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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駛我的車

駕駛我的車

渡利放下車窗,用車上的打火機點燃萬寶路。隨即深深吸了一口,香甜地眯起眼睛。在肺里留了片刻,而後緩緩吐出窗外。
「從小就這樣?」
「和他真的成為朋友了?還是終究不過是表演呢?」
家福沉默良久。渡利依然叼著沒有點火的香煙,瞥了一眼家福的臉。
高槻左思右想,眼睛中有什麼在微微動搖。此人在困惑,家福推測,正在這裏同想就什麼合盤托出的心理劇烈爭鬥。但最終,他總算在自己內心控制住了那種動搖。並且這樣說道:「我的意思是說,女人在想什麼,我們一清二楚基本上怕是不大可能的。無論對方是怎樣的女性。因此,我覺得好像不是你有什麼盲點,不是那樣的。假如說那是盲點,那麼我們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異的盲點。所以,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那麼責備自己。」
他離開后,家福在休息室椅子上弓身坐下,展開握過的手心,目不轉睛地看著。高槻手的感觸在那裡活生生留了下來。那手、那手指曾撫摸妻的裸體,家福想,緩緩地、不放過任何部位地。而後閉目合眼,深深地長長地喟嘆一聲。往下自己究竟要做什麼呢?但不管怎樣,他不能不做那個。
家福笑了。「倒是一種想法。」
高槻久久咬著嘴唇。而後喝乾杯里剩的酒,讓調酒師再來一杯。
渡利對此也沒表示,只是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表情似乎在說,比那個更難受的,過去不知經歷了多少。
「倒是解釋不好,反正在某個時候突然什麼都變得無所謂了。就像附體的幽靈一下子掉了似的。」家福說,「再也感覺不到憤怒了。或者那本來就不是憤怒,而是別的東西也不一定。」
高槻沉默了好一陣子。轉而說道:「據我所知,你的太太實在是好得不得了的女性。當然,我所知道的,我想都不及你關於她所知道的百分之一。可我還是這樣深信不疑。能和那麼好的人一起生活二十年,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是應該感謝的,我由衷地這麼認為。問題是,哪怕再是理應相互理解的對象、哪怕再是愛的對象,而要完完全全窺看別人的心,那也是做不到的。那樣追求下去,只能落得自己痛苦。但是,如果那是自己本身的心,只要努力,那麼努力多少就應該能窺看多少。因此,說到底,我們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心巧妙地、真誠地達成妥協。如果真要窺看他人,那麼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視自己。我是這麼認為的。」
一般情況下,有人在旁邊會緊張,很難出聲練習什麼台詞。但對於渡利,家福可以不介意她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她的面無表情和冷漠,倒是求之不得。不管他在旁邊如何大聲念台詞,渡利都好像全然充耳不聞。或許實際上也什麼都沒入耳。她總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開車上。或者沉浸在開車帶來的禪學境界中。
車在擁堵中一點一點前行。一如往常,上高速公路時車篷總是合上。
家福在所需文件上簽字。聽對方解釋付款通知單細目的時間里,那個女孩來了。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胖倒是不胖,但肩夠寬的,體格敦敦實實。脖子右側有一塊橄欖大小的橢圓形紫痣。不過她好像對其裸|露在外沒什麼抵觸感。密密實實的一頭烏髮束在腦後以免其礙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能說是美女。而且如大場所說,完全素麵朝天。臉頰多少有青春痘遺痕。眼睛蠻大,眸子清晰,不過總好像浮現出疑心重重的神色。也是因為眼睛大,顏色看上去也深。雙耳又寬又大,儼然荒郊野外的信號接收裝置。上身穿著就五月來說未免過厚的男款人字呢夾克,下身是褐色布褲,腳上是有欠諧調的黑色網球鞋。夾克下面是白色長袖T恤。胸部相當豐碩。
「是啊,」說著,高槻像說服自己本身似的點了幾下頭。「總之是只能想像的事。」
他要消除什麼呢?家福不得而知。大概僅僅因為性格懦弱,也可能因為往日受過的心靈創傷。或者因為當下實際遇到的麻煩事亦未可知。抑或是這一切的混合物也說不定。但不管怎樣,他身上有「如果可能,想忘掉的什麼」。他是想忘掉那個,或為緩解那個催生的痛苦而不由自主地送酒入口。家福喝一杯時間里,同樣的酒高槻已喝了兩杯半。速度相當快。
說到這裏,家福暫且止住,開始跟蹤心的流勢,尋找能多少接近事實的話語。
「噢,我想還沒有。那東西仍是剩在我心間的一個問號。那個人是個沒有陰暗面的、感覺不錯的傢伙。像是真心喜歡我的太太,並不是單純出於歡娛同她睡覺的。對她的死,受到由衷的打擊。死前想去探望而被拒絕也作為創傷留在了心裏。我不能不對他懷有好感,甚至真想和他成為朋友來著。」
調酒師拿來另一杯加冰威士忌,將濕潤膨脹的紙杯墊換成新的。這時間里,兩人保持沉默。
家福略一沉吟,老實承認:「或許是的。」
渡利閉嘴不語,等待解釋。
「車篷還關著……」
「具體還不清楚。不過,是個喝起酒來就放鬆警惕的傢伙,那時間里總會找出什麼來。就以那個作為憑據,製造出讓他失去社會信用的問題——比如醜聞——那不是什麼難事。那一來,調停離婚時孩子的監護權就基本得不到了。那對他是難以忍受的事,有可能一蹶不振。」
「因為表演的必要已經沒有了。」
「在某種意義上,您甚至覺得那是針對自己的侮辱——是這樣的吧?」
「莫如說相反。」家福說,「所以和他成為朋友,是因為老婆和他睡了。」
「如果可能,您能給我一點時間嗎?想一邊喝酒一邊聊聊關於內人的往事什麼的。內人時常講起您。」
「當然可以。」
「明白?怎麼個明白法兒?」家福靜靜地問。
「用不著。開車上門送過一段時間郵件,東京地圖都在腦袋裡。」
「請。」家福應道。
「你根本不醜。」家福以平靜的聲音說,「只是你母親願意那麼想。」
高槻在腦袋裡迅速翻動日程表。「明天晚間我想可以有充裕的時間見面。您的安排如何?」
家福有個只活了三天的孩子。女孩兒,第三天深夜在醫院保溫室死了。心臟毫無徵兆地突然停止跳動。天亮時,嬰兒已經死亡。醫院方面解釋說,心臟瓣膜先天有問題。但這種事他和妻無從確認。再說,就算弄明白真正的死因,孩子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幸也罷不幸也罷,名字還沒確定。假如那孩子活著,正好二十四歲。在無名孩子的生日那天,家福總是一個人合掌悼念,想孩子如果活著應到的年齡。
家福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兒拖車巨大的輪子。然後說道:「那麼說來,過去就沒有什麼能稱為朋友的結交對象。」
「要命的喲!」家福說。
「估計二十五六。倒是沒特意問過。」大場說。而後稍微皺了皺眉頭,「剛才也說了,駕駛技術毫無問題,只是……」
「心情不能明白。」高槻說。
酒後開車這點,也是因為酒精量不很多,得以大事化小,沒有泄露給媒體。但對於視力問題,事務所也不能聽之任之。這樣下去,右側後方開來的車有可能進入死角看不見。於是通知他在複查有好結果出來之前,絕對不能自己開車。
「是啊,」家福說,「你說的不錯,我想應是幸福的。不過,惟其幸福,心情難受的事也是有的。」
女性駕駛的車以往坐過好幾次。在家福看來,她們的駕車狀態大致可分兩類:或多少過於大胆,或多少過於小心,二者必居其一。後者比前者多得多——或許我們應該對此表示感謝。一般說來,女性駕駛員們開車要比男性認真和小心。不用說,情理上不應該對認真和小心說三道四。然而她們的開車狀態有時可能使周圍駕駛員心焦意躁。
在日常生活層面,他是不怎麼把男性和女性區別考慮的。幾乎感覺不到男女能力上的差異。由於職業關係,家福差不多和同等數量的男女共事。莫如說和女性共事時反倒讓他心平氣和。總體上她們注意細節,聽覺也好。但僅就開車而言,坐女性開的車,總是讓他意識到身旁把方向盤的是女性這一事實。不過他從未向誰說過這樣的看法,覺得這不是適合在人前提起的話題。
「什麼事呢?」
「明白了。」她說。連路線也沒有一一確認就從大場手裡接過車鑰匙,麻利地調整座席位置和車鏡。哪裡有什麼開關,看樣子她一清二楚。她踩下離合器踏板,大致試了試換擋裝置。從夾克胸袋裡掏出雷朋綠色太陽鏡戴上,而後朝家福微微點了下頭,示意準備就緒。
家福約略驚訝地看著渡利:「看了《萬尼亞舅舅》?」
這些話似乎是九*九*藏*書從高槻這個人身上某個幽深的特別場所浮上來的。儘管可能僅是一瞬之間,但他終究打開了封閉的門扇。他的話聽起來是發自內心的無遮無攔的心聲。至少那不是表演。這點顯而易見。他並非那麼擅長表演的人。家福不聲不響地盯視對方的眼睛。高槻的眼睛這回沒有避開。兩人久久地相互對視。並且在對方的眸子中發現了遙遠的恆星般的光點。
「變成另一個人。」渡利說。
高槻聽了,似乎多少放下心來:看樣子關係沒有受到懷疑。
「三十歲的時候。同演一部電影,就相識了。那時她是准主角。我倒是配角。」
「你母親現在也在出問題?」
「我是在北海道山裡邊長大的。十五六歲就開車。那是沒車就沒法生活的地方。山谷間的小鎮,日照沒多少,道路一年差不多有一半時間是凍著的。開車技術想不好也難。」
「她當然瞞著,但我就是知道。解釋起來話長,反正不會錯。絕不是我想入非非。」
「點火也可以的。」
癌症末期進入城內一家晚期病人收容所之後,高槻曾聯繫說想來看望,那也被一口回絕了。妻住院以來,幾乎不和任何人見面。除了醫護人員,允許進入病房的只有她母親、妹妹加上家福三人。看樣子,高槻似乎為一次也沒能來看她感到遺憾。高槻得知妻患癌症,是她去世幾個星期前的事。對他來說,那簡直是晴天霹靂般的通知,那一事實至今也沒被順利接受。那種心情家福也能理解。可是自不用說,他們懷有的感情並不完全相同。家福天天看著妻徹底憔悴不堪的臨終樣子,又在火葬場拾了她雪白的遺骨,得以通過相應的接受階段。這是很大的不同。
家福一邊觀察對方的表現,一邊按自己的步調慎重地喝著。幾杯過後,對方緊張多少緩解的時候,他問高槻結婚了沒有。對方回答結婚十年了,有個七歲的男孩兒。但因故去年就分居了。估計不久就要離婚,屆時孩子的撫養權應是大問題。不能自由見到孩子,這無論如何都要避免,畢竟對自己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他給家福看了孩子照片。一個長相蠻好的看樣子老實的男孩兒。
「這裏那裡到底有點兒憔悴了,不過還很結實。」大場像撫摸大狗脖子似的用手心輕輕摸著儀錶盤。「信得過的車!這個時代的瑞典車,做得結結實實。電氣系統倒是需要注意,但基本機械裝置沒有任何問題。檢修得相當精心。」
在酒吧安靜的包廂里,喝著麥芽威士忌的家福得以理解了一點,那就是高槻至今仍似乎為自己的妻所強烈吸引著。對於她的死、她的肉體已被燒成骨灰這一事實,高槻好像還沒能順利接受。他的心情家福也能理解。談起妻的往事過程中,高槻的眼睛時而隱約閃出淚花。看得家福不由得想伸出手去。這個人不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心情。稍微用話一套,當即合盤托出。
不過,只要除了這點——除了妻時而偷偷和別的男人上床這一事實——兩人的婚姻生活大體是心滿意足風平浪靜的。工作方面雙方一帆風順,經濟上也夠穩定。在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當中,兩人做|愛次數無可勝數。至少以家福的觀點看,那是別無缺憾的。妻患子宮癌轉眼去世之後,他碰上了幾個女性,隨波逐流地和她們同床共衾。但他沒能從中發現同妻交歡時感到的那種渾融無間的快慰。發現的只是彷彿將以前經歷過的東西重新描摩一遍的溫吞吞的既視感。
家福保持一會沉默。儘可能使之長些,長到極限。而後開口了:「但歸根結底,我失去了她。活著的時候一點點不斷失去,最後失去了一切。就像由於侵蝕而持續失去的東西,最後被大浪連根捲走一樣……我說的意思你明白?」
「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難受的,」家福說,「是我沒能真正理解她——至少沒能真正理解恐怕是關鍵的那一部分。而在她死了的現在,想必要在永遠不被理解中結束了,就像沉入深海的堅固的小保險箱。每當想到這點,胸口就勒得緊緊的。」
「和那個人作為朋友交往了很久?」渡利盯著前方車列問道。
「盲點。」高槻說。
還有一點也印證了:高槻有飲酒過量的傾向。由於職業關係,家福見過許多飲酒過量的人(為什麼演員們會如此熱衷於飲酒呢?),而高槻無論怎麼看都難以說是屬於健全、健康那類飲酒者。若讓家福說,世間飲酒者可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為了給自己追加什麼而不得不飲酒的人;一類是為了從自己身上消除什麼而不得不飲酒的人。高槻的飲酒方式明顯屬於後者。
「啊,沒做。」家福說。
兩人仍握手告別。走到外面,正下著細弱的雨。身穿駝絨色風衣的高槻傘也沒撐就走進雨中。他消失之後,家福一如往常盯視一會兒自己的右手。同時心想:那隻手愛撫妻的裸體來著。
「別的是怎樣的?」
「懲罰?」
家福心想,自己為什麼跟來自北海道上十二瀑鎮的年齡同自己女兒相仿的女子說這樣的話呢?可是一旦說開頭,就沒辦法停頓下來。
家福拿起加冰威士忌玻璃杯,一圈圈搖晃不算小的冰塊。「沒準會失去她。一想像這個,就胸口作痛。」
想像妻被別的男人抱在懷中的情景,對於家福當然很不好受。不可能好受。一閉上眼睛,形形色|色的具體影像就在腦海中忽而湧現忽而消失。他不願意想像那東西,卻又不能不想。想像如鋒利的尖刀緩慢而無情地把他切碎。有時他甚至心想,倘若一無所知該有多好!但他的基本想法和人生姿態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知都勝於無知。不管帶來多麼劇烈的痛苦,都必須知道那個。人只有通過知道才能堅強起來。
「但實際上什麼也沒做,是吧?」
「有可能。」
渡利再次聳了下肩:「平時倒也不那樣,可一旦喝了酒,母親就啰嗦個沒完沒了,同一件事重複來重複去。作為我相當受傷害。倒是我不好,說實話,死的時候我舒了口氣。」
「為什麼?」
「不,沒睡。」家福說,「若弄到那個地步,怎麼說呢……那可就實在過於技巧性了。我和他成為朋友,是在我老婆去世不久之後。」
突然聽得這話,高槻顯得相當驚愕,說震驚或許更為接近。他微微皺起有形有樣的眉頭,謹小慎微地注視家福的臉,彷彿在說是不是話裡有話。但他沒有從中讀出特別意圖。家福臉上浮現出任何同朝夕相處的妻子剛剛死別的男人都可能浮現出的沉靜的表情,一如波紋擴展完后的池塘水面。
「好,既然你那麼說。」家福應道。一來他迫不及待需要司機,二來大場是可以信賴的人。已經交往十五年了。一頭鐵絲般的硬發,一副讓人想到小鬼模樣的長相。但事關汽車,聽他的意見基本沒錯。
一如大場所擔保的,她是個出色的駕駛員。開車動作如行雲流水,全然沒有別彆扭扭的地方。雖說路面擁擠,等信號的時候也不少,但她似乎一直注意讓引擎保持一定的轉速。這點看她視線的動向即可明白。一旦閉起眼睛,家福幾乎感覺不出換擋的反覆過程。只有細聽引擎動靜的變化,才勉強聽得出擋與擋的差別。加油和剎車的腳踏方式也很輕柔和小心。尤其難得的是,這女孩開車當中始終身心放鬆。同她不開車時相比,倒不如說開車時更能讓她消除緊張。表情的冷漠逐漸消失,眼神也多少溫和起來。只是寡言少語這點並無變化。只要不問,便無意開口。
當然,也有人哪一種也不屬於。既不膽大亂來,又不小心翼翼。她們是普普通通的駕車女性。其中也有車技相當熟練的女性。但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不知為什麼,家福也還是時常感覺出緊張氣息。至於具體如何,固然很難指出,反正坐在副駕駛座上,那種「不順暢」的空氣便傳導過來,讓他心神不定。或嗓子渴得出奇,或開始說些不說也無所謂的閑話來化解沉默。
家福愛她。從第一次見面時開始(他二十九歲)就一下子被她吸引住了。這種心情直到她去世(當時他四十九歲)也沒變。結婚以來他從沒跟妻以外的女人睡過。也不是沒有那樣的機會,可他沒有產生想那麼做的心情。
下起了細雨。渡利動了幾下雨刷。「那麼您可理解了?理解為什麼太太和他睡了?」
「急著請人開車的緣由,從大場先生那裡聽說了吧?」
渡利沒有就此發表見解。
家福說明天晚間自己也空著。不過這傢伙感情相當外露,家福為之驚嘆,直直盯視他的雙眼,彷彿可以看到另一側去。沒有扭曲的地方,壞心眼也好像沒有。不是半夜挖一個深洞等read•99csw.com誰通過那一類型。作為演員倒是難成大器。
渡利費了些心思才弄明白家福的意思。「就是說,那人和您的太太發生性關係了?」
「當然願意!」高槻從酒杯揚起臉說,「但願還能相見。和你說話,我也覺得堵在心口的東西多少消除了。」
「怎麼明白?」
「你那邊有什麼希望?」
「但您太太為什麼和那個人上床,為什麼非是那個人不可,您還沒有把握住吧?」
「想吸煙,吸也可以的。」家福說。
「對方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正是。」家福說,「不願意也得返回。但返回時同原來站的位置多少有所不同。那是規則。不可能完全和原來一樣。」
而另一方面,妻和他以外的男人睡過。僅家福知道的就有四人。就是說定期同她有性關係的對象至少有四個。妻對那種事當然隻字未提,但他當即知道她在別處被別的男人抱過——那種直覺家福原本就不一般。何況如果真愛對方,那樣的氣味就算不情願也覺察得出。就連對方是誰都從她說話語氣中一聽便知。她上床的對象必定是一起演電影的演員,而且往往比她年紀小。電影拍攝幾個月,關係就持續幾個月。拍攝一完,關係大體隨之自然終止。同一情況以同一模式反覆四次。
「可山裡邊不能練側方停車的吧?」
「因為有太太,所以朋友就沒有多大必要了,是嗎?」
「後天兩點見見看!」家福說。冷淡沉默不可愛這點引起了他的興緻。兩天後的下午兩點,黃色的薩博900開合式敞篷車修理完畢。車頭右側凹陷部位修復如初,漆也噴得仔細,幾乎看不出接縫。引擎檢修了,換擋桿重新調整了,制動片和雨刷也更新了。車身洗了,車輪擦了,蠟打了。一如往常,大場做事無可挑剔。這輛薩博,家福已連續坐了十二年,行駛距離超過十萬公里。帆布篷也漸漸撐不起來了,下大雨的日子需注意篷隙漏雨。但眼下他無意買新車。大的故障從未有過,何況他對這車有種個人性鍾愛。無論冬夏,他都喜歡敞著車篷開。冬天穿上厚些的風衣,脖子圍上圍巾;夏天戴上帽子和深色太陽鏡,手握方向盤。一邊享受上下換擋的樂趣,一邊在東京街頭穿行。等信號時間里悠悠然仰望天空,觀察流雲和電線杆上落的鳥。這已成為他生活方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家福圍著薩博緩緩轉了一圈,就像賽馬前確認馬匹身體情況的人那樣,這裏那裡細細查看。
家福沒有應聲,默默拿起幾盒磁帶,細看標籤上寫的曲目。但沒有放音樂。渡利左手拿著點燃的香煙,伸出窗外。車列慢慢悠悠往前移動。只在換擋需要兩隻手時,渡利才把煙暫時叼在嘴裏。
「那種心情我也十分明白。」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家福就得以對那個男子懷有類似好意的情感。他姓高槻,高個頭,長相端莊,即所謂奶油小生。四十剛過,演技不怎麼出眾,存在本身也談不上有味道。所演角色有限。大體演的是給人以好感的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士。總是面帶微笑,而側臉又時而沁出一絲憂鬱。在上年紀的女性中有根深蒂固的人氣。家福在電視台休息室偶然和他碰在一起。那是妻去世半年後的事。高槻來到他跟前自我介紹,表示悼念。他以真誠的神情說雖然僅僅一次,但和您太太一起演過電影,當時沒少承蒙關照。家福表示感謝。從時間順序上說,據他所知,高槻處於同妻有性關係的男人名單的最後。和他的關係結束不久,她在醫院接受檢查,發現子宮癌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
「的確是再好不過的女性!」高槻邊說邊看著桌面上的雙手。作為迎來中年階段的男人的手,手足夠好看。沒有明顯的皺紋,指甲修剪也不馬虎。「能和那樣的人一起生活,你一定很幸福。」
「因為表演的必要沒有了,所以作為朋友的必要也沒有了,是吧?」
然而她和別的男人上床。為什麼呢?妻活著時一咬牙問明白就好了,他時常這樣想。實際上也曾話到嘴邊差點兒出口:你到底在他們身上尋求什麼?我到底有什麼做得不夠?那是妻去世前幾個月的事。可是,面對身受劇痛折磨與死抗爭的妻,他到底沒辦法說出口。這樣,她在什麼也沒解釋的情況下,從家福所住的世界消失了。未提出的疑問,未給予的回答。他一邊在火葬場拾妻的遺骨,一邊在無言中深深思索,甚至有誰在耳邊對他說什麼都沒聽見。
「您為什麼不交朋友呢?」
渡利略微聳了聳肩:「每天迎送差不多兩個月了,這點事還是知道的。」
「說實話,本想設法懲罰那個人來著。」家福坦言,「懲罰那個和我太太睡覺的傢伙。」說著,把磁帶盒放回原處。
有時會有其他工作進來。每星期必去一次城裡電視台為電視連續劇配音。平庸的破案故事。但因收視率高,酬金也不錯。他給幫助主人公女刑警的算命先生配音。為了徹底進入角色,他好幾次實際換上衣服上街,作為真正的算命先生為過路行人算命,甚至有了算得準的好評。傍晚錄完音,直接趕去銀座的劇院。這個時間段最容易有閃失。周末結束白天的演出后,在演員培訓學校為演技夜間班上課。家福喜歡指導年輕人。同樣由她接送。渡利毫無問題,如約將他送到這裏那裡。家福也習慣坐在她駕駛的薩博副駕駛座上。甚至有時深睡不醒。
沉默持續有頃。而後家福告知作為私人司機能夠支付給她的月薪數額。不是多大的數額。但已是家福事務所能夠支出的極限。家福其名在某種程度上誠然為世人知曉,但並非在影視上領銜的演員,而在舞台能賺的錢畢竟有限。對於他這個級別的演員,雖說只限幾個月,但僱用私人司機本身也是例外的大筆開銷。
「那,說不定能行。」
「明白了。」
渡利蹙起眉頭,思索其中的含義,「你說的弱點,具體指的什麼?」
不,你不明白!家福心中想道。
「有個不情之請。」大體寒暄完了時家福主動開口。
家福朝渡利的側臉轉過好奇的目光:「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朋友呢?」
渡利就此思考良久。而後說道:「不過,即使不能理解,也能和他繼續是朋友,是吧?」
停車時間里,渡利用雙手正了正後視鏡。「太太同那個人睡覺這點,沒有妨礙您和他成為朋友?」
「你滴酒不沾?」家福這麼問一句來轉換話題。
由於相互扶助,兩人得以一點點克服傷痛,度過了那一危險時期。他們開始比以前更多地將精力集中在各自的工作,近乎貪婪地進入分配給自己的角色。「對不起,再不想要孩子了!」她說。他表示同意:明白了,就再不要孩子好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好了。
家福像看遠處風景似的獃獃看著渡利的側臉。她迅速動了幾下雨刷,除掉擋風玻璃上沾的雨滴。一對新換的雨刷,彷彿口出怨言的雙胞胎髮出刺耳的吱呀聲。
「剛開始開車的時候用的是八軌磁帶(8-track)。」
簡直像是由我安慰這個人了——交換往日回憶時間里,家福心裏想道。假如妻目睹這樣的光景,到底會如何感覺呢?想到這裏,家福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可是,死去的人恐怕不會再想什麼、再感覺什麼了。以家福的觀點看來——只是家福的觀點——這是死的一個好處。
氣候變暖后,渡利脫去人字呢男款夾克,換上薄些的夏令夾克。開車時,她總是穿兩件夾克的一件,無一例外。想必用來代替司機制服。到了梅雨季節,車篷關合時候多了起來。
「那麼說來,活著本身就是要命。」渡利說。
「喜歡卡帶。」家福說,「比CD什麼的好伺候。又能練習台詞。」
「後來再也不見了。約我的電話打來也不理睬。我這邊也不聯繫。一來二去,電話也不再打進來了。」
她為什麼非同別的男人上床不可呢?家福很難理解。至今也未能read.99csw.com理解。因為結婚以來,作為夫妻和作為生活伴侶一直保持良好的關係。只要有時間,兩人就暢所欲言地談各種事,儘可能做到信賴對方。無論精神上還是性生活上,他都覺得兩人脾性相投。周圍人也把他們作為理想的好夫妻看待。
「可以的。」渡利一口應允。
然而,比想像更痛苦的,是在得知妻所懷有的秘密的同時還要照常生活以免對方察覺自己已然知曉。一邊撕肝裂肺任憑裏面流淌看不見的血,一邊總是面帶平和的微笑;若無其事地處理日常雜務,泰然自若地說話交談,在床上抱妻求歡——這在作為血肉之軀的普通人怕是做不到的。但家福是職業演員。離開活生生的自己完成表演是他的生意。他演得極賣力氣。一種面對空場的表演。
「不過嘛,家福君,那女孩開車可是蠻有兩手的。這個我絕對可以擔保。哪怕見一見也好嘛,怎麼樣?」
他所屬的事務所需要酬金支付正式文件,遂請渡利寫了住址、原籍、出生年月日和駕駛證號碼。她住在北區赤羽一座出租樓,原籍為北海道**郡上十二瀑鎮,剛滿二十四歲。至於上十二瀑位於北海道哪邊,鎮有多大,那裡住著怎樣的男女,家福全然揣度不出。不過,二十四歲這點讓他心有所覺。
「因為那個人和您的太太睡了,所以報復他?」
「體質上好像接受不了酒精。」渡利說,「母親那人常常因酒出問題。可能也和這個有關。」
「為慎重起見,車輪定位系統要看一下。如果這方面沒問題,後天兩點能以完好車況交車。那時把她本人叫來,讓她在附近試開一下如何?你要是不中意,直說就是。對我,根本不用顧慮。」
「你可有朋友?」家福問。
「那就像是一種病,家福先生,那不是能想出答案的東西。我的父親拋棄我們也好,母親一個勁兒傷害我也好,都是病造成的。再用腦袋想也無濟於事。只能由自己想方設法吞下去、堅持活下去。」
但不知何故,即使這麼想,這天也沒有產生窒息般的感覺。只是覺得那種情況恐怕也是有的。大概也是有那種情況的。說到底,那不就是肉體嗎?家福自言自語,不就是很快變成小小的骨和灰的東西嗎?更值得珍惜的東西肯定在此之外。
「您為什麼要當演員呢?」
「只是,怎麼說好呢,多少有點兒古怪。」
「不管怎樣,開車是真有兩手吧?」
「想給他點厲害看看。打算裝出朋友的樣子讓他消除戒心,那期間找出類似致命弱點的東西,巧妙地用來狠狠收拾他!」
林少華 譯
「啊,是夠慘的。」
高槻就此思索片刻。然後開口道:「不過,家福君,完全理解一個人那樣的事,我們果真能夠做到嗎?哪怕再深愛那個人!」
「去哪兒?」
「不過,說痛快些,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傢伙。性格或許不差,一表人才,笑容也不一般。至少不是見風使舵的人。但不足以讓人心懷敬意。正直,但缺少底蘊。有弱點,作為演員也屬二流。相比之下,我的太太是個有毅力、有深度的女性,能夠慢慢花時間靜靜思考問題。卻不知何故,居然為什麼也不是的男人動心,投懷送抱。這是為什麼呢?這點至今仍像一根刺扎在心頭。」
「是的。」
「自作自受。」渡利說得乾脆利落,「那種事遲早非出不可。或遲或早,只這個差別。」
「沒有不想返回原來的自己的時候?」
在交通量大的外苑西大街,她嘗試幾次側方停車,最後做得恰到好處。直覺好的女孩,運動神經也出類拔萃。等長時間信號當中她吸煙。萬寶路似乎是她喜好的牌子。信號變綠,她即刻把煙熄掉。開車當中不吸煙。煙頭不沾口紅。指甲沒染。化妝好像幾乎談不上。
「高興能成為自己以外的什麼?」
「睡一會兒。」家福說。
「這——,我也不大清楚。有時在便利店收款,有時開車上門送郵件——好像是靠這種短工混飯吃。另有條件合適的,隨時都能一走了之。通過熟人介紹來找過我,可我這裏也不那麼景氣,沒有僱用新人的餘地。只是需要的時候不時打個招呼罷了。不過人是非常靠得住的。至少滴酒不沾。」
男人裡邊,開車當然也有好的和不好的。但他們開起來不會讓人產生緊張感。這並不是說他們多麼放鬆。實際也可能緊張。可是他們似乎能將緊張感同自己的存在方式自然而然——大概下意識地——分離開來。一方面聚精會神開車,一方面在極為正常的層面上交談和行動。彷彿在說那個是那個,這個是這個。至於那種區別來自哪裡,家福不得而知。
渡利聽了,似乎多少放下心來。她輕嘆一口氣,把帶火的香煙直接拋去窗外。在上十二瀑鎮,想必大家都這麼做。
渡利搖頭:「沒有朋友。」
「再返回原來的自己。」
漠然思索著眼望周圍風景的家福吃驚地看著她。一起在車上坐兩個月了,渡利主動開口極為罕見。
「我也那麼想。」
「就是說……」高槻尋找準確的字眼,「說的是她那樣再好不過的人的失去。」
「喜歡手動擋。」她用冷淡的語聲說。簡直就像鐵杆素食主義者被問及能否吃生菜時一樣。
「如果知道還能返回的話。」
「為什麼突然不見了呢?」
「上大學的時候,被女友拉進了學生劇團。並不是一開始就對演劇有興趣。本來想進棒球部來著。高中時代我是正式頭號游擊手,對防守很有自信。但我考上的大學的棒球部,對我來說水平有點兒過高。所以,就懷著不妨一試的輕鬆心情進了劇團,也是因為想和那個女友在一起。不料,經過一段時間,漸漸覺得自己喜愛上了表演。表演起來,能夠成為自己以外的什麼。而表演完后,又能返回自己本身。這很讓我高興。」
「也許多餘,」渡利開口了,「可就是放不下。問也可以的么?」
「成天零零碎碎沒頭沒腦聽台詞時間里,就想了解是怎樣的故事。好奇心在我也是有的。」渡利說,「『啊,討厭,忍無可忍,為什麼生得這麼不漂亮呢?實在討厭死了!』一個悲情劇,是吧?」
家福想了想。現在位置是四橋一帶。「從天現寺十字路口右拐,在明治屋地下停車場停車,在那裡買點兒東西。然後上坡開去有栖川公園那邊,從法國大使館前面進入明治大街,再返回這裏。」
「在警察指定的眼科醫院接受檢查,發現白內障徵兆。視野里有模糊點,在右側一角。以前倒是完全沒有覺察……」
「地點您定。您指定的地方,無論哪裡我趕去就是。」家福說。
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真的。
「和報復多少有所不同。」家福說,「不過我的確橫豎忘不掉。想忘來著,做了不少努力。可就是不成。自己的太太被別的男人抱在懷裡的場景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總是去而復來。就好像失去歸宿的魂靈始終貼在天花板一角監視自己。本以為妻死後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東西很快就會消失。然而沒有消失,反倒比以前更執著了。作為我,需要把它打發去哪裡。而為了這個目的,必須把自己胸中怒氣那樣的東西化解掉。」
「能和你這麼見面怕是某種緣分吧!」家福說,「說不定是去世的妻子引見的。」
「那沒關係。太漂亮了,作為我也心神不定,鬧出風言風語就麻煩了。」
「此外別無返回的地方啊!」家福說。
「作為泛泛之論?」
「哦?」
家福說:「我們差不多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以為我們既是夫妻,又是可以信賴的朋友,以為可以相互暢所欲言無話不談。起碼我是這樣想的。然而,實際上也許不是那樣的。怎麼說好呢……可能我身上有一個類似致命的盲點那樣的東西。」
「高槻君,要是願意,再在哪裡見面可好?很高興能和你交談。許久沒能有這樣的心情了。」分別時家福說。酒吧的錢家福事先付了。反正必須有誰付款那樣的念頭在高槻腦海里好像壓根兒就沒出現。酒精讓他忘掉了各種各樣的事,可能包括若干大事。
「夠慘的啊!」
「卡帶。」她看著車內音響自言自語地說。
「例如那是怎樣的事呢?」
「不,小時候當然有要好的朋友。一起打棒球、游泳。但長大以後,就不怎麼想交朋友了。尤其婚後。」
家福搖頭道:「眼下還用不著履曆書。手動擋會的吧?」
「家福先生,」渡利問,「叫家福先生可以么?是實姓嗎?」
「態度生硬,沉默寡言,沒命地吸煙。」大場說,「見面就知道了,不是讓人覺得可愛的女孩那一類型。幾乎沒有笑容。還九*九*藏*書有,說痛快些,可能有點兒丑。」
家福閉起眼睛想稍睡一會兒,但睡不著。車開開停停,每次她都小心換擋。相鄰車道的拖車如巨大的宿命陰影一樣或前或后伴著薩博。
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碼,握手告別。
「第一次見您笑。」渡利說。
渡利從個人角度如何看待自己呢?家福同樣無從判斷。是約略懷有好意呢?還是毫無興緻、漠不關心呢?抑或討厭得反胃卻又為了這份工作而一忍再忍?連這個都不得而知。不過,無論她怎麼想,家福都不很在意。他中意這個女孩順暢而又精確的車技,不多嘴多舌不表露感情這點也合他的心意。
家福把身體深深沉進皮革座椅,閉起眼睛,將神經集中一處,儘力感受她換擋的節奏。但那到底是不可能的。一切都那麼順暢和靜謐。耳畔傳來的只有引擎旋轉聲的細微變化,一如往來飛舞的蜂蝶振翅聲。忽而臨近,倏而遠離。
從高槻口氣聽來,通告終止兩人關係的似乎是妻這方面。估計她告訴高槻「我們最好別再見面了」。實際也不想見面了。關係持續幾個月,要找個時機徹底終結,不能拖而不決。據家福所知,那是她的外遇(可以這樣稱呼吧)模式。可是高槻那邊似乎還沒有輕易同她分手的心理準備。他大約想在兩人間保持恆久關係。
沉默有頃。
如此這般,兩人成了朋友,成了情投意合的酒友。兩人互相聯繫著見面,在東京城內這裏那裡的酒吧喝著酒談天說地。一起吃飯則一次也沒有。去處總是酒吧。家福沒見過高槻往嘴裏放過下酒菜以外的東西,以致他覺得這人沒準幾乎不正經吃飯。而且,除了偶爾喝啤酒,從未要過威士忌以外的酒。單一麥芽威士忌是他的偏愛。
渡利搖了幾下頭:「母親去世了。喝得大醉還開車,方向盤打錯了,猛地躥出路面,撞在樹上。幾乎當場死掉。我十七歲時的事。」
回程路上,家福一般聽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所以偏愛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是因為那基本上是聽不夠的音樂,而且適於邊聽邊想事或什麼也不想。當他更想聽輕音樂的時候,就聽美國的老搖滾樂:「沙灘男孩」(The Beach Boys)、「流氓樂隊」(The Rascals)、克里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誘惑合唱團」(The Temptations)都是家福年輕時流行的音樂。渡利對家福放的音樂不發表感想。至於那些音樂聽起來是讓她中意還是痛苦,抑或根本沒聽,家福哪個都無法判斷。一個感情不形於色的女孩。
「實姓。」家福說,「姓倒是吉利,但好像沒帶來實利。能稱得上有錢人的,親戚中一個也沒有。」
接下去的沉默比剛才長。
那麼突如其來地失去孩子,兩人當然深受傷害。其中出現的空白又重,又暗。振作起來需很長時間。兩人悶在家裡,幾乎在無聲中送走了大部分時間。因為一開口就可能說出煩心話來。妻開始常喝葡萄酒。他有好長一段時間異常熱衷於練書法。在雪白的紙上黑乎乎揮筆寫出各種各樣的漢字,他覺得彷彿隱約看見自己心的結構。
「說的是。」
「多大年齡時結婚的?」
「您怎麼會知道呢?」
「具體說來?」
「你父親呢?」
「或許。」
家福點頭。感覺總好像在聽別人做的夢。
往下的時間,兩人是在沉默中度過的。返回修理廠,家福把大場叫到身旁告知:「決定僱用她。」
對此她沒有回答。大概因為問得太蠢,無需回答。
「說不定受傷害了。」
與此同時,屬於「大胆一方」的女駕駛員的大部分看上去好像深信自己開得好。她們大多時候瞧不起小心翼翼的女駕駛員們,以自己與之相反為自豪。不過,當她們大胆地改變行車線時,總好像沒怎麼注意到四周每一個駕駛員都嘆息著或出言不遜地稍稍用力踩下剎車踏板。
「家裡就我一個孩子。要是我是個漂亮可愛的女孩兒,父親不至於離家,母親總是這麼說,說正因我生來就丑,所以扔下不管了。」
「年齡有多大呢?」
或許,喝酒速度快是因為精神緊張。畢竟是和自己曾經偷偷睡過的女子的丈夫單獨對飲。不緊張才怪了。但不僅僅如此,家福想,也許他這人原本就只能這麼喝酒。
「或許。我們也是好朋友。」
家福就此思索。被人這麼問是第一次。道路擁堵。他們正在首都高速公路上朝竹橋出口行駛。
「沒有什麼。」她眯細眼睛,一邊緩緩吸氣一邊換擋減速。然後說道:「因為這車讓我中意。」
「我想我明白。」
下了舞台,家福趕緊卸妝更衣,快步離開劇院。不喜歡磨磨蹭蹭不走。演員之間的個人交往幾乎沒有。用手機聯繫渡利,讓她把車繞到後台門口。他到那裡時,黃色薩博敞篷車已在等待。十點半稍過返回惠比壽公寓。基本天天如此周而復始。
話語浮不上來,家福沉默不語。
渡利一邊盯視前方,一邊以缺乏抑揚感的聲音說:「您是演員,眼下每星期有六天要登台演出。自己開車趕去那裡。地鐵和計程車都不喜歡。因為想在車上練台詞。可是最近發生了碰車事故,駕駛證被吊銷了——因為多少喝了點酒,加上視力有問題。」
「不不,談不上什麼麻煩。若是那樣的時間,對我是求之不得的。如果我這樣無聊的交談對象也可以的話……」說著,高槻嘴角漾出淡淡的微笑,眼角聚起優雅的皺紋。那是非常迷人的微笑。家福心想,假如自己是中年女性,肯定臉頰發紅。
「工作本身我想不會多麼勞累。難受的恐怕更是無所事事地等待時間。」
從第二天開始,渡利成了家福的私人司機。下午兩點半她來到家福位於惠比壽的公寓,從地下停車場里開出薩博,把家福送到劇院。若不下雨,車篷一直敞開。去的路上,家福總是在副駕駛座上聽著磁帶隨之朗誦台詞。那是以明治時期的日本為背景改編的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他演萬尼亞舅舅。所有台詞早已倒背如流。但為了讓心情鎮靜下來,他還是要天天重複台詞。這已成為長期以來的習慣。
「工作時間不固定,全看日程安排。這段時間因為是以舞台為中心,所以整個上午基本沒事,可以睡到中午。夜裡再晚,也爭取十一點結束。更晚的時候可以根據需要叫計程車。每星期保證給一天休息時間。」
家福再次摘下棒球帽,這回放在膝頭,用手心一下下按著帽頂。「怎麼說合適呢,一旦開始認真表演,找出終止的時機就變得困難起來。哪怕再是精神折磨,在表演的意義沒有採取應有的形式之九_九_藏_書前,也是沒辦法中斷其流程的。如同音樂沒到達既定和聲就不能迎來正確的結尾……我說的你可明白?」
「我現在談的是死去的妻和我的事,不希望你那麼簡單歸結為泛泛之論啊!」
家福定定看著高槻的眼睛。高槻對著那視線看了一會兒,而後轉過眼睛。
「我想是那麼回事,多多少少。」
「現在做什麼工作?」
「一直想說來著,」他說,「細看之下,你非常可愛,一點兒也不醜。」
渡利深深呼吸,胸部在夾克下面緩緩隆起、下沉。「心情不會不好受嗎?明知他和太太睡過卻又一起喝酒聊天……」
假如那是盲點,那麼我們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異的盲點。這句話久久迴響在家福耳中。
因此,當家福談起正在物色專屬司機,而修理廠老闆大場向他推薦一個年輕女駕駛員的時候,家福臉上沒能浮現出多麼欣喜的表情。看得大場笑了,就差沒說心情可以理解。
那天夜晚,兩人在青山一家小酒吧喝酒。那是位於根津美術館後面小巷深處的一家不起眼的酒吧。一個四十光景的寡言少語的男子總在那裡當調酒師,牆角裝飾架上有一隻灰色的瘦貓睡得弓成一團,似乎是在此住下不走的附近的流浪貓。老爵士樂唱片在唱機轉盤上旋轉著。兩人中意這家酒吧的氣氛,以前也來過幾次。約好見面時,不知何故,每每下雨。這天也下著霏霏細雨。
「車篷敞開的時候,吸煙沒關係。但關上的時候希望不要吸。」家福說。
沉默持續了一陣子。家福摘下頭上的棒球帽,查看其形狀,重新戴回。在安有無數輪子的大型拖車旁邊,黃色的薩博敞篷車看上去甚是虛幻,簡直就像油輪旁邊漂浮的小遊艇。
「沒關係。」
坐在副駕駛座的時候,家福常想去世的妻。不知為什麼,渡利當私人司機以來,想妻想得頻繁了。妻同是演員。比他小兩歲,長相漂亮。家福大體算是「性格演員」,找到頭上的角色也大多是略有怪癖的配角。臉形有些過於瘦長,頭髮從年輕時就已開始變稀。不適合演主角。相比之下,妻子是正統風格的美女演員,所給角色也好收入也好,都與之相應。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反倒是他作為個性演技派的演員在坊間受到更高評價。但兩人仍相互承認各自的地位,人氣和收入之差在兩人間成為問題的時候一次也不曾有過。
「那時間里您太太也跟那個人睡來著?」
「只是?」
「好久沒見到了。」
「那個毫不含糊。不是說作為女性而言,反正沒得說的。」
「謝謝!我也不覺得丑,只不過長相不很漂亮罷了。就像索尼亞。」
渡利沒有回應,繼續默默開車。家福感謝她的沉默。
「怎麼說好呢……我想弄明白:老婆是為什麼跟他上床的?為什麼非跟他上床不可?起碼這是最初的動機。」
「岬寫平假名。如果需要,履曆書倒是準備了……」她用不無挑戰意味的語氣說道。
「正是。三個月或四個月時間里,估計他跟我老婆發生過幾次性關係。」
「所以要懲罰那個人。」女孩說。
「而我們都在表演。」家福說。
「可憐。」家福說。
「那也是有的。」家福說,「不過也因為別的。」
「為什麼?」
家福搖頭道:「不,沒能理解。他擁有而我不擁有的東西,我想是有幾個的。或許莫如說,想必有好多。至於是其中哪個俘虜了她的心,卻搞不清楚。畢竟我們並不是在那麼細小的大頭針尖層面上行動的。人與人的交往,尤其男女之間的交往,怎麼說呢,其實是整體性問題。曖昧、任性、痛切。」
「有一點問問可以么?」渡利說。
回想起來,妻同別的男人有性關係,是在那以後。或許孩子的失去激起了她身上的那種慾望。但這終究不過是他的猜測,無非或許而已。
飲酒話題讓家福的臉蒙上陰雲,右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唇邊。
「朋友式交往大致進行了半年。每月在哪裡的酒館見面兩三次,一起喝酒。」家福說。
「請問。」渡利應道。
「無可救藥的故事。」家福說,「『啊,受不了,救救我吧!我已經四十七了。假如六十死掉,往下還必須活十三年。太長了!那十三年該怎麼熬過呢?怎麼做才能填埋一天又一天呢?』當時的人一般六十就死了。萬尼亞舅舅沒生在這個時代,也許還是幸運的。」
家福想睡一會兒。深睡了一陣子。睜眼醒來。十分或十五分,也就那樣。他再次上台表演。沐浴著燈光,口誦既定的台詞。接受掌聲,幕布落下。暫且離開自己,又返回自己。但返回的位置同原來的不盡相同。
雖然交談的內容林林總總,但中間肯定談到家福的亡妻。每當家福講起她年輕時的趣聞,高槻總是以真誠的神情側耳傾聽,就好像收集和管理他人記憶的人。意識到時,家福本身也為那樣的交談樂在其中。
「您太太大概並沒有為那個人動什麼心吧?」渡利極為簡潔地說,「所以才睡。」
一如大多數習慣性飲酒者,酒一落肚,嘴巴就輕快起來。甚至不該說的事也在人家問都沒問的情況下主動一吐為快。家福大體上是聽者角色,和顏悅色地應和著,該安慰時就斟酌詞句安慰一句。同時儘可能多地搜集關於他的信息。家福做得彷彿自己對高槻懷有極大的好意。這絕不是難事。因為他天生善於傾聽,而且實際上也對高槻懷有好意。加之兩人有一個共同點:至今仍為一個死去的美女情有不舍。立場固然不同,但同樣不能填補這個缺憾。所以很談得來。
家福就此思索。「兼而有之。那條界線我本身也漸漸模糊起來。所謂認真表演,就是那麼一種情形。」
高槻舉出銀座一家有名的酒吧的名字,說那裡只要預訂包廂,就能暢所欲言,誰都不會聽見。家福知道那家酒吧的位置。隨後兩人握手道別。高槻的手很柔軟,手指細細長長。手心暖暖的,似乎出了一點點汗。大概緊張的關係。
「查了查,您和我父親同年出生。」
「我或許看漏了她身上某種寶貴的東西。不,就算親眼看見,也可能實際上看不見那個。」
「舊車,沒有衛星導航……」
不過,家福沒怎麼介意。他也不太擅長日常性|交談。同對脾性的人進行實質性|交談並不討厭,否則寧願默不作聲。他把身體沉進副駕駛座,半看不看地看著經過的街景。對於平時在駕駛座手握方向盤的他來說,這一視角下的街景讓他覺得新鮮。
渡利從盒中抽出一支萬寶路叼在嘴上,但沒有點火。車篷關合時她絕不吸煙,只是叼著。
「在哪裡都不知道。我八歲的時候他離家走了,那以後再沒見過,聯繫也沒有。母親一直為這個責怪我。」
「地點哪裡好呢?」高槻問。
渡利微微點頭,等待下文。家福略一遲疑,斷然說出口來。
「我交最後一個朋友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家福放棄睡覺,睜開眼睛,「說是類似朋友的人可能更為準確。對方比我小六七歲,也是個極好的傢伙。愛喝酒,我也跟著喝,邊喝邊東拉西扯。」
「不過對您來說,毫無疑問那是好事,我想。畢竟沒有傷害別人,不管用什麼形式。」
「女人是有那種地方的。」渡利補充一句。
「不錯。」
買這車的時候,妻還活著。車體的黃色是她選擇的。最初幾年經常兩人一起出行。妻不開車,把方向盤總是家福的任務。遠處也去了幾次。伊豆、箱根、那須都去了。但那以後差不多十年來,車上幾乎全是他一個人。妻死後,他倒是和幾個女性|交往過,但不知為什麼,讓她們坐副駕駛座的機會卻一次也沒有過。除了工作需要的時候,連城區都沒離開過。
「明白?怎麼明白?」調酒師離開后,家福再次問道。
大場介紹家福。她姓渡利,渡利岬。
給她這麼一說,或許真是那樣,家福心想。並非演技的笑真可能時隔好久了。
「作為我,只想希望有人能和我談談妻子的事。」家福補充道,「一個人待在家裡不動,老實說,心裏時常難受。對您肯定是個麻煩……」
渡利什麼也沒說。看表情她連8-track是什麼東西好像都不知道。
「不可能好受。」家福說,「不願意想的事也難免想,不願意想起的事也想起了。但我可以演劇,那是我的工作。」
「實不相瞞,他跟我老婆睡了一段時間。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
「開車在哪裡學會的?」
「那麼,在這附近試開一下可好?天氣好,車篷敞開吧。」
家福對他的說法想了一會兒。「不過,那終究不過是泛泛之論。」
她沒有回答。眯細眼睛,定定注視前方。
「有幾點想問一下……」家福在有栖川公園一帶開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