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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隨後,科恩先生又說了幾句讓人刮目相看的話。
「我想他不會是一個很令人滿意的監工。」我笑著說。
「你知道,我對他感興趣是因為他是個畫家,」他告訴我,「沒有多少畫家肯到我們島上來,我很可憐他,因為他是個蹩腳的畫家,我給了他第一份工作。我在半島上有一個種植園,想請一個白人做監工。除非你有一個白人監督著本地人,否則的話,這些當地人從來不出活兒。我對他說:『你會有很多時間畫畫,你能掙上一筆錢。』我知道他都快餓死了,但我還是給了他不錯的薪水。」
「我已經夠體諒他了,我一向對藝術家充滿同情,你知道,我們家的傳統就是這樣。但是他只幹了幾個月,當攢夠錢可以買顏料和畫布的時候,他就離開了我。那時,有個地方讓他著迷,他想離開跑到樹林里去。但我還能時不時地看到他,每隔幾個月他就會在帕皮提露面,待上一小段時間;一旦他從某個人那裡搞到錢,就會再次消失。來帕皮提的幾次中,有一次他來找我,請求我貸給他九-九-藏-書二百法郎的款子,他看上去有一周都沒吃上飯了,我不忍心拒絕他,當然了,我也從沒指望我的錢還能回來。哦,一年之後,他又一次來找我,隨身還帶著一幅畫,他沒有提欠我錢的事兒,但是他說:『這兒有一幅你種植園的畫,我專門為你畫的。』我看了看這幅畫,不知道說什麼好,可我還是謝了他。他走了以後,我把這幅畫拿給我妻子看。」
「我真希望可憐的斯特里克蘭還活著呢,當我把二萬九千八百法郎賣他畫的錢給他時,真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麼。」
我原打算到這兒就結束我這本書的內容,我最初的想法是,在書的開頭部分敘述斯特里克蘭在塔希提島上的最後歲月,以及他可怕的死亡。然後再倒敘,講述我所知道的他早年的生活,這是我的初衷,倒不是我任性,而是因為我想讓斯特里克蘭帶著我所不了解的,他孤獨心靈中的幻想出發到一個未知的島嶼,這座島嶼能夠點燃他的想象力。我喜歡他的這樣一幅畫面,在四十七歲的年紀開始畫九九藏書畫,而這個年齡大多數男人已經安頓下來,在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舒服生活中度日,可他卻在尋找一個新世界。我好像能夠看見他佇立在船頭,目光凝視灰濛濛的大海,迎面是凜冽的北風,浪花四濺,遠眺漸漸消失的法國海岸線,命中注定他再也看不見這些景象了。我想他的舉止中有種豪邁氣概,心靈中有種無畏精神。我希望這樣來做結尾,留下某種希望,這樣寫似乎強調了人類不可征服的精神,但是我發現自己無法駕馭它,某種程度上,我不能很好地理清這個故事,嘗試了一兩次以後,我不得不放棄了;我在故事的開頭就用了通常的方式,並暗自決定我只講述我所知道的斯特里克蘭的生活,我所了解的事實怎樣,就按順序把它原原本本地寫出來。
對於那些現在看來只是不完整片斷的事實,我就力求站在一名生物學家的角度,從一根骨頭上,不僅要重構一個已經滅絕了的動物的外表,還要還原它的生活習性。斯特里克蘭沒有給在塔希提島上跟他有聯繫的人留下任何特read•99csw•com殊的印象,對他們來說,他只不過是個經濟上持續窘迫的遊民,能夠多少讓人注意的是,他能畫幾幅畫的特殊才能,而這些畫對於他們來說,是荒誕不經的。直到他死了若干年以後,來自巴黎和柏林畫商的代理人們來尋找可能仍然遺留在島上他的畫作,島上的人才知道,在他們當中曾經生活過一位偉大的人物,他們才想起來,如果當初他們能花一點點錢買上幾幅他的畫,現在可值相當一大筆錢了,他們簡直無法原諒自己白白讓這樣一個好機會溜掉了。島上有一位猶太生意人名叫科恩,用不同尋常的方式弄到過斯特里克蘭的一幅畫。科恩是個法國籍的小老頭,有著一雙柔和、善良的眼睛和令人愉快的微笑,半是商人,半是水手,自己有一艘快艇,他開著快艇勇敢地在包莫圖斯群島、馬克薩斯和塔希提群島之間來回穿梭,給當地運去需要的商品,帶回椰子干、貝殼和珍珠。我想去找他,因為有人告訴我他有一顆很大的黑珍珠,他願意很便宜地出手,但是當我發現,九*九*藏*書他的要價還是超出了我的支付能力時,我開始跟他談論起斯特里克蘭來了,發現他跟斯特里克蘭很熟。
「『你別問我,我根本看不懂它,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種東西。』『那我們拿它怎麼辦呢?』我問妻子。『我們絕不能把它掛起來。』她說道,『別人會笑話我們的。』因為我妻子沒有扔東西的習慣,這是她的癖好,所以她把它拿到閣樓上,扔進了雜物堆中。接下來,你自己都可以想象,就在戰爭爆發前,我哥哥在巴黎給我寫信,信上說:『你知道一個生活在塔希提島上的英國人的事嗎?好像他是個天才,他的畫現在能賣大價錢,看看你能不能弄到他畫的任何東西,把它寄給我,我們有錢可賺。』於是,我對我妻子說:『那幅斯特里克蘭送我的畫怎麼樣了?有可能還在閣樓上嗎?』『百分之百在,』她回答說,『我是絕不扔任何東西的,這一點你是知道的,這是我的癖好。』我們爬到閣樓上——我們住在這棟房子里已經有三十年了,在這三十年中我都不知道我們積攢下了多少破爛——終九*九*藏*書於在一堆雜物中找到了那幅畫。我又一次端詳這幅畫,說道:『誰會想到我們在半島種植園裡的監工,我還借過他二百法郎,竟然是個天才?你能看出這幅畫哪點畫得好嗎?』『我看不出來,』她說道,『它一點也不像我們的種植園,而且我也從來沒見過長著藍葉子的椰子樹,但是在巴黎的那些人都瘋了,也許你哥哥能把它賣上個二百法郎,正好抵上你借給斯特里克蘭的錢。』無論如何,我們把它打包寄給了我哥哥。最後,我們收到一封他的回信。你猜他信上寫了什麼?『我收到了你寄來的畫,』他說,『我得實話實說,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在跟我開玩笑,為這樣一幅畫,我真不應該花上郵寄費,我忐忑不安地把它拿給曾向我說起這事的先生看。當他說這幅畫是個傑作,願意出價三萬法郎買它時,你能想象出我的震驚嗎?我敢說我要是出再高的價他也會接受的,可是說實話,當時我被驚得目瞪口呆,腦筋根本轉不過來了,在我回過神之前,我就接受了他的報價。』」
「『你瞧這幅畫怎麼樣?』」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