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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繼承和發揚荀派藝術 二、荀先生說戲

第五章 繼承和發揚荀派藝術

二、荀先生說戲

除了「過篩子」,張正芳還在唱法上有了提高。
張正芳還未來得及想清楚,荀慧生就接著「上課」了。
幾乎每個中國人都能叫出「荀慧生」這個名字,作為「四大名旦」之一,他名震中國數十年。但有幸目睹荀慧生親自表演的人,在今天已經不多了。荀派藝術究竟是怎樣的藝術?半個世紀之後的今天,愈發的遙遠、朦朧和陌生。
聽完彙報,荀先生說:「看來你也唱過百十來齣戲了。」
荀慧生生活很有規律,當時已年過六旬的他,依然每天早晨堅持練功吊嗓,由趙德勛來陪他打把子。這時,張正芳就在旁邊看、聽,學「武戲文唱」等這種竅門。張正芳說:「看著恩師持刀、持劍、持槍……我看著看著就入了迷,恩師在步法、手法、身法的運用上都與眾不同,無論是動、是靜,都能構成一種恰似少女的唯美雕塑,真是漂亮極了。」
張正芳記得,第一次上課前,老師問得很詳細:誰開的蒙,學過多少戲,多少昆的,多少梆子戲,演過什麼,挑梁後主要演出什麼劇目……張正芳一一回答,荀先生聽得很認真。當張正芳提到她的開蒙老師陳桐雲先生時,荀先生十分謙虛地說:「那是老前輩了,還給我說過戲呢。」
張正芳恍然大悟。然後,荀先生又講到春香:「春香雖然也是官宦之家的丫頭,可這個官比崔相國差著好幾級呢!杜太守相當於知府,四品官,就好比現在總理和市長的差距。所以崔鶯鶯和杜麗娘她倆所受的家教不一樣,兩個人的丫頭所接觸的環境也當然不相同。再說春香的年齡小於紅娘,所以她喜歡的也僅僅是到花園打個鞦韆、學個鳥飛、鳥叫,和教書先生頂嘴、逗樂,也完全出於天真單純,以及對封建禮教的不喜歡。她對社會的接觸面不廣,不可能像紅娘那樣,隨著老夫人住進普救寺,認識了張生、小和尚,甚至於授命單獨去和老和尚打打交道。因此,這兩人雖年齡相似,又都是書香門第、官宦之家的丫頭,可性格卻大不相同。春香自幼服侍小姐,是知府家宅里得寵的丫頭,她的地位高於府中那些燒火和打雜的丫頭,所以她也有點優越感,但她絕沒有紅娘那樣大胆,敢打抱不平。」
什麼叫「過篩子」呢?上面提到的教《紅娘》就是一例,即讓張正芳把她所會的荀派戲,一出一出地走,走一段,就停下來,進行分析、講解、示範,提高一段再走下一段,每天如是。張正芳也悟性極強,常常第一天「過篩子」的戲,第二天再走給荀先生https://read•99csw•com看,老師都會很滿意。
荀慧生曾不止一次對張正芳說過:「學會一齣戲是『會』,這個容易;要想演好這齣戲,就不太容易了,把人物分析透了,上台能區別開了,也只能說達到一個『好』字;好了還要『精』,就是在唱、念、做、打各項藝術手段上,都有一定的成就,同一齣戲,你演就比別人演得強,這需要把功夫練到家,利用一切藝術手段把人物演『活』,才能說靠近『精』了;但『精』不是盡頭,還要提高到『絕』,讓觀眾拍手叫絕,你能來的,別人來不了,就達到藝術的高峰了。實際上的『絕』是不存在的,只是要求你不能滿足現狀。藝無止境、天外有天,藝術就是要無止境地去追求和提高……」
有時候,張正芳看著看著就會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荀慧生就問:「好在哪裡?」
幾十年後,張正芳依然對這些對話記得很清楚,她說:「老師這些話,字字銘刻在我心裏,怪不得老師在40年代,演了那麼多不同性格的人物,沒有一個雷同的,真是演誰像誰。那時,他已是聞名全國的『四大名旦』之一了,但並沒有到此止步。到了60年代,雖已年過花甲,老師還是每天吊嗓、練功,研究問題。這就是他自己倡導的,要堅持不懈地攀登『絕頂』的藝術高峰。」
「其實從在荀先生那兒學《杜十娘》開始,我才知道如何運用氣口,」張正芳很坦誠,「我小時候沒有嗓子,又缺乏演唱技巧,要論唱功,我是比顧正秋差遠了。後來長大了,唱戲也僅僅是拉開嗓子『會唱』而已。但通過荀派唱腔的熏陶和老師的指點,我懂得了如何運用人體的呼吸來偷氣、運氣,並藉助呼吸做到字正腔圓。」
師生倆都笑了起來。
這一切都做完后,荀慧生就開始給張正芳上課。
通常,荀慧生的武打練完,稍事休息之後,就會有位叫周昌泰的老師來為他吊嗓子。那一時期,荀慧生主要唱《杜十娘》,這齣戲正好是張正芳沒學過的劇目。於是,荀先生逐段唱,張正芳就逐段學,荀先生看她能邊聽邊記譜,學習認真,也就在有空時為她反覆唱或講解。一段時間下來,張正芳不僅學會了這出《杜十娘》,而且對荀派的唱法,也有了新的領會。
「至於春香念韻白,是因為這齣戲是個崑曲保留劇目。」荀慧生好像對這個提問也頗為滿意。他又接著說:「至於《花田錯》里的春蘭,區別就更大了。她是土財主家的丫頭,沒什麼https://read.99csw.com文化,也不太懂禮儀,經常出門買個花、針線什麼的,對外接觸較廣,可大都是那些市民階層,因此她學會了佔便宜。從她那幾句台詞中就能看出她的層次,當卞先生為小姐寫完字畫,小姐又忘帶錢的情況下,春蘭很天真地暴露了自己,台詞是:『幸虧我身上還帶著幾個小錢……這是我給您買點心時賺的。』別看這一句台詞,但道出了春蘭的開朗性格。做了不光彩的事,並不迴避,還以此逞能,這種行為當然不會發生在紅娘、春香身上。所以,儘管這三個人都是年齡相仿的小丫頭,但由於地位差異,環境區別,所以性格、特點就都不一樣了,這不就區分開了嗎?所以,演每齣戲都要動腦子,把各個人物的來龍去脈詳細地分析清楚,這樣,就能掌握規律,把人物演像、演好了。明白嗎?」
於是,張正芳非常拘謹地走了段紅娘的上場。剛唱完四句「西皮搖板」,荀慧生就「喊停」了:「行了,你坐下,咱們聊聊吧!」然後,他用啟發的口吻,教導她如何理解人物,表現人物。
張正芳感慨:「同樣是『厭繁華,且躲避,這綺羅豪宴,來到這花院內,且避清閑』,經過荀師這麼一分析,一講解,同樣的音樂,同樣的鑼經,同樣是上場,但演法卻大不相同了,荀先生這兩個例子鮮明的對比,對我啟發很大。」
張正芳有些怯怯:「也沒老師跟我說過,我隨著二黃慢板,踩著節奏就上來了。」
張正芳說:「恩師的話雖然不多,但深深啟發了我,花旦動武首先要有少女美的造型,這是共性;但『打出人物的思想感情、打齣戲來』,就是個性了;而『武戲文唱』,便是共性和個性的統一。只有這樣多層次地理解,藝術才有生命力,後來,這也一直成為我創造角色的要訣。」
「聽老師唱就如品好茶一樣,越品越覺其味醇厚,」張正芳感嘆,「我後來又搜集了老師早年、中年、晚年不同時期的很多唱片,反覆地聽,才慢慢開始領會荀派唱腔的真諦。」
和如今戲曲界一些演員拜師,主要是為提高知名度不同,那個年月里,張正芳等一批流派傳人的拜師,是真正花費了名角們功夫的,費時間說戲、排戲,學生們也都會專心致志地認真學習。
後來荀慧生又讓張正芳唱「尤二姐」的慢板,尤二姐跟尤三姐是親姐妹,此時,尤三姐已經為了柳湘蓮不相信她,持鴛鴦劍自殺了,尤二姐是什麼心情呢,當然不高興。
張正芳連忙搖頭說:「唱是https://read.99csw.com唱了,都是憑力氣,入門的戲不多。」她還說起曾向趙綺霞老師學過幾齣荀派戲,荀慧生聽后問:「這幾齣戲,你自己感覺唱得怎麼樣?」
荀先生接著又耐心地說:「要演得好,首先要演得像這個人物,那就得分析這個人物是什麼身份,什麼性格,在什麼樣的環境中成長。比如,你演的紅娘、《鬧學》里的春香、《花田錯》中的春蘭,都是丫頭,你說說,這三個丫頭有什麼不同?」
「不好。」
荀慧生說:「尤三姐的上場唱的是西皮散板,台詞是『厭繁華,且躲避,這綺羅豪宴,來到這花院內,我且避清閑』。說的是尤三姐討厭繁華的場面,躲開它,到花園裡討清閑。所以唱的時候就不能像金玉奴那樣興高采烈。她煩惱,討厭看到達官貴人們喝酒划拳、不務正業。這是她的個性和品格決定的,所以上場時就要與眾不同,不是正面上場,而應該退著上場。」
張正芳說:「荀先生確實是太高明了。他的一語摯言,正道出我藝術上的差距。這樣中肯的教誨,使我頓開茅塞。從這以後我一直把荀先生『會』『好』『精』『絕』當成學習荀派藝術的四字箴言。」
「可是,為什麼春香也有念韻白的地方呢?」張正芳聽得入迷,也思考得仔細。
所幸,張正芳仔細地回憶了她跟隨荀先生的學藝生涯,或許能打開荀派藝術的一角,帶我們去感受什麼是「細微處見神韻、見精巧」,什麼是「神到、意到,一唱一動,揮灑自如」。
荀慧生說:「咱們是演花旦的,當然處處要美,但這還不夠,還要把不同的戲和不同的人物區別開來。」荀慧生就拿《虹霓關》的對槍和《樊江關》的對劍兩齣戲的表演來具體說明,雖然武功套路是一個類型,但感情表達、人物分寸、層次區別卻是迥然相異的。
「老師,您說得太對了,」張正芳明白了,「我是跟著節奏一上場,自己抖著水袖挺美的,整整衣、整整冠,結果,卻忘了妹妹死了這個背景了。」
張正芳說:「美極了。」
「我自己知道,僅僅是會了,唱得很不好。」

張正芳得荀慧生親授《紅娘》《霍小玉》《杜十娘》《紅樓二尤》《卓文君》等,荀師諄諄告誡她:表演應「一切從任務出發」,要以會、好、精、絕的高標準不斷嚴格要求自己。張正芳承上啟下奉行師命不輟,並以之督勵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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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感覺不行,還差得太遠!」
「你應該知道自己哪兒不好,然後把不好的部分改變為好,才能從『會』奔向『好』處,才能提高一步。一個演員,藝術上想要不斷進步,就要像上樓梯一樣,一步一步向上邁,對自己的要求越來越嚴格才行。我先說說你這第一個出場,要知道,第一次在觀眾面前亮相是非常重要的。好演員,往往只要通過第一個亮相,就能顯示出自己的水平。而你剛才的出場亮相,是『大路玩藝』,既看不出你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上場,也看不出你扮演的是什麼身份、什麼性格的丫頭,更沒交代出場后你對周圍環境有什麼反映和感受。從出場、亮相這一段戲來看,你這出紅娘,也僅僅是『會』了,還談不上『好』。當然,光『好』不夠,還要『精』和『絕』呢!」
「這叫武戲文唱。」荀慧生解釋。
荀慧生對張正芳的影響,不僅是這些對戲曲的具體教學、分析和示範,更是他關於演戲「會、好、精、絕」的理解和言傳身教。
說著,他就給張正芳做起了示範。「『台——大大、大大』,三鍵子下去,『大大大大,大——』四五鍵子后,你才慢慢地隨著節奏上場,『大大大大——大大台』,退一步退兩步,身子扭著,不太高興,別彆扭扭的,『大大大大』,再轉過臉來,『台』這個亮相你拿著手絹,但不能像金玉奴那樣拿,她是揮出來,興高采烈,但尤三姐不行。『大大大大——大大台』,尤三姐的手絹得右手高點左手低點,斜著,擋著胸口,表示一種煩悶的感覺,『大的嗒啦——哩兒嚨』,這個琴弦我們叫五琴弦(亮弦),胡琴拉的是過門的節奏,|4 32 |3 6 |5—|拿著手絹稍微揉一下,手絹揉得很美,也是一種舞蹈動作,『大的嗒啦哩兒嚨』,隨著『啦』把手絹往下一甩表示心裏很煩。然後走到台口,你這幾步走要與眾不同,你不能把金玉奴的步伐擺在尤三姐的身上。明白嗎?」
這兩個月里,荀慧生精心地從頭教會了張正芳一出新戲——《卓文君》。
荀慧生對張正芳的評價也很高:「我教的學生當中,正芳你是最有心胸的。」
荀慧生問:「不高興怎麼表現?」
「噢,明白啦。」張正芳想到,她以前學荀派戲,由於時間比較緊,老師也只是教她能把台詞唱出來,到了台口能表演就行了,而沒有像荀慧生那樣,仔細思考過、分析過、比較過人物。
荀慧九-九-藏-書生搖了搖頭:「你又錯了,尤二姐是心事重重,三妹妹因為她進了榮國府,而受到別人的誤解,自殺了,自己嫁了賈蓮后,賈蓮表面上對自己挺好,可他家裡有個母老虎王熙鳳,於是尤二姐心上也是有塊石頭壓著的。上場的台詞是『鴛鴦劍斷送了手足情分』,妹妹在鴛鴦劍下死去,姐姐心情很沉痛,回憶我的妹妹多好啊!雖然當時她懷孕了,是喜事,但更要體會她悲痛的心情,隨著二黃慢板的節奏,走出的台步是一步壓著一步,非常沉重的,你不要上去光抖你的水袖,賣弄你的水袖功,那樣就錯了。」
「那不就錯了嗎!」
後來,荀慧生又為張正芳仔細分析過《紅樓二尤》的細節。
他說:「紅娘是相國府千金崔鶯鶯的貼身丫鬟,老相國是當朝一品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說家裡是什麼排場,什麼禮教,什麼家法?紅娘整天守著知書達理的千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崔鶯鶯出口成章,她也好歹熏陶著學了一點斯文,可她畢竟只有十三四歲,本性是熱情、大胆、天真、活潑的,就因為在那種家庭環境里,不允許她太隨便了,所以我給紅娘一開始安排了念韻白,就是為了讓她裝著斯文一點。可是遇到張生向她訴說自己的年庚時,她覺得實在太可笑了,憋不住就露出自己天真活潑的性格,隨口改為念京白。實際上,京劇里花旦一般都念京白,特別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應該以京白為主,因為京白比較自如、活潑,可紅娘時而韻白,時而京白,就是根據她的身份、性格,和所遇到的不同的對象來區別選用的。」
1961年的那兩個月,荀慧生花費了大量時間,替張正芳「過篩子」。
1961年正式拜荀慧生先生為師后,張正芳留在北京兩個多月,每天跟著學戲。
「那你把紅娘的出場走給我看看。」
「你知道哪兒不好嗎?」
荀慧生首先像「考官」似的盤問:「剛才那段戲,你自己覺得怎麼樣?」
一番話,說得張正芳既暗暗佩服,又心生慚愧。
張正芳說:「這齣戲讓我對荀派藝術的唱腔有了進一步認識。」的確,一直以來戲迷常常有個誤解,認為荀派以花旦為主,主要是表演,不以唱取勝。而張正芳正是通過了《卓文君》的學習,進一步認識到,荀派的唱絲毫不比其他流派弱,而且要求在字正腔圓、節奏準確的基礎上,做到口語化、性格化、感情化,節奏和強弱變化也都豐富多彩。除了這些技術要素外,唱腔又必須與劇目中小姑娘的音色美感統一起來,才算真正掌握了荀派唱腔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