0%
人間椅子

人間椅子

啊,這是多麼驚悚的事實!她每天坐著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她從簡單的處理起,看過兩封信和一張明信片后,僅剩一個疑似稿件的厚重信封。這種不經照會便突然寄來稿子的情形,過去也時常發生,大部分都是冗長沉悶的,可是她想瞄一下標題,便拆了封,取出一沓紙。
佳子無意識地接下,就要拆開時,不經意地望向上頭的字,嚇得忍不住鬆了手。寫著她的姓名、住址的筆跡,與那封怪誕信件的一模一樣。
遺憾的是我無暇細細陳述,之後我發現了比盜竊愉快十幾二十倍的新奇娛樂。而坦白這件事,才是我寫這封信的真正用意。
這實在是我始料未及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對我來說,女人是神聖的,不,簡直可以說是恐怖的,我甚至不敢直視她們。如今我卻和一個陌生的異國少女,共處一房、同坐一椅,隔著薄薄的皮革,幾乎能感覺到彼此的體溫融合在一起。儘管如此,她毫無不安,將全身重量託付給我,表現出在四下無人時才有的放鬆而自由奔放的模樣。我甚至能緊緊擁抱她,或親吻那豐腴的後頸,隨心所欲地做出任何舉動。
看著完成後的椅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覺得簡直完美得叫人著迷。一如往常,我將四把一組的椅子搬出一把,放到採光良好的木地板房間,安然坐下。椅子坐起來多麼舒服啊!蓬蓬鬆鬆、軟硬適中的坐墊,故意不染色、直接以原色貼上的灰皮革的觸感,維持適度傾斜、輕輕托起背脊的豐|滿靠背,描繪出細緻曲線、飽滿鼓起的兩側扶手,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調和,渾然天成地呈現「安樂」這個詞彙的實際內涵。
當然,按原先的計劃,達到行竊目的后便應該逃離飯店,但這舉世無雙的快樂讓我不能自拔,我不想逃離,我打算永遠定居在椅內,繼續這樣的生活。
夫人,請站在我的立場想象一下,那情景是多麼荒誕離奇。由於過度恐懼,我在黑暗中僵著身子,腋下不停冒冷汗,腦袋裡一片空白。
稿件上故意略去未寫,但標題預定命名為《人間椅子》
由於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在狹小的空間里,彎著手臂曲著膝蓋,我渾身麻痹,無法完全直立,最後只得像癱子似的爬行往返于廚房和化妝室。我這個人是多麼瘋狂啊,縱然忍受著如此勞苦,仍不願捨棄玄妙的觸感世界。
那扶手椅相當大,坐墊以下部分做成箱體支撐,替代四條椅腿,外部用皮革包覆,此外,靠背和扶手亦十分厚重,內部各個部件的空間是連通的,即使藏進一個人,外面也絕對看不出來。當然,支撐椅內的是結實的木框,並搭配多枚彈簧以達到舒適的目的。但我適當改造一番,騰出空間,使坐墊部分容得下腿部、靠背部分容得下頭部和身軀,只要仿照椅子的形狀坐進去,便能潛伏其中。
自從有了這個驚人的發現,偷竊成為次要目的,我完全沉溺於這神秘的觸感世界。我心想,這個椅中世界才是上天賜予我的真正歸宿。像我這般醜陋又懦弱的傢伙,在陽光燦爛的國度里,只能永遠懷著自卑,羞恥而悲慘地活下去。可是,只要換個居住的時空,稍微忍耐一下椅子里的拘束,便能親近在光輝世界里無法交談,連靠近都不被允許的美麗佳人,還能聆聽她們的話語、觸摸她們的肌膚。
我深深坐進椅子里,愛撫著渾圓的扶手,陶醉其中。於是我的老毛病發作了,空想源源不絕地帶著虹彩般瑰麗耀眼的顏色湧現。那是幻覺嗎?由於心中所念過於清晰,我甚至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瘋了。
這時,我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妙計。所謂惡魔的呢喃,大概就是指這樣的事吧!儘管如夢般荒唐無稽、駭人無比,但仍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蠱惑著我。
《人間椅子》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關於異性也是一樣。一般而言,大眾總會關注容貌的美醜九*九*藏*書,但在椅中世界,美醜根本構不成話題。這裏只有赤|裸的肉體、聲音和氣味,夫人,請不要為我這過分露骨的講述感到冒犯。身處椅子中,我強烈愛上一名女子的肉體(她是第一個坐上人椅的女性)。
然而,無論何時,我這樂陶陶的粉色美夢總是被一陣鄰家大嬸的刺耳話聲,或附近病童歇斯底里的哭叫聲打破,醜惡的現實又在我面前展露出灰色的身軀,回到現實,看見與夢中貴公子毫無共同之處、醜陋得可悲的自己,哪兒還有方才那個可人兒的倩影?附近一天到晚累得灰頭土臉的小保姆,都不屑看我一眼。只有我精心製作的椅子孤零零呆立原地,仿若美夢的殘骸碎片。可就連這把椅子,不久后也將搬到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去,不是嗎?
暗無天日,甚至舉動維艱的皮革天地,構成一個妖異魅惑的世界!在這裏,人類與平日肉眼所見完全不同,是一種奇妙的生物。他們不過是聲音、鼻息、腳步聲、衣物摩擦聲及幾個渾圓富於彈力的肉塊罷了。我能夠以肌膚觸感取代視覺識別每個人。有些人又肥又胖,猶如碰觸腐爛的魚肉;相反的,有的人骨瘦如柴,簡直像具骸骨。此外,綜合背脊彎度、肩胛骨間距、手臂長度、大腿粗細或尾椎骨長短來看,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異。除了容貌和指紋,人類絕對可以憑觸摸全身逐一區別。
好,我該從哪兒開始說呢?這事太過奇異,於是決定寫下來給你。不過以這種人世間通行的交流方式,還挺讓人不好意思的,於是書寫過程中亦拖沓許多。但猶豫不決對事情本身也沒多大幫助,總之我依序寫來吧!
唐突去信,還望海涵。我平素即十分喜愛老師的作品,之前附寄的稿件是我生澀的創作,若老師能夠一讀,予以指教批評,實是不勝榮幸之至。出於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筆前先行投函,老師或已閱覽完畢,不知感覺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動老師一二,我將無限欣喜。
椅子送到后,飯店的老闆都來試坐,接下來卻一片靜悄悄,沒半點聲響。房裡應該沒人,但剛到就離開椅子實在太冒險,我鼓不起勇氣。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或許那只是我的感覺),我全部神經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動靜,專註地聆聽周圍的情況。
如果我出生在更富裕的家庭,也許能藉助金錢之力沉溺於五花八門的遊戲之中,以便排遣這猥瑣的形貌帶來的悲傷。或者,如果我更有藝術天分,便能通過美麗的詩歌忘卻人世的乏味。只是悲哀的我,不具絲毫天賦奇才,僅為一可憐的傢具工匠之子,靠繼承父親的工作維持生計。
我一路憂心忡忡,豈料裝著我的扶手椅,當天下午便平安無事地落腳于飯店的某房間。後來我才知道,那並非私人房,而是個類似休息室的大廳,供顧客等候、看報、抽煙時使用,有許多人頻繁出入。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我所說的心上人(請原諒這不可饒恕的冒犯)其實就是您。自您先生從Y市的舊貨店買下我的椅子后,可悲的我便一直對您仰慕不已,奉獻出無盡的愛。
夫人可能已經發現,我這古怪行動的首要目的,是趁四下無人的時候,溜出椅子,在飯店裡徘徊行竊。有誰能想到世上還有這麼荒唐的事——椅子里竟藏著一個人?我能像影子般自由出入每個房間,引起騷動后,只需逃回椅中那個秘密基地,屏氣凝神地觀賞大夥愚蠢的搜索行動。夫人知道海邊有種寄居蟹嗎?外表極似大蜘蛛,沒人時就神氣地橫行霸道,可是一聽到腳步聲,便以快得驚人的速度躲回殼內,露出噁心的毛茸茸的前腳,窺視敵方的動靜。我就好比寄居蟹,雖無外殼,但有椅子這隱蔽的巢穴,我不是在海邊,而是在飯店裡昂首闊步。
我與夫人素昧平生,此次冒昧去信,望乞海涵。
良久,佳子猶豫著究竟該不該開封。最後她仍撕開封口,九-九-藏-書戰戰兢兢地讀起來。來信很短,但內容奇妙得令她不禁再次一驚。
得知這件事,一時之間我好不失望,甚至考慮趁機重返花花世界,展開新生活。當時我偷竊存下不少錢,即使回到現實,也不必再過從前的窮酸日子了。可是回頭一想,儘管離開異國飯店令人沮喪,卻不失為一個新希望。幾個月來,雖然戀上無數異性,但全是外國人,因此不管多喜愛、多驚艷於她們的肉體,精神上始終不覺得滿足。日本人只能對日本人萌生真正的愛情吧,我漸漸有了這樣的感覺。恰好我的椅子送去拍賣,或許這次會是日本人買下,然後放在家裡,這就是我的新希望。總之,我決心在椅中繼續生活一段時間。
憑著嗓音,我想象她是個豆蔻年華的異國少女。當時房裡正好沒人,她似乎碰上什麼高興的事兒,小聲地哼著奇妙的歌曲,踩著雀躍的步伐進來。她走到我潛伏的扶手椅前,突然將豐|滿柔軟的軀體投向我身上。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啊哈哈哈」大笑出聲,手舞足蹈,網中魚似的不住彈跳。
買家是個官員,住在離Y市不遠的另一個城市裡。在從舊貨商的店面前往宅邸的好幾里路上,卡車劇烈震動,我在椅子里真是飽嘗痛苦,難受得要命,但與如願賣給日本人的喜悅相比,這點苦根本算不上什麼。
她將身子投向我時,我總是盡量輕柔地接住。她疲倦的時候,我會悄悄挪動膝蓋,調整她的姿勢。碰上她昏昏沉沉地打盹兒時,我便極其輕微地晃動雙膝,擔負搖籃的任務。
有些人像小馬般精悍,肉體苗條緊實;有些人像蛇般妖艷,肉體靈活自在;有些人像皮球般渾圓,擁有厚厚的脂肪和彈性;又有些人像希臘雕刻般堅實有力,擁有完美髮達的肌肉。此外,不管什麼樣的女性軀體,都各有獨到的特徵及魅力。
儘管內容一成不變、乏善可陳,但出於女人的溫柔體恤,無論什麼樣的信件,只要是寄給自己的,她都一定會讀上一遍。
那麼,不揣冒昧,伏乞賜教。草草。
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報,抑或只是錯覺,最近女主人似乎深愛著我的椅子。她會像嬰兒處在母親懷中,或少女回應情郎的擁抱般,帶著一股柔情蜜意窩進椅子。我幾乎能看見她在我腿上挪動身體的嬌憐模樣。
接著,足有半小時之久,她在我膝上時而歌唱,時而配合歌曲的旋律,微微扭動沉重的身軀。
於是,每完成一張椅子,一股無法言表的空虛便油然而生。那難以形容、叫人深惡痛絕的心情,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逐漸積累到讓我無法承受的地步。
椅中戀情的魅力有多麼獨特、多麼令人陶醉,不親身經歷是無從體會的。那是只有觸覺、聽覺及嗅覺的戀情,是黑暗中的戀情,絕不屬於人世。這是否就是惡魔之國的愛欲?仔細想來,這世界在人眼不及的各個角落進行著何種異常、驚悚的事情,真是無從想象。
我有多深愛她,用不著在信里逐一細述,她是第一個和我的肌膚接觸的日本人,且身軀完美無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愛情,與此相比,飯店裡的諸多經驗簡直不值一提。證據就是,唯獨對這個女主人,我心生前所未有的念頭。我不甘心限於只是偷偷愛撫,還千方百計地想讓她察覺我的存在。
我這計劃因異想天開的神來之筆,出乎意料地十分成功。抵達飯店第三天,我便狠狠大撈了一筆。下手偷竊時緊張又享受的心情,順利得手時難以言喻的喜悅,觀看眾人在我眼前嚷嚷著「他逃到那邊」、「他跑去哪裡」的滑稽好笑。啊,凡此種種都充滿不尋常的魅力,令我深深著迷。
當時,我倏地冒出這樣的念頭:倘若用利刀從皮革後方猛力刺向他的心臟,後果將如何?勢必會造成致命傷,使他再也無法起身。為此,他的國家和日本政治圈,將會掀起多麼驚心動魄的波瀾?報紙會登出多麼富於煽情的報道?他的死不九*九*藏*書僅嚴重影響日本與他祖國的邦交,從藝術方面來看,也是世界的一大損失。而這麼一樁大事,卻能在我舉手投足間輕易實現。想到這裏,我莫名得意起來。
我何其不幸啊!儘管相貌醜陋,心中卻燃燒著不為人知的熾烈熱情。我忘記本身怪物般的容顏,以及只是一介貧窮工匠的現實,憧憬著各式各樣不自量力、甜美奢侈的「夢」。
這封詭異的信以一句熱烈的祈願作結。
昨晚為了寫信,我溜出府上。因為當面向夫人開口請求太過危險,何況我實在鼓不起勇氣。
讀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駭人的預感嚇得驚慌失色。
夫人,這是我此生唯一的請求,能否見我一面?就算一句也好,請施捨可憐的丑漢一聲安慰吧。我絕不敢期望更多,因為我這醜惡骯髒的傢伙實在不配再多奢求。請允許這不幸男子最後的懇求吧!
然而,最近我的心情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無論如何我都得為這不幸的境遇懺悔。光這麼說,夫人一定詫異不解,所以,請務必讀完這封信,如此便能理解我為什麼會陷入這樣的心境,又為什麼特意要求夫人聆聽這番懺悔之詞。
同時,在來來去去的不同女體間,我也嘗到了別樣的滋味。
突然看到這樣的內容,夫人肯定會吃驚不已,但我必須向您坦承至今犯下的種種不可思議的罪行。
於是,我的熱情一天比一天熾烈。終於,啊,夫人,我產生了一個自不量力、無法無天的願望。只要能見心上人一眼,與她說說話,我死而無憾。唉!我竟苦惱到這種地步。
「太太,有您的信。」
有一次,歐洲某強國大使(我是聽服務生聊天得知)的偉大軀體坐到我膝上。比起政治家的身份,他更是享譽國際的詩人,能觸摸到這位大人物的肌膚,令我驕傲不已。他在我身上與幾名同胞交談了約莫十分鐘,隨即離開。當然,我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聊些什麼,但每回他做手勢,那比常人溫暖許多的肌肉就跟著收縮隆起,搔癢般的觸感帶給我一種難以名狀的刺|激。
我連忙拆毀四把椅子中自己覺得最為完美的一把,重新修整,以實踐那超乎常理的計劃。
她背後彷彿被澆了一盆冷水,渾身直打哆嗦。這沒來由的顫抖怎麼都無法停息。
當您讀這封信時,我正擔憂得臉色蒼白,在府上周圍徘徊著。
恰巧那時接到一份訂單,客戶指定我製作從未嘗試過的大型皮革扶手椅。這批椅子要送到同在Y市的一家外國人經營的飯店,原本他們習慣直接由本國運送傢具過來,但僱用我的老闆從中斡旋,說日本有手藝不輸舶來品的工匠,才拿下這次的單子。由於機會得來不易,我廢寢忘食地投入製作工作,真的是嘔心瀝血、全神貫注。
我擅長打造椅子,成品連最挑剔的客戶都滿意,因此受到老闆特別器重,總是交給我高級訂單。那些訂單不是靠背或扶手部分的雕刻要求特別複雜,就是對坐墊彈性及各部位尺寸有微妙的偏好,製作者耗費的苦心,外人實在難以想象。但付出的心血越大,完工時的喜悅越是無與倫比。這麼比喻或許有些狂妄,但我想應該近似藝術家完成傑作時的心境。
起初,我只是不想和精心打造的美麗椅子分開,假如可以,我願隨它去天涯海角,當我迷迷糊糊地伸展夢想的羽翼時,不知不覺竟與平素在胸中發酵的某個異常念頭聯結。啊,我是個多麼可怕的瘋子啊!居然考慮實踐這古怪的異想。
從那男子一屁股坐下開始,之後一整天不斷有形形色|色的顧客輪流坐在我膝上,卻沒人發九*九*藏*書現我在椅子里。誰都沒察覺他們深信是柔軟坐墊的東西,其實是人類有血有肉的大腿。
她驚嚇過度,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檢查椅子?那麼恐怖的事,她怎麼做得了。縱然裏面已空無一人,也必定殘留著食品和他的穢物。
如果可能,我希望女主人意識到椅子里的我,甚至一相情願地期盼能得到她的愛。可是,我該怎麼暗示她才好?直接說出椅內藏著一個人,她肯定會大驚失色地告訴主人和仆佣吧。這樣不僅一切都會毀於一旦,我也將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懲治。
這種加工是我的拿手絕活,我熟練地將椅子調整得便利十足。例如,為了呼吸和聽見外面的聲響,在皮革一角弄出不易察覺的空隙;靠背里側、頭部所在位置的旁邊,則搭上一個儲物的小架子,並塞進水壺和乾糧,還裝進一個大橡皮袋,以備不時之需。除此之外,還耗費了許多工夫,張羅得只要有糧食,就算在裡頭待上兩三天,也絕不會給生命造成任何威脅。說起來,這張椅子等同於一間單人房。
不出所料,那是一沓裝訂成冊的稿紙。然而不知何故,上面既無標題亦無署名,直接以「夫人」的稱呼起首。怪了,那麼這還是一封信嘍?她心生納悶,視線卻已往下掃了兩三行,這一看不打緊,內心隱約升起一股異常恐怖的預感。之後,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她不由自主地往下讀。
所以我盡最大的努力,至少讓女主人覺得舒適無比,可能的話,進而愛上這張椅子。身為藝術家的她,想必較常人更為纖細敏感。如果她從中感覺到生命,不把椅子當成一件物品,而視為一個生命喜愛有加,這樣我便心滿意足了。
夫人。
今早亦然,她在書桌前坐下,開始工作前,得先瀏覽一遍那些陌生人士的信件。
我在舊貨商的店面度過了幾天極為難熬的日子。不過幸運的是,拍賣開始后,我的椅子馬上被標走。大概因為雖然老舊,卻仍是張十分引人注目的豪華椅子吧。
每晚外出我都小心翼翼,避免發出半點聲息,神不知鬼不覺在飯店內移動,自然沒遇上危險。話雖如此,漫長的數個月中,我竟能安然無恙地生活在椅內,連自己都詫異。
每把椅子完工後,我會先試坐,無趣的工匠生活中,唯獨這個時候才有說不出的得意和滿足。日後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將是多高貴的紳士,或多美麗的淑女?既然如此大手筆定做,那戶人家肯定有足以匹配這把椅子的豪侈的房間吧。牆上想必掛著名家的油畫,天花板懸吊著氣勢恢宏的、如寶石般璀璨的水晶燈,地上則鋪著名貴的地毯。然後,和椅子配套的桌上,一定綻放著香氣馥郁、奪人眼球的西洋花草。我浸淫于這樣的幻想,感覺自己好像成了那豪華房間的主人。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我沉溺在這莫名愉快的心境里。
若您肯答應這冒昧至極的請求,請將手帕蓋在書齋窗戶的石竹盆栽上。看到后,我會裝成平凡的訪客,到貴府玄關。
「哦,太可怕了!」
佳子是個美麗的女性作家,這陣子聲名鵲起,鋒芒甚至蓋過她外務省書記官的夫君。她幾乎每天都收到好幾封陌生仰慕者的來信。
此外,我還有過許多稀奇古怪、超乎想象和毛骨悚然的經歷,不過細述這些事迹並非此信目的,鋪敘得太冗長。就讓我儘快切入重點吧。
一切要回到當初,從我的椅子擺在飯店休息室時講起。
且說,潛進飯店幾個月後,我的命運出現了變化。經營者由於一些原因決定回國,飯店原封不動地轉讓給某日本公司。接手的老闆調整了其奢華的營業方針,打算改造成平民化的旅館,以追求更大的利潤。一些不用的擺設便委託某大型家具行拍賣,我的椅子也名列目錄中。
每天早上十點,目送丈夫去官署上班。之後,終於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於是佳子便把自己關進與丈夫共用的書齋。她目前正著手為K雜誌的夏季特別號創作一部長篇。九-九-藏-書
我是個天生的丑漢,請夫人千萬牢記這一點。否則如果您答應我厚顏無恥的見面請求,讓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看到我久經糜爛的生活愈發令人不忍卒睹的醜陋容貌,極度驚訝之下難保您不會有過激的反應,這我實在難以忍受。
「與其過著這如螻蟻般的日子,不如死掉算了。」我認真考慮起來,即使在工場埋頭敲著鑿子、打著釘子,或攪拌氣味刺鼻的塗料時,也在執拗地思索著。「可是,且慢,既然有一死了之的決心,難道沒其他辦法嗎?例如……」我的思緒漸漸偏離常軌。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擺著那張噁心扶手椅的書齋,跑進日式卧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讀那封信,直接撕掉,卻又掛著心,便姑且再往下看幾行。
她的預感果然成真。
過了一會兒,走廊里隱約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來到距椅子前兩三間遠的地方,腳步聲就消失了,只剩下低沉的摩擦聲,大概是房間里鋪著地毯的緣故吧!很快,一陣男性粗重的鼻息靠近,我正在吃驚,一個似乎是西洋人的龐大身軀已一屁股落在我膝上,還輕輕彈了兩三下。隔著一層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結實壯碩的臀部幾乎魚水交融地緊緊貼在一起。他寬闊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雙掌透過皮革扶手與我的手重疊。然後他抽起雪茄,一股豐盈的男性體香飄進皮革間隙。
沒多久,老闆派夥計拉著大板車來搬運這四張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住在這裏)毫不知情地與小夥計寒暄。將椅子搬上車時,一名苦力埋怨道:「這傢伙重得離譜。」我不禁嚇一大跳,不過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他們並沒有特別懷疑。不一會兒,大板車喀啦啦的震動化成一種奇妙的觸感,浸入我的身體。
我虛渺的妄念變本加厲,似無止境。這個我——貧窮、醜陋、區區一介工匠的我——在空想世界中化身為優雅的貴公子,坐在親手製作的奢華椅子上。總是現身夢中的漂亮女子嬌羞地微笑著,乖巧地坐在一旁聆聽我說的每一句話,甚至與我十指交握,彼此呢喃著愛的甜言蜜語。
幾個月來,我完全從人間銷聲匿跡,過著真正形同惡魔的生活。當然,世界再廣,也沒有人知曉我的所作所為。若沒有意外,或許我將不再重返人世。
佳子赫然一驚,回頭一看,女傭拿來一封似乎剛剛才送達的信。
有人把這兒當家,一住便是一兩個月,不過畢竟是飯店,賓客絡繹不絕,我瑰麗的戀情只能無奈地隨時間的流逝改變對象。而這無數夢幻的戀人,也不像普通人那樣以容貌留存記憶,而是以觸感刻畫在我心中。
那是棟氣派的小洋樓,我的椅子被擺在寬敞的書齋里。最讓我滿意的是,比起男主人,年輕貌美的女主人更常使用。其後的一個月間,我無時無刻不與女主人在一起。除用餐和就寢外,女主人柔軟的身體總是坐在我上方。因為這段時日,女主人總是關在書房裡埋頭寫作。
還有一次,某國的知名舞蹈家訪問日本,碰巧投宿這家飯店,雖然只有一次,但她確實坐上我的椅子。除了類似大使時的感受外,她更帶給我前所未有的理想肉體觸感。面對那舉世無雙的美,我無暇興起下流的想法,只能懷著看待藝術品的虔敬心情去讚頌她。
我脫得只剩一件襯衫,然後打開底部出入口的蓋子,鑽進椅內。那感覺真是詭異非常,眼前一片漆黑,悶得幾乎窒息,心情彷彿踏入墳墓。仔細想想,這確實是座墳墓,爬進椅子的同時,猶如披上隱身衣,從這人世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