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他，我不知道為什麼，但他身上有種東西嚇著我了，他會給我們帶來傷害的，我知道的，我感覺到了。如果你非要把他帶來不可，結局只能很悲慘。」

「我的寶貝。」他笑了。

「讓他死去吧。」

斯特羅伊夫困惑地看著她，一時有點手足無措。他的眉頭緊鎖，紅色的嘴巴噘著，他的怪樣子讓我想起了一隻受到驚嚇的豚鼠。

「哦，我親愛的，不要拒絕吧，我真的無法忍受把他一個人丟在那兒，想到那種情景，我睡覺都閉不上眼睛。」

「你以前沒有過痛苦萬分的經歷，而有人曾經向你伸出過援手嗎？你知道這幫助意味著什麼。當你有這樣的機會時，你難道不願意也幫助別人嗎？」

「噢，不行。」

「親愛的，我想求你為我做點事情。」他說道。

「告訴她這是件生死攸關的事情，無論如何不能把他扔在那個悲慘的老鼠洞里不管。」

「你知道，在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我不會為你做。」

「你連一隻雜種小狗的志氣都沒有！你躺在地上，讓人從你身上踐踏過去。」

「噢，看在老天爺的分上，你別再逼我了，你把我都快逼瘋了。」

「哦，迪爾柯，自從我們在一起，我從來沒要求過你為我做什麼。」

斯特羅伊夫笑了笑，覺得明白他妻子這種態度的原因了。

突然，她又克制住自ｈｔtｐｓ://reａｄ.９９ｃｓw•com己，用暗淡的眼神望著他，她十指交叉地把手放到胸口上，好像心臟跳動得讓人無法忍受。

「他幹嗎不去醫院？」

「那麼，你還是堅決不同意嘍，親愛的？」他最終說道。

「哦，我可憐的寶貝，你還想著那天他來我們家看我畫的事呀。如果他覺得我的畫畫得不怎麼樣，這又有什麼關係？我讓他看我的畫，這事本來做得就不夠聰明，我也敢說這些畫確實不怎麼樣。」

斯特羅伊夫倒吸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他轉向我尋求支持，可我不知說什麼好。

他想再次把她攬入懷中，但她躲避了他。

我站在一旁，被這家庭中的一幕弄得有些尷尬。我搞不清楚為什麼斯特羅伊夫堅持讓我和他一起回來。我看到他的妻子都快被氣哭了。

「在這兒照料他要容易得多，這誰都能看出來，」我說，「但顯而易見的是也會很不方便。我知道得有人不分晝夜地陪著他。」

「把斯特里克蘭帶到這兒來吧，迪爾柯，我會儘力照顧他的。」

他可憐巴巴地環顧了一下畫室。在畫架上還有一幅完成了一半的畫——一個笑著的義大利農民，正拿著一大串葡萄放到一個黑眼睛姑娘的頭上。

「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她的口氣不那麼惡狠狠的了，然後對著我，努力想擠出一絲ｒｅaｄ.99ｃsw•coｍ微笑：「讓你見笑了，真不知你會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在世上最親的人，在沒有徵得你完全同意之前，沒人會來咱們家。」

「即使他不喜歡你的畫，也應該有禮貌些，沒有必要侮辱你。他表現得很鄙視你，而你還在舔他的手。哦，我恨死他了。」

「就因為我們做了一件好事？」

在他的圓臉上，突然閃現了微笑。

「我不反對你去照顧他。」

她看著他，嚴肅中透著快樂，這正是她的迷人之處。他紅色的臉膛因為汗水而閃亮，一副可笑的激動的樣子，在他圓圓的、好像受到驚嚇的眼睛里透著一種急切的光芒。

過了一會兒，我們離開了斯特里克蘭的住處。迪爾柯回家去吃晚飯，我說好去找一個大夫，帶他去看看斯特里克蘭的病。但當我們走到大街上，從憋悶的閣樓出來，剛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這個荷蘭人就懇求我馬上跟他回他的畫室。顯然他腦子裡有了什麼想法，但還沒告訴我。他堅持說很有必要讓我陪著他，因為醫生此刻能做的事比我們已經做的多不了哪裡去。我只好同意。當我們進門的時候，布蘭奇·斯特羅伊夫正在擺桌子，已備好了晚餐。迪爾柯走上前去，抓著她的雙手。

「那有什麼關係？我有你照料我呀，沒必要讓他read.99csw.com來幫我。再說了，我和他不一樣，我是微不足道的。」

她的聲音冷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她有氣無力地揮了一下手，似乎已經精疲力竭了。

「親愛的，他很有天分，你不會認為我覺得自己也有吧，我倒是希望我有。但是我知道當我看見這種天分時，我從心底里尊重它，它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東西，可對擁有它的人，天分又是巨大的負擔。我們應該對他們非常容忍，非常有耐心。」

「我沒有耐心聽你叨叨，如果是你病了，你覺得他會伸出一根手指頭來幫你嗎？」

「那就是說你同意了？我就知道你會的，哦，我親愛的寶貝。」

「不，不。我知道我是對的。可怕的事情會降臨到我們身上。」

這些話雖然很普通，但在我的心裏，覺得在這番話里有著勸誡的意味。我笑了。但我大吃一驚地發現這些話對布蘭奇·斯特羅伊夫產生了效果。她驚跳了一下，長久地盯著她的丈夫，而此時斯特羅伊夫的眼睛卻盯著地面。我搞不懂為什麼他看上去有些窘迫。斯特羅伊夫太太的臉頰上又泛起了淡淡的紅暈，而接下來她的臉又變白了——變得慘白，讓人覺得好像血液一下子從她的身體表面被抽幹了，甚至她的雙手也變得蒼白無色。一陣顫抖像打擺子一樣掠過她的全身，畫室的沉寂似乎凝結成了冰塊九-九-藏-書，幾乎成了觸手可及的東西。我大惑不解。

「可是他快死了。」

「關我什麼事？我恨他。」

「醫院！他需要有充滿慈愛的雙手來照料，他必須得到精心護理才行。」

「他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可是為什麼呀？」

「斯特里克蘭病得很厲害，他可能快死了，自己待在一間髒兮兮的閣樓里，身邊沒一個人照料他，我想求你讓我把他帶到這兒來。」

我很吃驚地看到她被打動了，她繼續擺桌子，但雙手在顫抖。

她的舉止再次變得十分正常，沒人能夠看出就在剛才她還經歷著情緒的大起大落。

「哦，親愛的，我的寶貝，你不會是這個意思吧，我懇求你讓我把他帶到這兒來吧。我們能讓他舒服些，也許我們還能救他的命。他不會給你添什麼麻煩的，我來做一切事情，我們在畫室里給他安張床，我們不能讓他像條狗一樣死去呀，那也太沒人性了。」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我想她都快暈倒了，我對她有點失去了耐心，我以前從沒懷疑過她竟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這時，我再次聽到斯特羅伊夫的聲音響了起來，似乎打破了這陣奇怪的沉默。

「別在生人面前卿卿我我的，迪爾柯，」她說，「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我親愛的，你不是個偷懶怕麻煩的人呀。」

「不僅因為他是個天才，我才求你讓我把reaｄ.9９csｗ•ｃoｍ他帶來的，而且因為他是個人呀，他貧病交加。」

「我絕不會讓他進我們家門的——絕不。」

她很快抽回了雙手——我從來沒見過她動作如此的迅速——臉也紅了。

斯特羅伊夫轉向了我。

「我都認不出你了，你本來那麼善良，那麼心腸軟。」

終於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一屁股癱坐到了椅子上，用雙手蒙住了臉，肩膀劇烈地抽|動著。過了一會兒，迪爾柯雙膝跪在了她的身邊，雙臂抱著她，親吻她，叫著她的各種昵稱，說來就來的眼淚在他的雙頰上流淌。過了一會兒，她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擦乾了眼淚。

她現在又氣喘吁吁了，臉上出現了難以名狀的恐懼。我不知道她的想法，覺得她被某種無形的、可怕的東西所佔據，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她本來一貫那麼冷靜，而現在的驚恐不安讓人感到吃驚。斯特羅伊夫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既困惑不解，又驚慌失措。

「如果他來了，我就走。」斯特羅伊夫太太瘋了似的說道。

「這間畫室是你的，這裏的一切都屬於你。如果你想把他帶到這兒來，我怎麼能攔得住呢？」

「可你這話多麼不理性呀！」

「我乞求你別把斯特里克蘭帶到咱們家來。其他任何人你都可以帶來，小偷、醉鬼、街頭流浪漢，我向你保證，我會開心地為他們做一切事情，但我懇求你別把斯特里克蘭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