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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地獄

鏡地獄

我有個不幸的朋友,姑且稱之為「他」吧。不知何時起,他染上了罕見的怪病。或許是祖先中有人得過這樣的病,遺傳給他的。這麼說並非全無憑據,他的家族裡,不知道是祖父或曾祖父,曾皈依天主教這個邪教,老舊的藤衣箱底收著破舊的、文字橫向排版的外文書籍、瑪麗亞像和基督受難圖。此外,同一箱內還裝著出現在伊賀越道中雙六里的道具——一世紀前的望遠鏡、形狀古怪的磁鐵——當時叫支牙曼與畢多羅的美麗玻璃器物等。自小他就老向家人要這些東西玩耍。
「稀罕事是嗎?那麼這件如何?」
古怪的是,遭禁錮的人竟不呼救,只是咯咯大笑。
他從外面買來鏡子,不夠的部分,及外面弄不到的異形鏡子,就吩咐自家工廠製造,補齊後接二連三地實現他的夢想。在鏡子的作用下,他的頭、身體或腳有時候漂浮在實驗室半空。不用說,那只是魔術師的老套伎倆(把一個巨大的平面鏡斜裝在屋子裡,找個部位開洞,頭或手從那個洞里伸出來),但表演者不是魔術師,而是我沉溺在鏡中世界幾乎病態的朋友,那叫人無法不感到詭異。有時候,整個房間泛濫著如洪水般的凹面鏡、凸面鏡、波浪鏡、圓柱形鏡。在中央狂舞的他,形姿或巨大或微小、或細長或扁平或扭曲,或只見軀體、或頭底下又連接著另一個頭、或一張臉上有四隻眼睛、或嘴唇上下無限延伸扁縮,那些影子又相互反射交錯,紛然雜呈,簡直是瘋子的幻想,地獄的饗宴。
仔細想想,他似乎從那時候起,便特別偏好能映照出影像的物品,如玻璃、透鏡、鏡子等,證據就是他的玩具全都是幻燈機械、望遠鏡、放大鏡及類似這些的將門鏡、萬花筒、三稜鏡這些讓人或物體變得細長或扁平的玩意兒。
道理我懂,但呈現影像時卻是平滑的,看不出有坑坑窪窪的跡象,反射光線倒映在表面的影子卻呈現明顯的凹凸,如此離奇的事實,感覺像透過顯微鏡觀察微生物,如此奇妙,叫我震顫不已。
後來他便癲狂地離世,因此我無法確定事實的真相。然而,他就是侵犯了鏡球內部,才會自取滅亡。至少,直至今日我都無法放棄這樣的結論。
不過,好一會兒后,我忽然在球體表面找到一個四方形的嵌合處。那似乎是進進球體的門扉,用力一推,傳出喀喀作響聲,因為沒有把手之類的,我無法打開。然而,仔細一看,上面留有幾個金屬洞穴,應該是把手。難道是人進入裏面后,把手因故脫落,導致不管從內或外部都無法打開?那麼,他等於關在球里一整晚。把手會不會就掉在附近?我四下環顧,不出所料,果真在房間一角找到一個圓形金屬零件,對照剛才的金屬洞穴,尺寸完全吻合。麻煩的是,把柄已經被折斷了,就算勉強插入,門也不可能打開。
房間突然亮起刺眼的光線,他從另一邊的暗室現出身來。與此同時,牆上的怪物消失無蹤。我想各位大概也猜到了,這九*九*藏*書就是所謂的實物幻燈:通過鏡子、透鏡與強烈的光線作用,映照出實物原樣,兒童玩具里也常用到這個原理。而他則特別耗費了一番工夫,自創了一個能將實物放大成巨型物的裝置,拿自己的臉做實驗。光聽原理沒什麼,實際看到可相當嚇人,總之,這就是他的興趣。
一樣是凹面鏡,他看到后的反應卻與我大相徑庭。他不僅不害怕,反而覺得鏡子魅力十足,感動的叫聲響徹整間教室。那瘋狂的叫喊引起鬨堂大笑,從此以後,他完全沉溺於凹面鏡中。他瘋狂地搜集大大小小的凹面鏡,只要看到了就買。藉助鐵絲和硬紙板等輔助品,組合成複雜的機關,而後再獨自沾沾自喜地欣賞。由於是自己喜愛的事物,加上擁有發明出人意料古怪機關的天賦,他甚至特地訂購了外國魔術書籍潛心研讀。一次,我到他房間玩時,一個魔法紙鈔機關嚇我一大跳,至今他的這個小發明仍令我嘖嘖稱奇。
另一個方向傳來他的聲音,我赫然發現牆上的那兩片坐墊倏然張開,伸出一張肥厚如芭蕉蒲葉般的怪物,不停蠕動著,臉盆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細長無比的峽谷縫。
他老是這麼說,把藉助窗邊望遠鏡偷窺的行為當做無上的享受,但仔細想想,這種惡作劇必定極為有趣。我有時候也會央求他讓我看一眼,偶爾也能撞上些奇特的場景,其中不乏令人臉紅心跳的場面。
聽到她的回答,我立刻走近大球,檢查聲源。我一下子就在旋轉的大球表面發現兩三個疑似透氣用的小孔。我湊向其中一個洞孔,窺看內部,裡頭好像有什麼特別耀眼的光線燦爛閃爍著,除了看到蠕動的好像人類的物體,聽到瘋狂悚然的笑聲外,瞧不出個所以然。我呼喚他的名字,但對方不知道是人類,還是非人類的生物,一點反應也沒有。
「拿起這些鈔票看看。」
歷經一段這樣的狂亂狀態后,可悲的幻滅終於來臨,我最親愛的朋友,終究成了真正的瘋子。他過去的行為也絕對不算正常,可是儘管表現出那種種病態,他一天之中大多數的時間仍像常人般度過。他會讀書,會儘力拖著骨瘦如柴的肉體監督玻璃工廠的工程,一見到我,也會談論他一貫的詭異唯美思想,全然無礙。然而,我怎能想象得到,這一切竟會以那般悲慘的結局收場?恐怕是盤踞在他體內的惡魔的終於戰勝了理智,若非如此,難道是他過度沉溺於魔界之美,以致觸怒神明?
那望遠鏡或是對著圍牆裡,或是對著人家的后牆,當事人以為誰都看不見,完全料不到竟會有人從遙遠的山上拿望遠鏡偷窺,因此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地縱情于各種隱秘的行為,而他卻把這些置於自己的眼皮底下,巨細靡遺地觀察。
我放技|師離開,拜託仆佣看顧瘋子,望著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為解開這樁怪事之謎抱頭苦思。我和玻璃球碎片互瞪許久,忽然靈光一閃,這顆玻璃球實際上是一個透鏡裝置,是他絞盡腦汁的傑作,他是不是打算親自進入其中,觀察倒映在內的神奇影像?
那是個二尺見方的方形紙箱,前面開了個小洞,像建築物入口一樣,插著五六張一圓鈔票。
他把箱子放到我面前,若無其事地說。我聽從他的指示,不料伸手一撈,卻撈不到半點東西,明明在眼前的鈔票宛若煙霧,真叫人吃驚不已!
這根本是神跡,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覺得稀奇,同時也心生恐懼,忍不住反問。
「很神秘吧,我來揭曉答案。說穿了根本沒什麼稀奇的,喏,你瞧瞧,這面鏡子背後不是浮雕著『壽』字,牆上的『壽』字就是透過鏡子表面形成的。」
如此這般,我頻繁出入他家,心想起碼該限制著點兒他的行動才好,同時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在實驗室里構思出的各種光怪陸離、令人目眩神迷的魔術。那真是令人驚駭的異度空間。他的病癖到達巔峰時,那罕異的天才思想也毫無遺漏地發揮到極致了吧,當時我所見所聞的種種走馬燈般變化多端、幾乎不是人間之物的詭奇瑰麗光景,究竟該以怎樣的話語形容才好?
「莫非九*九*藏*書……」
一想到那件事,我忍不住臉色發白。來不及思考,只能吩咐立刻打破這顆大球,先救人再說。
之後過了兩三個月,這次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把實驗室隔出一小間,上下左右貼滿鏡子,做出一個鏡子屋。門窗什麼的也全都貼上鏡子。他拿著一根蠟燭,獨自在裏面待上良久。沒人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不過我大概猜得出他所見的情景。若站在六邊貼滿鏡子的房間正中央,全身每一處都會因反射化成無限的倒影,彷彿四面八方皆有無數與他相同的人影廝殺過來,光是想象就夠叫人渾身發毛的了。雖然簡陋許多,但我小時候曾在八幡不知藪的展覽設施里體驗過鏡房。連那做工極不完美的鏡房都讓我飽嘗無法形容的驚嚇,所以當他邀我進去時,我抵死都不進去。
聽他一說,我望向牆壁,令人吃驚的是,雖然形狀有些扭曲,但白金般的強光確實眾星捧月般圍繞著一個「壽」字。
有一次,五六個人輪流說著恐怖怪談及珍奇異事,最後朋友K起了話頭。這是真人真事,還是K編出來的,我並未追問,因此真假不明。不過,當時我剛聽完種種不可思議的奇聞趣事,加上春季已近尾聲,天格外陰沉,空氣如深邃的海底般沉重,壓得人快透不過氣來,說的人與聽的人似乎都陷入了近乎瘋狂的心境,所以這故事格外打動我……
「這究竟怎麼回事?」我只能抓住那個女傭問。
「大事不妙,夫人請您立刻過去!」
不僅如此,有時候他還會裝設那種可從潛水艇中窺望海上景象的潛望鏡,身在房間里,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偷窺仆佣,特別是年輕小廝的房間;有時候他會用放大鏡或顯微鏡觀察微生物的生活,奇特的是,他還飼養跳蚤,觀察它們在放大鏡或低倍數顯微鏡下爬行或吸食他鮮血的模樣,或將兩隻跳蚤放在一起,看它們同性打架、異性相愛的情狀。其中最為噁心的是(他讓我看過一次,害我對原本毫無感覺的那種蟲萌生莫名的恐懼),他把跳蚤弄得半死不活,然後將跳蚤痛苦掙扎的模樣放大到極限來觀察。那大概是五十倍的顯微鏡,一隻跳蚤就佔滿整片視野,從嘴巴到腳爪,身上的每根細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樣的比喻雖然古怪,但顯微鏡底下的跳蚤就像野豬那般巨大。跳蚤在漆黑血海中(僅僅一滴血看起來竟如同大海),半邊背部被壓扁,手腳在空氣中掙扎著,拚命伸著嘴巴,一副垂死前掙扎的恐怖模樣。我甚至能想象出它正發出凄厲的慘叫。
相當久以前,他就吩咐技|師做出一個直徑四尺、約二分厚的中空玻璃球。他們暗中趕工,終於在昨天深夜完成。技|師當然不知道這玩意兒的用途,他們遵照主人詭異的吩咐,在球外側塗上水銀,如此一來球體內部就變成一面鏡子,內部裝上幾個強光小燈泡,並在球的表面挖出一個門扉,以供出入。大功告成后,他們連夜搬到實驗室,將小燈泡的電線連接到室內燈的電源后,跟主人交了差便回家了。以後的事,技|師就不知道了。
「那女孩唯一的優點,便是身上有著無限濃深不一的陰影,色澤不差,且肌理細緻,軀體也像海獸般富有彈性。比起這些,她最美的地方仍在於陰影下的馥郁之處。」
那畢竟已超出人類的想象。過去可曾有人進入過球體鏡的中心?球壁上將映出何種影像,即便是物理學者也難以預測吧,那會不會是我們無法從想象中預測的天外異境,不是能用正常話語描述的恐怖與九九藏書戰慄?會不會是觸目驚心的惡魔世界?在球里,會不會他的形姿並非他的形姿,而變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物?雖然無法想象會呈現出什麼形象,總之是叫人理智崩潰的某種東西席捲了他的視野、他的常識世界!
以往得上學,有些時間上的束縛,因此程度還不嚴重,如今沒了這些束縛,他更是從早到晚都關在實驗室里,他的病況加速惡化。原本他就沒什麼朋友,畢業後生活更局限在狹小的實驗室,足不出戶。會去看望他的,除他的家人外,只有我而已。
(《鏡地獄》發表於一九二六年)
形同小山包的青春痘頂端紅得透亮,如一顆熟透即將爆裂的石榴,裏面的膿水好像要爭先恐後往外沖似的,漆黑的血糊噁心地往外滲漏。或許是心中帶著自卑感,凹面鏡上的我是多麼恐怖、多麼詭異啊!後來,只要視線內出現博覽會或鬧區見世物的凹面鏡,我總是渾身發抖,拔腿就逃。
「哈哈哈……這花樣如何?」
「咦?」
他天天和那姑娘在鏡子國度里嬉戲。那是密閉的實驗室,且又在另外隔出的封閉鏡房中,外頭根本聽不到動靜。據說他們有時一待就是一個小時以上。當然,他單獨一人的情況也不在少數,某次他進房后一直悄無聲息,仆佣擔心地敲門,接下來門突然打開,他赤|裸走出,一語不發地甩頭往主屋走去,真是不可思議。
「小人不明白,總之能勞您走一趟嗎?」
不過少年時期還不算嚴重,待他升入中學高年級,學習物理學后(如同各位所知,物理學中介紹了大量透鏡的理論),便完全沉溺其中。自那時起,他簡直失心瘋般的成為透鏡狂。說到這兒,我想到在學習凹面鏡原理的課堂上,一個小型凹面鏡教具在學生之間傳遞,每個人都拿來照了照自己的面孔。當時我滿臉青春痘,私底下認為這似乎與性|欲有關,於是羞恥不已。那次不經意瞄向凹面鏡時,嚇得差點兒尖叫。我臉上的每顆青春痘都被放大到讓人驚悚的地步,好像用望遠鏡觀看月球表面。
而狼狽爬出的,毫無疑問就是我的朋友。我不祥的預感果然成真。話說回來,人類能在短短一天內有這麼大變化嗎?昨天以前,我的朋友雖然衰弱,臉龐精瘦,一看之下只不過有點兒神經質而已。然而,他現下的模樣與死人無異,面部肌肉完全鬆弛,披頭散髮,眼睛布滿血絲卻異樣空洞,嘴巴邋遢地大張著,吱吱笑個不停。那模樣真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連他萬分寵愛的女傭都嚇住了,倒退了好幾步。
但我不常登門拜訪。目睹他的病每況愈下,幾乎瀕臨瘋癲,我就禁不住打冷戰。他與生俱來的怪癖,加上他父母某年不幸病逝于流行感冒,此後更肆無忌憚,變本加厲。龐大的遺產可供他隨心所欲地進行各種古怪的實驗,加上他已年過二十,逐漸對女人產生興趣。嗜好奇特的他,情慾方面也極度變態,對透鏡的狂熱,更是讓他沉淪到不可救藥的境地。我要講的便是這情形導致的某種駭人後果。在此之前,我想舉幾個實例說明他的病況有多嚴重。
原來如此,細看之下,近似青銅色澤的鏡子背面果然有個精緻浮雕。可是,為何會穿透過表面,形成那樣的光影文字?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去,鏡面都極為平滑,映照出來的影像不會歪七扭八,但卻能反射出如此奇異的影像,簡直像魔術。
草草問個大概后,小廝和我都慘白著臉,匆匆忙忙趕到他家。地點果然是實驗室。我飛也似的跑進去,站在旁邊的有小廝稱為夫人——他喜愛的女傭外,還有幾名驚詫地呆立原地的用人,他們都看著一個奇妙的物體。
此外,還有許許多多即使未超越這些,也絕不比此遜色的可怕魔術,看到的瞬間,幾乎讓人瞠目結舌到忘記呼吸、忘記自己尚身處人間,但我無力描述,而且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要一一細述,真是沒完沒了,其餘的大部分我就省略不提了,不過自實驗室落成以來,他這種嗜好便與日俱增,居然還發生了下面這件事九九藏書。有一天我漫不經心地打開實驗室的門,房裡不知為什麼放下了百葉窗,眼前一片陰暗,但正面整座牆(約有一點四間大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原以為是我多心,揉眼細看,果然沒錯,我愣在門口,屏息注視著那個怪物。慢慢的,眼前好似瀰漫著煙霧般的景象漸漸明朗,顯現出針山般茂密的黑色草叢,接下來是炯炯發光狀、大似臉盆的眼珠。誇張的褐色瞳孔,眼白中的血管粗壯,裏面的血液奔騰似河流,一切景像都像柔焦照片般,從模糊到清晰一點點呈現。還有棕櫚般粗壯的鼻毛、泛著光洞窟般深不見底的鼻孔,及如兩張坐墊重疊在一起的鮮紅嘴唇,中間的白齒像瓦片一樣閃閃發光。換句話說,一張人臉充斥著整個房間,且鮮活地蠢動著。與電影不同,它安靜、色澤鮮艷明亮,似乎那牆上的影像是實物。比起詭異和害怕,我更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忍不住驚叫出聲。
他在房間里四處遊盪,笑個不停。女傭總算回過神,滿臉淚痕地捉住他的袖子。在這場異常的騷亂中,玻璃工廠的技|師正好來上班。我抓住對方,不顧他嚇得一臉呆愣,連珠炮似的逼問他。然後,我根據他結結巴巴回答的內容,總結出以下原委:
他家位於山手的高台,我方才提到的實驗室,就建在那偌大庭院的一角,能俯瞰整個市街的屋瓦。他先著手將實驗室的屋頂改造成猶如一座天文台,裝設一架頗具規模的天體觀測鏡,沉溺於滿天繁星世界。那時候,他通過自學獲知無數天文知識,但卻無法滿足於如此平凡無奇的嗜好。因此,他還在窗邊安裝高倍數望遠鏡,變換各種角度偷窺底下屋門大敞的世界,享受著罪大惡極的私密樂趣。
類似的創造里,還有更奇妙的裝置,不必把房間弄得特別暗,他的臉也在我面前,但在我們中間加擺了一台雜亂無章地陳列著許多鏡片的古怪器械。這個器械對準一隻眼睛,想象一下這樣的景象,眼前猛地出現一個大如臉盆的眼睛。他突然使出這招時,我真像做了噩夢般渾身瑟縮,差點沒嚇昏過去。不過謎底一揭開,倒也沒什麼稀奇的,其實就是先前的魔法紙鈔,運用許多凹面鏡來擴大影像。就算理論上可行,也得耗費許多金錢和時間,根本沒人會去嘗試這種荒唐事,因此說是他的發明也無可厚非。如果連續看到這類機關,甚至會覺得他簡直像個可怕的魔鬼。
用不著說,他瘋了。可究竟是什麼促使他發瘋的?他不像那種一旦關進球內就會癲狂的人。再者,那奇特的球到底有什麼用途?他怎麼會進到裏面的?在場的人都不知道這顆球的來歷,恐怕是他命工廠秘密製作的。他原本打算用這顆踩球般的玻璃球做什麼?
不幸的是,他身邊沒有任何親戚能夠規勸他。用人當中有人看不過去,誠意勸告,但那樣的人都只有當場遭到解僱的下場,剩下的全是貪圖高得離譜的薪水而留下的卑賤之徒。目睹這種狀況,我身為他無可取代的唯一摯友,無論如何都必須勸阻他,制止他這荒唐之至的行為。我當然三番兩次嘗試,瘋狂的他卻完全聽不進去。而且,若說他所做的並非什麼壞事,只是隨心所欲地揮霍自己的財產,旁人也無可奈何。我只能惶惶不安地看著他的財產與性命日漸消逝。
那時起,原本不甚健康的他日益衰弱,然而他精神上異樣的病癖更是變本加厲。他投注了一筆龐大的費用搜集各種形狀的鏡片,平面、凸面、凹面、波浪形、圓柱形,虧他弄得到那麼多稀奇古怪的鏡片。每天搬進來的變形鏡片幾乎快淹沒了寬敞的實驗室;不僅如此,令人驚詫的是,他竟然在偌大庭院中央蓋起一座玻璃工廠。那是他的獨創設計,在製作特殊製品方面,其水準在日本可說是首屈一指,技|師和技工皆為一流之選。他熱衷的程度,彷彿耗盡剩餘財產亦在所不惜。
「不妙?發生了什麼事?」
「嚇到啦?是我啊。」
於是,他對透鏡與鏡子的愛好更加異常。中學畢業后,他並未繼續升學。寵溺兒子的雙親,不論他的要求多任性都無條件答應,他自認為已經九-九-藏-書是能獨當一面的大人,硬是在庭院空地中新蓋了一間實驗室,展開特異的消遣活動。
我立刻衝進工廠,抄起鐵榔頭,回到方才的房間,朝大球狠命一敲。令人吃驚的是,球體內部似乎由厚厚的玻璃製成,隨著「鏘」的刺耳聲響,大球化成破裂的碎片,紛紛落滿一地。
但是,為什麼他會發瘋?不,更重要的是,他在玻璃球里看到了什麼?剎那間,我感覺背脊彷彿遭冰柱貫穿,空前絕後的恐怖幾乎凍住心臟。他進入玻璃球,在閃爍燈光中瞥見自己的影像,就當場精神錯亂了嗎?抑或想逃離玻璃球,不小心折斷門的把手,出也出不去,在狹窄球體內痛苦掙扎,終至發狂?會不會是二者之一?那麼,使得他如此恐懼的根源究竟是什麼?
然後,我記得他年少時發生過這樣的事。某天去他的書房,看到桌上擺著一隻老桐箱,他拿出箱中的古代金屬鏡,對著日光,將光線反射到陰暗的牆上。
「能讓我欲罷不能的,只有這些事啊!」
瞧見我詫異的模樣,他揚揚自得地笑著說明,原來這是英國還是哪裡的物理學家想出來的魔術,運用凹面鏡原理。我不記得詳細情況了,總之是將一張真鈔整齊擺放在箱底,鈔票斜上方裝一個凹面鏡,再裝一個電燈照射紙鈔,凹面鏡焦距上的物體就會隨角度不同在不同地方成像。根據這個原理,紙鈔的影像逼真地顯現在箱前的洞口處。普通鏡子無法呈現這種效果,換成凹面鏡,影像便像實體一般神奇地呈現在眼前。
一天早上,他家的小廝慌慌張張地跑來叫醒我。
我們勉強能夠辦到的,只有試著延展凹面鏡帶來的恐懼想象。說到凹面鏡的可怕之處,各位應該也清楚吧?那就像觀察自己在顯微鏡底下的世界,像一場噩夢,而球體鏡便猶如凹面鏡無止境地團團包圍全身,這等於是把凹面鏡的恐怖再放大無數倍,光想象那番情景,就止不住渾身震顫。那形同凹面鏡圍繞的小宇宙,是超越人世的世界——那一定是完全異形的瘋子國度。
「這才不是什麼魔法,」他看到我詫異的神色,便說明起來,「爸爸告訴我,金屬鏡和玻璃鏡不同,若擦拭不當,就會越來越模糊,照不出東西。這面鏡子在我們家傳承了好幾代,不知擦過多少次了。每拂拭一次,金屬鏡兩面的磨損會逐漸出現肉眼難以分辨的差異,尤其是背面的浮雕和其餘金屬較薄的位置。那微妙的磨損差異是關鍵,差異在反射作用下便呈現那樣的光影,明白了嗎?」
那個物體就像放大了的雜技用踩球,外罩一塊布,在收拾得乾淨齊整的寬敞的實驗室里,那個物體像個活物般左右旋轉滾動。更驚悚的是,內部還「咻咻」傳出一種分不出是動物或人類的尖笑聲。
有時候,整個房間被布置成一個巨大的萬花筒。那是個機關,在一頓一頓遲緩旋轉的數十尺大的三角筒鏡中,置放著從花店搜集來的萬紫千紅,就像鴉片帶給人的迷幻感覺,一枚花瓣看起來有一張榻榻米那麼大,幾千幾萬朵飄飄忽忽化做繽紛的彩虹,抽成一絲絲極光,壓迫般包圍了觀眾所有的視線,彩虹極光叢林中的他,猶如體形龐大的怪物,鏡面下的皮膚表面坑坑窪窪、一如月球表面,宛若洞穴般的毛孔激動地舞蹈著。
我不幸的朋友任由他對透鏡、鏡片的瘋狂熱衷到極致,行將窮盡之處,不知是觸怒神明,還是敗給邪魔的誘惑,終於走上絕路。
不久,我漸漸發現進入鏡房的不只他一人。那不是別人,就是他中意的十八歲美麗女傭,也是他唯一的情人。他總把這話掛在嘴上:
這面鏡子過於特別,令我印象格外深刻,但這隻是其中一例,他少年時代的娛樂,幾乎都不超出這類遊戲。有趣的是,連我都受他感染,至今仍對透鏡抱持超乎常人的好奇。
「怎麼樣,很有意思吧?你看那邊,這麼平滑的鏡面,卻反射出了一個奇妙的文字。」
「我也不知道。裏面的應該是老爺,但我完全弄不清什麼時候多出了這樣的一顆大球,又怕得不敢去碰……我從剛才就一直喊老爺,卻只從裏面傳出奇怪的笑聲。」
「真奇妙,怎麼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