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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但是如果人這種生物是不可捉摸的,人們就無法確定別人的言行。所以,在布蘭奇·斯特羅伊夫身上,她的行為還是完全可以解釋通的。而在另一方面,我卻無法理解斯特里克蘭的做法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他的所作所為和我對他的了解和認知背道而馳。他如此冷酷地背叛朋友的信任,無恥地滿足自己一時的念頭,不惜以別人的痛苦為代價,這些都毫不奇怪,因為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是一個沒有一絲一毫感恩之心的人,也沒有任何的同情心。我們大多數人司空見慣的那些感情,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如果你去指責他毫無感情,就會像因為老虎的殘暴而去指責老虎一樣荒唐。但我還是不能理解他怎麼會打起了斯特羅伊夫太太的主意。
我無法相信斯特里克蘭會愛上布蘭奇·斯特羅伊夫,我不相信他還有愛的能力,這是一種以溫柔為重要特質的感情,但是斯特里克蘭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別的人都沒有溫柔之情。愛情中需要有一種柔弱之感,需要有一種去保護的願望,渴望展現好的一九-九-藏-書面和給予對方快樂—如果不是無私,那麼無論如何也是一種千方百計要掩蓋起來的自私;愛情有時還會缺乏自信。我無法想象在斯特里克蘭身上會有這些特點。愛情需要專註,需要戀人完全忘我;即使是最遠見卓識的人,雖然在理性上清楚,但在感性上也不會認識到愛情會有消亡的一天;明知愛情是虛幻的,是一場鏡花水月,但實踐上仍堅信愛情是具象的,他愛這場虛幻勝過現實。愛情可以使一個人超越自己,同時還可使人鑽牛角尖而不能自拔,他不再是原來的自我,他不再是一個個人,而是一件東西,一個工具,在陌生的自我中要達到某種目的。戀愛時絕不會缺乏卿卿我我、多愁善感,而在我所認識的人中,斯特里克蘭是最缺乏這種感情的。我不相信他會忍受愛情所帶來的折磨,他也絕不會忍受愛情帶給他的束縛。我相信他有能力把愛情這玩意兒從心底連根拔除的,雖然可能也會帶來痛苦,讓他留下滿目瘡痍、血流滿地的場面,但卻可以留住他自己也不知道九_九_藏_書是什麼的、無法讓人理解的、孜孜以求的東西。如果我完全成功地寫下了斯特里克蘭給我留下的複雜印象的話,我想我對他下面的評價不會顯得唐突:我覺得他既偉大又渺小,愛情是不會發生在他身上的。
布蘭奇·斯特羅伊夫被慾念殘酷地抓在了掌心。也許她還恨斯特里克蘭,但是她更加渴望得到他,原來構成她生活的全部現在都變得無足輕重。她不再是那個複雜的女人了,既善良又愛使性子,既體貼又輕率,她是狂女美娜德,是欲|女。
然而,我認為每個人對於愛情的理解來源於其自身的特質,因人而異。像斯特里克蘭這樣的人會按照自己特殊的方式去戀愛,想尋求對他感情的分析是徒勞的。
然而,我給自己準備的這張床並不像我料想的那樣足夠舒服,所以整個晚上我幾乎沒能睡著,腦海里滿是這個不幸的荷蘭人跟我說的那些話。我對布蘭奇·九-九-藏-書斯特羅伊夫的行為並不感到有多麼奇怪,因為我已經看出來她的出軌僅僅是肉體渴求的結果。我並不認為她曾經真正地關心過自己的丈夫,原來我以為她愛他,其實那隻不過是對於舒適和愛撫出自女性本能的反應,大多數女人都把這種反應當成了愛情。這是一種被動的感情,能夠被任何東西所喚醒,就像藤蔓可以攀附於任何樹上一樣。這種感情可以讓一個姑娘嫁給任何一個想要她的男人,而且保證能夠隨之愛上他,世人都認可這種感情的力量,並且覺得這種方式是明智的。這是一種對安全的滿足、對家業的驕傲、對被艷羡的喜悅、對家庭生活的滿意所組成的感情,它只是被友善的虛榮所掩飾,而女人們還把它歸因於精神上的價值。它是一種在激|情面前會喪失抵抗力的感情。我懷疑甚至在一開始,布蘭奇·斯特羅伊夫對斯特里克蘭強烈的憎惡感中就隱隱約約摻雜著性吸引力的因素。可我又有何德何能,我應該去尋求解開這神秘的性的難題嗎?也許斯特羅伊夫的激|情喚起了,但沒有滿足她本https://read•99csw•com性中的那個部分,她恨斯特里克蘭是因為她覺得在他的身上有某種力量,正是她所需要的。我認為在她極力反對她丈夫想把斯特里克蘭接到家裡的願望時,她並非虛情假意。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但她怕他。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她預見到了災難的降臨。我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她對斯特里克蘭的恐懼是對自己的恐懼的移植,因為他是那麼奇怪地困擾她。他的外表狂野和粗俗,眼睛里透著冷漠,嘴唇上顯著肉|欲,身材高大、壯碩;他給人一種熱情不羈的印象,也許她也感到了在他的身上有種邪惡的氣質,這種氣質是世界仍在混沌初期野蠻人身上所具有的,那時物質還和大地保持著早期的聯繫,而物質似乎還擁有自身的精神。如果他完全影響了她,她就不可避免地或是愛他或是恨他,她選擇了後者。
但可能這隻是我的想象。她或許只是厭倦了她的丈夫,出於並不熱切的好奇而來到斯特里克蘭身邊,她或許對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屈從於他的慾念只是由於他們的朝夕相處和她的閑散無聊,隨後卻發九_九_藏_書現她掉進了自己設計的陷阱里,根本沒有力量掙脫。我怎麼能了解在她平和的前額和那雙冷靜的灰眼睛後面,隱藏著什麼樣的想法和感情呢?
隨後,我能想象到每天和病人的親密接觸,奇怪地打動了她。她抬起他的頭喂他食物,他的頭給她的手以沉重感;喂完他后,她擦拭他充滿肉|欲的嘴唇和紅鬍鬚。她擦洗他的四肢,上面覆蓋著濃密的汗毛;在她擦乾他雙手的時候,雖然他很虛弱,但雙手依然結實,筋骨有力。他的手指很長,典型的藝術家的手指,多才多藝,靈巧別緻。我不知道這些手指激起了她多麼慌亂的想法。他很安靜地睡著,沒有一絲的動作,好像他已經死去。他就像森林中的某種野獸,在長時間的追逐后靜靜地歇息。她想知道在他的夢中會有怎樣的景象。他夢到仙女飛越希臘的森林,而森林之神在後面緊追嗎?她在逃跑,腳底生風,絕望無助,而他一步步地趕了上來,直到她感覺到了脖子後面熱乎乎的呼吸。她還在一聲不吭地逃,他也在默默地追,最後當他抓住她時,激蕩在她心中的,是恐懼還是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