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我其實平時滴酒不沾。」他一邊給自己斟了大半杯加拿大克拉伯牌威士忌,一邊說道。
「你在哪兒遇見他的?」我問道。
他立馬站起身來,陪著女兒沿路回去了。我想這是精神戰勝物質的明證,所以我的跑題,至少還是有些寓意的好處的。
但我不認為他是個幸福的人。他患有消化不良症,人們經常看見他含著助消化的藥片,在上午他的胃口通常很糟糕,但是光這一痛苦並不能損害他的精神,更令他痛苦的是生活的不如意。八年前,他草率地娶了老婆。對於有些男人,仁慈的上帝已經毫無疑問地判定他們過單身生活,但是他們有的人由於任性,有的人由於拗不過環境,卻違背了上帝的意旨。沒有什麼事比結了婚但還做光棍這件事更令人同情的了,而尼科爾斯船長恰恰就碰上了這樣的倒霉事。我見過他妻子,她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我覺得有一類人,她們的年齡總是存疑,因為看上去她和二十歲時也沒有什麼不同,到了四十歲,看上去也不怎麼老。她就是屬於此類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她留給我的印象是渾身上下都緊繃繃的:相貌平平的臉蛋,薄薄的嘴唇,看上去是緊繃繃的;皮膚包著骨頭,是緊繃繃九九藏書的;微笑是緊繃繃的;頭髮是緊繃繃的;衣服也是緊繃繃的。她穿的白色斜紋布衣服全然穿出了黑色孝衣的效果,我無法想象,尼科爾斯船長出於什麼原因娶了她,而且娶過門之後竟然沒有拋棄她,也許他時常打算拋棄她,可他的悲哀之處就在於總也不成功,不管他跑到多遠的地方,也不管他的藏身之地是多麼隱秘,我能肯定,尼科爾斯太太,就像命運一樣,不屈不撓地如影隨形,就像良知一樣,毫無惻隱之心,很快就能找到他,黏上他。如同因離不開果,他也無法逃離她。
「好了,我該回去了。」他說道。
「是的,我早就喝了咖啡,」他回答道,「不過我倒是不介意喝上點威士忌。」
「你在馬賽做什麼?」
「嗯,我想那時我正處於困境。」
這個老江湖,就像藝術家,也許還有紳士一樣,不屬於哪一個階級。他不會對無業游民的粗魯感到難堪,也不會對王公貴族的繁文縟節表示嘉許。但是尼科爾斯太太屬於很有教養的階層,最近名聲日隆,被眾人稱為下中階層九九藏書。實際上,她的父親是個警察,我敢肯定是辦事很有效率的那一類,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抓住船長不放手,但我肯定那不是因為愛情。我從未聽她說過話,也許私下裡她也挺能說。不管怎樣,尼科爾斯船長怕她怕得要死。有時,他和我坐在賓館的露台上,他也能感覺出她正走在外面的路上,她沒搭理他,好像他完全不存在,只是鎮定地踱來踱去。緊接著,一陣奇怪的不安籠罩著船長,他看了看表,發出一聲嘆息。
當他笑的時候,露出的牙齒有的豁著,有的發黃了。他是一個很瘦削的人,個頭比中等略低,灰白頭髮剪得很短,嘴上的灰白鬍子短而粗,看得出來,他有好幾天沒有修邊幅了,臉上的皺紋很深,長期暴露在太陽下面,臉被晒成了古銅色。他長著一雙藍色的小眼睛,眼珠令人吃驚的靈活,我的手哪怕稍微一動,它們就能快速地跟著動,看上去讓人感覺這人是個老江湖了。但是,在那一刻他倒是全心全意地對我,而且一副哥們義氣的模樣。他穿著一身破舊的卡其布套裝,雙手看上去真應該好好洗一洗了。
我到塔希提島不久,就遇見了尼科爾斯船長。有一天上午,我正在賓館的露台上吃早餐,九_九_藏_書他走過來並做了自我介紹。他早就聽人說過我對查爾斯·斯特里克蘭感興趣,打過招呼后,就跟我說他來是為了談談斯特里克蘭的事。就像在英格蘭的鄉下一樣,塔希提島的人喜歡張家長李家短地聊閑天,有那麼一兩次我打聽過斯特里克蘭的畫,這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我問初次見面的船長是否吃過了早餐。
「在馬賽。」
「媽媽找你。」她帶著哭腔說道。
「你和你的肝好好商量一下,然後再決定吧。」我回答說。
他沖我討好地笑了笑。
從我這位朋友現在的這副模樣來看,他的窘況依然沒有改善。我準備和他交個朋友,培養一下感情,和這些海濱白人遊民打交道,你總要付出點小代價才能和他們處得不錯。他們很容易接近,交談時總是很友善;他們很少擺架子,給他們買杯酒肯定就能讓他們掏心掏肺,你不用費力和他們套近乎,如果你能認真地聽他們天南海北地一通胡扯,你不僅能贏得他們的信任,而且還能讓他們心懷感激。他們把聊閑天看作是生活中很大的樂趣,因此,他們往往用神侃證明他們教養的優異,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娛樂別人的侃爺。這些人的閱歷很廣,再加上想象力豐富,所以read.99csw.com還是能侃出一些東西來的,不能說他們的話中沒有吹噓和欺騙的成分,但他們對法律能保持起碼的尊重,尤其當法律能夠得到有力的支持時,更是如此。跟他們一起玩撲克牌是危險的,但是他們的不老實反而給這種世界上最棒的遊戲增添了特殊的刺|激。在我離開塔希提島之前,我和尼科爾斯船長已經很熟悉了,和他交往,我賺大了,我不認為掏錢請他抽雪茄、喝威士忌(他從不喝雞尾酒,因為他是個滴酒不沾的人嘛)做了冤大頭。有時他還會客客氣氣地跟我借上幾美元,好像是給我面子,就這樣這幾美元從我兜里轉到了他的口袋中。不管怎麼說,這些付出對於他帶給我的樂趣還是值得的。他其實是我的債主,如果我的良心堅持以死板的方式來處理這本書的寫作,為了不跑題而寥寥幾行字就把他打發掉的話,我會覺得對不起他的。
我招呼一個中國侍者過來。
「我和斯特里克蘭很熟,」他一邊向後靠在椅子上點亮我遞給他的雪茄煙,一邊說道,「通過我,他才來到這個島上。」
我不知道尼科爾斯船長最初為什麼要離開英格蘭,這件事他閉口不談,跟他這種脾氣的人相處,一些單刀直入的問題是非常欠考慮的。他的言談中隱約透露出他受了不白之冤。毫無疑問,他把自己看成是非正義的受害者。我的想象總把這事跟詐騙和暴力之類的事相聯繫。當他說在英格蘭的一些地方當局執法過於機械時,我總是充滿同情地表示認可。我很高興地看到,儘管在故土他經歷了種種不愉快,但沒有損傷他熱情洋溢的愛國主義,他頻頻宣稱英格蘭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覺得在美國人、殖民地人、達哥人、荷蘭人或是卡納加人面前,他還是高人一等的。九_九_藏_書
「好的,好的,乖乖。」尼科爾斯船長趕忙答道。
「你是不是認為現在喝酒太早了點?」船長說道。
這個時候,什麼俏皮話、什麼威士忌都留不住他了。但他還是個男人,能夠以大無畏的氣概面對颶風和颱風,只要有一把手槍,他會毫不猶豫地和十二個手無寸鐵的黑人戰鬥。有時,尼科爾斯太太會派她的女兒,一個臉色蒼白,但又陰沉著臉的七歲小女孩來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