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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孤獨的怪人

過於孤獨的怪人

這當然是改頭換面了《黃金假面》的結果,
作家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哀悼這無賴的東京,在滿懷的愛憐下寫小說的?即便是現在,只要有心,城市依然會開啟那道隱蔽之門。例如說到麻布,現在或許只聞六本木與赤坂之名,被人當成是燈紅酒綠的繁華區。但若沿著與高速公路平行的馬路,拐進六本木一丁目或赤坂一丁目這個方向,肯定會立刻陷入奇妙的錯覺。因為眼前的景象依舊保持著戰前的狀態,古老而美好,雖然快被新建的公寓和飯店淹沒,卻仍舊堅強地存活至今。
到了《妖怪博士》,書里倒沒有那麼可怕的妖怪出現,蛭田博士這個奇怪的佝僂老人,濃眉像毛毛蟲的私家偵探殿村弘三,他們的喬裝並無特別之處,十分無趣。比起傍晚時分站在鞦韆架前留著童花頭哭泣的女童,那位把半白的頭髮往後梳成大包頭、蓄著山羊胡、鼻子上方還架著副賽璐珞圓框大眼鏡、總穿著套黑色寬鬆衣服的老爺爺,想必面目和善多了。到了鐘乳洞探險的那一段,「那個怪物」的真面目終於被揭開一角,
原名為《虎牙》的《地底魔術王》,事件發生地照例設在世田谷區的一個住宅區內。在八幡神社前的那一大片原野上,少年們正在玩棒球,突然,魔法博士現身了。但他只是把在舞台上表演的魔術技法重現在紙張上,從一個窗口同時照射進了夕陽與朝陽,如此奇特的現象效果不如奎因的原作。妖怪博士和魔法博士,都沒有科幻小說中那種瘋狂科學家(Mad Scientist)的異樣氣質,應該是必須遵守絕不殺人的約定所致。
第三部《妖怪博士》應該算是戰前作品中最差的,開頭還是往常的開頭:
之後,那個腦袋又在同樣位於港區卻極少出現的白金町的寺廟出現,最後甚至出現「利用院中古井做成的防空洞」,可能是因為即便到了昭和三十三年,亂步心中仍沉浸在戰時、戰後的淡淡苦澀鄉愁中吧。
從昭和初年開始,民間就流傳著幼童被拐賣到馬戲團的事,那些孩子很可憐,遭受非人的折磨。畫家谷內六郎創作的《人口販子出現的傍晚》被亂步烹入新的調料,所以緊隨其後出現的印度人(現在可能立刻會被批評是種族歧視),與其說是魔術師,其實該說是另一種面目的人口販子。
《夜光人》發生在世田谷外圍的森林中,飄在半空中的紅眼銀腦袋,同樣會「咯,咯,咯」地笑,巡夜的老爹看了嚇破膽,去找穿制服的警察,下一幕場景直接搬演小泉八雲的《怪談》情節,「嘿,嘿,嘿……那傢伙,是像我這樣的嗎?」
我不是在炫耀自己的發現。與其說是空間障眼法,這更是一個很好的證據,證明亂步察覺這個異樣事實或可能性後為之雀躍,他對東京市街的深愛和原野志向,深刻佔據了一個少年的心長達二十五年之久。
唯獨那張臉,永遠都是嬉皮笑臉的,這樣可愛的小丑其實是壞人偽裝而成的——更可怕的是,想到這發生於青天白日下,況且昭和十二年前後,販賣人口絕非虛構的傳言。鬆鬆垮垮的小丑服中,彷彿藏著一大堆可怕的東西,想必那個年代的讀者讀到這裏時心裏必定一陣陣發毛吧。
我想說的是,對亂步而言的「世田谷」,是無論發生什麼怪事都不足為奇的真正的荒郊僻壤,換言之,是某種遺世獨立的境域,和小泉八雲的《怪談》一樣,一人兩角的無臉妖怪在此出沒是很尋常的。那麼接下來,就讓我們進一步細究勇敢的少年們在何處遇上何種妖怪,亂步又在妖怪身上寄託了什麼,給他配上什麼樣的背景音樂呢?
不過話說回來,《講談俱樂部》、《富士》及其《國王》,還有稍顯遜色的《朝日》,以及後來的《日出》等讀物雜誌,都被當成安眠藥放在父親的卧室。再加上我上小學的同時,亂步正巧也開始連載這些通俗長篇,對我來說該算幸或不幸呢?我就像越是被嚴厲禁止越發對讀物渴望的幼兒。回想起當時囫圇吞棗的自己,那種感覺是迷戀並沉溺在驚悚的興奮中,而不是尋常奇異的興奮感,那感覺讓我不是很舒坦。後來,從《黃金假面》到《盲獸》,我還是不停歇地繼續沉溺其中,雖然漸生幻滅之感,還是堅持閱讀到戰後創作的《化人幻戲》與《影男》,凡是亂步發表在雜誌上的作品,我一律熱衷異常,只能無奈地說這是難得的邂逅、奇妙的緣分。在那場邂逅過了二十五年後,我忽然萌生創作長篇小說《獻給虛無的供品》的念頭,執筆過程中一心只想讓亂步閱上一遍,故事框架竟在不知不覺中仿效他的《魔術師》,事後察覺過來,不由得苦笑連連。而且「果不其然」,那篇小說直到完成,都沒來得及請亂步過目,在此之前便接獲了他離世的消息。
一如往常,這是一條杳無人跡的冷清小巷,少年跟在一個奇怪的金髮老乞丐身後。
共二十五部,其他還有一些中篇小說,真虧他能持續創作這麼多作品,對他的創作能力我只有嘆服。但在研究者看來,越到後面越反覆用相同的手法炒冷飯,這情形越多就越令人厭煩,恐怕也會忍不住批判這些文章毫無魅力吧。不過,作者只有一人,讀者這廂卻是三四年就有一次交替,因此在雜誌社熱烈邀稿的情形下,就算不斷重複同一模式也不足為奇,在亂步看來,或許做這種研究就是多此一舉。
話說,每到結尾被捕,下一部作品開始之初總已輕鬆越獄的二十面相,作者對此想必也是耿耿於懷的,或者是受不了讀者的置疑吧。總之,《怪奇四十面相》開篇就描述怪盜效法亞森·羅賓的越獄手法,成功逃脫牢獄。接下來,作者筆鋒一轉,解開黃金骷髏秘密的故事就拉開了序幕,這又是一個以冒險動作為主軸的作品。中間有幾個情節,讀來讓人相當愉快,被小林緊追不捨的二十面相,一轉身變成了可以伸縮自如的紅色郵筒九*九*藏*書;小林把黏在一起的百科全書貼在背上,躲在書櫃中大氣都不敢出。不過,從有樂町的世界劇場巧妙脫身的假警官,誤闖中央區一個極為冷清的街區,東京市中心竟也有如此人煙稀少之地,他心下疑惑。有趣的是,迷失在水泥牆、木造牆、密密麻麻的籬笆綿延的路上,這樣的情形應該是昭和二十七年才有的吧。「世田谷」終於也進犯「銀座」了。而在那水泥牆內,同樣聳立著「如黑色巨人般的洋房」。果不其然,才剛上小學一年級「留著童花頭」的女童,手蒙住雙眼抽抽噎噎地哭著,嘴裏還嚷嚷著「我好害怕,地下室有三隻鬼」。寫到這裏,已經是暴風雨的前夕了。湊近一看,三具黃金屍骨正用沙啞的聲音解讀暗號。不過,比起後文的故事情節——把愛倫·坡的《黃金蟲》和《孤島之鬼》的尋寶情節融合在一起,之前的那個假警官,一邊踽踽獨行在冷清的街道上,一邊自言自語「呵呵呵……事情很順利」的情景,對我來說比什麼都有趣。很多時候,二十面相都是虛張聲勢的,但在這裏他的態度卻極其謙卑。甚至可從這寥寥數行的文字中,感受到犯罪者的孤獨。說到這裏,其實即便是成人讀物,如《蜘蛛男》中的平田青年,或亂步描寫的盜賊手下,性格雖不至於特別誇張,但多半還是挺有趣的。只是這回的題目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令人不敢恭維,因為二十面相還有很多其他的面貌,所以改稱四十面相。要是依此類推後果可想而知,變成「怪人一百面相」可就不好笑了。
如上所述,我打一開始就沒機會接觸少年讀物。我在《亞細亞之曙》連載時,曾經極為熱衷的《少年俱樂部》也在昭和十年我上中學的那一年不再碰了。況且比起《少年俱樂部》,《譚海》和《少年世界》本來就更偏驚悚,低級許多,讀來也有趣多了。到了中學,在比我更早熟的同學的帶領下,我迷戀起夢野久作和小栗蟲太郎的作品。因此,從昭和十一年起,《少年俱樂部》上連載了《怪盜二十面相》等系列作品並受到熱烈歡迎的事,我壓根兒不知情也毫不關心。即便看見了,當時大概也會覺得太幼稚、孩子氣,沒有耐心讀完。不過到了戰後,我曾讀過一次《偵探少年》(後來改名為《黃金虎》),這個圖文故事的開頭部分,
亂步早知此事。為何養源寺這個名稱屢屢登場?那是因為麻布至今仍悄悄保留著「江戶時代建造的古老寺廟」。還有,為何「紅磚洋房」一再登場?只要從那裡上坡下坡,站在茂密的樹叢下眺望自明治時代以來便矗立的靈南坂教會,想必立刻就會明白。
在昔日的麻布穀町,金髮碧眼的頑皮孩童就像東京老街的孩童一樣穿著滑冰鞋穿梭其間,還有愛麗絲館這種名字討喜的旅社。究竟是哪兒來的異族將麻布市兵衛町、簞笥町、我善坊町這些地名,毫不在意地用橡皮擦一把抹消呢?我曾感到很不可思議,變更地名的會議照理說必然有當地的知名人士參加,卻還是把本鄉這個優美的地名改成文京,將彌生町這個在文化史上也大有來歷的地名給刪除了,這種行為算得上是犯罪了吧。現在麻布附近僅剩下赤坂葵町、飯倉片町以及狸穴。這才是小東京(非大東京)格局中最正確的地名。
戰前的三部作品中,只有《怪盜二十面相》中沒有不明身份的怪物,倒有一名叫羽柴壯一的青年,從婆羅洲衣錦還鄉的「他」竟是假的,這一點頗為耐人尋味。本該熟悉的人卻總覺得有些許的陌生、似是而非的感覺不由得讓人心生戒備,在「真」與「假」的猜疑之間提心弔膽,一轉眼眼前熟悉的面孔真成了眼生的怪物,那種恐懼實在不是尋常的東西可以比擬的。從早期的短篇到後期的通俗長篇,亂步始終不知厭倦,一而再再而三地渲染相同的恐懼。
白楊社版《江戶川亂步全集》的四十六冊中,亂步的原創作品約佔半數,剩下的好像有一部分是別人代筆、改寫(出自戶川安宣氏《亂步·少年讀物的世界》。刊于昭和五十年《幻影城》增刊)的。我對這方面不是很清楚,因此按照戶川氏的分類,只挑出有二十面相出現的原創作品,按執筆年代依序列舉如下。
少年被誘入一幢紅磚兩層樓洋房。故事一轉,說到少年偵探團的成員之一小泉信雄家住澀谷區櫻丘町,和二十面相躲藏的世田谷區池尻町「近在咫尺」(書中如此形容)。這兩個地名,湊巧現在仍保留著,在地圖上一對照,發現櫻丘位於離澀谷車站不遠的後方高地,其間若是沒有目黑區微妙地插入,雖不至於「近在咫尺」,但應該也算非常近了。

4.過於孤獨的怪人

這次為了這個企劃,我頭一次拿起白楊社版的數十本少年偵探作品,把被稱為原創作品的書全都看完,應該算以償多年的夙願吧。但我依舊沿用了以前看成人作品的慣例,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故事情節本身。情節永遠大同小異,只消一眼便知下面的發展。說到相同模式的一再重演,我打以前就已再三體會。我只是好奇,亂步面對少年讀者,到底會安排多麼詭異的全景圖?同時最吸引我的,就是亂步不惜運用各種擬聲詞(onomatopée)試圖傳達的另一端或者說異次元——這個亂步定居其中的孤獨世界。文中不僅呈現了當時開戰前緊張的社會氛圍,更有和時代風俗密切聯繫的圖景,比方說昭和十一年前後,有一隻逃自上野動物園的黑豹(這隻豹還真有亂步風格),藏在下水道中;在谷中的墓地出沒的紅披風怪人,天賞堂的金塊失竊事件等,這些元素嵌入作品的背景中,這一點想必各位也會欣然同意吧。少年偵探系列並非打一開始就是荒唐無稽的故事,薄暮荒原中人口販子出沒的場景,其實有一半取自於真實事件。
那笑聲多麼可怕,像是兩塊鐵摩擦在一起。
或者,
不過,首先我必須聲明的是,過去我讀亂步讀得有些偏頗,從沒讀過他的少年偵探系列,這個系列我也是第一次接觸。純粹只是機緣巧合,因此在閱讀之初,我並沒有「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興奮,因為我老早就被他的成人作品徹底虜獲了。亂步于昭和四年開始為講談社撰寫讀物時,剛上小學的我因家裡湊巧有read.99csw•com那本雜誌,立刻囫圇吞棗地偷偷閱讀,異樣陶醉。當時的雜誌通常加註假名,因此無須顧慮看不懂漢字。比起故事情節更令我著迷的,是從石膏像或鎌倉火腿的包裝破口處露出一小角暗紅色的人肉、紅艷艷的小蛇之類宛如白晝幻覺的奇異氛圍。此外還有一點,從那時起我就已老氣橫秋地創作幻想怪誕小說,看到亂步文章中獨特的說法時,比如《魔術師》中有一句:
《怪盜二十面相》《少年偵探團》中出現的「麻布」和「世田谷」,還有偶爾穿插的「面町」與「澀谷」,直到多年後還活躍在非原創作品中。說到事件舞台,除此之外頂多隻有寶石店所在的「銀座」以及分別出現兩次的「豐島區」和「不忍池」,好像東京就沒有其他地方了,但這不見得是因為亂步偷懶。不僅不是,他這種麻布願望、世田谷願望以及銀座願望,其實潛藏著他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夢想:對東京這個蕪雜城市深刻的哀悼。
但是,和戶山原一樣,這裏也有時間與空間上的奇妙落差,或者該說,在完成該作品的昭和十三年,那是作者與讀者之間不說也明了的事,但現在的讀者光靠讀小說是理解不了的,因為其中隱藏著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換言之,世田谷自不待言,就連澀谷,當時也尚未被視為東京的一部分。昭和七年十月一日,板橋、葛飾、瀧野川這些從名稱上看來就土裡土氣的村子及偏僻小鎮才一舉升格為區的。
……兩側儘是長長的木造圍牆、水泥牆、籬笆,路燈也昏暗不明,雖非深夜,卻不見半個人影,非常冷清。

1.漆黑的畏怯與羞恥

亂步著重刻畫的,正是能引起當時還上小學的我的震撼感,依然清晰記得《蜘蛛男》的謎底揭穿時那種難以言喻的暢快,但是英文字母總給人一種距離感。我立刻和家兄一起取出地圖尋找G町和R町,但是並沒有找到符合的町名,記得當時我還因此大發雷霆。不是兩個不同的區而是同樣位於面町區內的町,這一點暗示了「亂步的東京」有多小,但在市政對東京都重新規劃后,新區數目暴增,面積也瞬間膨脹,這中間想必有不少乍看相隔甚遠其實比鄰而接的情形吧。我非常執著,在戰後動不動就更改區名,町名也大幅改變的情況下,還是堅持努力思考,等我終於發現不僅是町名,就連電話區碼也可能大有文章時,簡直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如果自以為打電話去了一個很遠的町,結果接電話的人就在隔壁屋子裡接聽……
還有淺草。說到足以和《一寸法師》的開頭那暗香濃郁的黑暗匹敵的,恐怕只有川端康成的作品了。但眾所周知,亂步來自三重縣,康成則是大阪天滿人,同樣沉溺於淺草風情的荷風與高見順,也算不上是道地的江戶男兒、東京人。但拜這些人所賜,淺草變成一個雖然雜亂卻充滿活力、雖然廉價卻充滿色彩與香氣、遠離當今現實的夢幻街區,得以倖存。
由此,揭開了犯人憑空消失之謎。這個魔術,最早在昭和二年的《一寸法師》中出現過,寺名也一模一樣,
不過,對於無論在當時或現在,壓根兒沒有「侵略」念頭的普通日本人,應該如何看待當時東京的擴張呢?擴張連帶而來的日本強盛的印象、國際上威望的樹立還是能讓大部分人深感喜悅的。於是大東京誕生之日,喜悅的民眾依舊派出花車慶祝,儘管不解其中的厲害關係,但南京淪陷之日也提燈遊行,這想必正中好戰者、侵略者的下懷。但這種想法若是保留至今,恐怕連八丈島和小笠原都會被劃歸入東京的。如此,就和形成於昭和十八年的「東京都」構想矛盾了。實際上,除了美好的小東京何須其他。
……天空的「暗」與電燈的「亮」幾乎在一瞬間發生,那一刻,人們心裏自然而然會冒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受。擦肩而過的人模糊如一道暗影,這一刻,正值夕暮昏黃。
最後,《塔上的奇術師》一開頭描寫|真由美和兩名少女走在僻靜的荒原上,「四周的景物讓人誤以為是鄉下,但卻不是鄉下,而是東京都世田谷區的外圍」,再次出現世田谷,不僅是為了讓古怪的蝙蝠人能在鍾屋的鐘塔上現身。如果我們換個角度,把這種設定視為亂步的呼籲,這個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古老美好的城市與他有多重要,對此,他內心的哀怨有多深沉。由此來看,他描寫的不僅是東京,也是整個日本。甚至是他對偵探小說應有的方向所做的建言吧。
我想強調的沒別的,男孩子天生的原野志向,在少年偵探系列中被不斷延續,出現次數之多讓人咋舌,其實蘊藏其中的是亂步漆黑的夢境。荒地野菊、芒草以及須草恣意生長的原野,是很尋常的事物,不僅在東京,任何都市都可見,那是自由的遊戲場,也是孕育幻想的重要空間。但是,這種風貌如今徹底消失,或者說人為被迫消失了,和少年小說的變質當然不能說毫無關係……
《少年偵探團》里的妖怪,是像影子一樣的「黑怪物」,這是個全新的設定,書中「新」的點綴元素還有:
《海底魔術師》中,住在世田谷區神社森林附近的賢吉君見到了一個來歷不明的怪物,
不過,枉費亂步藉由少年讀物開創新境界,二十面相僅活躍了三部作品便受到戰爭的打壓,不得不改頭換面成了尋寶故事中的主角,雖然有人說少年小說的時代也隨之結束了,但亂步內心深處編織的漆黑夢境,面對戰爭這個沒有生氣的怪物,以及戰後這個性格陰暗、身上遍布黴菌的怪獸,總算苟延殘喘地憋著一口氣,存活下來了。支撐他的,或許可以說是那種超乎常人的羞赧,曾經令他忍無可忍不得不爆發的羞恥本身。因為,亂步少年讀物的文章開頭一定會出現僻靜的荒野,走過那裡就會有長長的水泥圍牆,最後映https://read.99csw.com入眼帘的必是奇妙的紅磚建築,這固定的模式,正是都會少年心中只敢遠觀的原始風景。亂步心中一直保有那份純真的畏怯,而且是少數知道如何如實表現出來的稀有人物。心懷莫名畏怯的少年,也暗藏著同樣莫名的羞恥。侵蝕亂步內在的暗紅色的羞恥,正是他創造力的源泉,也是現在嶄新地平線的最後一道風景。
亂步被歸為原創作品的少年讀物還有十七部,但已無法一一詳談。接下來我只再揀選十部左右,分別列出故事的發生地、妖怪及聲音權充筆記。
……一名十二三歲的可愛小學生,獨自一人,吹著口哨走過麻布區附近六本木的冷清住宅區。
閑話休提,話說在《少年偵探團》中,
這無關乎生於東京或來自外縣市。就像泉鏡花,無論在哪兒出生長大,對於東京這個無奈的城市,即便無奈卻仍莫名深愛。尤其是唯有在愛得過火、無止無境地敘述那份深情時,故事才會增添另一層意義,亂步的少年偵探系列也正是其中之一,這一點才是重要的。
《魔人GONG》中首次出現少女偵探真由美姐姐,被介紹給在一個不知名原野里集合的少年偵探團。出現在這一部里的妖怪並非新創,那「哇哈……哇哈……哇哈……」宛如教堂鐘聲的惡魔笑聲,從世田谷某豪宅的水池中傳來,響徹銀座的夜空。

2.地點的設定與原野志向

……這名少年叫相川泰二,是小學六年級學生,今天去找住在附近的同學玩耍,現在正要回位於麻布區笄町的家。
……養源寺位於中之鄉A町。A町與O町不是背靠背嗎?若走大馬路確實隔著兩三町,但若抄近路等於是鄰居。
很遺憾,顯然並沒有營造出作者欲強調的恐怖氛圍。
《馬戲團怪人》是在世田谷「兩側建造著長長水泥牆的僻靜小巷弄」里遇見骸骨紳士,追去一看,對方消失在馬戲團中,可惜「咯,咯,咯」、「宛如魔鳥啼鳴」的笑聲毫無震撼力。
這段描寫,令我嘆服亂步果然不愧是亂步,雖然瞬間湧起一股衝動,想把少年系列全部讀一遍,但在羞恥心和忙碌的壓抑下終究不了了之。
《魔法博士》發生在澀谷的住宅區,妖怪是表演拉洋片的小丑,還有人造人。
……大嘴往兩邊一咧,成了新月形,
僅僅如此,或許就是這一節,引起了人們和藏在少年心中畏怯的共鳴。但是,亂步從第二年開始連載《化人幻戲》,三十年又加上《影男》,大原則是每月的故事情節必須不同,尤其是從三十一年開始,少年讀物每年兩篇以上的量,必然是以質為代價的,倉促下恐怕無法面面俱到。不過說到《影男》,讓我印象深刻的反倒是和主要情節無關、故事開頭的那個酒精中毒的邊緣人(原陸軍上尉)——乞丐男——的牢騷,這中間道出了亂步出人意料的真心話。和現實中的社會地位截然相反,想必亂步直到最後都認為自己是不太適合這個世界的邊緣人,這樣的想法演變成羞怯以及對羞恥的敏銳嗅覺保存了下來,貫穿了他的一生。就如同三島由紀夫在Star中,把骯髒的中年扒手視為真正的自己。這兩個人的變身願望、一人兩角的冀求,想必極為相似,所以才會不約而同地設定沒有生存價值的邊緣人乞丐男這個角色。因為兩人都浸淫在「存在本身之恥」中太久了。《假面的告白》中有一節:「你不是人。你無法與他人交往。你是非人類的、一種奇妙又可悲的生物。」
前面說了,直到最後,亂步腦中所想的都是意外狹小的東京。結果原本的十五區一下子暴增為三十五區,變成世界第二大都市。大東京萬歲的想法,從這時候起無法遏止地滲透到每個日本人心中,直到戰後的今天仍在持續中。這種想法造成什麼後果,世界史上早已揭曉。事實上,在那前一年——昭和六年,日本發動滿洲事變,侵略中國的計劃提上日程,之後藉由上海事變、五·一五事件等國內外恐怖行動,樹立滿洲國這個偽政權,最終演變成世界大戰。
在素來將偵探小說視為兒童讀物的日本,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但亂步的作品真的那麼淺薄嗎?真的只做了表面功夫,隨便設置了幾個詭計嗎?在他因為羞赧而緊閉內心大門的深處,恐怕還藏著許多秘密吧。二十面相等於雙面人,當我們將那意外的素顏與亂步重疊時,或許透過他拿手的全景圖機關會意外地看見另一條地平線。畢竟對象既然是大名鼎鼎的幻影城城主,把亂步本身視為一則推理小說閱讀的嘗試,或許不會徒勞。
《怪盜二十面相》昭和二年
《少年偵探團》昭和二十一年
《妖怪博士》昭和二十二年
《青銅魔人》昭和二十四年
《地底魔術王》昭和二十五年
《透明怪人》昭和二十六年
《怪奇四十面相》昭和二十七年
《宇宙怪人》昭和二十八年
《鐵塔王國的恐怖》昭和二十九年
《海底魔術師》昭和三零年
《灰色巨人》昭和三零年
《魔法博士》昭和三十一年
《黃金豹》昭和三十一年
《魔人GONG》昭和三十一年
《惡魔人偶》昭和三十二年
《馬戲團怪人》昭和三十二年
《奇面城的秘密》昭和三十三年
《夜光人》昭和三十三年
《塔上的奇術師》昭和三十三年
《鐵人Q》昭和三十三年
《假面恐怖王》昭和三十四年
《電人M》昭和三十五年
《二十面相的詛咒》昭和三十五年
《飛翔的二十面相》昭和三十六年
《黃金怪獸》昭和三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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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光是這一句就令我渾身戰慄了。我渴望自己也能即刻嘗試這種嶄新的敘述手法。不知該說幸或不幸,當時我寫的東西並未保留下來,但想必整篇文章都充滿了「果不其然」這個詞吧。
「嘎,嘎,嘎,嘎,嘎……」地笑了。
想必今後的年輕讀者也會繼續大量閱讀亂步的作品,隨之在內心深處萌起嶄新的奇異火焰。但在他死後十年,我個人對於似乎已蓋棺論定的亂步論有些不同的看法。因為不僅所謂的專家大半都認為只有他的早期作品才是傑作,通俗長篇往往被視做為五斗米折腰而寫的低級娛樂讀物而遭拒於門外;就連一般讀者,似乎也有一種傾向,緬懷過去對亂步作品的熱衷,但如今卻為自己當年的狂熱感到驚訝,把那歸結為孩子出麻疹。更別說這些人一提到《怪盜二十面相》以後的少年偵探系列,便普遍面露苦笑的態度了。
……人造人,一邊吱吱吱地,發出像齒輪摩擦一樣的聲音。
……那高亢的嗓音只屬於幼|女,仿若十分可笑似的,不住地咯咯大笑。
「大人國的魚板」這種形容讀來實在令人莞爾。但這裏原本是陸軍的實彈射擊場,當然射擊場現在已隨著前方的小草丘一同消失於無形了。更何況戰後,東京的第一批住宅就沿著這一帶的鐵軌兩側大規模興建起來,戶山原這個地名也在不知不覺中淹沒在時光的河流中。現在好像稱為西大久保四丁目或戶塚三丁目,位於高田馬場與新大久保之間。分佈在山手線左右的這片空地,對當時的東京市民來說是非常偏僻的郊外,少有人在此安居,就算真有賊窩也並不奇怪。
……養源寺與筱崎家町名不同,正門也相隔甚遠,但背面卻只隔著十米寬的空地,幾乎可說是相連的。
《宇宙怪人》終於讓在日本蔚為話題的飛碟也成了故事的主要元素,該作更偏向于科幻,故事在探尋怪獸的真相中展開。在此,同樣住在世田谷外圍僻靜地區的少年平野,一日父親帶他去銀座看「彩色的漫畫電影」,傍晚散步的那一段描寫,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精彩。
但是勇敢的桂正一,追著黑怪物,竟然一路來到養源寺這個源於江戶時代古老寺廟的墓地。(容我效法亂步說一句:各位讀者,請記住養源寺這名字。)不過這不僅因為桂正一是「少年相撲選手,是個擁有一身好本領的勇敢少年」。其實我是一個膽子極小的人,但是對於位於郊外的田端興樂寺墓地,還有隔壁精神病院傳出的瘋子歇斯底里的吼叫,即便在晚上也不會嚇住我,只會在心裏產生一種異樣的甘美和安心感,想必這純屬個人的嗜好。墓地里最為可怕的其實不是晚上,而是白天與朋友去玩時不幸看到從倒下的骨灰罈里汩汩流出白色液體。
這種擬聲詞在後來的亂步作品中,不斷改頭換面,但每次都帶著亂步獨特的語感。在這之後,又用了比《吸血鬼》中的手法更高明的方式,且看鑼鼓隊中的小丑:
亂步的靈魂,也許至今仍伴著《電人M》。在「港區僻靜的住宅區,沿著長長的水泥牆蜿蜒的無人巷弄」中,吱哩吱哩吱哩、咚唏、吱哩吱哩吱哩、咚唏,發出咬牙切齒而非齒輪摩擦的聲音四處徘徊。其實亂步自己,正是那過於孤獨,不得不一再喬裝出現在少年面前的,那個「存在本身之恥」的怪盜二十面相本人。
……車停在戶山原的入口。老人在那裡下了車,慢吞吞地穿過黑暗的原野。看樣子,怪盜的老巢就在戶山原。
……同屬A町的養源寺墓地背後,也是背靠著背,有間古怪人偶師的店。換言之,他的住處在三個不同的町都有出入口。
……令人好生懷疑這是當今東京會有的建築,非常古色古香,就像一個世紀之前的西方故事中才會出現的。
雖然如此,但,
文/中井英夫
第二部《少年偵探團》中,作者明確指出桂正一和筱崎始的家位於世田谷區玉川電車的沿線。電車道還算熱鬧,但是如果想抄近路走後巷,就會遇上這種情景:
接下來的《透明人》中,作者眼睜睜看著紳士與青年都變得透明,最後連少年偵探團的一名成員都成了透明人,亂步用了如此天馬行空的手法轉移讀者的注意力。但就算雙手雙腳都被綁在椅子上,看不見自己鼻尖和肩膀的設定也很荒謬,因此想必也有不少讀者抱怨亂步耍詐吧。或者是真有人如此天真,被這人工製造的非自然現象嚇得寒徹骨髓?想必從這時候起,比起沉溺於全景圖的幻景、幻燈與腹語術,鏡子和黑魔術的組合更能吊起讀者的胃口。

3.「世田谷」在何處

……隊伍最後方跟著一名男子,身穿紅白相間肥大而滑稽的服裝,頭戴墜著鈴鐺的尖頂帽,臉部的妝容讓他看起來像個西洋人。
在戰前的三部作品中,首先《怪盜二十面相》是以位於麻布的豪宅——雄偉氣派的羽柴大宅——為舞台的,明智的事務所也安排在麻布龍土町這個地方,但怪盜的老巢在戶山原,或者代代木的雜樹林。雖說戶山原https://read•99csw•com這個地名對戰後的讀者而言想必不會引發任何感觸——
《鐵塔王國的恐怖》發生在面町,那處「遼闊的荒原,至今還能找到焚燒的痕迹」,古怪的老人展示窺鏡拉洋片。妖怪是黑色甲蟲。
諸如此類都有說明,但亂步顯然很在意(或者說自傲)這個魔術手法,接著在昭和四年的《蜘蛛男》中,明智小五郎一回到日本,就揭穿畔柳博士住處和兇案空屋其實分屬翅町區的G町和R町,走馬路雖有四五丁的距離,實際上卻背靠著背。
……那刺耳的聲音實在沒辦法用語言形容。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彷彿是兩種金屬相互摩擦產生的,那笑聲聽起來就是那樣讓人渾身不舒服。
雖說那分明是後面這段著名場面的翻版,倒也別具韻味,美麗與鄙俗似也融為一體了,讀到這裏,一定能把埋藏在少年讀者心頭的恐懼極大地釋放出來。順便一提,行文至此處,地下出現了一個小丑,他「嘿嘿笑著,穿著色彩鮮艷、松垮的紅白條紋服裝」,但既然是在地底,就不會有驚悚的效果。因為,最讓人覺得可怕的是光天化日的寂靜巷弄中,小丑隅隅獨行,這條巷子明明位於住宅區後頭卻不見半個行人,如此才有驚悚的效果。此外,引起事件的「皇帝的夜光鍾」,其主人手塚氏就住在港區,但明智的事務所位於千代田區,可見最早大偵探應該是先住在面町的吧。
對於千篇一律的評論,比如說這個系列是亞森·羅賓的翻版,或者消失及越獄手法總跳不出這幾種,我一開始就沒放在心上,我唯一關心的是前面提到的,亂步究竟安排了多麼奇特的全景圖。縱使繞到那全景圖後面,看破機關憤憤不平地說「搞什麼,原來是這種把戲」也無損我絲毫的興趣。我感興趣的第一樁,是事件發生地點的設定。不,與其說是第一樁,甚至可說那囊括了所有的問題。只要讀者閱讀過一定量的亂步的作品,想必都知道,雖然偶爾也會像《海底魔術師》或《飛翔的二十面相》那樣,在房總半島的大戶村、或靠近銚子的S這個小漁村「發生怪異事件」,但故事總會立刻拉回東京,用一成不變的開場,一如既往地揭開序幕。
《惡魔人偶》發生在赤坂公園,和一位白鬍子老公公一同表演腹語術的人偶,到了位於極為僻靜的木造洋樓后,居然自己動了起來。文中,那一屋子等身大小的人偶讓人毛骨悚然。
……果不其然,一郎硬是來攪局。
……咻咻咻的,那怪聲不知從哪兒傳來。與此同時,假面上的黑色缺口一點點變形,當那變化的神情凝滯時,竟成了一個新月形的微笑。
昭和二十四年起的戰後作品中,這些妖怪不但變得時尚,行為也花哨了許多。最早的作品《青銅魔人》中,一個古怪的男人——藍西裝配同色呢帽,臉上總矇著個青黑色的金屬面具,全身掛滿懷錶——在月光下走過銀座。他的笑聲,
……小林的運氣很好。窗外,寬敞的空地遙遠的彼方,聳立著東京獨一無二、特徵非常明顯的建築物。東京的讀者們,一定知道位於戶山原的陸軍射擊場吧?就是那個猶如將大人國的魚板並排的大型水泥射擊場。這不正是一個絕佳的地標嗎?
讓人聽到暌違已久的亂步式笑聲。
《灰色巨人》同樣發生在真珠塔,故事里有一個塑料質地的巨大氣球,還有一寸法師「咯,咯,咯……」的怪笑聲。
《奇面城的秘密》在港區,或者該說在麻布或赤坂,神山家的展覽室中,殘破的阿多尼斯石膏像自己動了起來。
……啊,會笑的蝙蝠!會發出如女童嬌笑嗓音的蝙蝠!這世上真有其事?
此外,書中有一個註釋,御木本真珠王真的推出了真珠塔,在大正時代售價十萬,換算成現在的價格將近三千萬圓,不知這是否也引自原文。戰後物價上漲速度之快令亂步極為不滿,昭和二十九年十二月推出的春陽堂版全集,一再調整價格,或者標上折算成現在的價格的數字,明知就連這樣都還趕不及價格上漲的速度,亂步當然也遺憾,似乎再也無法驕傲地宣稱自己的作品是古典的。他曾經那麼志得意滿,意欲讓自己的作品在現代廣為流傳,甚至把他的一部名作《蟲》改成現代人習慣的《蟲》字。如果飛速攀升的價格僅限於真珠塔倒還好,但就連《盲獸》中的人肉鎌倉火腿,昭和二十五年講談社版的「長篇名作全集」頭一次重新出版時,還是一圓一包,到了春陽堂版已經漲到三百圓了。看到這裏,讀者多少會覺得像在賣東西,忍俊不禁。昭和五十二年,人肉火腿應該賣多少錢才合適,各位不妨也想想看。而唯獨《盲獸》中徹底的殘虐美以及《孤島之鬼》中的同性戀描述,直到最後都沒被用到少年讀物中,若有人說這是應當的,我也沒話說。不過,這裏確實也存在著另一種問題。至於另一種問題……縱使不在少年面前提起,不能否認那兩點其實才真正是亂步思想的精髓所在。那種毒素滲入讀者的心靈深處,待到長大之後會時不時冒出來扎得他們的心隱隱作痛。
《黃金豹》中的妖怪是一頭金光閃閃的豹,在銀座的藝術商及珠寶商的店面出沒。過了二十年後上野的黑豹和天賞堂事件仍活在亂步的世界中。
……黑色的嘴唇不期然往兩邊一咧,露出一口白牙,再張嘴上下分開,咯咯咯……從嘴唇中流瀉出怪鳥般的笑聲。
在亂步心中,東京狹小得有些出乎意料,為了強調亂步這一點我想稍作補充:在田端與動坂之間長大的我,去看望嫁到荻窪的姐姐時,感覺像是去了現在八王子那麼遠的地方;還有,小學時刊載在校友會雜誌上的高年級學生的文章,總少不了故作愁緒的老成的聲音:「郊外散步也頂多隻到戶山原」,這一句異常鮮明地印在我的腦海里。若容我再多說句題外話,家父以前常說的一句話:早在明治時代,就有人在新宿建成第一家中村屋。那建築看起來孤零零的,矗立在荒煙蔓草的岔路上,當時還懷疑怎麼會有人在那種地方開店做生意,但是生意人的眼光果然就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