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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斯威夫特的《致斯苔拉小札》Swift's 「Journal to Stella」

第十五章 斯威夫特的《致斯苔拉小札》
Swift's 「Journal to Stella」

這一切,他都向斯苔拉盡情地傾訴出來,包括:悲哀與憤怒,仁慈與粗暴,以及對普通小人物的親切的愛。在她面前,他像是父兄——笑她的拼寫,為她不注意健康而罵她,對她的重要事務進行指點。他還跟她聊天兒、說閑話。他們之間有的是共同的回憶。他們曾在一起度過了許多幸福的時光。「你還記得不:我常常到你房間里去,在大冷天的早晨把火壓滅,嘴裏喊著『嗚!嗚!嗚!』把斯苔拉從椅子里哄出來!」他常惦記著她:他出外散步,想著她是否也在散步;當普賴亞用錯了他的一句雙關俏皮話的時候,他就想起斯苔拉說的那些雙關語多麼牛頭不對馬嘴;他把自己在倫敦過的生活和她在愛爾蘭過的日子加以比較,並且說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聚在一起。假如說,這就是斯苔拉對處在倫敦那些才智之士當中的斯威夫特的影響的話,那麼,斯威夫特對冷冷清清與丁利太太困居於愛爾蘭一個小村裡的斯苔拉的影響可就大得多了。她懂得的那一點兒知識,全是許多年以前,在慕爾莊園,當她還是一個小孩兒、他還是一個年輕人的時候,由他教給她的。在她身上,他的影響處處可見——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讀過的書,她的筆跡,她所結交的朋友,她所拒絕的求婚者,等等。的確,對於她的存在,他要負一半的責任。
然而,在這時候,他也不得不躲躲閃閃、掩掩藏藏、支支吾吾了。另外,對他來說,非常需要一個「小窩」,或者說私室,讓他可以躲進去緩一口氣、輕鬆一下,做普列斯多先生,而把「另一個我」且放一邊。斯苔拉滿足了這種任何人也無法滿足的需要。但是,在這時候,斯苔拉遠在愛爾蘭,而范尼薩卻近在眼前。她更年輕、更活潑,而且也自有其嫵媚動人之處。她同樣可以通過教育、開導、責罵,學得成熟起來,像斯苔拉過去那樣。而且,斯威夫特對她的調|教,也都是為了她好。那麼,有斯苔拉在愛爾蘭,有范尼薩在倫敦,為什麼不能既享有她們各自給予他的友好之樂,又給她們兩人都帶來好處,同時又不給任一方造成嚴重損害呢?看來,這是有可能的。無論如何,他允許自己試驗一下。反正,斯苔拉在多年之間一直都是安於自己的命運——她從來沒有抱怨過。
他馬上接受了,說我有理……還要請我同他到馬香夫人的哥哥家去吃飯,以釋前嫌;我不去。我不知道對不對,反正我不去。
他把這一切向斯苔拉信筆寫下來,既不覺得高興,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現在,他對人頤指氣使,與大人物平起平坐,使高官顯貴在他面前低頭,對這些事,他或她都無須加以評論。多年以前,在慕爾莊園,她不是就已經認識了他,見過他對威廉·鄧普爾爵士發脾氣,並且聽他談過自己的抱負和計劃嗎?她不是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在他身上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怎樣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更了解他的缺點和怪癖嗎?他宴請貴族時,那份兒吝嗇叫人生氣:把煤塊從火里夾出來,付車費一個小銅板也不肯多出;然而,正是靠著在這方面節約,他才能省出錢來暗中進行那些體貼入微的施捨——他送給可憐的帕蒂·羅爾特一塊金幣,「幫他一把,因為他要到鄉下去搭夥」;他把二十個幾尼帶給生病的青年詩人哈利森,親自送到他住的小閣樓里。只有她一個人明白:他雖在言語上粗暴無禮,但在行動上卻溫和慈祥,在表面上憤世嫉俗,在內心裡卻對人懷著深厚感情,這是她從其他任何人身上都見不到的。他們彼此之間從裡到外太熟悉了,包括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深邃的想法和瑣屑的小事;因此,在深夜裡那些寶貴的時刻或者在清晨醒來以後,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一天里的全部經歷,包括仁慈厚道的行為和慳吝小氣的念頭,以及各種情感、野心和失望,就像自言自語似的,毫無造作,毫不隱瞞,都向她一一傾訴出來。read.99csw•com
他的處境也真是為難。斯威夫特本來比誰都憎恨虛偽、熱愛真誠。
對於他的情意既有了這樣的證明,世上別人的都不了解的普列斯多又跟自己有這樣親密的友情,那麼斯苔拉也沒有什麼理由可以忌妒了。實際上發生的事也許倒是相反:當她讀著這些寫得密密麻麻的信,她彷彿見了他的面,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並且能夠準確地猜想他在那些上流人士當中所留下的印象,這麼一來,她比從前更加深地愛他了。而且,不光是大人物討他的好、巴結他;好像人人有了難處都來找他。譬如說,那個「年輕的哈利森」——他既有病,又一貧如洗,斯威夫特為他發愁,把他送到騎士橋醫院,還給他捎去一百鎊錢,可是等他趕到,人已經在一個鐘頭前死了。「想想吧,這叫我多傷心呀!……我無心和財政大臣一同進餐,哪裡的宴會也不參加,天快黑時我才吃一點兒東西。」她還可以想象出十一月那個傍晚出現的奇怪場面:漢密爾頓公爵在海德公園被人殺死,斯威夫特立刻趕到公爵夫人那裡,陪她坐著,聽著她嚷呀、罵呀、怨天怨地呀,整整鬧了兩個小時,然後把她的事情統統攬在自己身上,居然沒有人對他在喪家的身份提出質疑。他只說了一句:「她把我的靈魂都震動了。」年輕的阿什博南小姐突然去世,他大聲叫道:「我憎恨生命,因為我想不到她竟會遭遇這樣的橫禍。成千上萬的壞傢伙還在給人類製造煩惱,而像她這樣的人倒死了,可見上帝不打算讓生命成為一種幸福。」由於他那豐富的感情使他在悲憫中又非常憤怒,他一時性起、暴躁起來,反而攻擊那些弔喪的人,包括死者的母親和姐姐,在她們哭成一團的時候,他跑去把她們拉開,抱怨說:「人總愛裝得比實際上更傷心,倒把真正的傷心掩蓋了。」
但是,范尼薩不是斯苔拉。她年輕,性子暴,欠缺修養,不夠明智,身邊也沒有一個丁利太太管住她。她既沒有往日的回憶可以重溫,也沒有「小札」天天寄來安慰她。她愛斯威夫特。她不懂為什麼不可以把這種感情吐露出來。難道他自己不是教導她說「凡是正當的事,儘管去做,不必理會世人說長道短」嗎?於是,當她受到某種障礙的阻擋,當某種秘密橫隔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時候,她很不明智地向他提出了質問「:請問,見見一個不幸的姑娘,給她提一點兒忠告,究竟有何不可?我想象不出來。」她又憤憤然寫道:「你曾經教我要明辨一切,然後你就撇下我在這裏痛苦。」最後,在極端苦惱和迷惑不解之中,她魯莽地出面逼迫斯苔拉亮牌。她給她寫信,要求她一定要說出真相——斯苔拉跟斯威夫特到底是什麼關係?然而,讓她明白了真相的卻是斯威夫特。當他那明亮的藍眼睛放出威嚴、用強烈的光芒向她一掃,當他把她的信扔在桌上,瞪著她,然後,一言不發、上馬而去的時候,她的小命也就完了。當她說「他那殺死人的、殺死人的語言」對她來說比拷問台還要厲害,當她說「你那眼神中有一種那麼可怕的東西,它一下子就鎮得我閉口無言」,她的話絕不僅僅是形象的比喻。這次見面后,過了兩三個禮拜,她就死了。她從人間消失,化為一個不安的幽靈,不斷出沒在斯苔拉那憂患重重的生活背景之中,使之除了冷清凄涼以外還充滿了恐懼。read•99csw•com
在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裡,做人處處要偽裝,彬彬有禮也不可少,有時候倘能拋開禮數和俗套,用一種「孩子氣的語言」跟一二知己說說話,好像在悶熱的房間里吹進一絲微風,倒是很有必要的。性格緘默的人,有權勢的人,受人仰慕的人,尤其需要這麼一個庇護所。斯威夫特就發現了這一點。這個傲氣衝天的人一離開那些吹捧他的大人物、巴結他的俏麗女人,一離開那些陰謀和權術,回到自己家裡,就把那一切統統放到一邊兒,自己舒舒服服坐在床上,撅起他那平時出語尖刻的嘴唇,說出一連串的小孩兒話,向在愛爾蘭海峽彼岸的他那「兩個淘氣精」、他那「親愛的小傢伙們」、他那「一對調皮鬼」喋喋不休地聊起天兒來。
(黃梅譯)
再見了,親愛的小傢伙們,最親愛的人們:除了在MD身邊,哪裡也沒有我的平安和寧靜……再見了,親愛的調皮鬼們,只有寫到了或是想起了MD,我才會覺得幸福。……你們就像我的親人一樣,我的每一個銅板,你們都可以隨便用——我難過的只是不能為了MD更富裕一點兒!
……你的寬宏大量真叫我發火。我知道:你為了普列斯多不在愛爾蘭而心裏暗中抱怨。你想:他說過的,不出三個月就回來,可他又失了約——總是玩這種鬼把戲。然而,斯苔拉口頭上說的卻是:她無論如何看不出我怎麼可能馬上離得開,MD對此完全心滿意足,云云。你這個調皮鬼,想用這種辦法來治我嗎?
只有一件事情把這些話帶給她的快樂打破了——他每次提到她總是使用複數詞,總是「親愛的小傢伙們,最親愛的人們」;MD是代表著斯苔拉和丁利太太兩個人的。斯苔拉從來沒有單獨和斯威夫特在一起。假如說,這隻是為了禮貌;假如說,讓丁利太太坐在那裡也只是一種禮貌。因為,光是她那一大串鑰匙和她那隻哈巴狗就夠她忙的,他們兩個說的話,她一個字也不會聽。那麼,這種禮貌究竟有什麼必要呢?為什麼要拿這個重擔壓住她,損害了她的健康,糟蹋了她的快樂,把彼此可以幸福相處的一對「極好的朋友」活活隔離開呢?這到底為了什麼?自然是有原因的——其中的秘密斯苔拉知道,但她沒有透露。他們二人只好兩地相思。而且,由於他們之間並沒有約束的紐帶,她自己也不敢向她的朋友提出任何要求,她就只得小小心心地琢磨他信里的話,分析他的行動,以便斷定他內心的傾向,及時了解其中最微小的變化。只要他能坦白告訴她哪些人是他在倫敦的「寵兒」,並且炫示自己是脂粉堆里的霸王,要求想巴結他的女人必須自己來求他才成,他教訓那些漂亮太太,也讓那些太太來逗他玩兒——這都沒關係,不會惹起斯苔拉https://read•99csw.com的疑心。讓貝克萊太太把他的帽子偷偷拿走,讓漢密爾頓公爵夫人向他傾訴她的痛苦好啦——斯苔拉對於女性是厚道的,她可以陪這位太太一塊兒笑,陪那位太太一起傷心。
現在,只剩下斯苔拉一人獨享這親密的友誼。她活著,繼續實行那些可憐的計謀,把她的好友留在自己身旁。後來,由於長期苦撐苦熬、掖掖藏藏,由於丁利太太和她的哈巴狗,由於無窮的擔心和挫折,她的心力耗幹了,她也去世了。當人們將她下葬的時候,斯威夫特遠遠離開了墓地的燈火,坐在一間密室里,為「我,或者說任何人,蒙上天之賜有幸得到的這位最忠實、最善良、最寶貴的好友」,寫出一篇懿行記略。許多年過去,他的精神病犯了,發作時一陣陣的狂怒。然後,他又漸漸變得沉默下來。一天,有人發覺他一個人在那裡喃喃自語。「我就是我」——他們聽見他這樣說。
但是,他所選定的這位女友可不是一個不識不知的奴隸。她有自己的性格。她能獨立思考。她落落寡合。儘管樣子斯文,也富於同情心,但議論起什麼來嘴上是不留情的;加上說話愛直來直去,性子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所以又叫人有點兒怕她。不過,有天大的本事,她也只好默默無聞。她那微薄的收入,纖弱的身體,加上曖昧不明的社會地位,使得她的生活方式只能是非常寒微的。聚在她身邊的熟人,來找她不過是為了尋求一點兒簡單的談話樂趣,因為這位婦女愛聽人家講,也能理解,自己很少插嘴,但偶爾用她那非常悅耳的聲音說出來的總是「在座的人當中所說的最有意思的話」。至於說到別的,首先她不算有學問的人,身體狀況也不允許她認真用功。雖然她瀏覽過不少各種各樣的書,而且具有一種精細嚴格的文學趣味,但她讀過的東西並不能牢牢記在心上。年輕的時候,她花錢大手大腳、隨意拋撤,後來她冷靜下來了,過日子極為儉省。「五隻藍花小碟,五樣便宜小菜」便是她的晚餐。她有一雙秀氣的黑眼睛,一頭烏黑的頭髮,雖說不上漂亮,可也楚楚動人;但她穿衣服很樸素,千方百計省出錢來接濟窮人,並且把「世上最最可人心意的禮品」贈給她的朋友們(對於這種靡費,她是無法抗拒的)。在這方面的藝術,斯威夫特不知道誰能和她相比,「儘管這件事就其性質來說,正像人生中許多其他事情那樣,是非常微妙的」。此外,她還具有被斯威夫特稱之為「節操」的那種純真性格以及——儘管她身體纖弱——那種「英雄般的個人勇氣」:有一次,一個強盜來到她的窗口,她開了一槍就把他身體打穿。這些便是斯威夫特寫信時,影響著他的心靈的精神因素——當他看見聖詹姆士公園的樹木發了芽,當他聽著那些政治家在威斯敏斯特互相爭吵,他便懷念起自己在拉雷卡的果樹、楊柳和鱒魚小溪,以及隱現在其間的那一個人。他有一個無人知曉的退身去處——當那些內閣大員們欺騙了他,當他幫助某位朋友發財致富之後自己卻兩手空空。這時,他總還可以回到愛爾蘭九*九*藏*書,回到斯苔拉那裡,而且,想起了這一點,他「一點兒也不會感到戰慄」。
但是,斯苔拉絕不是強要別人承認自己應得權利的那種女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斯威夫特愛權力、愛交遊——儘管他時時懷著思鄉的柔情,時時對上流社會表示出強烈的憎恨,然而,從根本上來說,他偏愛倫敦的灰塵和喧囂,遠遠勝過世上的一切鱒魚、小溪和櫻桃樹。更重要的,他不願受人干涉。如果什麼人觸犯了他的自由,或者稍稍暗示出對他獨立的威脅,那麼,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是女王或是灶房丫頭,他立刻就會像個野蠻人一樣向他們進行兇猛的反擊。一天,哈萊竟敢向他拿出了一張鈔票;韋令女士竟敢向他暗示說:阻擋他們結婚的障礙已經消除了。結果,他們兩個人都受到了教訓,對那個女人尤其嚴厲。但是,斯苔拉聰明,她不去招這樣的沒趣。她學會了忍耐。她學會了慎重。即便是待不待在倫敦、回不回愛爾蘭這樣的問題,她也給他留著完全的自由。她從來不為自己要求任何東西,而結果呢——她所得到的超過了她的要求。斯威夫特對她這種脾氣簡直有點兒生氣了:
斯威夫特給斯苔拉寫信,常常帶著這麼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字跡也很難辨認,因為「在我看來,如果把字寫得清清楚楚,不知怎麼回事,總覺得我們不光自己在一起,世上的人也都在看著我們似的,潦潦草草瞎寫一氣,還能有點兒藏掖……」對此,斯苔拉完全不必有什麼忌妒心理。雖然,這時她正在愛爾蘭白白消磨著自己的妙齡青春,跟麗貝卡·丁利住在一起——也就是那位戴著一副有鉸鏈的眼鏡、吸掉不少巴西煙草、走路拖著長裙子的丁利太太。而且,這兩位婦女的生活方式也惹起了閑言碎語,因為斯威夫特一回愛爾蘭,她們總和他在一起生活;他離開以後,她們就居住在他的屋子裡。因此,儘管斯苔拉和他相見時都有丁利太太在場,她畢竟還是一個既與異性親密交往而又身份不明的女人。不過,這也是值得的。郵件不斷從英國寄來,每張紙上都密密麻麻寫滿了斯威夫特那難以辨認的小字(對這種筆跡,她能模仿到惟妙惟肖的地步),談的都是些信口開河的閑話,其中夾雜著幾個特指的大寫字母,還有一些除了斯苔拉誰也不懂的暗示,一些要由斯苔拉來保守的秘密,以及一些交給斯苔拉去完成的小小任務。還給丁利寄來了煙草,給斯苔拉寄來了綢圍裙。不管別人怎麼說,這還是非常值得的。
關於這位普列斯多先生,亦即跟那個叫人害怕的「另一個我」迥然不同的人物,世間一無所知。世人只知道斯威夫特又到英國去了,他是代表愛爾蘭教會請求新上任的托利黨政府恢復它的「初創成果」,為此他過去求過輝格黨人,但毫無所獲。這一回,事情很快就辦成了,因為哈萊和聖約翰非常歡迎他,簡直是無法超越的誠懇和熱情。即使在那麼一個拉小團體、崇尚傑出人物的時代,世人看到這麼一種景象也不能不感到震驚:兩三年前在咖啡館里竄來竄去的那個沉默寡言、無人知曉的「狂牧師」,如今竟參与了最機密的國務會議;那個原來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威廉·鄧普爾爵士宴請內閣大員時都不許他同席共餐,如今卻能吩咐公爵貴族們為他辦事,而且,還有那麼多人來求他幫忙,結果他的僕人的主要任務竟是想法子把客人拒之門外。阿狄生冒充說自己是來還賬的,這才闖進https://read.99csw.com門去。一時之間,斯威夫特成了全能者。沒人能收買他為自己效勞,人人都怕他那支筆。他到了宮廷里,「覺得很自豪,因為所有的貴族都來湊近我」。女王想聽他講道;哈萊和聖約翰也提出了請求;但他拒絕了。一天晚上,國務大臣先生髮了脾氣,斯威夫特把他叫住,警告他說——不要給我臉子瞧,我可不讓人把我當小學生看待……
讓我再瞧瞧你們。我的蠟燭快滅了。但是,無論如何,我要開始寫了。好吧,你就寫吧。不過,普列斯多先生,別這麼慢吞吞的。你對MD的信有何高見?快說,開場白就免了吧——喂,我說,你這樣常常外出,我倒很高興的。
然而,在《小札》里有沒有另外一種影響的痕迹——有沒有什麼更為平等、更為親密、因而也要危險得多的人物的影子呢?假如有一個跟斯威夫特地位相同的女人,就像斯威夫特最初認識的斯苔拉本人那樣的一位姑娘,她也不滿足於平凡的生活方式,並像斯苔拉說的,渴望明白是非道理,而且同樣有才能、聰明,只是沒有受過教育——如果有這麼一個姑娘存在的話,那倒的的確確是一個可怕的對手哩。但是,究竟有沒有這麼一個對手呢?要是真有的話,很明顯,《小札》里也是不會提的。相反,信里會出現一次又一次的猶豫和辯解,偶爾還流露出不安和窘迫;有時候,通信正無拘無束、有聲有色地進行著,突然一下子中斷了,彷彿斯威夫特有了什麼說不出口的事情。實際上,他去到英國剛剛一兩個月,就有一段時間音信杳然。斯苔拉起了疑心,寫信去問:有沒有什麼人住在他那一帶,他常常到人家那裡搭夥呀?「我不認識這樣的人,」斯威夫特回信說,「我也不跟什麼人一起搭夥。噯,離開你以來,我每天跟誰在一起吃飯,你比我還清楚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呀,小傢伙?」其實,他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指的是現在跟他住在一起的范紐默利太太,指的是她的女兒埃絲特。從此以後,「范家母女」就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小札》里。因為,斯威夫特自尊心太強了,他不想隱瞞,他承認他常見到她們,但是十有八九他總要想法找出理由來辯解。如果他住在薩福克街,而范紐默利一家住在聖詹姆士街,那麼,這正好省得他多跑一段路。後來,他搬到了徹西區,而她們還住在倫敦,那麼,把他最值錢的長袍和假髮寄放在她們那裡正好方便。有時候天熱,有時候下雨,他只好在那裡待一待。有一回,他們在那裡打牌,年輕的阿什博南小姐也在座,他覺得她非常像斯苔拉,因此就多待了一會兒,幫她把牌打完。有時候,他待在那裡,是因為懶得動;又一回,他待在那裡,是因為忙得不可開交,而她們又是一些不拘禮節的普通百姓。但是,只要斯苔拉稍稍暗示一下,說范紐默利母女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他就反駁說:「噯,她們交往的都是有教養的婦女,就像我交往的男人……今天下午,我還看見兩位貝蒂小姐在她們那裡。」一句話,要把事情的全部真相都說出來,像往日那樣腦子裡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已經不是那麼容易了。
事實上,她也正是這樣把他留住的。他一次又一次寫出了這種帶著深情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