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人當面這麼稱讚，西田也並不怎麼感到不好意思，因為可以看出這個橋本的攝影水平確實比自己差得太遠了。
橋本結結巴巴地報了三個相機型號，可都是面向一般大眾的傻瓜機，西田聽了只得苦笑，心想：怪不得玩了五年相機，作品還從未被專業攝影雜誌錄用過呢。
鬍鬚男十分高興地點頭表示同意。
從剛才起，西田就感覺到有什麼人站自己的背後。可是自己是一個人來的，並無同伴，也沒跟誰約好這裏見面，因此他不打算回頭去看。再說，打鋼珠也是相當緊張忙碌的，根本沒有閑工夫分心。可背後站著的那個人卻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太感謝了。真是太令人感動了。我呢，比起沙龍風格的照片來，更喜歡新聞攝影。雖說是個業餘愛好者，今後也想往這方面發展一下呢。西田先生，前一陣A報年度攝影大獎賽上，您有一幅名叫《暴走的終結》的作品入選了，對吧？」
「您辛苦了。」
「看吧。」
「秦野西部。哦，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橋本，請多多關照。」
「雖說是初學者，也不是完全不懂的門外漢吧？從開始玩相機到現，有幾年了？」
西田回頭一看，見一個留著長發和鬍鬚的陌生男人正沖他微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熱情，西田感到十分意外。
「是啊，我是西田。」西田答道。他意識到自己胸前掛著照相機。
店內的廣播喇叭里交替播放著軍歌和流行歌曲，這些喧囂嘈雜的歌聲手氣不好的客人聽來，只能加劇他們的煩躁情緒。而音樂的間隙之中，還夾雜著「×號台的鋼珠預訂量已到，請客人換台」的廣播，更激發了人們的焦躁感。
高檔相機N系列中，本來並無「黃金」這樣的機型。但這類相機用得久了，機身上的塗料被磨掉后，就露出了金黃色的金屬顏色來了。並且，金黃色的
九*九*藏*書部分越多，就說明該相機的年代越久遠。因此也就有了一個「黃金N」的愛稱。還有一個原因是這種相機是手工製作的，成本極高，早就停止出品，現已經很難弄到手了。再說，這種相機過於高檔，外行一般用不來。畢竟如今已經是又便宜又能自動操作的傻瓜機的時代了。
西田只穿了一件紅色的套頭毛衣，臉上汗涔涔的，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鋼珠的走向。他的頭髮亂糟糟的，黑里透紅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拉碴的鬍子使他的臉看起來更黑了。他的肩膀和身子都是圓滾滾的，鼻尖油光鋥亮，眼鏡老是要滑下來，因此，他不時地要用左手推一推。他的右手握圓形電動搖桿上，正仔細控制著鋼珠串的流向。
這一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什麼節假日，因此來店裡打「扒金庫」的人並不太多。但對於專心致志的客人來說，眼中只有滾動的鋼珠，並不乎店裡的人數，甚至連身邊坐的是什麼人也毫不關心。
西田的心情一下子就舒暢起來了。確實，自己的名字是常常出現報紙和專業攝影雜誌上。所謂報紙上的攝影大賽，其實就是有獎徵稿，A報、B報、C報都搞這樣的活動，名稱雖然各有不同，實際上都是懸賞徵集新聞照片。西田對這三家報紙都投稿，基本上也都能入選。主要的攝影雜誌有三家，西田的作品也經常被他們選中，作為月度照片發表出來。眼前這個初學者，就是通過這樣的途徑看到了西田的名字，主動前來請教，這當然不會令他不高興。
這時，西田已經不想再玩下去了。他已經玩了兩個多小時，眼睛發酸，腰背發痛，右手的手指也發麻了。鋼珠還剩下十來顆，他打算隨便打發掉算了。他將旋鈕胡亂地擰了幾把，不料這次鋼珠轉得很快，隨即鬱金香竟一朵一朵地開了出來，響起一陣響亮的金屬聲。
托盤中的鋼珠又開始堆了起來。西田打算抽支煙。他掏出香煙來叼嘴上，又掏出打火機摁了幾下，可怎麼也打不著火，估計是沒油了。
「我也是搞攝影的。哦，我只是一名初學者。我經常報上的九九藏書攝影大賽和攝影雜誌的月度照片上看到您的大名，所以想跟您親近親近，希望得到您的指導。怎麼說呢，這種地方跟您見面，真是不好意思。」那男子用手往上攏了攏長長的捲髮，略顯忸怩地說道。
「R雜誌的月度照片欄卻經常刊登西田先生您的大作啊。我是經常拜讀的，果真張張都是佳作，我真是由衷感到敬佩。」
「如果你覺得我夠格的話，我可以幫你看看以前拍過的照片。」
不管怎麼樣，這個自稱橋本的人是慕自己的名主動找來的，想到這裏，西田就有了一種名人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將腰板挺得更直了。
「好相機自然是越多越好了，這樣就可以根據被攝對象的具體狀況，分別選用不同的相機來拍攝么。」西田啜了一小口咖啡，隨即又問道，「你用的是什麼相機呢？」
「想看的話，不妨拿過去看看。」
不是玩「扒金庫」的高手，這一點已是不言自明了。那他找自己有什麼事呢？西田捉摸不透。
原來是這麼回事，西田發現自己剛才完全想錯了。聽對方這麼一解釋，西田不由得打量起這個人來，長長的捲髮，嘴邊的鬍鬚，初看給人一種邋遢的感覺，但仔細端詳一下，就會發現此人的鬍鬚修剪得十分齊整。
「哪裡，哪裡。」
鬍鬚男的臉上露出了十分欽佩的表情。
西田並沒有立刻回答。A報的年度大獎中，獲得最高獎的是自己的熟人山鹿恭介拍攝的《衝撞》，自己的作品連三名優秀獎都未進入，僅僅是入闈而已。自己的名字淹沒整版的鉛字之中，作品也並未報上發表。正因為是想到了這些，他才一時語塞的。
「雖說都是攝影方面的專業雜誌，R雜誌可是老牌的權威了。能它的版面上發表的作品，一定是很有分量的。」
車站前的商業街上有一家門面裝飾得十分花哨的「扒金庫」店。店堂靠里處，本地人西田榮三正坐套著紅色塑料罩子的椅子上打鋼珠。他
hｔｔps://rｅaｄ•９９ｃｓw•com的脖子上掛著一架高級的照相機。
「自從接觸照相機以來，一晃也有五年了，老是不長進啊，所以想請高水平的前輩指點一下，或許能有所提高吧。」橋本躬著背說道。
二人走進了一家西式糕點鋪二樓的茶座。西田率先落座，鬍鬚男則謙恭地坐他的對面。
這時，從他的右肩上方伸過來一隻金色的打火機，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打火機噴出一股藍色的火苗。
「嗬，這是『黃金N』啊。」
「哦。」
「哪裡稱得上什麼名作啊。」西田終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所用的相機也不只是這一架，還有R、C和P呢。」
儘管橋本的鬍子看起來很威嚴，說起話來卻靦腆得像一個少年。
「謝謝！」
東京附近的城市最近幾年來無一例外都迅速地發展著，而藤澤市的變化更是令人矚目。從東京東南面的鎌倉到西面的鵠昭、辻堂、茅崎，南邊的江之島、湘南海岸，衛星城市都已經連成了片，而藤澤似乎正好是這一帶的中心。
「您的眾多名作就是用這台相機拍攝的嗎？」
這架照相機沒裝盒子里，機身直接裸|露外面。
「我正想今後向前輩們多多討教呢。」
「啊，果真是西田先生啊。」鬍鬚男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繼續說道，「是這樣的，我去了前面的村井攝影器材店，跟他們打聽了『湘南光影會』的西田榮之先生的地址。店裡人說，西田先生兩小時前剛剛從店裡出去，說不定去了前面的『扒金庫』店，不妨去試一下。我來到店裡一看，就發現了掛著照相機的您，心想這位就是西田先生吧，於是就一直等著，直到您打完這盤遊戲。」
西田開始試探對方，但他用的完全是一副前輩的口氣。
隨後他們兩人便離開了充滿金屬撞擊聲的「扒金庫」店。
橋本將「黃金N」放回西田的面前，問道：「要想成為專業攝影師，是不是一定要配齊這樣一套相機呢？」
橋本萬分感慨地嘆了一口氣，他小心地轉動著手裡的相機，像欣賞古董一樣地仔細端詳著。
藤澤火車站的舊房子已經被幾幢高層百貨大樓圍了九九藏書中央。它那低矮的南出口幾乎看不到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是被保存下來的礙手礙腳的文化遺產呢。可見這一帶繁華的商業地段發展有多快。
「啊，那太好了。一定要請您費心，多多地批評指教啊。」
作為回應，西田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但那個男人卻並不落座。
「嗯，到第五年上確實是一道坎啊。」西田繼續以老前輩的姿態說道，「以前也給攝影雜誌的月度照片欄目投過稿嗎？」
西田和鬍鬚男並肩走擁擠的大街上。他發現對方的個子要比自己高三公分左右。
侍應生端來了咖啡，西田將肩上挎著的相機拿下來，放到了桌子上。橋本的目光被相機吸引住，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又沒說出來。
他將香煙湊到火苗上點著，吐了一口煙后，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西田嘴裏叼著香煙，又重新開始打鋼珠，可那個給他點火的男人並未動身，可見從剛才起一直站身後觀戰的就是這個人。奇怪的是，這人已經看了很長時間了，也不到別的位子上去。看來他是從一開始就盯上了自己坐著的這個位子的，是專等這個位子空出來。這麼說來，此人是個玩「扒金庫」的高手了。
橋本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將照相機拿到了眼前。
「謝謝。」
「不好意思，請問您就是搞攝影的西田先生嗎？」他上身微微前傾，畢恭畢敬地問道。
「那我就瞻仰一下了。」
「你的府上哪裡啊？」西田邊走邊問道。
「時不時地吧。其實我的心思不鋼珠上，只是想藉此考慮一下作品的構思而已。」
秦野市藤澤西北十五六公里處的大山腳下。既然說是秦野的西部，說不定此人居住秦野的鄉下。可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個種地的農民，或許是個去東京上班的上班族。作為東京的衛星城，最近秦野發展得也很快。
「說忙也忙，不過你也看到了，不是還有時間打『扒金庫』嗎？」西田笑道。
打完最後一顆鋼珠，西田像是被人從身後推了一把似的站了起來。
「可以嗎？」
「是這樣啊。」西田微笑道，「這裏也沒法交談，另找個地方喝喝茶怎麼樣？」
來到街上九九藏書后，西田取下了掛脖子上的照相機，將它挎到了肩膀上。鬍鬚男偷眼瞟了一眼西田那架高級照相機。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您這麼忙，真是打擾了。」
「也不光是我，『湘南光影會』里我有很多朋友，可以介紹給你。」
「投過，但統統都被槍斃了。R雜誌、X雜誌都投過，一張都沒發表。」橋本很難為情地說道。
察覺到對方的心思后，西田將相機往前推了一下。
背後的那個鬍鬚男對西田鞠了一躬，眼裡充滿了笑意。
「請。」
「您經常打『扒金庫』嗎？」
西田左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嘴裏不停地嘟囔著「這倒霉機器，怎麼老不吐鋼珠出來」。每逢有鋼珠吐出來時，他就不吭聲了。可一旦手氣不好，他又開始嘟囔，並怪聲怪氣地咳嗽。右邊坐著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胖女人，面前的三個小盒子都裝滿了鋼珠，托盤裡的鋼珠也堆了起來。她正眯縫著眼睛，悠然自得地抽著香煙。
時間是四月七日的下午，天氣很好，店裡的暖氣早早地就關掉了。人們都說湘南地區的氣溫要比東京高五度。
「謝謝你的誇獎。」
因此，「黃金N」除了它本身的「物以稀為貴」以外，又因機身塗層脫落所折射出的豐富閱歷，業內已成為「專家」資格的象徵了。
一想到背後有一位高手看著自己，西田的身體就開始發硬。既然高手盯上了這個位子，說明這個位子應該很容易出鋼珠，而自己這樣的戰況，顯然是十分丟人現眼的。有了這樣的心思，剛才好不容易出現的轉機也戛然而止，鬱金香一朵也不出現了，鋼珠一個勁地落到了下面的小孔里。
西田榮三坐那個位置上已經苦戰了兩個小時了。有一陣子他的手氣還不錯，面前的兩個小盒子全部裝滿了鋼珠，但現這兩個盒子已經空了，托盤裡的鋼珠也已經所剩無幾。不過也有幾次從這樣的困境中起死回生過，因此他決定再堅持一會兒。眼鏡滑落下來，又被推了上去，這樣的反覆也增多。每次推上眼鏡后，他總是用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掛胸前的相機。
他隨口又報出了幾個高檔相機的型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