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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瘋子大吼起來,她撩開披在臉上的亂蓬蓬的鬈髮,狂野地怒視著來訪者。我清楚地認出了那張發紫的臉——臉上那腫脹的五官。普爾太太走上前來。
「別擋著,」羅切斯特先生說著把她推到一邊,「我想她這會兒沒帶著刀子吧?再說我也有了防備。」
「你是誰?」他問那個闖入者。
「誰也不知道她帶著什麼,先生。她狡猾得很,常人的頭腦是摸不透她那套詭計的。」
「我們去教堂用不著坐它,但是我們一回來它就得一切都準備就緒,所有的箱子和行李都要裝好捆好,車夫要坐在自己的趕車座上。」
「簡,你準備好了嗎?」
羅切斯特先生無所顧忌地繼續說道:「重婚是個醜惡的字眼!——然而我還是決意當個重婚者。可是命運戰勝了我,或者是上天阻止了我——也許是後者。這會兒我已經比魔鬼好不了多少,正如我那位牧師會對我說的,我肯定該受到上帝最嚴厲的懲罰——甚至該受到不滅的火和不死的蟲的折磨。先生們,我的計劃給打破了!這位律師和他的當事人說的全是事實。我已經結了婚,我娶的那個女人還活著!伍德,你說你從來沒聽說過那座宅子里有個羅切斯特太太,不過我想你大概多次聽人說起過那兒看管著一個神秘的瘋子吧。准有人私下對你說過她是我的異母私生姐姐,也有人說她是被我遺棄的情婦。現在我來告訴你,她就是我十五年前娶的妻子。她叫伯莎·梅森。也就是這位勇敢人物的姐姐,現在他正四肢發抖,面無血色,向你們表明男子漢會有一顆多麼勇敢的心。打起精神來吧,狄克!——用不著怕我,我要揍你,還不如去揍一個女人。伯莎·梅森是個瘋子,她出身於一個瘋子家庭——三代人中都是白痴和瘋子!她的母親,那個克里奧爾人,既是個瘋女人,又是個酒鬼!這是我娶了她女兒之後才知道的,因為以前他們對家中的秘密守口如瓶。伯莎像是個孝順的孩子,在這兩方面都承襲了她母親的特點,於是我有了一個迷人的伴侶——純潔、聰慧、端莊。你們可以想見我是個多麼幸福的男人。我經歷過多麼豐富多彩的場面!哦,我的經歷好極了,但願你們都知道了才好!不過我不想再多做什麼解釋了。布里格斯、伍德、梅森——我請你們諸位都上我的宅子,去拜訪一下普爾太太照看的病人,也就是我的妻子!你們會看到我上當受騙娶了怎樣一個人,看看我是不是有權撕毀這張婚約,去求得一點至少是符合人性的慰藉。這個姑娘,」他看了看我繼續說,「跟你一樣,伍德,對這件令人厭惡的秘密也一無所知。她以為一切都是正當合法的,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陷入一樁欺詐的婚事里,要嫁給一個已跟惡劣的瘋子和失掉人性的人結合在一起的上當受騙的可憐蟲!來吧,諸位,跟我走!」
時至今日我仍能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那座灰色的占老教堂靜穆地聳立在我的面前,一隻白嘴鴉正繞著教堂的尖頂盤旋,背後是一片朝霞映紅的天空。我還依稀記得那些綠色的墳塋。我也沒有忘記有兩個陌生人的身影在那些墳塋間徘徊,讀著零零落落幾塊長滿青苔的墓碑上的碑文。我注意到了他們,因為他們一看見我們,就拐到教堂後面去了。我毫不懷疑他們是想從邊門進入教堂觀看婚禮。羅切斯特先生沒有看見他們,他正關切地注視著我的臉。我敢說我的臉上大概一時沒有了血色,因為我感到自己的額頭冒出了冷汗,臉頰和嘴唇都有點發冷。待我很快就恢復了過來時,他便和我一起沿小徑慢慢朝門廊走去。
「你去一趟教堂,看看牧師伍德先生跟教堂執事到了沒有,回來告訴我。」
「如果那份文件是真的,它可以證明我結過婚,但是它並不能證明其中聲稱是我妻子的那個女人還活著。」
「伍德先生在法衣室,先生,正在穿法衣。」
「我姓布里格斯,倫敦××街的九九藏書一名律師。」
他拉著我進了餐室,用銳利的目光從頭到腳把我打量了一番,宣布我「美得像朵百合花,不僅是他生活的驕傲,也是他眼睛嚮往的對象」,接著就對我說他只能給我十分鐘用點早餐。說著他按了按鈴。他新近雇的僕人中一個男僕應聲而至。
「你怎麼知道。」
「等一等!」她用法語喊道,「照照鏡子,你還沒有看過自己一眼呢。」
正如讀者所知道的,教堂就在大門外面。那個男僕很快就回來了。
一聲兇猛的吼叫似乎在戳穿她說的是假話,這個穿著人衣的怪物立了起來,用後腳高高地站立著。
「約翰在準備馬車嗎?」
簡·愛,那個一度曾是滿腔熱情、滿懷希望的女人——差一點還當上新娘——如今又成了一個冷靜、孤獨的姑娘。她的生活是黯淡的,她的前途是凄涼的。仲夏出現聖誕節的嚴寒,六月飛旋起十二月的暴風雪,冰凌凍僵了成熟的蘋果,積雪壓壞了盛開的玫瑰,草地和麥田罩上了冰凍的裹屍布,昨夜還紅花遍地的小徑,今天已蓋滿白雪,不見足跡,無路可尋。十二小時前還像熱帶叢林般枝葉婆娑、芳香飄溢的樹林,如今卻像冬季挪威的松林,白茫茫一片,滿目荒涼。我的希望全部破滅了——不可捉摸的厄運已將它擊得粉碎,就像一夜之間落在埃及地上所有頭生子頭上的厄運一般。我看看自己所抱的希望,昨天它們還是那麼生機蓬勃,流光溢彩,現在卻直挺挺、冷冰冰、灰沉沉地躺在那兒,成了再也不會復活的死屍了。我想想自己的愛情,那是屬於我的主人的——是他一手締造出來的感情。此刻它正在我心中顫抖,就像一個在冰冷的搖籃里受苦的嬰兒,飽受著疾病和痛苦的折磨,卻不能投入羅切斯特先生的懷抱,從他的懷裡獲得溫暖。哦,它再也不能朝他伸出小手了,因為忠誠已遭破壞,信任已經喪失!對我來說,羅切斯特先生已不再是過去的他,因為他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他了。我不願歸罪於他,我不願說他欺騙了我,然而在我的心目中,他身上已經失去純潔無瑕的真誠,因此我必須離開他,這一點我心裏很清楚。至於何時離開,怎麼離開,去什麼地方,我還心中沒數。不過毫無疑問,他自己也會催我早點離開桑菲爾德的。看來,他對我未必有真正的愛,有過的只是一時的熱情。這回他的熱情受到了挫折,他就不會再需要我了。現在我甚至害怕從他面前走過,見到我,他一定會覺得可恨。哦,我真是瞎了眼睛!我的行為真是太糟糕了!
「她三個月前還活著。」律師回答。
他照例停了一會兒。這句話後面的停歇幾時曾被打破過呢?也許百年之中也難得有一次吧。其實牧師的目光並未離開過他手中的那本書,他只是屏息了一會兒,接著便要繼續進行下去。他已經向羅切斯特先生伸出一隻手,剛張口要說「你願意娶這個女人做你正式的妻子嗎?」時——近旁有一個清晰的聲音說道:
這時我已回到自己的房間,站在半掩著的門口,聽著他離去。屋子裡的來人走空了,我把自己關進房間,插上門閂,不讓任何人闖進來,然後就開始——不是哭泣,也不是悲嘆,我依然十分冷靜,不至於會那樣,而是——機械地脫掉結婚禮服,重又換上昨天穿的那件呢外衣,昨天我還以為是最後一次穿它了呢。隨後我坐了下來,感到全身虛弱無力,疲憊不堪。我把兩臂支在桌上,頭埋在手裡。現在我得好好想一想了。在這以前,我只是在聽、在看、在活動——任人領著或者拽著上這兒上那兒——眼看著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隱秘一個接著一個暴露,然而現在,我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叫他read•99csw.com出來——要不就見你的鬼去。」
牧師抬起頭來望著說話的人,張口結舌地站在那兒,執事也弄得目瞪口呆。羅切斯特先生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彷彿他的腳下發生了一次地震。他站穩腳以後,頭也沒回,眼睛也沒朝後面看一眼,便說:「繼續進行。」
「我們最好還是離開她。」梅森小聲說。
我連天氣是好是壞也不清楚。順著車道往下走時,我既沒有望天也沒有看地,我的心連同我的眼睛,似乎全都轉移到羅切斯特先生身上了。我想看見那看不見的東西——我們一起朝前走時,他的目光彷彿一直在兇狠狠地盯著什麼東西;我想猜透他心裏的念頭——他似乎在竭力抗拒它的壓力。
「當心!」格雷斯一聲大喊。那三位先生不約而同地直往後退。羅切斯特先生一把將我推到自己背後。瘋子猛地撲向前來,惡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用牙咬他的臉頰。他們搏鬥了起來。她是個高大的女人,身材幾乎跟她丈夫不相上下,而且很胖。搏鬥中她顯得很有力氣——儘管他身強力壯,她卻不止一次差點把他掐死。他本可以看準了一拳把她打倒,可他不願那麼做,只想跟她扭斗。最後他總算扭住了她的胳臂。格雷斯·普爾遞給他一條繩子,他把她的兩臂反綁了起來,又隨手拾起另一條繩子,把她捆在一張椅子上。在捆綁的過程中,她狂呼亂叫著,拚命地跳躥著。隨後,羅切斯特先生轉身對著在場的人,帶著一種既辛辣又凄愴的微笑看著他們。
他離開了教堂,依然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三位先生跟在我們後面。在宅子的正門前,我們看到了那輛馬車。
我們站到了領聖餐的欄杆跟前。這時我聽到身後有小心翼翼的腳步聲,便回頭看了一眼。陌生人中之一——顯然是個紳士——正走上聖壇。儀式開始了,先是解釋了婚姻的意義,然後牧師向前跨了一步,朝羅切斯特先生稍微俯下身子,繼續說道:
「我叔叔?他怎麼啦?你認識他嗎?」
「我想提醒你尊夫人的存在,先生。即使你不承認,法律承認這一存在。」
我像往常一樣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還是原先的那個我,並無明顯變化,既沒有受到打擊,也沒有受到損傷或殘害。可是,昨天的那個簡·愛在哪兒呢——她的生活在哪兒呢——她的前途又在哪兒呢?
「我有證明這一事實的證人。他的證詞,先生,恐怕連你也無法反駁。」
說話的人走上前來,倚著欄杆。他接著往下說,字字清晰鎮定,不緊不慢,但聲音並不響亮。
「你想硬塞給我一個妻子?」
我看到羅切斯特先生的臉讓一個獰笑扭歪了,他喃喃地說:
我們走進了那肅穆而簡陋的教堂。身穿白色法衣的牧師已在低低的聖壇那兒等候著,旁邊站著教堂執事。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兩個人影在遠遠的角落裡移動。我猜對了,那兩個陌生人已經在我們之前就溜進來了,此時正背朝著我們站在羅切斯特家的墓室旁,隔著圍欄在看那因年深日久有了污跡的古老的大理石墓。那兒有個跪著的天使,守護著內戰時期在馬斯頓荒原被殺害的戴默爾·德·羅切斯特和他的妻子伊麗莎白的遺骸。
「馬車呢?」
「沒有了,沒有了——我們快走吧。」對方急切地回答。說著不等向羅切斯特先生告辭,兩人就走出了大廳的門口。牧師留下來跟那位高傲的教區居民交談了幾句,不知是告誠還是責備,盡到責任后,他也離開了。
「先生……先生,」牧師插|進來說,「別忘了你們是在一個神聖的地方。」隨後他朝著梅森溫和地問道,「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這位先生的妻子是不是還活著?」
於是我從門口轉過身來。我看到了一個身穿結婚禮服,頭戴面紗的陌生身影,跟平時的我完全不相像。「簡!」有人在喊。我急忙走下樓去。羅切斯特先生在樓梯腳下迎住了我。read•99csw.com
「是的,先生。」
「見你的鬼去吧!」這是他姐夫的回答。
伍德先生好像已經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是什麼性質的障礙?」他問道,「也許可以排除——可以通過解釋得到解決吧?」
「把它趕回馬車房去,約翰,」羅切斯特先生冷冷地說:「今天用不著它了。」
「夠了——乾脆把什麼都說出來吧,就像讓子彈從槍膛里打出來一樣。伍德,合上你的書,把法衣脫去。約翰·格林(對那個執事說),離開教堂吧,今天沒有什麼婚禮了。」執事聽從了。
「是,先生。」
羅切斯特對此聽而不聞,他固執地直挺挺站著,一動不動,只是緊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多燙,握得多有力啊!這時他那白皙、堅毅、寬闊的前額,多像剛開採出來的大理石!他的眼睛多麼閃亮,多麼沉著警惕,背後還隱藏著多麼狂野的神色啊!
我們一進門,費爾法克斯太太、阿黛爾、索菲、莉亞都迎上前來祝賀我們。
他顧自朝前走去,登上樓梯,依然握著我的手,依然招呼那幾位先生跟著他,他們也都聽從了。我們走上第一道樓梯時,沿著走廊走去,一直上了三樓。羅切斯特先生用主人用的萬能鑰匙打開一道低矮的黑門,讓我們進入那間掛著帷幔、擺著一張大床和一口彩繪柜子的房間。
「正在套馬。」
梅森蒼白的嘴唇間吐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
「你認識這地方,梅森,」我們的嚮導說,「她在這兒咬過你,用刀子刺過你。」
「我要求並責令你們兩人——因為在可怕的審判日,當心中的所有秘密都被揭開時,你們終歸要回答的——如果你們當中哪一個知道存在某些阻礙,使你們不能合法地結為夫妻,務必現在就說出。你們應該相信,凡是未經聖言允許的結合,都不是由上帝結合的夫妻,他們的婚姻也就不是合法的。」
「行李都搬下來了?」
「磨磨蹭蹭的,」他說,「我都等得心急如火了,可你還磨蹭了這麼久!」
「拿出點勇氣來,」律師催促說,「說出來吧。」
他撩起遮住隔壁的帷幔,後面露出了第二道門,他又打開了這道門。這是一個沒有窗子的房間,壁爐里生著火,爐子前面用又高又結實的圍欄圍著,天花板上用鏈子吊著一盞燈。格雷斯·普爾俯身向著爐火,顯然正用平底鍋在煎煮什麼。在房間的那一頭昏暗的陰影里,有個身影在來回跑動。那是什麼,是人還是野獸?乍一看去,誰也分辨不清。它似乎是四肢著地在爬行,又抓又嗥像只奇怪的野獸。然而它卻穿著衣服,一頭濃密的灰白頭髮,蓬亂得像馬鬃似地遮住了它的頭和臉。
我們全退了出來。羅切斯特先生又逗留了一會,給格雷斯·普爾囑咐了幾句。下樓時,律師對我說起話來。
「小姐,」他說,「你是沒有任何責任的。你叔叔聽到這一點準會非常高興——當然,要是梅森先生回馬德拉時他還活著的話。」
「那我還是先叫他出來吧——他就在這兒。梅森先生,請到前面來。」
「正在搬,先生。」
到了教堂庭園的邊門旁,他停下了腳步,發現我簡直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我對我的寶貝是不是太殘忍了?」他說,「稍稍歇一下吧,靠在我身上,簡。」
「要是你回答不清楚,那就是其中有鬼。我再問一遍,你有什麼要說的?」
「那就當心點,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當心點!」
「在桑菲爾德府!」牧師不禁脫口叫了起來,「不可能!我是這一帶的老住戶了,先生,可我來沒聽說過桑菲爾德府有個羅切斯特太太。」
「不可能,」對方答道,「我已經說過它是不可逾越的。我這麼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這就是我的妻子,」他說,「這就是我可以領略的唯一的夫妻間的擁抱——這就是空閑時給我帶來安慰的親熱!而這位則是我希望得到的,」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這是一位能莊重、從容地站在地獄入口,鎮定地看一個魔鬼蹦跳的姑娘。嘗過那種濃味的菜肴之後,我想用她來換一換口味。伍德,布里格斯,你們來看看兩者之間的區別吧!拿這雙明澈的眼睛和那對紅球作個比較,拿這張臉比一比那張怪臉,再拿這個身材九九藏書跟那個大個子作個比較吧。然後,傳播福音的牧師和維護法律的律師,你們再來裁判我,不過請記住,你們怎樣來裁判我,別人也會怎樣來裁判你們!現在你們可以走了。我得把我的捕獲物關起來了。」
我站起身來。沒有男女儐相引領,也不用等親戚朋友們列隊,除了羅切斯特先生和我以外,什麼人也沒有。我們走過大廳時,費爾法克斯太太在那兒站著。我很想跟她說幾句話,可是我的手被一隻鐵鉗似的手緊緊抓著,我被好不容易才跟上的大步催促著一直朝前走去。看一眼羅切斯特先生的臉色,就可以覺出,說什麼他都不讓再耽擱一秒鐘了。我真不知道除他之外還有哪個新郎有他那副樣子——那麼一心直奔目標,那麼堅決不顧一切。也不知還有誰在這般剛毅的雙眉下,露出過這般熾熱的炯炯目光。
「梅森先生認識他。愛先生是他們家在豐沙爾的商號的多年老客戶。你叔叔接到你的信,得悉你即將和羅切斯特先生結婚時,碰巧梅森先生在他那兒——梅森先生是在回牙買加途中,暫時留在馬德拉養病的。愛先生對他提起了這一消息,因為他知道我的這位當事人認識一位羅切斯特先生。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梅森先生聽了后既吃驚又難過,於是就說出了事情的真相。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你叔叔現在正卧病在床。從他的病症——癆病——和病情看,他是不大可能再下床了,因此他無法親自趕來英國,把你從落入的陷阱中解救出來。他就懇求梅森先生立即採取措施,及時阻止這樁欺詐的婚事。他讓梅森先生來找我幫忙。我儘快急辦,值得欣慰的是總算沒有太遲,你毫無疑問也有同感吧。要不是我確信等你趕到馬德拉,你叔叔一定會不在人世的話,我本會勸你跟梅森先生一起去的。可是事情既然如此,我想你最好還是先留在英國,等待進一步得到愛先生來的或者別人關於愛先生的消息再說。還有什麼事要我留在這兒嗎?」他問梅森先生。
「她現在就在桑菲爾德府,」梅森用較為清楚的聲音說,「今年四月份我還在那兒見過她。我是她弟弟。」
「婚禮不能進行,我宣布存在著障礙。」
「只待一會兒,格雷斯,你一定得讓我待上一會兒。」
除了有瘋子出場的那短短的一幕,這一早上其實是相當平靜的。教堂里發生的事並沒有吵吵鬧鬧,沒有人大發雷霆,沒有人大聲爭吵,沒有爭辯不休,也沒有互相挑釁,沒有眼淚,沒有哭泣。只是有人說了幾句話,平靜地對這樁婚事表示反對;羅切斯特先生嚴厲地提了幾個簡短的問題,隨後對方作回答、解釋,拿出證據,接著我的主人坦率地承認了事實。然後又看了活的證據,最後不速之客走了,一切也就這樣結束了。
「婚禮應該完全中止,」我們背後的那個聲音又補充說,「我能夠證明我的申述屬實,這件婚姻有著不可逾越的障礙。」
「我斷言並能證實,公元××年十月二十日、(十五年前的一天),英國××郡桑菲爾德府及××郡芬丁莊園之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與我姐姐,商人喬納斯·梅森及其妻克里奧爾人安托瓦妮特·梅森之女伯莎·安托瓦妮特·梅森,在牙買加西班牙城之××教堂結婚。結婚記錄可在該教堂之登記冊中查到——我現有該記錄之抄件一份。理查·梅森簽字。」
他剛用低沉的語調說了這句話,全場一片靜默。不一會兒,伍德先生說話了:
「全都給我走開!」主人大聲喝道,「把你們的祝賀全帶走!誰還需要它們?我可不需要!——它們已經晚了十五年了!」
「不先調查一下剛才提出的事,在沒有證實它是真是假之前,我不能讓婚禮繼續進行。」
「障礙就在於他已經結了婚,羅切斯特先生有一個現在還活著的妻子。」
聽到這句低聲說出的話時,我的神經大為震read.99csw.com動,以前聽到響雷都沒有這樣震動過——我全身的血液感受到這句話的無以名狀的衝擊,以前就是碰到嚴霜和烈火也都不曾有過這種感受。可是我依然保持著鎮定,沒有出現昏厥的危險。我望著羅切斯特先生,並且讓他也能看見我。他整張臉像是塊沒有顏色的岩石,他的眼神冒著火花,又像一塊燧石。他什麼也沒有否認,似乎要向一切挑戰。他沒有對我說話,也沒有對我露出笑容,彷彿忘了我是個活人。他只是用胳臂緊摟著我的腰,把我牢牢摟在身邊。
「我們還可以,先生,謝謝你。」格雷斯回答說,一邊把煮得沸滾的食物小心地端起放到爐邊的鐵架上。「總想咬人,不過還不算太狂暴。」
「啊,先生,她看見你了!」格雷斯嚷道,「你最好還是別待在這兒。」
七點鐘,索菲來給我梳妝打扮。她在完成這一活兒上確實花了太長時間,長得羅切斯特先生大概對我的遲遲未去都有點不耐煩了,派人上樓來問我,為什麼還不下去。這時候,她正在用一枚飾針把面紗——結果還是用了我那塊素凈的絲方巾——別在我的頭髮上。她剛一別好,我就急匆匆地準備下樓去。
我蒙上了兩眼,緊閉著。旋渦般的黑暗似乎包圍了我,思緒像一股渾黑的潮水向我湧來,我彷彿躺在一條大河乾涸的河床上,自暴自棄,懶散懈怠,耳聽遠處群山中一股山洪爆發,知道洪流正滾滾而來,可是既不願起來,也沒有力氣逃走,我虛弱無力地躺在那兒,一心只想死去。在我頭腦里,只有一個念頭還像有生命似地在搏動——想起了上帝。這念頭使我開始默默地祈禱,那些話在我一片漆黑的心靈里徘徊不去,彷彿是些必須低聲訴說出的話,但又找不到力量把它們說出來。
一聽到這名字,羅切斯特先生就咬緊了牙關,他全身還出現了一陣抽搐戰慄。我緊挨著他,能感覺到一陣憤怒和絕望的顫抖傳遍了他的全身。在這之前一直龜縮在後面的另一個陌生人,這時走上前來。一張蒼白的臉在律師肩后露了出來——沒錯,正是梅森。羅切斯特先生扭過頭去怒視著他。我曾多次提到說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然而此刻他的黑眼珠上卻閃出了茶褐色的,不,是血紅色的光芒。他滿臉通紅——那泛青的臉頰和失去色澤的前額,彷彿因心火的蔓延上升而泛出了紅光。他身子一動,舉起一隻強壯的胳臂——他本會朝梅森揮去一拳,將他擊倒在教堂的地上,用無情的拳頭揍得他斷了氣——可是梅森嚇得躲到了一邊,微弱地喊了聲:「天哪!」羅切斯特先生不由地產生了一種鄙視感,這使他冷靜了下來——他的怒氣消失了,就像植物得了枯萎病似的。他只是問了一句:「你有什麼要說的?」
「那就請講講她的情況吧——她的姓名,她的父母,她的住址。」
「的確如此——老天作證!我留神不讓人聽說有這件事——不讓人知道她有那樣的名分。」他沉思著——獨自思量了足足有十分鐘,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宣布說:
「早安,普爾太太,」羅切斯特先生說,「你好嗎?你照看的人今天怎麼樣?」
「遵命。」布里格斯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用一種帶鼻音的官腔念道:
「求你不要遠離我,因為急難臨近了,沒有人幫助我。」
它的確臨近了,由於我不曾祈求上帝把它擋開——我沒有合起雙手,屈膝跪下,也沒有開口祈求——它終於來了,那滾滾的洪流來勢兇猛,一下子全傾瀉在我的身上。我意識到我的生活孤寂凄涼,我的愛情已經失去,我的希望已經破滅,我的信心喪失殆盡,這一切念頭像一個黑壓壓的龐然大物,沉重而有力地壓在我的頭頂。那個痛苦的時刻實在無法描述,真是「眾水要淹沒我,我陷在深淤泥中,我感到沒有立足之地。我到了深水中,大水漫過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