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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二、驚見張正芳

二、驚見張正芳

——猶記上海京劇搖籃
我們這些老戲迷、老捧角兒家(今稱發燒友、追星族),既迷且捧,既燒且追,追著看大角兒,也看小角兒;我們最保守,也最求新;最崇老,也最愛青;最尊傳統,也最求突破,就這樣的辯證統一。我們一方面嘆息著楊(小樓)、余(叔岩)、梅(蘭芳)之難再,在他們仙逝后甚至感嘆:「從此不入劇場矣!」但另一方面,我們又極其關懷著科班裡的幼苗的成長。那時候雖然還沒喊出口號來,但實踐上正是「從娃娃抓起」的。我們眼瞅著富連成的喜、連、富、盛、世、元、韻,中華戲劇學校的德、和、金、玉、永,一撥撥走上大舞台——戲曲的、也是社會的大舞台,北京的、天津的、上海的……乃至世界的。台上的「坐科」,在學唱戲、演戲,台下的也像是在九_九_藏_書「坐科」,在學聽戲、看戲、懂戲……大名票歐陽中石一次在酒宴上說:吳祖光可說是「盛」字科的,宗江是「世」字的,他自己是「元」字的。那我說:朱家縉、劉曾復二老也只能老到是「富」字的,和譚富英一科,可是他們還趕上了三歲時在乳娘懷裡看過富英的爺爺老譚(鑫培)。
歲月時地兩滄桑,我還是能聽懂看懂她的。她小時沒小嗓,乃專攻刀馬花旦,及長,出現小嗓,什麼花旦青衣戲都拿得起來了,能文能武成為一代紅伶。她紅在東北,後來知道她在遼寧丹東一紮就是二十五年。「文革」前她的《玉堂春》《紅娘》《雙玉蟬》《寶蓮神燈》《楊排風》《春香傳》《拜月記》《譚記兒》《伊帕爾汗》《百花贈劍》,現代戲《白毛女》《紅色種子》《江姐》《枯木逢春》《山鄉風雲》等都成了丹東人有口皆碑的好戲。她告訴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演出是必然的。禮拜天要演白天戲,上山下鄉每天必是三場,「文革」前每年平均要演四百多場(在今天說來好像不可思議),怪不得遼寧省給了她這麼高的榮譽,1read.99csw.com960年被評為全國先進工作者,參加全國文教系統的「群英會」!這從相冊里可略見風采。1961年她正式拜入了荀門。還是在四十年代初,她還在戲校剛登台不久,荀慧生先生來看戲,正芳就向大師表白了要拜入荀門,荀先生還答應了:「長大了就上北京找我去,我一定收你這個學生。」二十年後正芳終於在北京正式拜師。我讀過一篇正芳寫的《讓荀派藝術在新時代開花結果——緬懷在荀慧生老師身邊學藝的日子》,真是一篇學術性很強的文章。何謂學術性?即理論聯繫實踐。正芳極其生動地闡述荀派藝術的「一切從人物出發」的精髓並其四字箴言:「會、好、精、絕。」
二〇〇二年八月十八日
我如此過戲癮似的白話了大篇,是為了自報家門,說道出自己是在京劇、亦稱國劇的中國最大劇種的搖籃——北京這籃兒里搖過的,就此引出京劇的另一搖籃——上海。我說過、寫下過這樣的話:「歷來是海派衝擊京派,京劇乃得發展。」我是年方「弱冠」,https://read•99csw.com不滿20歲到上海「下海」演話劇的。我這才真領會了海派領袖周信芳、蓋叫天、朱傳茗……生、旦、凈、丑。我這才見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海外有海。這上海也是京劇的一大搖籃。抗日時期在「孤島」上海,有如石猴出世,在這搖籃里跳出了186名小將——「上海戲劇學校」正字科的師兄弟姐妹們,他們的音容亮徹上海乃至全國觀眾的耳目心目,他們是顧正秋、張正芳、關正明、周正榮、陳正岩、汪正華、周正禮、王正屏、孫正陽、施正泉、薛正康、黃正勤、朱正琴、周正雯……
在四十年代初,他們僅學了十個月就唱出了三台大戲打炮。且不說那《四郎探母》《大鐵籠山》《雙姣奇緣》《三盜九龍杯》……最使我音猶在耳的就是那出《八五花洞》,四真四假潘金蓮由顧正秋、張正芳等扮演一碼齊的含苞欲放的花,顧正秋以「唱」著稱,張正芳以「做」見長,她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一上來就帶起滿台的光彩,使得一群小姐妹交相輝映。那一嗓叫板「這是哪裡說起!」怎麼就那麼迷人,令觀眾如墜五花洞中!可媲美者尤憶梅(蘭芳read.99csw•com)、尚(小雲)、程(硯秋)、荀(惠生),也是從這句叫板起唱,我是百聽不厭。(順告同好:中國唱片上海公司有此錄音帶,是王家熙諸君所策劃,誠知音人也)還有一出《全部兒女英雄傳》張正芳演何玉鳳,顧正秋演張金鳳……那可見了正芳的真功夫,又文又武,正芳小時小嗓還沒出來,這出正好是念功戲,可以大小嗓混用。最絕的是一個上海小姑娘竟是一口地道的京白,不讓北京的「京片子嘴」,大段「沒蓋口」的道白准讓台下的掌聲、叫好聲淹沒,連我們這些老北京也驚得目瞪口呆!後來才知道她是學自芙蓉草(趙桐珊)、陳桐雲,可謂名師高徒者也。
我識張正芳也早亦遲,還是四十年代初《八五花洞》時期,她和正秋常相伴來看話劇,總要到後台來看看黃宗英、蔣天流、王薇及諸話劇師姐。在不同的舞台上劇種不同的藝人,常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相互都挺愛慕的。正芳還在坐科,比宗英等還要小上幾歲,這些不同劇種的小名旦們相互鍾情,就可稱手帕交吧。我這常演衰派的青年也只能默默地對著自己的化妝鏡含笑望著這些從鏡里映出來的豆蔻年華。……過後就九-九-藏-書天南地北各自一方搭班搭台了。幾十年過去了,再相逢已是「文革」后,台上台下恢復元氣之後,我還記得她,記得張正芳,記得她少女時的倩影,如今已儼然一教授了。
一個藝人的一生不外是學藝、演藝(或曰賣藝)、傳藝三階段。進入晚年,能否傳藝授藝是藝人人生價值的體現。我四十年代初寫了一本散文《賣藝人家》,開宗明義頭一篇就題為《道》,頭一句導板就是——「有人皮黃老伶工某(即蕭老長華),一日收徒,微笑對我說:『這是為祖師爺傳道。』著一『道』字,好不動人,好不偉大!」「文革」后我又見蕭老關門弟子鈕驃著文,說蕭老說過:「人人可做祖師爺!」這意境就更深遠了。道之傳與不傳,就在人人,就在你我了。我為京劇的傳道士張正芳祝福!為她的奶師、恩師、師兄弟、師姐妹祝福!
正芳著作甚勤甚豐,有一篇也讓人特別感動,題為《回顧上海戲劇學校》,可稱校史矣!相當詳盡地記述了正字輩同學生、旦、凈、丑的演藝情況,在大陸、港、台以及海外,四方開花結果。足見正芳在台上、台下,人緣都那麼好。人生在世,尤其一個藝人能得這兩緣,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