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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他們談了起來,他們的談話使我變得完全心平氣和。輕浮淺薄,利欲熏心,無情無義,愚蠢無聊,聽了只會叫人厭煩,而不是生氣。桌上放著一張我的名片,他們發現了它,於是開始議論起我來了。兩人中誰也沒有能耐和才智來痛罵我一頓,但他們卻用他們那種卑鄙的方式盡量粗俗地詆毀我,特別是塞莉納,甚至肆意誇大我外貌上的缺點,她把這些缺點稱之為殘疾。而以前,她是經常熱烈地稱讚所謂我的『男性美』的。在這點上,她正好跟你截然相反,你認為我不漂亮。當時我就深感到這種對比,而且……」
這是一陣魔鬼般的笑聲——低沉而壓抑——聽起來像從我門上的鎖孔那兒發出似的。而我的床頭就在房門近旁,我開頭還以為大笑的魔鬼就站在我床邊——或者不如說,就蹲在我的枕頭邊,我翻身坐起,朝四下張望,可是什麼也看不見。我還在瞪眼張望時,那怪異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辨出它是從門外發出來的。我首先想到的是趕緊起身去插上門閂,隨後又大聲問了一聲:「誰?」
「發大水了嗎?」他大聲嚷嚷道。
「為什麼不敢呢?」我暗自納悶,「是什麼迫使他離開這座房子呢?他很快又要離開這兒么?費爾法克斯太太曾經說過,他很少在這兒連住兩個星期以上,可這次他已住了八個星期了。要是他真走的話,那這種變化可就讓人犯愁了。如果他春天、夏天直到秋天都不在這兒,那就連和煦的陽光和晴朗的天氣,也都會顯得多麼沒有樂趣啊!」
但是,我跟阿黛爾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待了一會兒——跟她作了一次賽跑,還打了一盤板羽球。回到屋裡,我給阿黛爾脫去帽子和外衣,把她抱在膝蓋上,讓她坐了足足一個小時,聽憑她盡情嘮叨個不停,甚至對她做出的有點放肆和輕浮的舉動,也未加責備。每當別人注意她時,她常常會犯這種毛病,流露出她性格上淺薄的一面,這也許就是她母親的遺傳,在一個英國人看來,是很難讓人合意的。然而,她也有自己的優點,我竭力讚賞她好的一面。我想在她的面貌五官上找出一些跟羅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處,可是一點也沒找到。沒有一點特徵,一絲表情能表明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實在遺憾,只要能證明她有一點像他,他一定會更多地關心她的。
「什麼!」他叫了起來,「你這就離開我,就這麼走?」
他告訴我說,阿黛爾是法國歌劇舞蹈演員塞莉納·瓦倫的女兒,他對塞莉納曾一度有過他所說的「熾熱的愛情」。對於他的這種愛情,塞莉納曾聲稱一定要用更大的熱情來回報。他滿以為他是她心中的偶像,雖然自己長得丑,可是他相信,像他所說的,比起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的優美來,她更喜愛他那「運動員的身材」
他咬矛切齒地住嘴不說了。他停下腳步,用靴子跺跺堅硬的地面,彷彿有某種可恨的念頭緊緊攫住了他,抓住他牢牢不放,使他無法朝前邁步。
「是的,先生。這兒有個做針線活的女人,叫格雷斯·普爾的,——她就是那樣笑的。她是個挺怪的人。」
後來有一次,羅切斯特先生果真給我解釋了。有一天下午,他偶然在庭園裡遇見了我和阿黛爾。趁阿黛爾在逗派洛特和玩著板羽球時,他邀我跟他一起沿著一條長長的山毛櫸林蔭道來回散步。從那兒看得見阿黛爾。
有什麼東西發出咯咯的笑聲和輕輕的嗚咽聲。不一會兒,又聽到有腳步聲沿走廊走向通往三樓的樓梯,那兒最近做了一扇門,把樓梯關進了裏面。我聽見那扇門打開了,又關上了,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愛小姐,這位法國美女竟然偏愛她的英國侏儒,使我感到得意非凡,所以我把她安頓在一座公館里,給她配備了一整套的僕役、馬車、呢絨服裝、鑽石、『網眼織物』等等。總之,我就像任何一個痴情漢一樣,開始用那種人們公認的方式毀掉我自己。看來,我還缺少創新精神,沒有去開拓一條通往身敗名裂的新路,而是愚蠢地亦步亦趨地走著那條老路,一步也不敢偏離別人踩出的那條中心線。結果我遭到了——這是罪有應得——所有別九_九_藏_書的痴情漢的命運。一天晚上,我沒有事先通知就去看塞莉納了。她沒有料到我會去,我發現她出去了。因為這是個暖和的夜晚,我漫步穿過巴黎走累了,所以就在她房裡坐下,幸福地呼吸著因她待過不久而變得神聖的空氣。不,——我言過其實了。我從來沒有認為她身上有什麼使周圍的東西變得神聖的美德,那隻不過是她留下的一種熏香的香味,與其說是神聖的香氣,不如說是麝香的琥珀的氣味。暖房裡的花香和噴洒的香水味,使我開始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我不由想到得打開落地窗,到陽台上去。屋外月光皎潔,還有煤氣燈的燈光,十分寧靜、安謐。陽台上有一兩把椅子,我坐了下來,掏出一支雪茄——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現在也想抽一支。」
「好吧,我已經起來了。可是你還是冒險去拿支蠟燭來。等一等,等我穿上件乾衣服,要是還有衣服乾著的話——有了,我的晨衣在這兒。好了,跑吧!」
「冷?對,——你站在一攤水裡!那就去吧,簡,去吧!」可是他依然抓住我的手不放,我沒法抽出來。我想了個主意。
他伸出手來,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隻手,接著用雙手握住了我的手。
「你救了我的命,我有幸欠了你這麼大一筆情。別的我也說不出什麼了。要是我欠下這麼大一筆人情債的債主換了是別人,我準會受不了的。唯獨你,就不一樣了,——你的恩惠,我一點也不覺得是個負擔,簡。」
當然,我談得比較少,但我聽他談話聽得很有興味。他生性|愛說話,喜歡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人透露一些世情和世風(我不是指那些腐敗情景和邪惡風氣,而是指由於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從而使人產生興趣的事物)。我非常樂於接受他的新觀念,想象他描繪的新圖景,思想跟隨他穿過一個個他所揭示的新領域,從來沒有為哪個不正當的暗示所驚嚇或困擾。
這樣想了一陣以後,我不知道自己後來到底有沒有睡著過。總之,我突然聽到一陣奇怪而凄慘的喃喃低語聲,把我完全給驚醒了。而且我覺得這聲音好像就發自我的頭頂。我真巴望蠟燭要是還點著該有多好。夜黑得可怕,我感到心情緊張。我翻身從床上坐起,側耳細聽。聲音沉寂了。
「剛才我默不作聲的那會兒,愛小姐,我是在跟我的命運商談一件事。她就站在那兒,在那棵山毛櫸樹榦的旁邊——是個巫婆,就像在福累斯荒原上向麥克白現形的那些巫婆中的一個。『你喜歡桑菲爾德么?』她舉起一隻手指說。接著她在空中比畫著,用奇形怪狀的象形文學,在屋子的正面牆上,上下兩排窗戶之間,寫出了一條告誡的文字:『只要你能夠,你就喜歡它吧!只要你敢,你就喜歡它!』」
「我忘了,你剛才是不是說過打開房門時看到了什麼東西。」
「可是總不能不告個別就走啊,不能不說上幾句表示道謝和友好的話就走呀。總之,不能就這麼乾巴巴地一走了之!哎,是你救了我的命啊!——把我從可怕的、痛苦的死亡中搶救了出來!——而你卻打我身旁一走而過,彷彿我們是素不相識似的!至少該握握手吧!」
「瓦倫小姐進來的時候,先生,」我問道,「你離開陽台了嗎?」
「費爾法克斯太太?不,你幹嗎非得把她給叫來?她能幹什麼?讓她安安靜靜地睡吧。」
「這是格雷斯·普爾吧?她是不是中魔了?」我心裏想。現在再也不能獨自一人待著了,我得上費爾法克斯太太那兒去。我趕緊穿好外衣,圍上披巾,用哆嗦的手拉開門閂,打開門。門外有一支點燃的蠟燭,而且就放在過道的地席上。我看到這情景不禁吃了一驚,然而更使我大為驚異的是發現空氣中一片渾濁,好像充滿了煙霧。我朝左右查看,想找出這些青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時我進一步覺出有一股濃烈的燒焦味兒。
他似乎吃了一驚,——這很自相矛盾,他剛說了讓我走。
他沒有回答,只是抱著雙臂站在那兒,兩眼盯著地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一種有點特別的聲調問道:
「『我喜歡它,』我說,『我也敢喜歡它。』而且,」他沉著臉又補充說,「我會遵守自己的諾言,衝破重重障礙,去追求幸福,追求善良,——是的,追求善良。我希望做一個比過去好,比現在也好的人。像約伯的海中怪獸能折斷長矛、標槍和鎧甲那樣,我把別人看作銅牆鐵壁的東西,只當作乾草和爛木。」https://read.99csw.com
「我留在陽台上沒動。『他們準會進她的房間來的,』我心裏想,『我就來打一次埋伏吧。』於是我把手伸進開著的落地窗,拉上窗帘,只留下一絲空隙,以便觀察。然後我又把窗子關上,留下一條窄縫,剛夠讓這對情人海誓山盟的低聲細語透露出來。我悄悄回到椅子跟前,剛坐下,那一對就進來了。我馬上把眼睛湊近窗縫,塞莉納的侍女走進房來,點亮了一盞燈,把它放在桌上就退出去了。這一來,他倆就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的眼前。兩人都脫去斗篷,那位『瓦倫小姐』一身綾羅綢緞,珠光寶氣——不用說全是我的禮物——光彩照人,她的夥伴穿的是軍官制服。我認出他是一個有『子爵』頭銜的『花|花|公|子』——一個沒頭腦的惡少。我在社交場合見過他幾次,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憎恨他,因為我壓根兒就瞧不起他。我一認出他,那條嫉妒之蛇的毒牙就一下子折斷了,因為在這同一瞬間,我對塞莉納的愛情之火也給澆滅了。一個為了這麼個情敵就背叛我的女人,是不值得去爭奪的,她只配受到鄙視——不過,我受了她的玩弄,更該受到鄙視。」
我簡要地給他講了剛才發生的事:我聽到的走廊里的怪笑聲,走上三樓的腳步聲,還有煙霧——引我奔進他房裡來的火燒氣味,我在那兒看到的情景,以及我如何把弄到的水都倒到他身上。
他停了下來,凝望著我。可以看出,話幾乎就要從他顫動的嘴中吐出,——可是他的聲音卻給哽住了。
他這樣停步不前時,我們正沿著林蔭道往上走,宅子就在我們面前,他抬眼朝它上面的雉堞投去狠狠的一瞥,那神情是我以前和以後從沒見過的。痛苦、羞恥、憤怒、煩躁、厭惡、憎恨,一時間,彷彿各種感情都在他那濃眉下瞪得大大的瞳孔中激烈地爭鬥起來。這場爭佔上風的搏鬥是非常狂野的。然而,另外一種感情出現了,而且取得勝利。這是一種冷峻而憤世嫉俗的、任性而堅定不移的感情,它使他激憤的心情平靜了下來,臉上顯露出木然的神態。他又繼續說下去了:
「一點沒錯。格雷斯·普爾,——你猜對了。正像你說的,她挺古怪——非常怪。唔,這件事我要好好考慮一下。還有,我很高興,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知道今晚這件事的詳細情況。你不是個多嘴的傻瓜,這事你什麼也別說。這兒的這副情景,」(他指指床)「我會解釋的。現在你回自己房裡去吧。今晚剩下的時間,我完全可以在書房的沙發上打發過去。快四點了——再過兩小時,僕人們就要起來了。」
那麼在我眼裡,羅切斯特先生現在還丑嗎?不,讀者。感激之情以及許多愉快而親切的聯想,使他的臉成了我最愛看的東西。有他在房間里,比有最明亮的爐火更要使人高興。不過我並沒有忘記他的缺點。真的,我沒法忘掉,因為他時不時把這些缺點暴露在我的面前。對不管哪方面不如他的人,他都表現得傲慢、愛挖苦、粗暴。我心裏暗自明白,他對我的寬厚和藹,和對別人的不公正的嚴肅,其程度恰好相等。他有時還悶悶不樂到讓人不可理解的地步。不止一次了,我被叫去給他念書時,發現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裡,彎身把頭伏在交叉疊起的胳臂上。當他抬起頭來看望時,一副憂悒的、幾乎是惡狠狠的愁容,使他的臉色變得一片陰沉。但是我相信,他的憂鬱,他的粗暴,以至他過去道德上的過失(我說過去,是因為他現在似乎已經改正了),都是由於命運的殘酷磨難造成的。我深信,比起那些由環境所造就、教育所培養和命運所鼓勵的人來,他生來就有著更好的志向,更高的天資和更純潔的旨趣。我認為他身上有許多優秀的素質,只是現在有點給糟蹋了,混雜成一團了。我不能否認,不管他的憂傷是為了什麼,我都為他的憂傷感到憂傷,並願意不惜一切來減輕它。
正說著,阿黛爾拿著板羽球跑到他跟前。「走開!」他粗暴地喝道,「離遠一點,孩子,要不就進屋去找索菲!」說罷又繼續默默地走著,我大胆提醒他剛才突然岔開去的話題。
說到這裏,他停了一會,掏出一支雪茄來點上。待他把煙銜在嘴裏,把一絲哈瓦那雪茄的香味吐進寒冷而陰沉的空氣中后,才又接著說道:
他走了,我眼看著燭光漸漸遠去。他輕手輕腳地走過走廊,盡量不出聲地打開樓梯門,進去后又隨手關上,最後的一絲光亮也就消失了。我給留在了一片黑暗之中。我側耳傾https://read.99csw•com聽有什麼聲響,卻什麼也聽不見。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感到厭煩起來,雖說裹著斗篷,我還是覺得很冷。再說,既然不讓我喚醒屋裡的其他人,我看不出再待在這兒還有什麼必要。我剛想違背羅切斯特先生的命令,不顧會不會惹他生氣,只見燭光又隱約映亮了走廊的牆壁,我聽到了他光腳踩在地席上的聲音。「但願是他,」我心裏想,「不是什麼更壞的東西。」
「怎麼!你要走嗎?」
「我早就知道,」他繼續說,「你總有一天會用某種方式幫助我的。我第一次看見你時,就從你的眼睛中看出來了,那種神情和微笑並不是」——(他又停住了)——「並不是」(他急急忙忙接著說)「無緣無故激起我內心的歡樂的。人們常說起有天生的同情心。我還聽說過有善良的妖怪,——可見在荒誕的神話里也是有幾分真理的。我珍愛的救命恩人,晚安!」
雖說這會兒我已經吹滅蠟燭上了床,可是卻怎麼也不能入睡,心裏一直在想著他在林蔭道上停住腳步,告訴我他的命運之神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問他敢不敢在桑菲爾德獲取幸福時的神情。
他很嚴肅地傾聽著,我繼續往下說的時候,他臉上流露出擔心多於驚訝的神情。我講完后,他沒有馬上說話。
「哦,我把塞莉納給忘了!好吧,我來接著說下去。我一見我那位美人兒這樣由一個殷勤的男人陪著進來,就馬上好像聽到噝的一聲,一條嫉妒的青蛇從月光照耀下的陽台上盤旋而起,鑽進我的背心,一路咬嚙著,只一兩分鐘就鑽進了我的心裏。奇怪!」他突然又離開話題,驚叫了起來,「真奇怪,年輕的小姐,我竟然會選中你來聽我傾吐我的心裡話。更奇怪的是,你居然不動聲色地一直聽我講著,彷彿像我這樣一個男人,把自己演歌劇的情婦的故事講給你這樣一個古怪而沒有經驗的姑娘聽,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似的!不過,后一樁怪事正可說明前一樁。正如我以前有一回曾經說過,你嚴肅、體貼、謹慎,天生是個聽人傾吐隱秘的人。再說,我不知道我選了什麼樣的心靈來跟自己的心靈交流。我知道它是不容易受傳染的,是個特殊的心靈,獨一無二的心靈。幸好我不想去傷害它,不過,即使我想,它也不會從我這兒受到傷害。你跟我之間交流越多越好,因為我不會傷害你,你卻能使我重新振作起來。」說了這番離題的話以後,他又接著說:
他態度隨便,我也就不再讓人難受地感到拘束。他對待我那種正直熱情、坦誠友好的態度,使我很願意接近他。有時候,我覺得他彷彿是我的親戚,而不是我的主人。不過,他有時候還是顯得專橫,但是我並不介意,知道他就是這副樣子。生活中平添了這種新的樂趣,我是那麼高興,那麼滿足,不再去渴望有什麼親人了。我原來那月牙兒般纖細黯淡的命運似乎增大了,明亮了,生活的空白得到了充實。我身體的健康狀況也有了改善,人長胖了,精力也旺盛了。
「你說過我可以走了,先生。」
什麼東西嘎吱響了一下,有扇門開了一條縫。那是羅切斯特先生房間的房門。雲霧一般的濃煙就是從那裡面冒出來的。我已顧不得再去想費爾法克斯太太,也顧不得再去想格雷斯·普爾和那怪笑聲,只一眨眼工夫,我就奔進了那間房間。火舌在床的四周跳躍,帳子已經著火。在煙熏火燎之中,羅切斯特先生攤開手腳,一動不動,睡得正香。
「可是你聽到怪笑聲了吧?我想,你以前聽到過那笑聲,或者像那樣的聲音吧?」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乾的?」他問道。
他走進房間,臉色蒼白,十分陰鬱。「我全弄清楚了,」他把蠟燭放在洗臉架上,說,「跟我預料的一樣。」
「先生,約翰剛才說,你的管事來了,想見見你。」
「怎麼回事,先生?」
「要我去叫費爾法克斯太太嗎?」我問他。
「那我去把莉亞叫來。再去把約翰和他妻子叫醒。」
被水澆滅的火焰的嘶嘶聲,倒完水后隨手扔掉的水罐的碎裂聲,尤其是我毫不吝嗇地施以淋浴的濺潑聲,終於把羅切斯特先生給鬧醒了。儘管眼前漆黑一團,可我知道他醒了,因為我聽見他一發現自己躺在一汪水裡,就怒氣沖沖地發出古怪的咒罵聲。
「哦!這樣的話,我只好長話短說了。我推開窗子,徑直走到他們跟前,宣布解除我對塞莉納的保護關係,通知她離開公館,給了她一筆錢供她眼前急用,對她的尖叫、歇斯底里、哀求、辯解、抽搐,一概置之不理。還跟那位子爵約定了在『布洛尼林園』,決鬥的時間。第二天早上,我有幸跟他進行了決鬥,在他的一條軟弱無力得像瘟雞翅膀似的瘦弱可憐的胳臂里,留下了一粒子彈,於是我自認為,我和所有這夥人便一刀兩斷了。但不幸的是,六個月以前,瓦倫給了我這個『小姑娘』阿黛爾,硬說她是我的女兒。也許這是真的,不過我在她面貌上看不到這種無情的父女關係的證據。派洛特還比她更像我哩。我跟她母親分手後過了幾年,她扔下孩子,跟一個音樂家或者歌唱家跑到義大利去了。我過去從沒承認阿黛爾有要我撫養的權利,現在也不承認,因為我並不是她的父親。可是聽說她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於是我還是把這可憐的小東西從巴黎那片爛泥塘里拔出,移植到這兒來了,讓它在英國鄉間花園的沃土中乾乾淨淨地成長。費爾法克斯太太找到你來培育它。不過,現在你知道了,她是一個法國歌劇女演員的私生女,這也許會使你對你的職位和你的學生有了不同看法,說不定哪一天會來通知我,說你已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請我另請一位家庭教師等等——會嗎?」九*九*藏*書
「啊,你是這樣來看待這個問題的!好吧,現在我該進去了。天黑了,你也該進去了。」
「好,你走吧。」他鬆開了手,我便走了。
我重又回到床上,但卻絲毫沒有睡意。我一直在歡快而不安寧的大海上顛簸不已,直到天明。在那片海洋中,煩惱的巨浪在歡樂的波濤下翻滾。有時,越過洶湧澎湃的大海,我覺得已經望見了像比烏拉的山地那般可愛的海岸,不時有一股由希望激起的越來越強的勁風,在把我的心靈順利地送往目的地。然而,哪怕在想象中,我也始終無法到達那裡,——有一股從陸上刮來的逆風,不斷地把我往回驅趕。理智能抵禦痴想,判斷會告誡熱情。我興奮得不能入睡,天剛亮就起身了。
「那時候,我還愛吃糖果,愛小姐,我正在一會兒『大嚼』——別介意我的粗野——大嚼巧克力,一會兒抽雪茄,同時望著一輛輛馬車沿著繁華的街道朝鄰近的歌劇院駛去。這時,我在燈火輝煌的都市夜景中,清楚地看到一輛由一對漂亮的英國馬拉著的精緻華麗的轎式馬車。我認出這是我送給塞莉納的『馬車』。她回來了。不用說,我的心急促地怦怦跳了起來,撞擊著我靠著的鐵欄杆。不出所料,馬車在公館門口停下了,我的相好(用這來稱呼一個演歌劇的『情婦』正合適)下了車。儘管她全身裹在一件斗篷里——順便說一句,在那麼暖和的六月天的晚上,這實在是個不必要的累贅——呵是當她跳下馬車踏腳時,我還是從她衣裙下面露出的小腳立刻認出了她。我從陽台上俯出身子,剛要輕聲呼喚『我的天使』——用的自然是只有情人才能聽見的聲調——這時一個身影跟著她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身上也裹著斗篷,可是踏在人行道上發出響聲的卻是帶有馬刺的靴跟,接著從公館『可通車輛的大門』拱頂下經過的,是一個戴著禮帽的腦袋。」
對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我差不多料到他會拒絕回答。可是,恰恰相反,他從皺眉蹙額的出神狀態中清醒了過來,把目光轉向了我,額頭上的陰影似乎也消散了。
這時,阿黛爾又跑了過來。
「我給你去拿支蠟燭來,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快起來吧。是有人在搞什麼鬼,可是你不能過早地斷定是誰,想幹什麼。」
直到我回房去睡覺的時候,我才靜下心來,回想方才羅切斯特先生告訴我的故事。正像他說的,這個故事本身也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一個有錢的英國人熱戀上一個法國舞蹈演員,她卻背叛了他,這無疑是社交場上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在他表達目前的滿意心情,表達他對老宅和它周圍的環境重新感到的樂趣時,卻突如其來地迸發出一陣感情的激動,這裏面肯定有點古怪的名堂。我滿腹疑惑地思考著這件事,但漸漸地就把這念頭給丟開了,因為我發現,這在目前是無法解釋的,於是我轉而考慮起主人對我的態度來。他覺得對我可以推心置腹,這似乎是對為人穩重的一種讚美。我是這樣來看待它,也是這樣來接受它的。最近幾個星期以來,他對我的態度已比開始那陣子穩定一貫了。我似乎已經不再礙他的事,他不再時不時突然對我擺出一副冷冰冰的「傲慢態度」了。意外地碰見我時,他似乎對這種偶然相遇很高興,總要跟我說句話,有時則朝我笑一笑。每當正式邀請我上他那兒時,我總是榮幸地受到他的熱誠接待,使我感到自己的確能使他得到樂趣,覺得晚上這樣的空談不僅能使他高興,對我也有好處。九-九-藏-書
「再說一遍,晚安,先生。這件事談不上什麼欠債、欠情、負擔、恩惠什麼的。」
我真的跑去了,拿來了仍在過道里放著的那支蠟燭。他從我手中把它接了過去,舉起來,仔細察看了處處熏黑燒焦了的床,濕透了的床單,泡在水裡的周圍的地毯。
「我覺得冷,先生。」
「根本用不著,你就安安靜靜待著吧。你已經圍了條披巾,要是還不夠暖和,你可以把我的斗篷拿來裹上。到扶手椅上去坐下,來,——我給你披上。現在你把腳擱在凳子上,免得弄濕了。我要離開你幾分鐘。我把蠟燭拿走。你待在這兒別動,等我回來,要像只小耗子那樣安安靜靜的。我得上三樓去一趟。記住,別動,也別叫任何人。」
「那麼,晚安,先生。」說著我就要走。
忽然間,我想起這也許是派洛特。廚房門偶爾忘了關上時,它常會循路上樓來到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門口。有幾天早上,我親眼看到過它躺在那兒。這樣一想,多少使我鎮靜了一些,就又躺了下來。寂靜使神經歸於安定。整座宅子現在重又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我又感到了睡意的來臨。然而這一夜註定了我不能睡覺,夢神剛剛來到我的頭邊,就讓一件叫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事給嚇得驚惶逃跑了。
「你還從來沒有嫉妒過吧,是不是,愛小姐?當然沒有,我用不著問,因為你還從來沒有戀愛過。這兩種感情都還有待你去體驗呢。你的心靈還在沉睡,還有待于來一次震蕩才能把它喚醒。你以為生活中的一切都會像平靜的流水一般消逝,就像你的青春直到現在都在平靜地悄悄溜走一樣。你閉著眼睛,捂住耳朵,隨著水流漂浮而去,既沒看見不遠處河床上聳立著的塊塊礁石,也沒聽見礁石腳下翻騰洶湧的陣陣濤聲。可是我告訴你——你應該記住我的話——總有一天你會來到河道中一個布滿巉岩的隘口,在那兒,原來渾然一體的生命之流會四分五裂,碎成旋渦和騷動,泡沫和喧嘩。你不是在巉岩的尖角上撞得粉碎,就是給哪個巨浪捲起,裹挾到一條較為平靜的河流中——就像我現在這樣。」
「沒有,先生,只看見地上有支蠟燭。」
「我喜歡今天,喜歡這鐵灰色的天空,喜歡這嚴寒籠罩下的世界的肅穆和寂靜。我喜歡桑菲爾德,它的古老,它的幽靜,它的群鴉棲息的古樹和荊棘,它的灰色的外表,和那映出灰色蒼穹的一排排黑洞洞的窗戶。可是,我有多長時間一想到它就感到厭惡,像躲開一座瘟疫病房似地躲著它了啊!直到今天我還是多麼厭惡……」
「我很高興,我剛好醒著。」我說著打算離開。
「沒有,先生,」我回答,「可是剛才失火了。起來吧,你身上的火已經撲滅了。我去給你拿支蠟燭來。」
「不會的。阿黛爾不應該對她母親的過錯或者是你的過錯負責。我一向關心她。現在我又知道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已經沒有父母——母親遺棄了她,而你又不認她,先生——我會比過去更加疼愛她。我怎麼會不疼愛一個把家庭教師當作知心朋友的孤苦伶仃的孤兒,而去喜歡富貴人家一個討厭家庭教師的嬌生慣養的寵兒呢?」
「我好像聽到費爾法克斯太太在走動,先生。」我說。
我想躺下接著再睡,但心裏一直惶恐不安,心怦怦直跳,我內心的平靜給打破了。遠在樓下大廳里的鍾敲響了兩點。正在這時,我的房門好像給碰了一下,彷彿有人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著走路,手指從門上摸過去似的。我問:「是誰?」沒有回答。我嚇得渾身發冷。
他聲音里有股異樣的力量,目光中有種異樣的激|情。
「看在基督教世界全體精靈分上,告訴我,是簡·愛嗎?」他問道,「你究竟把我怎麼了,女巫,巫婆?房裡除了你還有誰?你想搞鬼淹死我嗎?」
「醒醒!醒醒!」我喊叫著,使勁搖他,但他只是嘟噥了一聲,翻了個身,濃煙已經把他熏迷糊了。床單已經著火,時間刻不容緩;我迅速衝到他的臉盆和水罐跟前,幸好臉盆很大,水罐很深,而且裏面都盛滿了水。我端起它們,把水全都潑到床上和睡覺的人身上;接著又飛也似地跑回我自己的房間。端來我的水罐,給那張床又施了一回洗禮。上帝保佑,總算把那正在吞噬著它的火焰撲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