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年代 殭屍鬼肆虐世界
我跳下車，外面過於強烈的陽光讓我的眼幾乎都睜不開。我有點兒留戀地看了看四周，卻發現朱鐵江站在那兩幢圍著鐵網的簡易房外面，有點驚愕地看著我。我笑了笑，朝他揮了揮手。
「明天，我們都走吧。」
我把她放在邊上的座位上，老計扶著她，我不要命地把車倒出大門，一下子開到了最高擋。
他的神色很古怪，似乎夾雜著痛苦，卻又堅定如磐石，「我已經決定也進入那無限期觀測的行列。」
那是局長的保姆。
鄧寶玲坐進了車子的後座。等女同事坐到副駕駛座位上，我按了下啟動鈕。
成凡看看我手中的槍，哭喪著臉要躺下。突然，實驗室的門被敲了敲，我扭頭看了看，她站在門口，臉也有點扭曲，見我轉過頭來，她的左手按住我的槍，右手重重打了我一個耳光，一下奪走我的槍，扭頭對成凡道：「對不起，先生，你不願意，那是你的自由，請你走吧。」
以前我們幾乎沒說過話，現在，我發現我其實也並不像以前那麼討厭他。我道：「你沒拿到許可證嗎？」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道：「別多想了，來，陪我喝一杯去。」
門開了，一個男人探出半張臉看了看我們。她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問道：「請問，這裡是鄧寶玲的住宅嗎？」
他的嘴唇已經只剩了兩層皮膚，兩頰上滿是孔洞，血卻流不出太多，那些蟲子鑽得非常快，一些在他的皮膚下穿行，從下巴直到脖子，他的皮膚上一些小小的鼓包在很快地移動。他的手在拚命摸著腰上的火焰槍，由於食屍鬼已經穿透了他的腦部，他的神經也已反應遲鈍，摸了幾次都只是摸個空。終於，他拔出了槍，對準自己的頭。
黑暗中，王世德道：「不能再次全身換血嗎？」
也只有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心底，實際上有太多對人世的絕望。
我道：「我有我有。」
「剛接到通知，本市已列入極度危險名單，特勤局已被當局撤銷，所以大家不必辭職，過一會兒去財務室領補償金，聽候遣散。」
實驗室的門密封性能很好，可是也隔不了熱。我幾乎一下子就感到門板開始發燙。
老計和我每天都在喝兩盅之後，再像古代鍊金的巫師一樣想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藥物。只是，每天的幾十次實驗都以失敗告終。殺死食屍鬼的唯一方法是提高熱度。燒死患者防止傳染，我們一直在這麼做，似乎用不著我們花那麼大精力去發明，可任何活人都承受不了能殺滅食屍鬼的溫度。麻煩的是，雖然在低溫下食屍鬼發育很遲緩，但古文輝體內的食屍鬼仍然一天比一天大。可能馬上要孵化了。
門口已經有一堆東西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皮箱。我實在不想與她分開，可是，看樣子還是得分開一會兒了。
我心中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局長不是個顢頇的人，如果聽到了，早就該回答了。難道會……
生命，畢竟還是最寶貴的。
一回到總部，門口總台的七號大聲道：「行動組，馬上去會議室集合，就等你們了。」
那酒異香撲鼻，我一口喝了下去，只覺入喉像是一條細細的火線，有種很舒服的微微的刺痛。
走到橋上，一張落葉正飄下來，擦著水面掠了一陣，又像被吸住了一樣貼在水面上，順水流去。這條河本來被污染得很厲害，淤泥積得幾乎要堵塞河道。這些天來，水量倒增加了。我把煙頭扔進河裡，又摸出一支煙，剛湊到嘴邊，突然肩頭被撞了一下，那支煙也掉在地上。我扭頭一看，是個醉醺醺的流浪漢，手上拎了一瓶酒。他見我看了他一眼，瞪大了眼，道：「看什麼看，我是感染者。」
「她說就是你的背影。」他喝了口茶，「她一口咬定，那個持槍的人就是你，太肯定了，甚至說你就一直站那兒，直到踢開門想進來殺她。要不是我檢查了你的槍，我都要相信她了。」
那士兵在防化面具后大約冷笑了一下，我聽得到他鼻子里發出哼的一聲，「你一個感染者還要扯什麼態度不態度……」
他放開我，退到一邊。我甩了甩手，直起腰叫道：「你們打死我也沒關係，可你們一定要救她！」
這景象倒和以前沒什麼兩樣，除了那些喝酒的人，每個人的臉上，不是麻木就是絕望。
「快讓開，我會開槍的！」
她站直了，對我們道：「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這個地方在市區北面，而現在那些士兵都守在營房北面，是防備我逃到正常區域吧。我伏在草叢中，看了看周圍。
像是回答我一般，我赫然發現，她的手腕上，那探測器的紅燈正閃亮著，一閃，一閃。在她的手背上，有一個新被咬破的傷口，還在流血！
他抹了把眼角的淚水，這時，內室的門開了，一個只有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走出來：「爸，媽說……」他一見我們，像是被砍了一刀一樣，叫了起來，「爸！你說過不去叫他們來的！」
我提著皮箱，默默地走出車廂。我們是走在最後面的，我聽著他在我身後的喘氣聲，想對他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夠成功。」
我有點著急，想找出證明來，可是我的探測器被砸碎了，而她的我又已經給她陪葬了，偏偏這檢查站又已撤掉，以前的儀器都不在了。
我雖然是帶著笑說的，但實在希望她能夠給我一個正經認真的回答，可是她卻像沒聽見，臉還是對著那電視機。我有點訕訕地笑了，像是對自己的嘲弄，卻也多少有點自憐。
老計發動了車。等他的車開出門，我轉過身。她站在後邊，眼裡滿是淚水，臉上卻又帶著幾分歡喜。
「這算什麼狗屁命令！」我罵道，「難道連救人也不準嗎？」
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見，我也想象不到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軀里會蘊涵著這樣的堅強，以至於以說怪話出名的我，也無法對她多說幾句挖苦話。
我放開她的手。別人這麼選擇，我一定會不屑一顧的。可她是那麼說的，我又能如何？我總不能像對成凡一樣拔槍對著她的頭命令她睡到實驗桌上吧。
我把酒放在地上，直奔過去，抱起他的頭，叫道：「出什麼事了？」
他笑了，笑容裡帶著無盡的苦澀。
她道：「我是不能離開的，你們走吧。」
我的制服是不透氣的，但到底不是鎧甲，一根針頭還是輕易就扎透了。我撩起臂上的衣服，手臂上一個小小的針孔里，正冒出一滴圓圓的血珠。我擠了一下，用吸管吸了些血放在載玻片上，做了個樣本，交給在一邊的手工化驗員，「快給我化驗一下。」
一進他們家客廳，剛坐下來，我便說：「請鄧寶玲稍快一點吧，我們還要趕時間。」
「立刻送鄰市啊，快，她體內的食屍鬼還沒分裂，現在還來得及！」
我扭過頭，說：「你把風衣給我看看。」
我擦了擦淚水，轉過頭笑道：「是啊，我們運氣真好。」
我一時還不明白，一道紫光從車窗邊掠過，一下把車鏡都打掉了。我嚇了一跳，馬上明白，檢查站一定把我們當成是瘋狂出逃的暴徒了。曾經有過先例，有個被檢查出體內帶有食屍鬼的病人被拒絕出境后，開了一輛汽車撞向檢查站。當時，那車被駐守的軍隊在離檢查站還有兩百米遠的地方打得千瘡百孔，而那個亡命徒是被人從車裡分好幾次一塊塊「請」下車的……
突然，我想起了一切。她還在嗎？我看了下四周，值班室里就我一個人。她和老計在哪裡？我心頭一陣沉重，跳下床。
我跟著她走去。老計在院子里，站在車邊收拾著一個箱子，一見我來了，抬頭道：「你來了？我們走吧。」
好在食屍鬼孵化后的人很容易從動作上看得出。由於食屍鬼破壞了神經中樞，患者走路都像喝醉了一樣，類似於古老的恐怖電影里的喪屍。現在提皮包的這人雖然有點兒失魂落魄，但動作很平穩，就算是被寄生了也沒到危險的階段。只是，這個人看著實在很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來了。
一開始，誰也料不到，一種小小的寄生蟲會造成這樣的後果。也許，這世界真的已到了末世吧。
這聲音很耳熟，我卻想不起來是誰。我說：「沒關係，你先走吧。」
「他在研究解藥，結果那個實驗對象的朋友自作多情來救這個實驗品，弄得一團糟。實驗的對象沒了，資料也燒得差不多了，我同事心情不好，責怪我了。」
在衣服中間，是幾張全息照片。一拿出來，高分子樹脂紙上馬上出現了柯祥和古文輝的合影。柯祥搔首弄姿的樣子實在令人好笑，可不知為什麼，我卻只覺心酸。
這是他第二次說「只是打一針」了。我說：「為什麼要坐到車裡？打一針不是很方便的嗎？」
「去狂歡吧。今天我們要在廣場里樂一晚上，等明天車一來大家一塊兒走。」
忽然，邊上一間緊閉著門的屋內，發出了點響動。我的心頭一下燃起了怒火。我摸了摸褲腰上的火焰槍，儘管那並不是一把制式手槍，但在近距離內，也足以要人的命。
淚水滾燙。在淚光中，滿天的星彷彿同時傾瀉下來，聽得到玻璃碎裂一樣的聲音。
處理場原先是個垃圾填埋場，現在好久沒用了，長出了不少草和灌木，看上去倒比以前正常開工時乾淨得多。因為是秋天，草木都半凋了，沒什麼生氣，對面一陣風吹過，揚起一片塵土。鄧寶玲近乎貪婪地看著四周的一切，忽然，像是自言自語地道：「你們放了我吧。」
鄧寶玲手裡已經抓了一顆葯，但她像是沒聽到，只是看著遠處。
我雖然想狠狠一拳打向老計臉上，但卻只覺渾身無力。的確，要找出解藥，絕不是我們這樣胡亂試驗就能找到的。我鬆開了拳頭，「你真的要把她扔下來嗎？」
「什麼？煤氣？」
人們靜了下來，他畢竟還留有以前的威信。在燈下，我看見他的頭髮已白了許多。
「你還有機會可以買東西嗎？」
「然後呢？等你們把他研究完了，就把他當成一堆廢物，燒成灰燼？」
那軍官道：「你難道不信嗎？你既然來了，就先進那輛卡車吧。等載滿了就開，你們將是第一批被治好的人。」
那兩百米外已畫了條白線。我停了車，道：「老計，幫幫我。」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我伏著的草叢邊上。那是朱鐵江，他拎著我的那個皮箱，正看著手腕上的一塊表。
「是。」她抬起頭，我看見她眼裡，依稀有點兒淚光。
他倒了兩杯酒，把一杯推到我面前：「干。」
老計在車裡道：「快走吧。阿雯，爸……爸要走了。」
還沒等我有什麼動作，那幾個士兵一起用手中的激光槍指住我。
我突然想起來了，他就是鄧寶玲的丈夫！自從鄧寶玲走後，他的樣子一下子憔悴了許多，怪不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夕陽中，朱鐵江的影子像鐵柱一樣，直直地站著，他的影子也一樣直而長。
那是一個全副武裝的軍人，看肩章，也是有軍銜的。我怒吼著：「你們軍方的超音速直升機到鄰市只用十分鐘，她體內的食屍鬼分裂大約還有一小時，完全來得及的！」
也許他還對我燒掉了古文輝耿耿於懷吧，也許他認為我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我不管那些了，大聲道：「老計，你知不知道，現在這城市裡已經是患者占絕大多數，萬一她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
我只覺心頭怒火熊熊，即將爆發。這時老計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看見我這樣子，他道：「怎麼了？」
如果他好好說，我當然不會和他爭執的。但此時我心頭卻有種說不出的煩躁，我叫道：「你這麼打人難道就是有理？」
在他身後的一輛磁懸浮汽車上，老計的女兒像昏死過去一樣，半躺在車座上。
「那你為什麼還要接受那種命令？」
我拿起筆：「對不起。」伸手在液晶書寫板上籤了自己的名字。電腦里，已經有一長串名字了吧……我放下筆時，道：「老計他們也拿了？」
車停了下來，那兩個士兵跳下車，大聲沖裏面喊著。有個女人抑制不住激動，大聲哭了起來，邊上像是她丈夫模樣的人拍著她的肩，喃喃地說著：「好了好了，沒事了。」那女人帶著哭腔道：「可是寶寶呢？他要能撐到今天有多好。」
她還想解釋什麼，我有點不耐煩地走上前，「我們就是。請鄧寶玲女士快和我們走吧。」
我有點失望，突然，門外已經闖進了兩個五大三粗的保安。
桌上，她養的那盆菊花已經快開了，幾個蓓蕾鼓鼓地像馬上要爆開，從裂縫裡露出裏面的黃色花瓣。
為什麼想這些？我覺得有點好笑，可是，現在我經常會回憶起過去。因為局長之死的緣故吧？
她點了點頭。我解開外衣，把她擁到懷裡。她又顫抖了一下，像是很冷。
老計走出門去，我和她跟在老計身後，有種無顏以對的慚愧。雖然我並不知道古文輝有過這樣的交代，但畢竟是我放柯祥進來的，總不能用不知者不罪來搪塞吧。
天空是帶著點紫色的蔚藍色，星光閃爍，點綴在每一個角落。我看著天空，這時，有一顆流星劃破天際，卻轉瞬即逝。好久，我眼裡似乎還看得到那一瞬間的美麗。
我自知無法隱藏，爬出了草叢。他把皮箱放在地上，道：「你回去吧，能活幾天就活幾天，五天後，我們將焚燒全市。不過，就算你能逃過大火，也不會有幾天好活了。」
其實他們也不必多說什麼，留下來的，除了患者，就只剩下我們三個傻瓜了吧。不知城裡還有別的傻瓜沒有。
那人抽出了一張申請單，念道：「成凡，成凡是哪一位？」
那人道：「來，來，今天大家好好樂一樂。」
我沒有和別人一起去財務室，而是到了局長室。我沒敲門就闖了進去，局長正在收拾東西，只是抬起眼看看我，似乎也沒有在意我的無禮：「你領好錢了？我們走吧。」
我取出槍，扣動了扳機，一道火光噴出，鄧寶玲身體一下子被火舌吞沒。在火光中，她的身體開始拚命扭動，發出尖厲的聲音。當然，這聲音並不是她發出的，可是聽起來卻像是她在掙扎喊著救命。我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具會動的屍體化成灰燼。
「什麼不可能？難道你們見死不救嗎？」
我遲疑了一下：「老計大概不會同意吧？」
做完一天的實驗，毫無進展。我和她告別老計，離開了局裡。
朱鐵江是以前市政府高官的兒子，小時候和我是同學。中學畢業后，他考取了軍校，後來一直沒見過，聽說在軍中很得意。他是我在那個大院里少有的幾個好友之一。那些官宦子弟，就算我是局長的親生兒子，他們也看不起我的，別說我只是局長的義子了。可朱鐵江自小就很寬厚，所以我們一直都很談得來，不過中學畢業后也就分手了，一開始還不時通電話，後來就音訊全無。沒想到，居然在這樣一個場合碰面。
「據天文台計算，下周三將出現獅子座流星雨。這種天文景觀難得一見……」
每立方厘米血液中檢驗出蟲卵12個。
如果說我當時決定不和老計一起走時，還自以為能當一個英雄，那麼現在我只能承認，我們都不是英雄，也做不了英雄。
我不知這個消息讓我欣慰還是痛苦。如果說以前的痛苦中還有些死得其所的自豪，那現在只是覺得茫然。我們的一切努力，非但是白費，而且是可笑了。我問：「是真的嗎？」
我正胡思亂想著，門開了。先是一股熱氣，隨之是一陣焦臭，她的頭直直地對著我，根本不敢向里看。老計卻已走了進去。
「如果一件事我們無法挽回，那就當那是命里註定吧。來，我爸有話要和你說。」
我重又轉過身看著那棵樹。木葉盡脫，落得一地金黃。只是，當明年滿樹爭榮時，我們是否還能看得到？
這些事我雖然早就忘了，可他一提，我卻馬上想了起來。我笑道：「你還記得啊！」
「沒有了。」
天已經黑了，我站在橋上，從懷裡摸出香煙盒，裏面只剩了最後一支煙，我點著了。撕開花盆的封口，抓出了她的骨灰。
我嘆了口氣：「死了，他殉情了。」
那是一張未公開的新聞照片，是好些年前一個體內食屍鬼已經孵化的感染者的樣子。那時感染者不多，這個感染者不知為什麼逃過了每周一次的大檢查，可能是家裡的親屬幫他瞞下來的吧。結果，當鄰居聽到從那家人房中傳出凄慘的叫聲，通知警察來時，在那戶人家裡，人們看到了如同最恐怖的噩夢中才會出現的景象。因為太過血腥恐怖，儘管這照片可能是讓感染者自願結束生命的最好武器，市長也嚴禁發布，只是讓我們帶在身邊，給那些事到臨頭失去勇氣的人看看。說實話，帶著這麼張照片在身邊，我也很不舒服。
輪到下一個了。他穿著一件筆挺的西裝，料子相當高級。他撩起袖子，我像一台機器一樣，精確而無聊地把針頭刺入他的手腕。他把袖子放下，道：「請問，什麼時候能知道結果？」
此時，我心中更多的也許是內疚吧。她被感染雖然不能說是我的錯，但如果我早些勸老計離開的話，她不會出這種事的。
警察局局長把火焰槍還給我，道：「手腕不要緊吧？」
車開了。在離開那幢樓前，我眼角掃到了大樓上，不少窗子都開著，也幾乎千篇一律，每個窗前都有一些目光獃滯的人看著我們，不帶什麼感情，只是看著。這幕場景，許多年前曾經在噩夢中見過，我沒想到居然會有成為現實的一天。
「不，我不願意當實驗品。」
我背著她走過檢查大廳。兩個星期以前，我曾經在這兒工作過，現在卻作為一個申請出境者來了。門口，看得到以前拉著電網的地方，都挖了又深又長的壕溝，外面不時有人在巡邏。一進門，探測器一下子鈴聲大作，這使得那幾個士兵更是如臨大敵。他們穿著全套的防生化服，看上去可笑得很。
老計從房裡跑了出來。一見我抱著她，他的臉色也變了。我叫道：「快！她感染的時間還不久，能有救嗎？」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個有正義感的人，也知道正義感也是有限度的。不過，你真不知道，你早就被感染了嗎？」
「到了。」
我看著那堆火。火舌像溫柔的手臂，不住伸向空中，一些火星衝上半空，又飄散開來，那些人欣喜若狂，好像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
正僵持著，邊上一間小屋裡走出一個軍官，遠遠地問道：「出什麼事了？」
老計的實驗實際上也沒什麼難度，從古文輝身上取得食屍鬼的蛹后，用各種人類已知的抗生素之類的各種藥物進行測試。可是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到一種可以有效殺滅食屍鬼的藥物。我的任務，也就是hｔｔps://rｅａd.９９csw•ｃoｍ幫助老計調配各種匪夷所思的藥物。有些東西，要是中世紀歐洲的那些野蠻醫生見了，只怕也要搖頭，但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文輝，文輝，我是阿祥啊，是我啊，你還認識我嗎？說句話吧！」
王世德的臉上滿是無奈：「在古文輝身上失效了。」
老計貪杯這一點，和我有點像。老計女兒在一張小桌子上攤開了一張舊報紙，把拿來的一點熟食和酒放在桌上，自己拿了個小燒杯，給窗台上一盆植物澆水。老計把杯子給我，自己找了個乾淨的燒杯，倒了兩杯，道：「先干一杯吧，就當預祝我成功。我這個女兒，什麼都好，就是不肯陪我喝酒。」
我恨恨地道：「混蛋！你們這幫混蛋！」
我有點兒衝動地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她的臉有點微微發紅，垂下了頭。
老計一點兒也沒體會到我話語中的幽默感：「那麼古文輝呢？」
她也會那樣嗎？
開著車，在骯髒的大街上走著，我的心裏卻是一陣陣寒意，很不祥地想到小時候看過的一個希臘神話—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我現在做的一切，與西西弗斯不也很像嗎？在那些大街小巷裡，每時每刻會出現多少感染者？我們又能處理掉多少呢？
燕壘生
如果這一刻能永恆，那就讓永恆凝固於此吧，下一刻永遠不要來臨。
她的鎮定令我也不禁有點佩服，我側了側身子，讓她先走過去。
鄧寶玲轉過頭，看著她，道：「小姐，你就發發善心，放過我吧，我保證不會害人的。」
我不知說些什麼好。古文輝和柯祥的死，我並沒有太多感慨，但這個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卻偏偏像個自暴自棄的醉漢一樣在街頭晃蕩，卻更讓我不安。
王世德回過頭，小聲說：「你不知道嗎？古文輝被寄生了。」
我看著老計，喝道：「你難道不知道，如果找不出解藥，那她就沒幾天好活了嗎？」
我看了看她的臉。她臉色白了一些，不過還算正常。我無法想象她最終的那樣子。
如果以前在這裏抽煙的話，一定會扣罰獎金的，但這時恐怕也不要緊了。我點著煙，吐了個煙圈。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圍著局長，局長費力地向外走，一邊說著什麼。這裏吵得像個菜市場。我注意到，只有三個人沒動—老計、柯祥，還有她。
人太多，各個取樣的窗口都擠滿了人，我這兒本來就還有不少人，因為鬧了這麼件事，新來的不許再排了，可已經快輪到的人卻不肯走開。我賠笑道：「請不要著急，很快。」
他說得也不是沒道理。那軍官已不再理我，說：「來個人，送這位先生上車。」
我發出乾乾的笑聲。老計，可憐的老計，如果他堅持要留在市裡，那倒可能會多活一段時間。還有那個成凡，他被查出感染，反而多活了幾天。
老計還沒說什麼，她道：「別把我想得那麼沒用，你們留下來，不過是賠上自己的命而已，還是趁早走吧。」
我端起杯子：「老計，你真的不想走嗎？」
我試了試，雖然還疼，卻只是因為纏著繃帶有點不靈便，其餘的沒什麼不正常。我收好火焰槍，問：「局長為什麼被殺？」
街上空空蕩蕩，見不到幾個人。能走的都走了，暫時還沒走的，也多半不敢上街，現在到處都有被寄生的人。說來可笑，以前如臨大敵時，一旦知道自己被寄生，人們就惶惶不可終日；而現在，更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體內食屍鬼尚未孵化的人多半在酒館喝酒。我跟著她，不敢離得太遠，也不敢靠得太近。
走出酒店，我有點茫然。生死於人，本來也是常事吧，可像這位酒店老闆那麼看得開的倒也少見。
「為什麼？」
「是。」我不敢跟他說，這個數字已經作廢了。
他笑：「當然記得。那時我就決心，長大后一定賠給叔叔一瓶好酒。後來我弄來幾瓶六百年的陳酒，那可是好東西。唉，可惜叔叔喝不到了。」
我看了看她，她面色如常，好像什麼事也沒有。我道：「阿雯也走嗎？」
我看著他，喃喃地道：「是你……是你！」
「大家靜一靜，」局長晃著手，「請聽我說一句。」
我們回到了市中心。車開過大街，迎面一輛慢悠悠的車開過來。那是市電視台的宣傳車，一個聽上去掩飾不住驚慌的聲音從車上傳來，「緊急通知，緊急通知！請所有市民立刻收看收聽電視廣播，市長即將發布緊急通知！」
回到局裡，打開門，一切還保持原樣。
我不語。儘管我不想相信他，可我也知道，他沒理由再騙我。
他讓開了一點，嘴裏道：「是這樣的……」
看著她的身體慢慢變得僵硬，呼吸停止，我從雜物箱里取出一瓶高能燃燒劑倒在鄧寶玲的屍體上。這具屍體雖然失去了生命，但還是有些魅力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鄧寶玲在這時死去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留在世上的一切都還會讓人有好感。如果她的丈夫和兒子能幸運地活到自然老死的時候，他們也許會想念這個美麗的妻子和母親吧，而不是像想起一個噩夢。
成凡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樣，坐了起來。我在一邊道：「成凡，反正你的生命也沒有多久了，貢獻出來，如果解藥能搞成功，全世界都會感謝你的。」
老計喝道：「這種沉不住氣的人，別叫他。」
蹲在地上的老計看了看我：「別說這話了，請你還是走吧。」
我抓住了他，一把將他拖了起來。他像一條小蟲子一樣在我手下蜷縮著。
「我不管，」他的眼裡，淚水大顆大顆地流出來，「反正我不能讓他再關回那個玻璃罩里。」
我嘆了口氣，把東西收好，鎖上了，走到門邊，拉開門。
我提著皮箱，裏面只放著她的骨灰。按她的意思，我把她的骨灰放在一個她最喜歡的細瓷花盆裡，用膠紙封住了口。
這鄧寶玲家裡並不是太富裕，但整理得很乾凈，牆上還掛著幾幅廉價的中國畫複製品，倒也並不惡俗。
我一把抓住柯祥的肩，道：「小心，他孵化了！」
「不對，是這附近傳來的。」
我抱著她，一腳踢開門，喊道：「老計！老計！」
那台電視機里，現在那個正襟危坐的女播音員正面無表情地播報著一條新聞。這條新聞雖然並不是為這個地方的人播送的，可這兒一樣看得到。
「老王，出什麼事了？」我坐下后，悄聲問坐在前面的第四組的王世德。
這時，本來平躺著的古文輝嘴裏發出一聲低哼，柯祥欣喜若狂，把槍插到腰間，在實驗桌前彎下腰去，看著古文輝的臉。
「沒什麼對不起的，」他擦了擦眼，「我想通了，反正遲早要死，如果用我的身體能做出解藥來，那也是值得的。」
「你走吧。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擺平。」
我一喜，道：「那麼，全身換血還可以救她？」
這時，有幾個人圍著火堆打著轉，嘴裏胡亂唱著什麼，活像上古野人的慶典一樣。那人也跳進人群中，大呼小叫地亂唱著。
門一打開，她正站在門外，作勢要推門，我一拉門，她的手推到了我胸前。她看見我，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我沒辦法，在一個衛兵的監視下爬進空蕩蕩的車廂。裏面現在只有我一個，黑洞洞的。我把皮箱放在身前，獃獃地坐著。
這並不是愛情吧。我想著，我心中只有對她的同情。可是，我卻知道我是在欺騙自己。可如果這是愛情的話，那麼這種愛情來得也太不是時候了。
我低著頭，只是走著。我已不害怕那些感染者了。說來也好笑，當我們還在到處尋找感染者時，那些被感染的人往往都令人覺得怪異而恐怖，可現在看看，倒也沒什麼兩樣，只是比普通人看上去更脆弱，更憔悴。如果我感染上了，大概也就這麼一回事吧。
那士兵打了個立正：「報告少校，這人不願意進去。」
我有點木然地接過酒，跟著他向前走去。他在前面五音不全地唱著什麼，要是他到那些娛樂場所去唱的話，準會被轟下台來，可是現在他卻唱得陶醉至極，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現內心的狂喜。
檢查站門口聚集著一群軍人和幾個穿白大褂的人，還有三輛很大的卡車。當我向他們走去時，邊上幾個衛兵如臨大敵，同時舉起槍來，喝道：「幹什麼的？」
「可他是感染者，沒多少時候好活了……」
我加入的是化驗組。我不太會擺弄儀器，給我的任務是采血。為了防止作弊，所有出境的人一律要經受輻射掃描、驗血、消毒三道手續，我的任務是在每個人臂彎處的靜脈上現場抽出20毫升血，注入試管後放進自動檢測儀。
「別那麼不高興，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死者不能復生，活下來的人總得向前看吧。」
我一下回過神來，有點兒過意不去地說：「他的屍體已經被我燒了。」
「還有人在局裡嗎？」
「什麼？」
朱鐵江笑道：「他以前是特勤局行動組成員，我們不是學習過那篇社論嗎？講的就是他們的事迹。判斷有沒有被感染，其實他才是專家。好了，你去關門準備吧。」
我看了看手裡的皮箱，黯然道：「找到的話，也用不著到這兒來了。」
走到離局總部大樓還有幾十米的街道拐角處，遠遠看見有個提著皮包的人站在門口。我走近了，有點兒忐忑不安。感染者體內的食屍鬼孵化后，人會有一段時間的瘋狂，因人而異，從兩小時到兩天不等。以前，早期病人被發現後送醫院，當不能治療後送回家由家人看護，到一定的時間則由特勤局人道毀滅。但現在對患者的管理已完全失控，有時在街上走我都擔心，會不會碰到一個食屍鬼已孵化的病人在我后脖子上咬一口。
那個成凡不再掙扎，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每一次申請都會在中央計算機里留下基因信號，這次出不去他以後別想再出去了。可是，儘管他差點要了我的命，不知為什麼，我卻沒法恨他。我走出化驗台，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想開點吧，就當一切都是天註定的。」
我注意到，女同事閉上了眼，不敢去看。我不由暗暗笑了笑，女人到底還是女人，不論她裝得多麼堅強。這讓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我毫無顧忌地大聲叫著。儘管我一向只當他是我的養育人，現在，卻覺得他的確是我的父親，是我的恩人。
局長住在四樓。我在門上敲了敲，還是沒人回答。我摸出鑰匙，剛插|進匙孔，鼻端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火藥味。
我舉了舉皮箱，以示手裡並沒武器，叫道：「我是來接受檢查的。」
「小康，別鬧。」
一下車，老計剛把她抱下來，我馬上背著她，發瘋一樣向檢查站奔去。在門口，五六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把激光槍對準我，檢查站里那聲音還在說：「請馬上放下你背上的東西，慢慢走進來。」
「早不去了。」我看了看他，但實在認不出來，道，「你是哪一位啊，恕我眼拙。」
由於溫度升高，古文輝的孵化提前了。
那男人怔了怔，道：「很對不起。」男人扶起地上的男孩，慈愛地抱起他放進車後座。
我提著皮箱，排在那長隊後面。我打不打針無所謂，可既然一定要打，讓別人先打去吧。
我這才真正地大吃一驚。我的探測儀被那些保安打碎了，後來和老計在一起時，他的探測儀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她被感染時，那探測儀的反應卻出乎意料的強，那實際上探測到的是兩個人嗎？
老計雖然是她父親，卻讓她說得頭都低下了。我道：「可是，這本來就是他自己願意的，我又沒強迫他，誰叫他反悔。」
「不關她的事，是我帶他進來的。」
「目前只有用火燒才可以消滅食屍鬼，你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因此，領導決定，人道毀滅所有滯留在市裡的人口。」
「你不是常說你是鐵石心腸嗎？你不希望我成為那些蟲子的食物吧？」
老計看著我，臉上滿是嘲諷：「等我感染了，你拿我來做實驗吧。燒得怎麼樣了？」后一句是跟她說的。我道：「燒起來后我們沒有去看過。」
我看著她的側臉，第一次發現，原來她真的那麼美麗，就算被擔憂和恐懼所籠罩，也只是更加楚楚動人。
「你不相信？」
「如果你願意再做一點事，就和我一起到檢驗處去吧。這十天，大約要檢查幾百萬人，人手缺得很。」
「胡說！為什麼會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狗屁決定？」
我推開他，想衝到控制台前重新關上強化玻璃罩。趁著古文輝體內的蟲卵沒有孵化，現在還來得及。
她的骨灰細膩而溫柔，像是她的手指。我一把把撒進河水，那些灰白色的灰漂在水面上，蒙蒙地，像下了一場細雨。
我有點焦急。這時，卻聽見大門口有人在拚命敲打著門。那種敲門聲絕不會是她的，這連老計也聽出來了，他抬起頭看了看我，我卻沒他那麼沉得住氣，飛快地向大門口跑去。
天暗了下來。天空是遙遠的深藍色，月亮就像鑲嵌在一片藍色絲絨上的金黃色卵石，美得如同夢境。在月亮的邊上，無數點星光掠過，我在淚水中看到的，也同樣如夢境一樣美。
「為了什麼？」
我看了看她，她沒說話，我道：「柯祥來過了。」
這是我說過的話。我說這話時，想到的只是永遠也不放棄。可是從她嘴裏說出來，卻有著無比的凄婉。
內室里，一個女子又走了出來。我有點驚愕，幾乎有點妒忌這男人了。
那花瓶叫道：「局長，快給我許可證！快給我！」邊上還有幾個人也圍著局長。局長手忙腳亂，大聲道：「許可證不是由我發布的，請自行去市公安局領取，每人限領一份。」
我沒再聽市長的講話了。事實上，會議室里也已亂作一團，也聽不清市長在說什麼了。我也學著市長的樣子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我回過頭道：「好，好。」
沒有孵化的病人也會感染人了嗎？我顧不上考慮這個，把槍對準了那男孩，他的臉本就慘白得沒什麼血色，現在更是面色如土，喊道：「爸爸！爸爸！」
他卻沒有動，我的手一扳他的手腕，他的槍馬上掉在了地上。我飛起一腳，正踢在他小腹上，他痛苦地蹲下身，我已拉開門沖了出去。
那是老計的住處，這些天我常和老計在這裏喝酒。我翻身坐了起來，記憶還東一鱗西一爪地支離破碎，好像世界也一下破碎了。我扶著頭，努力回想著。
「明天，你還是睡到那備用實驗室吧。」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一點。她抬起頭，臉漲得通紅。她沒料到我說出的是這句話吧。
老計正在拼湊幾張燒得焦黃的紙片，抬頭看了看我：「什麼？」
我不是英雄，那現在就別自不量力地想當一個英雄了。
「別為我擔心，」她微微地笑了笑，「這一天總會來的，不過是早一點和晚一點的區別而已。」
柯祥把皮包放在門外，人站在玻璃罩前，像呆了一樣看著裏面的古文輝，他眼裡淌下了淚水。我沒有打擾他，輕輕地退了出去。
我轉過身，猛地揪住那男人的胸口，吼道：「這是怎麼回事？誰感染她的？」
他沒有看我，只是喝著茶，半晌才道：「的確如此。」
廣播里又通知了一回，由於城裡人口越來越少，檢查站不再24小時開放，改成早7點到晚11點開放，倒像是個便利店。
朱鐵江臉上，突然像是有個蟲子在爬一樣，很不自然地說：「是……是朋友的衣服。」
大門口有個小窗子，我打開那小窗看了看，只見一張男人的臉，他有點兒局促不安地說：「請問，這裡是特勤局嗎？」
我笑了：「當然在，你怕她嗎？」
他這屋子的窗子關得很嚴。我走到窗前向外張望，外面大多是些穿防化衣的軍人，另一些人沒穿，大概這些人不用和病人接觸吧。極目望去，天氣很好，藍藍的天空上，白雲像一些破碎的棉絮。我打開窗，可現在卻什麼也聽不到，只有那邊消毒室里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像是在放水。也許，那些人正用消毒液洗澡吧。
門一開，證實了我的預感，我看見局長倒在地上，胸口是一攤鮮血。
我猛地站起來，「難道，局長的死，只能是個無頭案了？」
她拔出火焰槍來，我見她的手有點發抖，說：「我來吧。」
她走在我身邊，一聲也不吭。這些天，她已經完全沒有了以前那種英氣，純粹成了一個小女人。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說：「你有沒有想過離開？」
老計轉過頭，對我說：「我們走吧。」
朱鐵江道：「來，我們喝吧，可惜肉不太敢吃，只好請你吃點醬油花生下酒了。」
那軍官道：「沒關係，無非打一針，有病治病，沒病防病，你一個大男人總不會怕痛吧？上車坐好吧。」
她看著天：「你說，你們的實驗有成功的可能嗎？」
我端起來一飲而盡，說：「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殺局長？」竟然是朱鐵江殺了局長，我心裏的驚愕已超過了憤怒。
天空中，星光閃爍，不時有幾顆流星滑過天空，也彷彿淚水。我從口袋裡摸出了那張許可，細細地撕得粉碎，對著風撒去，看著那些碎紙片飛得到處都是，又漸漸地落在地上，像一群受傷的飛蛾。
那個廣場就在不遠處，是個街心公園，以前有個噴水池，現在水早幹了，弄了些木柴堆成一堆，點了堆篝火，遠遠就能聽到那邊有一群人在大聲唱著。走到廣場邊上，他大聲叫著：「哈，你們已經開始了！」
他笑著，走過我。走過一段，又回過頭大聲道：「明天早點出來，他們那卡車只能坐一百多人，今天我都沒趕上。」
我看著那輛漆得像救護車一般的宣傳車開過。不知道那些政客又想出什麼花樣來了，可能又要發藥品吧。宣傳車開過好幾次了，有時發布的是異想天開的新療法，有時提出的是毫無可行性的建議。不論哪一類，過不了多久都被證明沒有任何用處。
「這樣吧，我再給你化驗一個血液樣本，再給你用人工看一看。」
柯祥以前鬍子總是颳得乾乾淨淨，衣服一塵不染，說話細聲細氣。可現在，卻大概可以用「男人中的男人」去稱呼了，他衣服皺巴巴的，鬍子也有好些天沒颳了，和流浪漢差不多，只是他的臉還是白白凈凈的。
「他可以自願，那就可以反悔。」
他又低下頭，在一張紙上計算什麼，道：「不會的吧……」
我笑了笑，道：「我想繼續老計的工作，你願意幫助我嗎？」
她的頭髮依然烏黑髮亮，有一點香味。我說出這種話時，也真有點兒像是要打碎一件精美的工藝品那種感覺。
這男人有點狐疑地看九_九_藏_書了看我們，臉一下變得煞白，道：「你們……你們是……」
不知過了多久，我都不記得我是怎樣把她抱進車去的，也不記得我是怎樣把車開回去的。等神志漸復時，我才發現我睡在值班室里。
當嘴裏吸進來的煙變得灼|熱了，我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這時，我才發現，又來到了單位門口。大門緊閉著，局裡竟然還開著燈。
我的心一下抽緊。如果這是個用過的針頭，誰知會不會帶有食屍鬼蟲卵？但馬上我就放心了。
我看著他，想看出他眼神里的怯懦，可是他卻坦然地看著我。在這個培育了我十多年，讓我接受教育的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他的坦然。
他苦笑了一下，「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兇手。事實上，她說兇手先和老於說了半天話，後來還爭吵起來，突然就是一聲槍響，而她從頭到尾都只是躲在自己房裡，聽到槍聲才從鑰匙孔里向外張望了一下。」
氰化物，幾百年來一直是一種使用頻率很高的毒藥。雖然隨著科學的發展，自殺的手段也日新月異，但氰化物作為乾淨、迅速而無痛苦的自殺方式，依然受人青睞。
除了那個正放著歌的小酒店。
我被他這一句噎得說不出話來，把火焰槍往腰上皮套里一插，扭頭便走。她在我身後叫著：「等等……」
幾天過去了，還沒有一點進展。
出事了！
「不知道。」他端過兩杯茶，自己喝了一口，「現在是非常時期，公檢法也徹底癱瘓了，如果調查一下，犯罪率一定幾十倍于以前。唉，也沒法，警察已經走了一半，現在只能維持一下最基本的治安。」
我回頭，看見老計的女兒正提著一個飯盒，站在我身後。我道：「你還上班？」
他頹然坐倒：「是，那都是騙人的。你知道，食屍鬼變異很快，幾乎和電腦病毒一樣，有極強的自我複製能力，似乎可以針對檢測儀做出相應的變化，人類實在跟不上。你也知道，你們研製的檢測儀是最先進的，可也時常有檢測不出來的情況。為了不發生全國性的悲劇，必須讓這個城市做出犧牲……」
我在走進那建造得像個碉堡一樣牢固的簡易房時，又回頭看了看外面。
我叫了起來：「這怎麼行？火災大了，怎麼把救火的先撤了。」
「如果我們只有一天好活，那麼就把這一天當一生好了。」
「沒什麼，喝酒吧。」他給我滿上，自己夾了顆花生放進嘴裏。
她被感染了！被食屍鬼感染的初期，有一段時間很嗜睡，那正是第一種癥狀。
我退出局長室，不少人已經罵罵咧咧地從財務室走出來。以前一向很肅穆的特勤局，現在幾乎像個娛樂場所。
「什麼？」我幾乎有點怒視著老計了，「你要把你女兒扔掉？」
老計戴上了手套，取出一根合金的小棍子，在那堆灰黑色的遺骸中翻著。看著他那副樣子，我真有點佩服他的膽量，但也更覺得內疚。「老計，我很抱歉……」
裏面的樣子肯定不會好看的。老計卻沒理我，見她還是有點遲疑不前，厲聲道：「快點，要是裏面還有食屍鬼，千萬不能放過。」
我沒把真的傻瓜計算在內。
她笑了，還帶著淚水，眼神里也有點慌亂，「如果……如果我只有一天好活了呢？」
那小男孩衝過來，想要去打她。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亂抓著，兩腳還向我腿上踢來，嘴裏叫著：「不許你們把媽媽帶走！」
我努力讓自己不要發作：「你把他放出來，難道他就有救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也來了？」
柯祥的皮箱。他死後，這皮箱便扔在這裏了。被我絆倒后，皮箱也打開了，裏面有幾件衣服掉了出來。我彎下腰，把皮箱里的東西收進去。
一旦孵化，那麼只能進行毀滅。我們貼出過徵求志願者的告示，也在碩果僅存的電視台里發了一回廣告，可患者大概早不看電視了，根本沒人應徵。我懷疑還有一個原因是，老計那廣告寫得太嚇人，什麼「徵求實驗對象，保證毫無痛苦」，好像實驗對象是要開膛破肚一樣。
局長的住宅在城西，那是一片高層人物的住宅，我在那裡度過了生命中最難受的12年，整日忍受身邊那些趾高氣揚的大人物的眼神，也讓我過早地敏感。
成凡撩起左袖，我在他另一條手臂上取了20毫升血，又做了個血液樣本，一邊安慰他道：「機器並不是很準確，說不定會出錯。」
那男人有點如釋重負地道：「那，請進來坐坐吧。」
也許，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切只是我的一個噩夢？
食物不算少。由於人口急劇下降，冷庫里的食物根本消耗不完。何況，大概病人也不會因為口腹之慾去吃飯了吧，大多數病人喝的酒恐怕比吃的飯還多，相比較而言，沒酒喝倒讓我更難受。
我站住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死了一樣，除了那首歌，就只剩下風聲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煙早就沒了。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買煙嗎？我有點茫然地看看四周。
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道：「政府已決定放棄本市，給了十天時間疏散人群。」
我探過頭。裏面倒沒有想象的那麼狼藉。食屍鬼在100多攝氏度的溫度就已經死亡，500度高溫，都已經成焦炭了，地上到處都是黑點。恐怖的只是地上那兩具焦黑的屍骸。古文輝的屍體本就已不成樣子了，而柯祥的屍體上，只有上半身的衣物被燒得黑黑一片，下半身只沾染了些食屍鬼的焦屍痕迹。只是本來放在實驗桌前的記錄數據也被燒得只剩下一堆灰了。
那男人像是要哭出來一樣，從那輛小車後座走下來一個怯生生的男孩。不用探測器，我也看得出，他已經被感染好幾天了，恐怕再過幾天就會孵化。
「老計還在嗎？我看看他去。」
突然，我腦中像有閃電閃過。那風衣不是普通的風衣，是件改裝過的防化衣！這種衣服是特製的，不會有別的什麼人去穿。而剛才，朱鐵江說的話表明他知道局長已經死了，但我還沒向他提起過這事！
看著他的背影，我的心頭一陣顫抖。欺騙是什麼？古代一個哲人說，欺騙如果是善意的，那比惡意的實話要好。可是，一個空幻的希望，又有什麼用？什麼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可是，當沒有希望時還要人抱有希望，那只是種殘忍。
這個數字並不多，如果是以前的，老計和他的同事們研究出的疫苗可以治好。可是，現在，這個數字沒什麼意義，就算每立方厘米只有一個，患者一樣是被判死刑了。
「也許吧。」他冷冷地說，「你也可以進入那隔離區。放心吧，那裡地方不小，設施也很齊全，你不會有什麼不適的。」
我道：「可我是沒感染啊……」
我大吃一驚，根本想不到居然會有這等事，這時一個軍官臉上露出笑意道：「放心，已經研製成功了食屍鬼疫苗，所以不必擔心了。」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朱鐵江道：「進來。」
我摸了摸口袋，袋裡的煙還有半包。總算有時間抽煙了，我想。
他沒有回答我。我也知道，這一槍正中他的心臟，他幾乎是毫無痛苦地死去的。兇手一定是個受過嚴格訓練的人，以我受過的那點半吊子軍事訓練，都看得出那人開槍時，手非常穩，一槍命中左胸。
老計站在屏幕的邊上，只看得到他的身影。他慢慢地說：「理論上，的確如此。」
我轉過頭，又有一個不走運的人了。檢驗處的門口裝有一架高靈敏度的探測儀，那些已經有危險的被寄生者根本走不進來，只有那些剛被寄生的人，因為蟲卵密度很小，才能躲過門口的探測器，可是，卻逃不過這台號稱準確率高達99.96%的血液樣本檢測儀。食屍鬼以體液交換方式傳播，儘管科學家宣稱蚊蟲叮咬不會傳播，可我卻知道監獄里的囚犯就有被寄生的，因此，患者也許自己也不知自己已被寄生。有時我真有點幸災樂禍—以前如果來一次全民徹底大檢查，其實完全可以即時消滅那種寄生蟲，正是上頭那些人莫名其妙的想法、新療法、新藥品，反反覆復，朝令夕改，使得每周一次的例行檢查成為一紙空文，以致我們這13個特別行動組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勞。
「他們都出去了。」他愛不釋手地搖著手裡的罐子，「一出去就打電話進來，告訴我外面很好，讓我不用擔心，只是後來也聯繫不到了。這些錢我不能用了，但卻可以讓我的妻子和孩子過上好一陣子的。人總要死的，就算我馬上要死了，可我還得養家糊口。何況現在我還沒死，還是個商人，你說是嗎？」
我扭頭看了看，那小男孩正掙扎著爬起來，而那男人還站在一邊動也不動。我強壓住心頭的怒氣，對她說：「好吧，我扶你出來。」
我說：「你和我一起喝酒，不怕被感染嗎？說不定，我也早被感染了。」
我沒有回頭，只聽她小聲地埋怨著老計。
我現在的工作，也就是叫人撩起袖子，然後，把注射器針頭刺入他的動脈，抽取20毫升的血。僅僅如此，如果這也叫工作的話。
我走到門邊，握住門把手。門反鎖了，我扭了兩下，門沒開，退後幾步，猛地上前，一腳踹去。
這樣的話，連我自己也覺得虛偽。
她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我跟她走進去。只有走廊上開了一小排燈，以前那種肅穆已經蕩然無存，現在，整幢大樓就像廢墟一樣，空曠冷清。在走過局長的辦公室時，我不由自主地一陣心疼。
那個軍人向我鞠了一躬，道：「對不起，我是軍人，只能按命令辦事。上級指示，任何病人都不能離開本市。」
我只是摸著腳邊的皮箱。
「今天還好嗎？」
這時候買東西還要給錢，而且價格還那麼貴，我有點想不到。我摸摸口袋，這些天都沒有用錢的習慣了。幸好，口袋裡還有一些錢，我數了30元，抓了一包煙，撕開包裝，用食指一彈煙盒的底部，一支煙跳了出來。
車到了檢查站。我在白線外停下車，憂鬱地看著手裡的皮箱。我們的努力都已經白費了，可是付出的代價卻實在太大。儘管我對自己半途而廢還有些痛苦，更大的痛苦卻是因為她。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陣心酸。
我像被子彈擊中，驚愕得張口結舌。1 000萬人口！這1 000萬人口，不分青紅皂白，全都被毀滅了，即使是人道的。
我搖了搖頭，道：「算了，我不去了。」
我剛想說話，那個保姆尖叫著道：「他……他殺了先生！」
鄧寶玲閉上了眼，一下把那顆膠囊吞了下去。
她走了進去。儘管對她那種心慈手軟有點不滿，我還是跟著她走了進去。在13個行動組中，她是唯一一個女子，我畢竟還得隨著她點。
那調酒師正搖著酒：「自己拿吧。30元。」
「他們不同意用直升機送她去醫院。」
「到了，請服藥吧。」
「快進去看看！」
這時，一個已喝得醉醺醺的人走過來，在吧台上扔了一張紙幣，「再來一杯吧。」
「請問，你是鄧寶玲女士嗎？」
我像機器人一樣打開皮箱，取出她的骨灰，走出了門。
也許寶寶是她的兒子或女兒吧。在城裡等死時，很少有人會想著別人的，但見到了生路，女人想到的馬上是兒女了。
有個拎了個大包的人走過我身邊，大聲唱著歌。他看見我，大聲笑道：「扔什麼哪，明天都可以走了。」
如果她追上來，我會留下來的。我想。
他看看我，沒說什麼，只是道：「她要自己去。」
我只覺身上的血都似乎要燃燒了，一種殺人的慾望充溢在心頭。那男人的臉上滿是苦色，半晌才道：「是我兒子。」
我衝上了樓。
我把她放到檢查台前的一張椅子上，道：「我要求給她立即做全身換血！」
走出大門，在馬上要離開時，我不禁回頭看了看。這幢高大的特勤局大樓馬上就要成為空樓了。我嘆了口氣，又摸出一根煙，點著了。
我也聽得到自己語氣里有點惋惜了。
一個年代有一個年代的英雄。如果我做不了這個年代的英雄，那隻要無愧於心就是了，但我還是想做一個英雄。我默默地想著，憂鬱地摸出一根煙，點著了，煙氣沖入肺中，嗆得很。
我有點惱火：「成凡，你怎麼婆婆媽媽的？在外面你大義凜然，我還被你感動了。事到臨頭又怕了嗎？有什麼好怕，反正你也沒幾天好活了。」
我幾乎沒有考慮，就說：「好。」
這話像鐵塊一樣砸在我頭上。我怔怔地看著她，好像不認識了一樣。
她突然輕聲問道，聲音很平靜。我說：「《霍亂時期的愛情》，馬爾克斯。」
「你在想什麼？」
我吐了一口煙。他的神情安詳而坦然，倒好像在談論什麼與己無關的事。我道：「也許你是對的吧。」
28世紀的人類，也許仍然保留著很久以前那種男尊女卑的思想。
我看了看他，道：「沒什麼事。」
他快步走過來，我扭頭看了看，也叫了起來：「朱鐵江！」
等他進去了，這個士兵對我道：「你進不進？」
她點了點頭，道：「我爸說，他還想找找變種食屍鬼的對症葯。」
「很快的。」我沒抬頭，忙著給下一個抽血。這時，自動檢測儀突然發出了蜂鳴，在那邊敲圖章的人跳了起來，衝到檢測儀前。我有點奇怪地看了看那台機器。
那些人爭先恐後地往車下擠，好像先出去一刻就能早一刻治愈，那兩個士兵一手拿著槍，一邊喊著：「別擠別擠，一個個來，先排隊。」
老計放開了我，一下子像蒼老了10歲。我道：「要不，我們再徵求一個志願者吧……」
那個成凡已經不再踢打了，保安還不敢放開他。危險分子完全可以立刻交給警方消滅—也許，他們也已經把他列為危險分子了吧。可是我知道，他目前思維完全正常，他要咬人，不過是一時神經有點錯亂吧。
他躲閃著我的目光，道：「你喝醉了吧？」
那檢查人員看了看我，囁嚅道：「那是不可能的。」
「一，二，三……」
有個士兵從背後取下槍，瞄準我，我情知不好，馬上趴下，一道紫光從我剛才站的地方掠過，正射在我身後一棵樹上，那樹被穿了個洞。我在地上翻了兩下，人閃在一棟屋后，腳下一空，卻摔到了下面一塊雜草叢生的荒地里。
雖然我們是同事，私下卻從沒有交往。不過，我還是從別人嘴裏聽到了她家裡的事。老計的妻子早亡，有一段時間他頹唐至極，而她那時才5歲，居然就撐起了一個家，每天一早去買菜，回家洗一下，在比她還高的灶台上做兩個人勉強能下咽的菜—當然那是指她小的時候，後來她的廚藝已經夠好的了。
走出警察局，我的淚水再也按捺不住了，直往外流淌。
我有點生氣，但還是拔出槍來，站在門的另一邊。我看看她，她的嘴唇有些發白。
開著車，行在空蕩蕩的街上，一切都死寂得可笑，似乎做什麼事都有點不合時宜。我提著箱子，在街上東張西望著。離檢查站有不少距離，我卻並沒有什麼欣慰。這個城市不知是不是我出生的地方，但我這些年來絕大部分日子都是在這裏度過的，現在要離開，總是有些捨不得。
「她還在梳洗，請你們……稍微等一下吧。」
朱鐵江咬了咬牙，道：「凈化方案就是把這個城市裡所有食屍鬼都消滅掉。」
我笑了：「流星早滅了。」
老計撩起她的袖子看了看，道：「是外傷引起的，大約半小時，食屍鬼還沒有開始分裂。」
古文輝的雙手舉了起來，伸向自己的眼睛。由於他體內的食屍鬼比正常孵化時數量不知多了多少倍，在他的眼睛里，一段白白的東西正拚命擠出來，血和腦漿混在一起從眼眶裡往下滴。柯祥伸出手臂，似乎想要攬住古文輝，卻又不敢。我退到門邊，對柯祥叫道：「笨蛋！他體內的蟲卵已經孵化了，快跑出來！」
「是啊，現在倒有點兒捨不得這地方了，哈哈，出去可不能喝不要錢的酒了。」
「什麼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送他出去時，我言不由衷地說。
他怔了怔，道：「是啊，來了來了。」
老計苦笑了一下：「你真以為我們還能做出解藥來嗎？我那種逞英雄的想法，已經害了我的女兒。」
那軍人很和藹地道：「兩位，你們想必明白，我是個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我的職責就是不能放走任何一個患者。」
「不會錯的。」他的眼裡充滿了絕望，卻還帶著一點明知不可能還想再試試的希望。我能對他說什麼，說他可能屬於機器出錯的0.04%嗎？我只能對他說：「希望機器出錯了，機器也會出錯的。」
「是嗎？」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一陣風吹過，一張撕破了的報紙像小狗一樣擦著地面滑到我的腳后。
我們的車離檢查站還有好幾百米時，檢查站裏面突然發出了一個很大的聲音：「HJ7322號車主，馬上減速，否則我們將採取行動。」
我沒有後悔，卻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少了不起。我看了看她，她在一邊掩飾似的忙著收拾東西，可我也看得出，她的眼裡帶著些欣喜，手忙腳亂中，水都灑到了盆外。
快點的話，我們三個全要成肉泥了。我心裏說著，嘴上卻沒說。我也希望能更快一些。
街道上幾乎沒有人了。深秋的街道，本來就有幾分蕭條，現在更是顯得衰敗不堪，到處都是落葉，夾雜著廢紙。
這時，那些蛆蟲一樣的食屍鬼在槍上爬得到處都是，水一樣掉下來，有一些開始向我爬過來。我不忍再看，扭頭關上了門。
我的手一松，皮箱一下掉了下來。我吃了一驚，伸手去抓，幸好在掉到地上前我抓住了。
他說：「嗨，對於你個人來說只是打一針，可對我們來說卻要管理，要保證你治好，不能讓你沒好就到處跑，是吧？要是沒有管理，來一個打一針的話，那怎麼分清打過和沒打過的？我們把你們集中起來，治好一批就放走一批。」
成凡忽然道：「不能補救嗎？」
我走上前去，喊道：「你《王子與睡美人》看多了嗎？快把古文輝放回去吧。」
她實在不該幹這一行。
這時，有人在邊上說：「他說得沒錯，這是不可能的。」
這鄧寶玲居然是個美人，婚前她身邊一定聚集了一大幫獻殷勤的男人吧。雖然她現在已不再年輕，依然還有著很大的魅力。
街上，很少有人走過。能走的都走了，還在等候離去的人，想必除了萬不得已不會上街。現在，在街上大模大樣走的人，可能大多是感染者。
我們一排男一排女，像是勞改犯一樣排著隊。要去的是兩幢簡九九藏書易房子，連窗子也沒有，也許是為了給病人消毒趕著建起來的吧，沒有一點裝飾，只要牢固就行了。
不，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那不是在揮，而是在—拔！
柯祥哭叫道：「文輝！」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掙脫了我的手，向古文輝跑去。
我下車時，因為提著皮箱不好下，就把皮箱擱在車上，人先下來，伸手去拿皮箱時，他把皮箱遞了下來。我接過來，道：「謝謝。」
天不知不覺地暗了下來。我看見她回過頭，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發著光，電視機里的光讓她的臉也一明一亮，象牙色的皮膚好像也更有光澤。
我把煙在盒面上敲了敲，叼到嘴邊。
「什麼？」
我根本記不清他是誰了，道：「你有什麼事嗎？」
我有點怔怔地看著他，道：「去哪兒？」
她按了按門鈴，裏面傳出來一個人趿著鞋的聲音。我有點百無聊賴地看看四周，不知為什麼，突然很想抽煙。只是就這麼點時間，做事時抽煙總不太好吧。
她道：「老計早就來拿了，而且把他女兒那份也拿走了。」
他的手上，拿著一把小手槍，指著我的頭。
他亂叫著。我的手摸著槍。這是個好機會，他全無防備，我開槍的話，可以在半秒鐘里把他的腦袋燒成焦炭。可是我卻實在下不了這個手。畢竟，柯祥還是個正常人。儘管我已不把患者當人，可殺正常人，我還是做不到。
天空中劃過一顆流星，在那一塊寶藍色的天空里，只不過一瞬，但我好像聽到了玻璃破碎的聲音。女同事垂下頭，嘴裏默念著什麼。
我笑了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憂鬱，轉過身，走進門。
「以前是。你有什麼事嗎？」
他的辦公室不大，外面看也是簡易房，裏面卻很乾凈。出於軍人的本色吧，牆上還掛了把刀做裝飾品。
那男人抬起頭，苦笑著說：「那是我兒子。」
我有點兒出神，朱鐵江從我手裡拿過風衣，道：「你真有點疑神疑鬼了，一件風衣有什麼好看？」
沒想到乾巴瘦的老計力氣會這麼大，他抓著我時，我一動也動不了。她在一邊道：「爸，你別怪他，柯祥瘋了一樣要把古文輝放出來，那時古文輝已經孵化了，如果不燒了他，那些食屍鬼會馬上感染我們的。」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了局裡。從古文輝身上最後抽取的樣品只能再做兩次實驗。如果沒有實驗者，那我們的工作就毫無意義了。
「我肯捐。」
走過那家酒店，這回櫥窗里放了一台電視機，裏面正播放著新聞。某地糧食豐收，某地開展賑災，某地又召開了一個國際性會議云云，全都是好消息。那些以前十分熟識的地名，現在聽來，恍若是在另一個星球，似乎整個世界到處都在蒸蒸日上，這裏卻在垂死掙扎。
柯祥跑了過來，槍仍然對著我。
「出去走走吧。」我重又拉起她的手。她的臉又浮上一層紅暈，柔順地跟著我出了門。
不，我絕不能讓她死！
他畢竟還是逃不過，最終也被感染了。
朱鐵江痛苦地低下頭，道：「市領導都是被隔離安置的，雖然不會進毒氣室，但必須接受無限期觀測。這是上級領導的安排，也是市政府會議上一致通過的。可是叔叔堅決反對這個決議，認為市民有知情權。為了不破壞這計劃，就……」
我站到地上，走出值班室。突然，腳下被絆了一下，那是一個皮箱。
第二天，局長叫醒了我。他帶我到市區邊界的檢驗處報到。自從公眾知道出了一種寄生蟲，幾乎一夜之間，這個市的四面都設起了電網。自從昨夜市長的緊急講話發布以來，出境的人幾乎像狂潮般擁來。五百個出境口不算少，卻也有些不夠用了，每個人都希望早日離開。以前那電網外五步一哨十步一崗，擅自外出者就地正法。現在可以合法外出了，那些有錢人都有點迫不及待了。
那聲音頓了頓，道：「請立即下車，不得靠近檢查站兩百米以內。」
門外，街道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到處是廢紙和破舊的衣服。今天的晚霞特別燦爛，也許明天又是個晴天。當不再有人跡時，那些醜陋的建築也有了種頹廢的奢華。
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看見她的手在發抖，一直沒有開槍。
我心底有點怕，但要我這樣子就服軟，卻也不願意。我道：「我要你道歉！」
輪到我時，門口一個穿戴著全套防化衣的士兵喊著：「把箱子放下。」
門關上了。門裡，還傳來那男孩的哭聲。鄧寶玲突然用手掩住嘴，無聲地抽泣著。我的女同事表示關切：「沒事吧？要不，再看看你兒子？」
那調酒師靈巧地收好錢，倒了一杯酒。
手裡那個皮箱像有千鈞重量。
柯祥轉過頭，張開已經變得破碎不堪的嘴，含混地說：「救……救我！」
老計把一沓錢包起來，放在包里，道：「離開這個城市啊。」
街上人來人往，各種牌子的磁懸浮轎車依然不停穿梭在大街小巷。只是，這一切都像一塊畫布被抹上了一種錯誤的顏色，儘管景物還和以前一樣，卻總透出一種病態的感覺。
她是總局技術部主任老計的女兒。老計的興趣，一是發明各種東西，二是喝酒。我剛進總局行動組時，她經常穿了一身舊衣服來給老計送飯。那時我也才20出頭，看著她16歲的身體像只有十一二歲那麼乾癟，做夢也想不到8年以後她會以總局第一美人的身份成為我的同事，而且是在這個一般人無法忍受的行動組裡。
他的手抓著臉上的蟲子，而那些小蟲子卻像鑽進豆腐的泥鰍一樣，直鑽進他的皮肉里，他拔出一條，另一條又鑽了進去，一張臉上，馬上和一個正在忙碌的蜂巢一樣。那些蟲子不只是鑽進去，還有些從裏面鑽出來，在臉上遊走。他的臉一下子千瘡百孔。
他拉開包，摸出一小瓶酒來遞給我，道：「走吧走吧，我弄到了一堆酒呢，不喝白不喝。」
這裏，第二次化驗結果出來了。化驗員沒說什麼，遞給我一張化驗單。
那幾個士兵還是用槍指著我：「那麼……進來吧。」
我站起身，握緊了拳頭，朱鐵江突然站起身，臉上又帶著那種剛毅。
我掏出通知對了對門牌號。沒有錯，確實是這家。我點了點頭，讓她走在前面。
物是人非，世間最難堪事，無過於此。
我抬起頭，看了看他。在暗地裡待久了，外面的陽光讓我覺得有點刺眼，可還是看清了。
那勤務兵有點兒不明所以，正要把衣服給我，朱鐵江道：「算了，一件衣服有什麼好看。」
「不是有治療的辦法嗎？」我們身上都帶著老計研製的疫苗，在剛被寄生的十分鐘內，趁蟲卵尚未進入循環系統，可以殺死它。
「不用了，多見幾次也沒用，還不是一樣。」
兩天後，她自殺了。她的遺書里讓我把她的屍體燒成灰燼，交給老計—如果可能的話。
男人沒說什麼，我的女同事站起身道：「小朋友……」
我的心底湧起一陣暖意。小時候，我還不怎麼愛喝酒，朱鐵江卻自小就是個酒鬼，可他父親管得很嚴，根本不准他喝酒。有一次他來我家，用等離子穿透儀把局長珍藏的一瓶酒不動封口偷出了半瓶，再把水加進去，以至於局長後來喝酒時很奇怪這瓶酒為什麼那麼淡。
老計在一邊道：「那只是腦死亡，你一點痛苦也沒有的。」
我看看樓上。他那間屋子的燈亮著，一定在啊。我又按了下門鈴。等了半天，卻聽得有人嗵嗵地跑下樓來，有個穿著風衣、戴著大帽子、像做賊一樣的人走出來。當然，我不至於傻到真會以為那是個在平民公寓里常見的「白日闖」。大概，那是個為了早日得到出境證而來送禮的人吧，只不過，此人羞恥之心未泯。
成凡躺到床上，有點惴惴地問：「不會很痛苦吧？」
他看了看我，道：「錢可以買東西啊。」
「不是。」他垂下頭，「她不讓我見文輝。」
五秒鐘數一次，數到一百，總該出來了吧。我想著。
那個士兵作勢又要打我，嘴裏還喝道：「廢話少說，快點進去！」
柯祥被我抓得喘不過氣來。他抬起頭，滿面淚水，說：「我不能看著他被關在那個玻璃罩里，像一隻動物……」
她掩著臉，在那兒抽泣著。我拍拍她的肩，道：「走吧，老計在等我們呢。」
我踏上一步，怒視著他。如果老計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我想我一定會一拳打去。她伸手按了按我的手背，道：「別這樣，是我讓爸走的。」
路過一個正在大甩賣的小店，我用幾乎白拿一般的價錢買了兩瓶酒。我想去看看局長，我貪杯的毛病是跟局長學的。工作后，我一個人住，好久沒去他的住處了，可他畢竟是我的養父。
我沉吟著。每個人都有這種那種的理由，可是，規定卻是死的，絕不能變通。局長告訴我，一定不能弄錯一個。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想站起來，那兩個保安還是死死摁住他，我說：「放開他吧。」
關上門，我領著他走到實驗室前。實驗室在二樓，門正對著大廳。那門沒鎖上，我們時常要從古文輝身上取一點標本。當然，實際上只是用一個注射器抽取一點血液，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
「你為什麼不到那個檢驗處去了？」
「我知道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根本沒有顧及禮貌不禮貌。他道：「檢驗處你也別去了，快走吧，我給你開張離境許可證，明天你做個檢查就走。」
「成……凡？」我依稀記得前些天那個被我查出感染了食屍鬼的不幸者。不錯，他穿的還是那件衣服。才沒幾天，他身上那身西裝也骯髒得像從垃圾箱里撿來的。
她瞪著我和老計，臉漲得通紅，罵道：「無恥！你們這種做法，就算做出解藥來，你們心裏難道不慚愧嗎？」
我皺了皺眉，道：「不要想這些了，放了你，你也沒幾天好活，卻有可能害死一大群人。你總不想這樣吧？」
回到檢驗台前，我開始給下一個抽血。
街上到處都在大甩賣，到處都是賣多買少，幾乎每一個人，都已經開始絕望了吧？我有點不祥地聯想到沉船。記得局長在我小時候跟我講過一個故事，別的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他說，船將沉時，船上的老鼠會早於人感知，爭先恐後地逃命，即使是跳下水也在所不惜。那些扛著大包小包的人，也讓我聯想到那群老鼠。
「說這些做什麼，先喝酒吧。」他喝了口酒，「你要是樂意，來幫幫我吧，實驗太煩，現在我也找不到人手。」
「是的。我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那我還能治好？」他的興奮很真誠，「謝謝你，謝謝你。」
她也發現了我在注視著她的手，只是微微一笑，道：「別多想了，這是命運。」
「啊，你也來了。」
陽光普照，草木還沒有全部凋零，仍然還蘊藏著無盡的生機。我想做一個英雄，但我從來就不是個英雄，可我至少兌現了當初的一句話：儘管我不是英雄，但死也要死得像個英雄。
這是一部古典小說，幾年前還沒有爆發災難時我讀過，那時也只覺得僅僅如此，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現在卻突然想了起來。她沒再說什麼，只是溫柔地偎在我的懷裡。
這時，我看見實驗室的門口出現了她的身影。她有點兒焦慮地看著我，我悄悄向她點了點頭，她也點了點頭。
回到老計的辦公室，他正坐在桌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一份內部資料。看見我們進來，他抬頭道：「怎麼了，怎麼這麼吵？」
這車並不很先進，最高只能開到時速300公里。我一出大門，馬上換擋，這車吼叫一聲，指針馬上跳到了最高。老計在一邊叫道：「快點！快點！」
後面那人有點著急地說：「快走啊，磨蹭什麼。」
他把槍對準了我，道：「我接到命令，可以對不聽命令的人開槍！」
這是不正常的現象。此人體內的蟲卵並未孵化，不然不會通過大門口的探測儀的。這時的人，並沒有危險性。只有那些體內食屍鬼已經從蛹中孵化的人，才會像晚期狂犬病患者一樣見人就咬，另外幾方面的癥狀和狂犬病也很類似。
這是違反紀律的，可是，我也沒有阻止她這種女人氣的做法。我坐在駕駛座上，敲了敲方向盤。如果她還要回去看看，我就不發動車子了。
「因為……」朱鐵江又倒了杯酒，像下了個重大的決心，「因為他反對實施凈化方案。」
那男人突然道：「你是上次來我家執行任務的那位先生吧？」
「誰，是誰乾的？」
這時，我看見了那個人。他臉上，是一種驚愕和恐懼混合在一起的奇特表情。我剛想說句什麼，他突然向我撲了過來。
門開了，一個面無人色的老婦人發出了尖叫。
營房用極高的電網攔著，別想能翻出去。難道，只能逃回市區嗎？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裏。」
「我太狂妄了，想要找到對抗食屍鬼的疫苗。」
「什麼？她去哪兒徵求了？你為什麼不讓我和她一塊兒去？」
我領著成凡回到局裡。實驗室的門開著，看得到老計在裏面。我領著成凡走上樓，興高采烈地說：「老計，我給你帶來了個病人。」
我想著，眼裡已滿是淚水。
局長睡了？
我端著杯子，眼卻看著別處：「我只是還有事沒辦完。」我不敢面對著他，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淚光。
他也吃了一驚，我們幾乎同時說：「你沒走？」
我渾身像浸在冰水裡，一動也不能動。柯祥跑近古文輝身邊，哭喊著：「文輝！文輝！你能聽見我的話嗎？」
化驗員抬起頭看看我，我不由鬆了一口氣。
他垂下頭，重又抬起頭時，眼裡閃爍著淚光：「那是任務。」
他聽到這個結果，眼裡亮了：「可醫治的極限數字是每立方厘米50個吧？」
她在我身後發出了尖叫。
他看看我，詫異道：「有什麼事嗎？」
東西？我有點生氣，衝著大門口喊：「什麼東西，你們看清了，這是個人！」
「別以為那是個好下的決心，」他慢慢地說，「我想這件事辦完后，我不死也會發瘋的。可是，為了未來，這樣的決心也一定要下。」
她抬起眼，有點吃驚地看看我：「當然想過。我勸過我爸，做那種事，並不是我們的責任。」
她也拿了？我心中不禁有點失望，但馬上明白，難道拿屬於自己的工資也錯了嗎？我是有點求全責備了。
你也要離開這裏了。
他不用說什麼，我已經打開了大門。
我有點兒本能地想要摸火焰槍，可是馬上放下了手，嘆了口氣，道：「我還沒被感染，對不起。」
男人低著頭，道：「好，好。」
她只是從鼻子里「嗯」了一聲。我笑道：「如果我們早早就出城了，現在就可以一身輕鬆地看那場流星雨。」
就像她。
日子像是凝固了一樣。我抽取了她一些血液，試著和老計一樣，把一些藥物滴在裏面，在電子顯微鏡下觀察吸血鬼蟲卵的變化，一旦有什麼變化，馬上記下來，改變濃度，加上別的藥物。可是，只有親手做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看似簡單的實驗，竟然如此複雜且枯燥無味。我必須仔細觀察血液里的變化，又必須排除蟲卵的正常生長引起的形態改變。這些工作，以前都是老計做的。如果不是她在跟前，我真會對臨陣脫逃的老計破口大罵。
我倚在吧台上，點著了煙，吸了一口，笑道：「你還要錢來做什麼？」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當我把最後一個樣本放進高溫消毒櫃里時，才發現已是黃昏。外界的供電雖然沒斷，電視電台也都還能收到，只是，過於稀少的人口讓周圍都靜得如同死城。她正在給那盆花澆水，現在有一朵菊花已經半開了，像是做得很精緻卻破了一個口子的扁球，從裏面露出幾根金黃色的絲。
還是沒人回應。
當我走近他時，那人正好抬起臉，我看了看他，吃了一驚：「柯祥！」
我一把抽出火焰槍，指著他的頭道：「把你兒子叫出來！不然，我把你的頭都燒焦！」
像連鎖反應發作，一下子又站起來了好幾個，這種局面局長也許也沒料到。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憂鬱地看著她包著紗布的手。現在過去幾個小時了？她血液里的食屍鬼幼蟲正在飛快地分裂繁殖吧，像那些無所事事的祿蠹。不知為什麼，我更想到那些從小看慣了的坐在高級轎車裡，出入都有隨從的趾高氣揚的人。那些人現在在哪兒？也許，在市長的命令發出后，他們就第一時間離開了這裏，現在住在另外一個地方，繼續他們的趾高氣揚去了。
火焰槍射程不遠，但從門口|射過來足夠了。我看見她掏出了火焰槍，對著正背對著她的柯祥。
那勤務兵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看著朱鐵江。朱鐵江向他揮揮手道：「沒你的事，走吧。」
我看著他，道：「你一定要殺我？你大概過高估計我的正義感了。再說，那些一心以為有了生路的病人，死也不會信我的。左右是個死，當然要往好里想。」
我們這一排人要走進去時，有個士兵突然叫道：「把東西放在外面，不要帶進去。」
那些人發出一陣歡呼，一幫人呼嘯著衝過來，老馬大聲叫著：「別搶別搶，人人都有！」可是哪裡擋得住。混亂中，有個人搶了兩瓶，見我在一邊，笑著道：「你是老馬的朋友吧，來，喝吧。」
「市長正在下緊急通知。老計，把電視信號接進來。」
他有點遲疑，問：「阿雯在嗎？」
那個士兵在一邊道：「少校……」
我走到吧台前說：「請給我一包煙。」
「她去徵求志願者去了。」
他還是當年那個朱鐵江。即使好多年兵當下來，他卻沒什麼大變化。
我坐在裏面，等著他們下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來。剛站起身，對面也有個人站起來，我們的頭碰到了一塊。我還沒說什麼，那人道：「對不起，真抱歉。」
他看了看床上的一根輸氣管，打了個寒戰，「我想……我還是不要……」
老計領著他走到另一間實驗室里。這實驗室比被我毀掉那間要簡陋得多，我也有點理解老計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火了。老計掀開了實驗室中間床位的玻璃罩，道：「睡上去吧。」
「你聽錯了吧？」朱鐵江走過來關上窗。
老計問：「他走了嗎？」
老計女兒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嚇了一跳。我數到哪兒了？好像是六十到七十之間。我抬起頭，卻見她正在樓下。
我打開門：「進去吧，我帶你去。」
那男人又抹了把眼淚，一把抱住這男孩，道：「小康，聽話，媽媽是跟叔叔阿姨住院去的。」
車因為載的人太多了，一路上都有點顫顫的。這種老式的卡車早就淘汰了，但疫區空中飛行器的禁行令可能依然有效，這種氫ｒｅad.9９ｃsw.ｃoｍ動力卡車只好再拿出來用。
他的瞳孔已經擴散，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已經永遠不會再說什麼話了。
那亮塊是一種淡紅色，當中有一些褐色的小長條在不停地蠕動。這些小長條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是，有誰知道，這種不過0.03毫米的幼蟲子，竟然會在人身體里長成近一厘米長的成蟲。
我怒了：「你有膽子就往這裏打！」
那個陳上尉打了個立正，道：「是，少校。」
「在這種形勢下，有誰能只手挽狂瀾？不要太英雄主義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我通知你。」局長拍了拍我的肩，想再說什麼，最後還是沒說。他自顧自整理辦公桌，把那些過時的文件拿出來堆成一堆。
他的手還在搖著那兩個不鏽鋼罐子：「我沒有機會了，可我的妻子和孩子還可以。」
橋上，風吹過，冷而干，像陌生人的眼色。夕陽已經半落，天邊的晚霞有些驚心動魄的美麗。她靠在我身邊，像是有點發抖。我垂下頭，小聲問：「冷嗎？」
「你在這裏做什麼？爸在找你。」
那勤務兵一出門，朱鐵江掙開我的手，關上門，坐了下來，在我的酒杯里重又倒滿了，道：「喝一杯吧。」
可是，她沒有追上來。
「我是成凡。」
有人驚慌地說：「那……也就是說，一旦被食屍鬼咬過後，就是死路一條了？」
車晃動了一下，我看著外面。那些風景，在我向檢查站出發時還以為是最後一次見到了。那兩個穿得像是怪異武士的士兵坐在車尾，抱著槍，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卻讓我覺得說不出的好笑。
燈亮了。
這兩個人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我笑了笑：「你那麼勸他，他肯定不會聽的。」我也明白老計。老計的性格和我有些相像，都是認死理的人，打定了一個主意，就再不會改變了。說不清這是不是個好的脾氣，反正，我已經不願意再改變了。
我狠狠地抽了他一個耳光。我沒有留情，他白凈的臉上登時出現了五個手指印。他抬起頭，看著我，悲哀，痛苦，卻沒有乞憐。
在他的眼裡，滴下了一滴淚水。我有點抱歉地說：「對不起。」
那是入口處了。門口，有兩個士兵在站崗。要把他們打翻逃出去，我自知沒這個本領。我伏在草叢中看著他們，想著主意。突然，我聽到了沉重的翻毛皮靴的腳步聲。
那個檢查人員哪裡見過這場面，有點驚慌失措地道：「不……不行啊，我們這兒沒這個條件。」
那是女同事愛聽的音樂。我不由看了看坐在邊上的她。在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神有點兒茫然。
我走過去。門虛掩著，透過玻璃門，看得到幾個人正在喝酒。吧台上，有個人正在調酒，櫃檯上的一個玻璃櫃里，還放著幾包煙。
那個人手裡捧著的，是一件長長的風衣。我順口道：「你也穿風衣啊？」
坐在那群人中，聽著他們的歡聲笑語，我垂下頭。即使是黑黑的車廂里，他們也似乎還沉浸在昨夜那種狂歡中。
「很快，請稍等。」
我剛喝下去，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悶悶的哭喊。
我的喉頭像哽住了什麼，說不出話來。
有人道：「這消息公布了嗎？」
以前，花瓶發出這種神經質的叫聲時，總會有不少護花使者一擁而上，可現在，也許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理睬她，每個人都木然坐著。老計在桌前轉了一下，市長的模樣在牆上出現了，以前氣宇軒昂的他，現在那樣子更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可是，我的記憶告訴我，事情本是如此。
「混蛋！你難道要把我們全害死嗎？快聽我的，把他關起來，趁他還沒孵化。」
「為什麼這麼晚才來檢查？已經截止了。」
「瘋了，」我喃喃地說，「你瘋了。」
「為什麼不堅持到最後一刻？從小你就教育我，做事絕不能半途而廢。做人，就要做得像個英雄。」
我走進財務室，出納小姐白了我一眼：「你怎麼來得這麼晚？都最後一個了，害我也一直等著。」
「就算只有一天好活，他也是人，不是實驗用的豚鼠！你有做一個英雄的權利，可他也有不做一個英雄的權利！」
沿著馬路，我獨自走著，摸了摸口袋，裏面還有一包煙。我摸出了一根，點著了，讓辛辣的氣體充滿肺部，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把那些煙氣全吐出來，似乎這樣可以讓我忘掉痛苦。路邊，一家快打烊的店裡，正放著很久以前的一首英文老歌《Take My Breath Away》，那是一部很久以前的美國電影里的插曲，也許店老闆沒注意到這歌的名字是那麼晦氣吧，放得歡天喜地，天旋地轉。每個人都忙著整理東西，爭取用最少的重量帶走最值錢的東西。每一個人想的，也只是儘快離開。
那士兵道：「男女各一隊，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後接受疫苗注射。」
我把車速降了下來，打開左窗，把一隻手伸出去，胡亂晃著，嘴裏喊道：「別開槍！我們沒有惡意！」
「什麼？」
老計沒有在意我這麼對他吼叫，飛快地從車庫裡開出一輛車來。我抱著她上了車，老計也鑽進來，道：「我來扶著她吧。」
「我不去。」
他笑道：「我弄來了不少酒，想喝的快來喝吧！」
他呵呵地笑了兩聲，拈了片豬頭肉：「你還不是一樣。」
我只是苦笑，道：「我只去了一天，前些日子我在老單位里。昨天，我又和以前的同事吵了一架。」
他抬起頭，筆挺的西裝已經一塌糊塗，「對不起，我媽得了重病，我一定要回去看她。」
「什麼？」她的聲音大得嚇了我一跳。
我嘆了口氣，「實驗對象都沒了，實驗怎麼繼續？誰也不肯在沒死前把自己的身體捐出來做實驗，等孵化后你沒知覺了不能反對了，可身體狀況又沒法實驗了。」
他看著吧台里，嵌在牆上的一張小照片。上面，一男一女和一個男孩子，笑得很燦爛。背後是陽光和草地，繁花似錦。
「那個保姆怎麼說？」
身後，鄧寶玲的丈夫慢慢地說：「別爭了吧，我們進去。」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沒說什麼，只是撩起袖子，露出探測器來。那探測器上的紅色指示燈又快了不少。奇怪的是，她血液樣本中食屍鬼含量並不很高，也許那些食屍鬼的分裂速度又加快了。照這個速度下去，再過兩三天就會孵化了。
突然，我想到一個問題。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我道：「你騙人的吧？你一定是騙人的。如果全部要犧牲，那麼市裡的那些領導為什麼能離開？你能保證他們中沒有攜帶食屍鬼蟲卵卻未被檢測出來嗎？這當中也包括你父親和你的那個弟弟！」
她把手裡的槍放到我手上，扭頭走了出去。
我走了一段，忽然又聽到了那首《Top Gun》的主題曲。還是那家店裡吧，那種有點兒煽情的歌聲，聽起來也那麼具有諷刺意味。
這車是特製的，前座和後座用強化玻璃隔開，是專門運送感染者的。當我開動車時，後座就完全被封死了，與外界一點氣也不通，完全是一個密封的鐵箱，要是待久了會憋死人的。其實，不少時候連這點空氣也不需要，後座的雜物箱里放了幾顆氰化物膠囊，這是專門給那些不那麼堅強的人準備的。我向局長提過幾次意見，要求別把氰化物膠囊放在車上，可以下車後由我們提供，不然把死屍弄出這個鐵箱子是很困難的。可局長說這是上級的意思，上級說要尊重公民自己的選擇。
我看著他，心頭一陣地激動。
我心頭升騰起一股怒意，大聲道：「感染者又怎麼了？別說我沒被感染，就算我被食屍鬼感染了，難道你就可以那種態度嗎？」
老計一下站起來，有點激動地說：「是嗎？成先生，你可是人類的功臣啊！來，我還有一個備用實驗室。」
微笑著，我打開酒瓶的瓶蓋，喝了一口。火熱的酒倒入喉嚨，像是火，也像淚水。
卡車轉了幾個圈，漸漸地見到了市區邊緣的電網。在市中心生活，還沒有太多那種被隔離的異樣感，但到了這裏就覺得外面那個世界與裏面完全不同。當卡車通過電網，車裡的人情不自禁都發出了一聲歡呼。
我怒道：「你叫什麼？我聽得見。」
他發動汽車，開走了。我抱著她，她的頭髮有幾綹搭在我手上，痒痒的，她卻像睡著了一樣，動也不動。在我懷裡，她像睡著了發魘似的，突然小聲地咕噥了一句：「別拿我做實驗，我怕！」
那士兵還想說什麼，那個軍官卻叫了起來：「是你！」
老計還在和他商量什麼，我伸手到腰間摸出了火焰槍。可還沒等我說出威脅的話，那個軍人跨上一步，扣住我的右手，十分老練地下了我的槍，交給邊上一個士兵，然後對我說：「請不要衝動。」
「如果你的意識清醒的話，那種痛苦和恐怖沒有一個人受得了的。不過我會讓你吸上十分鐘的一氧化碳，你就會腦死亡，那就不會再有感覺了。」
她看著老計，這時，我才看見她眼角有了淚水。她道：「爸……」
對於偷越出境的人，軍隊接到命令，格殺勿論。以前很繁忙的空中計程車也停開了，軍隊每個士兵都配備有小型激光制導對空導彈，可以說想偷一輛空中計程車私逃的人，絕對是死路一條。假如真有一個病人逃出去，極有可能造成連鎖反應，使得全國爆發一場大災難。
我心頭的疑雲卻越來越重，搶在他前面一把抓住那風衣，抖開了，卻沒什麼異常，普普通通的一件風衣，只是厚得多。和平常不同的是，那是用拉鏈的，下擺里做了兩隻褲管，要是有人穿這衣服，從肩到腳像是套在一個口袋裡一樣。
我笑了下：「這些日子以來我總是疑神疑鬼的。」
我看著天，今天是流星雨的日子。小時候，曾經徹夜不眠，只為了看一眼那滿天如花雨繽紛的美景，現在，那種景象只會更讓我痛苦。
我不好說什麼。儘管仍然覺得他的話有點兒可笑，可還是說：「進去吧。」
不管怎麼說，就算我活著不是一個英雄，那我也要死得像個英雄。
「怎麼消滅？」我已猜到了一些，身上也有種寒意，可還是問著。我希望朱鐵江的回答不要證實我的猜測，我希望那只是我的胡思亂想。
拉著她柔軟的手，我們都沒有說話。
黑洞洞的車廂里也許擠了上百人吧，只聽得見重重的喘息。每個人一定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不那麼慶幸的，也許只有我一個了。
我黯然：「是啊，他再喝不到了。」
我看見了局長臉上的憔悴和不安。
局長住的也只是一幢公寓樓。要住獨門獨戶，他的級別還不夠，不過近200平方米的大房子，在寸土如金的時代，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我按響了對講門鈴，可是沒人回答。
那個士兵關上門。這屋子只有一扇門，這門也封閉得很嚴實，在裏面待著一定不舒服。我正打量著那屋子，朱鐵江又拍了拍我的肩道：「走，走，雖然沒什麼好東西，部隊也不準喝酒，可我這兒總還有兩杯的。一塊兒去，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塊兒偷你爸酒喝的事嗎？」
「殺了我吧，不要讓我變成那種可怕的樣子。」
我沒說什麼，只是想笑。他又走了一段，突然轉過頭向我走來，遠遠地道：「喂，你總不會有什麼事吧？」
她的臉有點陰沉，道：「整個局裡，就我們兩個了……對了，還有古文輝。柯祥一開始來過幾次，現在好久沒來了。」
「我爸還在實驗室幹活，我給他送飯。」
那男孩已經不鬧了，突然，他大哭起來，叫道：「媽！媽！」
「如果我快要孵化了的話，那就殺了我。」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說，「不要手軟。」
他那種含情脈脈的語調以前我聽了就想吐，可現在卻覺得那也是人之常情。也許，那也是種愛情吧，即使我不理解，但我也沒權力去取笑別人，畢竟，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道路。
那些平常寒暄的客套話，現在聽來卻好像別有一番滋味。有個士兵在一邊叫道：「快點，時間寶貴。」
我幾乎是衝出門去，跑到小車前，搖了搖她的頭：「快醒醒！快醒醒！」
看著我那副絕望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道：「老於和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
那個士兵也怒道：「你還有理了！」
我轉過身，道：「喂，你兒子已經被感染了，你盡量少和他接觸。」
老計的臉略略抽|動了一下，對她說：「你為什麼放他進來？古文輝自己交代過，他太容易衝動，不能讓他來的。」
局長和老計走了進來。老計手裡抓著一卷錄像帶，他走上台，打開錄像機，燈滅了，牆上露出一個亮塊。老計站在陰影里，慢慢地說著：「大家也知道了，六組的古文輝在今天執行任務時，受到一個感染者的襲擊，儘管他及時使用了疫苗，但是發現疫苗已經失效。我們已經為他做了全身換血，可是，在他血液里，還是發現了食屍鬼的幼蟲。你們看，這是他的血液樣本放大圖。」
「來，喝酒，喝酒。」
我有點不耐煩了，掏出火焰槍來喝道：「懦夫！拿出點男人的勇氣來，別三分鐘熱度，給我躺好。」
「找到了？」
好在那些士兵幾乎都守在北面了，那幾個士兵正在房前屋后搜著，一時想不到我會躲在草叢中。我伏在草叢裡，輕輕地向南面爬了一段。
檢驗處的人，24小時不斷，分為3班。我這一班到下午5點就下班了，本來檢驗處的人都實行軍事化管制，每個人都有宿舍，但我是第一天報到，還沒分配給我。
我喝了口茶，道：「她看見了什麼？」
「大概有幾分鐘了吧，我數到六十幾了？」
他卻叫道：「是你？」
「第一，我是軍人；第二，那命令並沒有錯！」
一路上，店鋪一律關著門，有些被人砸開了，可裏面也沒什麼東西。走過那橋，那間酒吧也已經關了。那個樂天的店主可能已經孵化了，但現在孵化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患者多半是躲在家裡度過最後的日子。等待死亡來臨的日子，一定非常恐怖，孵化的那一段時間，人完全失去意志，只會像得了狂犬病一樣亂咬。
老計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她推開門：「爸，有人來看你了。」
兩個站在車后的士兵跳下車，有個道：「男女各一隊，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後接受疫苗注射。」
我道：「別灰心，檢查站里一定有庫存血的。如果不行的話，直接用超音速飛機送她去鄰市，不過十分鐘路程。」
我默默地說著，好像她還能聽見。在我心底，我總是無法原諒自己，儘管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卻還是內疚。
我根本沒有防備，但嚴格的訓練讓我的反應比他快得多。我的右手一把托住他的下巴，他白白的牙就在我的虎口間合攏，咬了個空。他的雙手亂抓著，我把右手向外送了送，叫道：「保安，快按住他。」
他把手裡的酒瓶扔進河裡，河水發出一陣惡臭。他道：「我媽昨天去世了。」
老計正坐在一台顯微鏡前看著，抬頭見是我，笑道：「你來了？坐，坐。還沒走嗎？」
「這位成凡先生是個早期感染者。他自願做實驗對象。」
我摸了摸臉，笑了笑：「那不算什麼。」我倒沒說，從小到大，我沒被人打過幾次。局長從不打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還是15歲那年一位市領導的公子罵我是野種，而局長是哈巴狗。那個耳光給這小公子換來了左臂骨折，也害得局長從那以後一直沒再升遷。
門裡，柯祥已經打開了玻璃罩，抱著古文輝坐在實驗桌上，古文輝的頭枕在他的腿上。聽見我進來，柯祥沖我笑了笑。
兩個渾身穿著防化衣的士兵爬上我坐的那輛車，站立在車尾。那卡車開動了，車頭上，一個大喇叭開始發出很響亮的聲音，聽得出，那是國家電台播音員的聲音，正說著：「所有居民請注意，疫苗已經研製成功，請立刻上車，接受治療。」
他轉過頭，看了看我，哭喪著臉道：「可是，你沒說要煤氣中毒死掉……」
朱鐵江捂著肚子，搖搖擺擺地走出門來，大聲道：「全營集合，守住出口！攔住他！」
「好吧，我們走吧。」她說著，飛快地用手抹了一把眼睛。我本想說兩句打趣的話，可是，心頭一酸，沒有說出來。等她坐進車，我踩了下油門，又打開了車上的音響。
「是這家嗎？」
我讓開了：「你先進去吧，我本來就用不著打針，硬讓我打還把我當犯人，我咽不下這口氣。」
我看見她衝著車揮揮手。我把手背到身後，側身看著院子里一棵樹。秋天到了，這樹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只是一些瘦稜稜的樹枝。
「老計還沒走？」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來了。起床時，陽光明媚，今天是個好天氣。夢中我又回到了過去，那時特勤局還沒有成立，我所服務的，只是一個做些維護治安工作的國家機構，而局長還是那機構的負責人。那時，老計女兒剛進局裡來，只是一個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發育得不太好的女大學生……
我的淚水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我都不能相信，我還能流出那麼多淚水。
不管怎麼說，絕不能大意。我拔出腰刀，把刀尖貼在那針孔邊上，如果化驗員說我血液中已有蟲卵，我會立刻把那兒的一塊肉都絞下來。
「胡說！」我抬起頭，逼視著她，「這不是命運！你也不相信命運的！」
我無言地穿戴好，從食品櫃里翻出點營養食品，對付著吃了一點。這些天，這城市像一個漏了的浴缸一樣，每時每刻都有人像水一樣流出去。本來過去一大早這宿舍區就吵得要命，現在卻安靜得甚至有點兒死寂。
我捂著臉，看著成凡猥猥瑣瑣地走出去。等他一走，我喝道：「你為什麼放他走？」
老計還沒說什麼，那個花瓶突然尖聲哭著，叫道：「我不要看，我要回家！」
「什麼事？」一個保安道。
老計摸了摸她的頭，眼裡落下淚來。突然，他哽咽著道：「爸要走了，爸太沒用。」
「你驗得沒錯，」他向我露齒一笑，卻又那麼凄楚，「就這幾天，我血液里的蟲卵數量，已經達到了每毫升130多個。」
她站在那酒店門口，看著櫥窗里的電視。現在電視里正播放一些以前的流星雨照片，美得很不真實。在一片寶藍色的天空里，星隕如雨，有如一場焰火。
他笑了笑，道：「不是條件不允許，而是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我沒動。
我也看過古文輝，他在低溫下一直保持假死狀態，在玻璃罩里顯得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不知老計的女兒為什麼不讓柯祥見他。
這時，我看見老計女兒出現在門口九-九-藏-書，臉上有點喜色。也許，我這手將功贖罪做得很漂亮，我幾乎要向她比畫一個「V」字手勢了。
這消息是循環播放的，市長正說著：「……發揚人道主義精神，爭取能搶在事態惡化以前離開本市。」說到這裏，他已經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像是如釋重負，畫面一跳，卻又正襟危坐地說，「全體市民請注意，鑒於目前那種寄生蟲已經失去控制，即日起，本市在四周已設立了五百個檢查站，並開始發放離境許可證。所有接到離境許可證的市民可就近接受檢查，確認正常后即可離境。請大家不要驚慌，所有檢查站都是24小時開放，一定讓所有健康市民離開本市，以防發生無法彌補的遺憾。大家要發揚人道主義精神……」
離開局裡，我跟在她身後。
「走那麼慢做什麼？」她站住了，看著我。我快走幾步，走到她身邊。
那個士兵雖然全身防化衣，看不到樣子，但我想他一定氣得滿面通紅。他衝著鄧寶玲的丈夫道：「你先進去。」
他很溫和地說：「你先請吧，我沒關係的。」
我扶著她進門，那男人在門口欲言又止，我喝道：「快滾，趁我沒變主意！」
這男孩像一頭兇猛的小獸一樣，在那個男人手裡掙扎著，還想著衝過來打我們。男人死死抓著他，即使男孩拚命咬著他的手。
我帶他到化驗台前，那兩個保安跟了過來，一左一右地夾著他。正在排隊的下一個道：「喂，有完沒完，我都等了半天了。」
也許，那是愛情吧。愛情，畢竟還是在這個最不適合的時候來臨了。
我抬起頭。如果朱鐵江明明白白說那是他自己的衣服，我根本不會多想什麼。可是我這人雖沒別的本事，對這種聽得太多的推諉卻非常警覺，凡是說這些話的，一定有什麼內情。
回去的時候，看著街上變得空空蕩蕩，我心裏一陣陣凄楚。說不清那是什麼滋味，事不臨頭時總是很達觀地想，天塌下來壓的也不是我一個，可是真正碰到這種事時，每個人還是驚恐萬狀。
我吃了一驚，但馬上發現，我手上握著一把手槍，還一腳踢開了門，確實像個兇手，如果換個角度，我也會認為這麼個人是兇手。我剛想解釋，那兩個保安取出了警棍，道：「把槍放下！」
老計的眼亮了起來。我抱起她，吼道：「快！快把車開出來！」
「對不起。」她低著頭，又像以前一樣，小聲地說著。
儘管我不知他說的那個凈化方案是什麼，可是卻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剛才那些哭喊聲，也許不是我的錯覺……
我伏在草叢裡，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管我心底對朱鐵江產生了多麼濃重的痛恨，可還是對他有著十分的敬意。
以前我都以為我比她高出一籌，但現在卻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她的陰影里。
我走出大門。街上已經快一個月沒有清潔工來打掃了，廢紙垃圾到處都是。幸好人也大多離開了，如果還像以前那樣有那麼多人，弄得這麼臟一定會爆發瘟疫的吧？我走出大門時，多少有點留戀地想回頭看，可到底還是沒有回頭。
她沒說什麼，只是抬頭看了看天。碧藍的天空，除了幾縷因斜陽而變得五顏六色的雲彩，什麼也沒有。天空依然安詳而寧靜。
那男人像是一隻小老鼠一樣，尖聲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我和她走進會議室，整個特勤局的人似乎都到齊了，行動組的人坐在最前面幾排，整整齊齊。可是，我注意到第六組的古文輝卻不在，和他同一組的柯祥坐在靠過道的椅子上哭得像個淚人一樣，文秘室的「花瓶」正在用紙巾擦著他的眼。我不太看得慣他這種有龍陽之好的人，就坐在了另一邊。
窗外，陽光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金黃，卻被窗欞分隔成一塊塊的。
半晌，我覺得一隻手放到我肩上。我回過頭去，卻是老計。他嘆了口氣：「對不起，剛才我很失禮。」
那男人還沒說什麼，她突然動了動，我衝到車前，猛地一腳，把那男孩踢到一邊。這一腳夠他受的，他嘴角一下咳出了血來。我扶住她的頭，道：「怎麼樣？怎麼樣？」
他撩起袖口，露出一個小巧的探測儀，上面的兩個紅色發光管正在一閃一閃。他道：「我這是最新式的探測儀，上面顯示，你已經是晚期了。可能孵化也就是這幾天的事。」
他沒理我，還是抱著古文輝。
門房還沒走，盤問了我許久，才讓我進院子。他一定不再記得許多年前那個老是因為可笑的自尊而和一大群養尊處優的高幹子弟打架的少年了，他感到奇怪的也許只是居然有人送禮只送兩瓶酒吧？
我終於退卻了。我低下頭，喃喃地說：「好吧。」
我站在她身後，剛想說什麼，她已經搶先說：「沒關係，讓她慢慢來吧，我們等她。」
我看著她的臉，撫摸著她稍有點蓬亂的頭髮。這個親昵的動作，如果是以前，那一定是我求之不得的，可是現在我更覺得心底有一陣陣痛楚襲來。
那是很雜亂的哭喊聲，聲音卻像是從一口枯井裡傳來的。我狐疑地放下酒杯，道：「那是什麼？」
突然，我的臂部微微一疼。兩個身強力壯的保安已死死按住他的兩條胳膊，他的腿還在拚命踢著，踢得化驗台上的東西也在亂震。我這時才發現，他在亂抓的時候，把一個針頭扎入了我的胳膊！
「什麼？」
我極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我雖然也受過軍訓，但我知道與他那種正規軍校畢業生比，我這點兒功底只像是玩笑，他只消動動手指就可以制伏我。可是，自幼那種桀驁不馴的性格讓我絕不能接受那樣的處置。
「我不是不願意進去，一來我沒有被感染，二來他還對我那種態度，他必須先向我道歉。」
看著他那彬彬有禮的樣子，我心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
「可我並沒有感染啊。」
不知他有沒有聽到我的喊聲，我不見他有動作，古文輝卻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慘叫，抱住了頭。可是，整個頭像熟透了的蘋果一樣掉了下來，倒好像是他把自己的頭摘下來的一樣。他的身體就像個沒紮上口的口袋，一下倒在地上。脖子處，已是一個空洞，從裏面，像倒出水一樣，一大堆白色的蛆蟲直噴了出來。柯祥躲閃不及，被劈頭蓋臉地澆了個透，他嘴裏恐懼至極地叫著，兩手在臉上亂揮。
我一下抓住他的衣領，叫道：「是你！是你殺了局長！」
「你又沒死過……」
他走到我身邊，下意識地伸手要來拍我的肩，卻又頓住了，有點尷尬地說：「你被感染了？」
她抬起頭，看見了我，笑了笑，道：「別怪那小男孩，讓他們走吧。」
我站住了：「不管怎麼說，那已經不是我們個人的事了，那是為了整個人類。」
「沒什麼。」我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心裏，卻還是她那句話給我的震驚。從小受到的教育都告訴我，在非常時刻，我應該挺身而出，堂堂正正地做一個英雄，從來也沒想到過，一個人其實也有逃避的權利，那並不是過錯！而對旁人的逃避妄加指責，那才是犯罪。
其實誰在前都沒什麼，只不過，讓這戶人家開門后見到的是一個女子，可能心裏要好受些。
「燒了？」老計站起身，衝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胸口，「你知不知道，他是個最好的實驗對象，燒了他，我的實驗怎麼辦？」
這話可能讓他也有點奇怪，「什麼？」突然，他叫道，「哈，是你啊。不去檢驗處上班了？」
進來的是個勤務兵。他道：「少校，你的衣服洗好了。」
火焰槍是利用一種高能可燃氣體來發射火焰的，其實就是個火焰噴射器。對付那些蟲子，平常的子彈沒什麼用，而火焰槍可以在兩米以內燒穿一塊兩厘米厚的鋼板，是很有效的武器，不過用它來對付人卻並不太好。柯祥這一槍沒有對著我開，但餘熱還是使得我的右臂肘部的衣服燎掉一塊，皮膚上起了不少水泡。
「別說這些了。」我喃喃地說著，淚水無法遏制地流著。什麼英雄業績，什麼捨生取義，在我心裏，似乎都已經變得那麼可笑。
處理場馬上就到了。我打開後座的車門，鄧寶玲走了出來。我注意到，在我手腕上的探測器顯示屏上，格數又上升了一格。
老計像沒聽到一樣，還是對著她。她看了看我，小聲道：「門還關著，我們怕還有食屍鬼沒死，沒去看過。」
我沒說話，也沒動，只是搖了搖頭。
用過的針頭都扔進了化驗台下的一個高能焚燒爐里，立刻燒掉，化驗台上的針頭都是經過嚴格消毒的，沒有用過，肯定是安全的。我拔下了針頭，上面還帶著一點血。
古文輝的嘴裏突然發出了不像人類的慘叫。他的頭抬起了兩三寸，從他嘴裏噴出來的，不是血，儘是白色的小蟲子，噴得滿身都是，蠕蠕而動。
我抬起頭，眼裡不禁有點濕潤。
「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會害死這裏所有人的？」
二樓的實驗室門口，還在散發著熱氣。實驗室因為要化驗食屍鬼樣品，局長怕出萬一，特意讓人加工過，密封性很好，很耐熱。食屍鬼只有用高溫才能殺滅，柯祥雖然用火焰槍大燒了一把，對屋子也沒什麼損傷。老計打開門外的加熱開關。實驗室本身也安裝了加熱裝置，可以在瞬間加熱到五百攝氏度的高溫，以防備有沒死的食屍鬼漏網。等了一會兒，老計關掉開關，道：「阿雯，開門時你守著點。」
「一切正常。」
車轉了一圈，陸陸續續地上來了不少人，卡車裡幾乎塞滿了。我坐在一堆病人中，倒並沒有什麼不適。那些人雖然不說話，但一個個面露喜色。相比較而言，我那一臉頹唐，好像反倒是病人。
我手腕上那兼用作通訊器的探測器突然又發出了尖厲的聲音。我看了看，道：「要集合。今晚上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把這男孩拖開幾步，順便看了看手腕上的探測器。還好，並沒有信號，這男孩還是個正常人。我抓著他，對那男人道：「請把你兒子管好吧。」
我有點絕望地道：「難道，沒別的線索了？」
朱鐵江帶著幾個士兵轉過來。「你們搜索這一帶，不能讓他逃到外面去。」他轉身對一個軍官大聲下著命令，「陳上尉，如果過幾天我被確認感染，這裏就由你全權負責，你把我當作病人看待。」
老計道：「不可能了。這些幼蟲在人體內已經開始繁衍，我約略計算了一下，每條幼蟲兩小時就會分裂繁殖一次。這種以幾何級數增長的方式，我想大家也應該知道後果，一條幼蟲在8小時后，就成為16條；20小時后，成為4096條。比以前的速度快了許多。」
這時，有個喝得已有醉意的漢子叫道：「老闆，再來一瓶，56度的。」
我不再說話，拎起皮箱默默地走出營房。走了一程，我回過頭。
據說，船上的老鼠在沉船前，會爭先恐後地離開船隻，哪怕四周是茫茫大海。或許，人和老鼠，並沒有本質的不同。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看著他。只見成凡一張已經又臟又瘦的臉正對著我。我道：「你要想清楚，如果解藥研製成功了，你還有一線生機，但你去做實驗的話，就再沒機會了。」
他有點兒失神地說：「今天才拿到。下午要走了，我想……我想再看一次文輝。」
他推開門，匆匆地走了，走過我身邊時似乎頓了頓，我沒在意。我拉住門，又按了下門鈴。儘管我有房門鑰匙，可禮貌總得有吧。
他有點兒自嘲地笑了笑：「你大概在心裏笑我吧。」
老計突然抱住頭，痛哭道：「我真渾！我非要留在這兒，現在這市裡哪兒還有醫院？！」
「那為什麼不早走？」
她沒說話。這些話我們聽得多了，我從懷裡摸出一張照片，道：「你看看這個吧。」
他指了指皮箱道：「你走吧。只是，你只能回城裡。我是軍人，現在雖然已經是在瀆職，可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他頓了頓，又說，「你現在在氣頭上，也許不能理解。但靜下心來想一想，就知道這樣的決策並沒有錯。任何一個時代，總會有人要犧牲。這道理人人都懂，但輪到自己時，人人都不願意。」
人群中有人大聲叫著：「老馬，你現在才來啊。」
老計已經收拾好東西，道：「阿雯，我們走了。」
朱鐵江道：「別再想了，人各有命。走，我們喝酒去。」
我打開了他的手，吼道：「那麼，以前的什麼檢測，現在的什麼疫苗，都是騙人的？」
鄧寶玲看了看照片，像看見一隻蟑螂或者死老鼠一樣，一下扔到一邊。我多少有點幸災樂禍，道：「好了，請快點吧。」
我苦笑了一下，「還沒有。」
鄧寶玲蹲到男孩跟前，摸了摸他的頭，道：「小康乖，要聽爸爸的話，媽媽會經常來看你的。」
他是鄧寶玲的丈夫。
車很快轉完了一個社區，載了一大批人，還有人急著要上車，後門那兩個衛兵解釋說：「不要急，這一批好了馬上有下一批。」
那些穿防化衣的士兵正從那兩間簡易房裡抬出一具具身無寸縷的屍首，我衝出朱鐵江的房間時，有兩個士兵還抬頭看了看我。
我有點兒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的手，腦子裡卻浮現出這隻雪白的手臂上，爬滿了蛆蟲一樣的食屍鬼的樣子。
老計還在埋頭乾著，我看看四周，她不在。我問：「老計，阿雯哪裡去了？」
我趴到欄杆上，小聲說：「別那麼大聲，柯祥在和古文輝做最後的告別。」
「能不能快一點？我急著要走。」
我看著她，問：「你很喜歡流星？」
儘管我一向不喜歡古文輝（當然，他也不喜歡我），但不能否認，他確實是個很稱職的人。我們這13個特別行動組26個成員里，他是出類拔萃的一個，比我的能力強多了，這一點我也不得不承認。他和柯祥兩人總是安安靜靜地攜手走在大樓里，讓我見了也直發毛。可是，昨天還在讓我發毛的人，今天就不見了，實在讓我感到空落落的，也有點嘆息。
我一個耳光抽在他臉上，他的半邊臉上出現了五個指印，可他像沒有感覺似的，只是緩緩說道：「這是軍政雙方領導決定的。」
我還沒說完，一個士兵已舉起槍對準了我。那軍官止住他的動作，道：「由於我們已沒有有效的檢測手段了，請你配合一下，反正只是打一針。」
古文輝體內的食屍鬼大約還沒孵化，他被放在實驗室的隔離罩中，儘管沒死，也已經沒有知覺了。這是他的要求，把自己的身體獻出來當實驗材料。對於這一點，我多少有點敬佩他了，我想如果我處於他的位置，可能不會如此通達。
那個士兵有點兒不耐煩，操起槍柄向我手上打來，道：「快放下，別耽誤別人時間。」
我坐在空落落的實驗室里，心頭一陣陣酸楚。那盆她種的菊花已經有一朵開了，金黃色的花瓣像一叢緞做的細絲。那是一盆梨香菊，有一股鴨梨的甜香，雖然不是名貴的品種，卻是種很可愛的花。
「不要動！」柯祥喊道，手裡多了一把火焰槍。我沒有理他，伸手要去扳那個開關，突然，一道火光掠過我身邊，我只覺得手臂一陣刺痛，一下縮了回來。
我心裏有點煩，打開了車裡的全方位激光音響，頓時，傳來一陣柔美的江南絲竹之聲。
我用他的血液樣本壓住他的申請單。那些人大多像他一樣，急不可耐地想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個人文質彬彬，看上去很像個有文化的人，可是他的表現和那些操皮肉生意的濃妝艷抹的女人、大腹便便的官僚差不多。其實他完全不必擔心，我的手腕上戴著探測器，如果他體內已有食屍鬼寄生，探測器一定會有反應的。
「我想活著，就算只有一天好活，那也把這一天當成一生。」
掩上門，裏面偶爾傳來一聲抽泣。柯祥在追思過去吧？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腕，腕上那兼手錶用的探測器早被那兩個保安打碎了，什麼也沒有。
「還沒走。」我不想告訴他，局長被殺了。
「那是誰？」
我瞪了他一眼：「你差點把我最珍貴的東西打碎了，還敢對我這種態度？」
我這才想起，古文輝已經快孵化了，會不會出什麼事？我一把拉開門。
食屍鬼只寄生在人身上，沒有發現別的動物感染過，這類似於某些寄生蟲只寄生於某一種牲畜身上一樣。但為了防患於未然，所有寵物一律不得帶出，一切隨身衣物都要經過高溫消毒，即使是正常人，也要經過嚴格消毒才能外出。通過的人歡天喜地坐著軍用卡車前往郊外的火車站，等著離去。自從發現食屍鬼以後，政府極為重視，幾乎是一夜之間，城市就軍管了。以前外出手續非常複雜，現在卻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運作。只是我總覺得，這種檢查方式未免過於簡陋，難以保證絕對正確，萬一有一個漏檢的，只怕會引起難以預料的後果。但我向上反映后，得到的卻只是一個標準的官方回答：「您的意見已收到，近期將進行討論，感謝您對政府工作的支持。」
局長在黑暗中站起身，剛想說什麼，突然有人站起來，搶過話頭，道：「局長，我要辭職。」
那個軍人打了個立正，道：「是的，命令之外，一切事都不允許。你們是否要做檢查？」
「你騙我！大人說過，媽媽要被燒掉的！我不要媽媽被燒掉，爸，爸，你去打他們，去打啊！」
「那麼剛才那些人……還有以前的人，他們……」我結結巴巴地說著。我依稀想到了什麼，可是卻不敢說出口來。朱鐵江瘋了一樣，一把抓住我的胸口，道：「對，對，你為什麼不敢說？剛才一車人，還有以前通過檢測的人，全都人道毀滅掉了。」
我遲疑了一下，一個保安猛地衝上前，一棍向我打來。我本能地用手一擋，只覺手腕處鑽心似的疼，可能他打斷了我的手腕，火焰槍一下掉到地上。我左手剛握住被打的右手腕，那個保安又是一棍，「啪」的一聲響，那個探測器被打得粉碎，碎玻璃、小螺絲之類一下嵌入我的皮肉中。還不等我叫出聲來，後腦勺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今天我們已經跑了三次，完成定額了。只是，我也覺得那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連前些天的新聞里也說，感染者已達3.2%，以1 000萬人計算，該有32萬人之多。可按我們的進度，13個行動組，每天處理40人上下，全做完的話那要多少年？有時我覺得，我們更類似於安慰劑而不是特效藥。
「你還相信這些？呵呵，長不大的女孩。」
在剩下的二十幾個行動組成員中，發出了驚呼。以前，疫苗都發到成員手中，人們儘管對食屍鬼一樣害怕，卻並不太擔心。老計的話，等於是把最後一線希望也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