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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又坐了下來,渾身上下直發顫。我就掏出煙斗來,抽了口煙,此時此刻屋子裡早已死寂一片,所以寡婦絕不會知道的。歇了好半天,我聽見小鎮上的大鍾,在遠處當——當——當——敲了十二響——隨後又是一片寂靜——比剛才還要寂靜。不一會兒,我聽見黑乎乎的樹林子里,有一根樹椏枝被折斷了的聲音——想必是驚動了什麼東西。我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聽著。我馬上隱隱約約聽見那邊發出一聲:「咪嗚!咪嗚!」那可敢情好呀!我也儘可能輕輕地發出一聲:「咪嗚!咪嗚!」隨後,我吹滅蠟燭,從窗口一下子爬到棚屋頂上,再滑落到地面上,匍匐爬進樹林子里去。一點兒沒錯,湯姆·索亞在那兒等著我哩。
晚飯以後,她搬出她的書來,給我講摩西和紙莎草的故事;我急巴巴要把摩西的身世鬧個明白。但過了好久,她才說到摩西老早就死了,那時我就再也不管他摩西不摩西了,因為我壓根兒不看重死人的。九九藏書
寡婦為我感到傷心,管我叫作可憐的迷途羔羊,還有許許多多別的綽號,可她從未想要傷害我。她又給我穿上新衣服,可我真沒轍,只好一個勁兒直出汗,渾身上下難受死了。接下去那老一套又來了。寡婦一搖吃飯鈴,你就得準時到。可你到了餐桌跟前,不能馬上就吃。你得先等寡婦低下頭去,衝著飯菜嘀咕幾句,雖然飯菜並沒有什麼問題——這就是說,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只不過每道菜都是分開做的。要是一桶殘羹剩飯,那就大不相同了:那玩意兒是連湯帶水摻和在一塊兒,味兒更美。
你要是沒看過《湯姆·索亞歷險記》那本書,就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不過,那也不要緊。那本書是馬克·吐溫先生作的,他說的基本上都是真事。也有些事是他胡扯的,不過基本上他說的還是真事。可那也沒關係。我從來沒見過不會胡扯的人,誰都備不住胡扯過一兩回的;不過也有例外,那就是波莉阿姨和那位寡婦,也許還有瑪麗。波莉阿姨——她是湯姆的波莉姨媽——和瑪麗,還有道格拉斯寡婦,在那本書里都談到過了——那本書十之八九都是真實的;不過,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有些地方是胡扯的。九九藏書
當時,我馬上想要抽口煙,要求寡婦寬容我一回,可她就是不肯。她說那是陋俗,而且不幹凈,關照我切莫再抽了。有些人的德行正是這樣,他們對某一件事還不了解時就對它產生了惡感。你看,她開口閉口離不了摩西,摩西跟她既不是沾親帶故,況且又是一個老早就死了的人,對誰都沒有什麼好處,可是我要做一件多少有些好處的事,她卻一個勁兒跟我找茬兒。再說嘛,她自己也在吸鼻煙;當然咯,那就沒事了,因為那是她自己在吸呢。
她的妹妹沃森小姐,是個瘦骨嶙峋的老處|女,戴著一副眼鏡,不久前才過來跟姐姐住在一塊兒。她滿懷惡意地拿了一本拼音書來給我難堪。她硬是讓我苦熬了約莫個把鐘頭,隨後那寡婦才關照她手下留情一點兒。可我再也忍受不了。接九-九-藏-書下來又是個把鐘頭,真是悶得要死,那時我已是坐立不安了。沃森小姐總是嘮叨說:「兩腳不要在那上頭蹺起,哈克貝利。」還有「不準那樣縮頭縮腦,哈克貝利——要挺起腰板坐直。」過了半晌,她又嘮叨說:「別那麼打呵欠、伸懶腰,哈克貝利——你幹嗎不想規矩點兒?」那時,她就給我大講特講地獄里的事,我說我可真的巴不得上那兒去。這話可把她氣壞了,其實我這麼說並無任何惡意。我一心一意只想上別處去;不外乎換一換環境,到哪兒我都不挑剔的。她說我剛才說的是缺德話。她說那種話她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她說她是要好好地過日子,趕明兒才能進入天堂。得了,反正我可看不出跟她一塊兒去那個地方會有什麼好處,所以我就下決心壓根兒不想那種事。但我從來沒有那麼說過,因為一說出來只會添麻煩,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那本書是這樣結尾的:湯姆和我把盜賊藏在洞里的錢財踅摸到了,我們就富起來了。我們各得六千塊錢——全是金幣。看著那麼多的錢堆在一起,真夠嚇人的。哦,撒切爾法官就拿這筆錢去放利,因此我們一年到頭、每人每天可得利一美元,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道格拉斯寡婦收養我做她的兒子,說要管教管教我;可是整天價憋在家裡真難受,瞧那個寡婦的舉止談吐那麼正經古板,簡直讓人read.99csw•com膩味!所以說,到了我再也受不了的時候,我就跑了出來。我又穿上自己從前的破衣爛衫,一鑽進那個特大圓桶,就覺得很自在,很知足了。哪知道湯姆·索亞把我踅摸到了,他說他打算搞一個強盜幫;他說我只要先回到寡婦那裡,做一個正派人,也可以入夥的。於是,我又回去了。
她既然開了頭,就沒完沒了地嘮叨下去,把天堂里的事對我全都說了。她說,在那裡一個人整天價只要走來走去,彈彈豎琴,唱唱歌兒(而且永遠都是這個樣)就可以了。所以,我覺得那可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我從來都不那麼說的。我就開口問道,依她看來,湯姆·索亞上那兒去行不行,她回答說看來他還不行。我一聽這話可真高興,因為我巴不得他老是跟我在一塊兒。
沃森小姐老是找我的茬兒,真是討厭、無聊。多虧她們把那些黑人先是叫進來做禱告,隨後各自迴轉去睡覺了。我拿著一支蠟燭,到了樓上自己的卧室里,把蠟燭擱在桌子上。然後,我坐在窗邊一張椅子上,一個勁兒在想什麼開心事兒,可總是白搭。我覺得挺孤單,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天上的星星閃閃發亮,樹林子里的葉子沙沙發響,聽起來總是那麼凄凄慘慘;我聽見遠處一隻貓頭鷹在鳴叫,莫不是有人死了;還有一隻夜鶯和一頭野狗在那裡亂嚷嚷,想必是有人快要咽氣了。微風想要跟我喃喃細語,可我聽不清它在訴說些什麼,反而使我冷得渾身直哆嗦。隨後,在那樹林子的遠處,我聽見一陣鬼叫的聲音,那個鬼想要把自己心中的塊壘盡情傾吐出來,可又不能表達得清清楚楚,所以就沒法安安靜靜地躺在墓穴里,每到夜晚只好到處哭號遊盪。我心裏感到既沮喪又驚恐,巴不得有個把人來跟我做伴。沒多久,一隻蜘蛛突然爬上我的肩膀,我趕緊用手指輕輕地一彈,它就掉在蠟燭上頭了。我還來不及挪動一下,它早已燒成了灰。不消說,我早知道那是個天大的凶兆,備不住我還會倒霉,所以我心裏嚇得要命,衣服差點兒都抖落到地上。我站起身來,在原地轉了三圈,每轉一圈就在自己的胸前畫一個十字。然後,我用一根線把自己的頭髮束成一小綹,以便驅妖避邪。不過我心裏並沒有多大把握。你要是踅摸到一塊馬蹄鐵,沒有把它釘到門楣上,反而弄丟了,那你不妨這麼做,照樣會逢凶化吉。但是,你想用掐死一隻蜘蛛的辦法來躲避厄運,我可從來沒聽說過。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