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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文革」風暴 一、一夜之間

第六章 「文革」風暴

一、一夜之間

「三改玉堂春」的故事發生在1962年,當時丹東市京劇團緊缺小生演員。於是,張正芳請來了上海戲校時期的師哥薛正康「救駕」。薛正康在學校時文化程度比較高,不光能演,還能編導。在丹東待的半年時間里,他就編排了《新編玉堂春》。其中有一處細節的改動,在當時很受業界和觀眾的認可。在「洞房」一場中,他增加了這樣一段戲。王金龍贈予蘇三一隻錦盒,要蘇三猜「內裝何物」。蘇三猜是「珍寶」「官印」,都不對。最後打開一看,竟原來是當年蘇三贈予王金龍的一縷青絲。這青絲體現了王金龍落難又發跡后雖然做了高官,但始終沒有忘記對蘇三的情意,破鏡重圓之日,珍藏多年的信物終於物歸原主。蘇三在感動之下唱出了:
遊街回來之後,張正芳被安排打掃劇場、廁所等工作。她被安排住在劇院的鍋爐房內,工作就是給演員們洗「水衣子」(演出時貼身穿的衣服,主要作用是吸汗,可以防止汗水對戲裝的破壞)。
在造反派中,有一類人批鬥張正芳是最「狠」的。有一些曾認為自己可以挑梁唱戲,卻處處比不上張正芳的演員,發現「文革」到來后,自己終於有機會演戲了,便抓住「文革」的機會,把怨氣全發泄到張正芳的身上。那時的京劇演出已經不再賣票了,可當這些人走上舞台主演時,他們的戲依然留不住觀眾。多少年後,也有個別人終於承認:「京劇是角兒的藝術,是要靠角兒才行的。」
即便到了這時,張正芳還不太「懂政治」。當她被帶離團長室,進入反省室寫自我檢查和揭發材料的時候,她不以為然,她覺得只是換個屋子寫材料而已,因為自己沒有做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
這樣的安排讓張正芳很感動,也堅定了她「不以為然」的信念。當她進入一個單間囚室的時候,她腦子裡甚至在想自己演過江姐,卻沒有體驗過鐵窗生活,這下圓滿了。
劇團的年輕人,也是讓張正芳頗感欣慰的。1967年年初,劇團分配來一批遼寧戲校的學生,這些年輕的學生有文化,又稍稍懂政治,所以剛到劇團時,他們對任何事情都不表態。但過了一個階段,就有人站出來替張正芳說話了。一個叫何偉的同學說:「你們說張正芳是戲霸,不培養年輕人?這不可能!她最支持年輕人了。1963年,省人代會她為大會演出,她的配角都由瀋陽京劇院完成,其中缺少一個演『孟良』的演員,我那時才是戲校四年級的學生,楊元勛老師推薦由我來扮演。那時的張老師是大角兒九_九_藏_書,沒想到她完全沒有意見,立即同意,還用自己的業餘時間耐心地給我說戲。演出后,她不僅給予我很高的評價,並鼓勵我要不斷學習、不斷提高。這是不培養年輕人嗎?!」
如果當時的張正芳知道了這些前輩、同行的遭遇,不知她會作何感受。對當時的她來說,唯一能得以安慰的是,在這場政治風暴中,有不少人敢於頂住壓力,替她說話,幫助過她。
1962年,當張正芳沉浸在師哥「救駕」的快樂之中時,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傳統劇和新編歷史劇的「黃昏」。從1962年的八屆十中全會開始,文藝界的「風向」就發生了變化,由原來傳統劇、新編歷史劇和現代劇「三駕馬車」齊頭並進,轉為現代劇「獨領風騷」。各級文化部門表達出明顯的「現代劇」傾向。這句著名的話「舞台上、銀幕上帝王將相、才子家人、牛鬼蛇神泛濫成災」,便是江青在全會期間與中宣部、文化部領導談話時提出的。就在這時候上海的柯慶施提出「厚今薄古」,也就是說,以後的舞台上「要寫活人」,不要寫「古人、死人」,得到了江青的讚賞。在這樣的風向引導下,1964年年底,傳統劇逐漸停演;至1966年《海瑞罷官》事件后,新編歷史劇也退出了京劇舞台。在實踐中,所有的傳統戲和歷史劇都被說成是「毒草」,只剩下以「樣板戲」為代表的現代京劇。
萬綹情絲繫心懷,
這些「罪名」有:「走資派」(副團長)、「白專道路」(演傳統戲)、「戲霸」(主要演員)、「特嫌」(顧正秋在台灣)、「資本家小老婆」(她前夫的特殊身份)……
與這種「拉出來」的形式相比,當時給張正芳羅織的「罪名」則更讓她受傷。
這也要感謝好心人的幫助。張正芳三子有幾個發小,比如張正芳的義子高寶生,還有臧玉琪、宋振家、王桂玉(後來成為了她的三兒媳)等,在張正芳被抄家前,冒著極大的風險,把劇照、戲單等資料分別拿回家去珍藏。要知道,這種行為在當時可是「窩藏封資修」,是要挨斗的。可大家都沒有考慮自身的安危,還幫著打探消息。一有什麼動靜,高寶生就第一時間偷偷跑來告訴張正芳,讓她或躲一躲,或教她如何對待。臧玉琪文化水平比較高,每一次造反派讓張正芳寫材料、寫檢討,張正芳都請他幫助修改,以求能順利「過關」。
「特嫌」的意思是「特務嫌疑」——這是張正芳最想不明白的,這頂帽子從何而來呢read•99csw.com
這裡是一段沉重得有些黑色幽默的插曲。早在1961年,社會上有了爭取「和平解放」台灣的提法。在一場已記不清由誰組織的動員大會上,張正芳站出來表態,說自己有個好同學顧正秋就在台灣,還堪稱「台灣梅蘭芳」,在當地很有影響。她還詳細地說過,在台灣,蔣經國、「財政部長」任顯群,以及一位空軍的部長,三個人都圍著自己的同學顧正秋轉。張正芳甚至還「天真」而一腔熱誠地希望組織上信任她,派她去向顧正秋做說客,爭取和平解放台灣。
張正芳說:「回想起來我到丹東后其實很『幼稚』,只知道掙錢養家吃飯。別人向我提起革命,我還想:『什麼革命?唱京戲還跟革命有關?不懂!』但後來,我逐漸明白了,在政治上從一個無知的舊思想唱戲演員,成為了一名共產黨員。我在丹東的頭十二年,也就是1954年到1966年,受益匪淺,從市勞模,到省勞模,最後還成為了全國勞模……」
他一綹青絲身上帶,
1966年,丹東市的第一張大字報竟然就是貼給張正芳的。一夜之間,整個京劇院到處都是打倒「三反」(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毛澤東思想)分子張正芳的大字報,認為張正芳演才子佳人是毒害人民,「三改玉堂春」是張正芳向党進攻的大毒草。
回到公安局之後,張正芳想到自殺,可是房間里什麼都沒有。她抬頭看到了電燈,準備找個東西墊腳,去觸電……可是,被門外看著的人發現了。他們怒斥了張正芳「畏罪自殺」的行為,張正芳自己一想:「也是,我死了就等於承認我的罪名了,我要真是死了,我老媽、兒子怎麼辦?」
「我聽到自己的罪名時,一下子就蒙了。」
對張正芳的第三次批鬥,是一次遊街大會,她的雙手被抹上黑墨,向前平伸著,站在卡車後面……她感到羞愧極了。只能自我安慰道:「我到丹東十多年了,每天忙於演戲,這次由市長、市委書記陪斗,坐在車上終於有機會遊覽丹東市的全貌了……」
「『文革』時期,大多數群眾還是通情達理的。他們了解我,在那種背景下不能公開支持我,就私下和我溝通、給我安慰。」張正芳說,要特別感謝一位敢於站出來替她講話的化妝師,高雲海。
但,這已經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夕。
這才是青絲情絲分不開,
是的,那段荒唐的歲月里,又有什麼是可以被「想明白」的呢?
有一次,https://read•99csw.com劇團演完《智取威虎山》,讓張正芳把劇中的白披風都洗乾淨。張正芳埋頭洗了一整天,可沒想到,鍋爐房裡拉著的那根繩子會掉色,她剛把披風搭上去,接觸的地方就被染成了藍色。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趕緊拿下來,已經來不及了,那條明顯的藍色怎麼洗也洗不幹凈。於是,張正芳求鍋爐房幹活的人幫她去買一點漂白粉,可沒想到,卻被造反派發現了,說她這是企圖「破壞樣板戲」,並禁止她用漂白粉漂白披風,只許繼續用肥皂和清水洗。那個夜晚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雙手浸在寒冷的水中整整一夜,不停地搓啊、揉啊,到天明時,藍色的線才勉強被洗掉。儘管如此,此後這件事還時常被造反派拿來「做文章」。
那些批鬥她的人說:「你台灣那位同學那麼牛,傳說蔣經國都要追求她,那她把你留在大陸幹什麼呀?做什麼工作啊?顯然你有特務嫌疑!」於是,張正芳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安上了一頂叫作「特嫌」的帽子。而這裏面的來龍去脈和因由,竟然是多年以後,她重返丹東時才有人告訴她的。
那段時間,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委屈與壓抑。她真的想不明白:「我是共產黨、毛主席從舊社會解救出來的,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呢?」
當年的京劇界,駭人聽聞的故事不僅是張正芳。比如,她的恩師荀慧生在「文革」初被關押在北京孔廟,與老舍、蕭軍等一起頂著8月的炎炎烈日,跪在地上接受教育、焚燒戲服,忍受皮鞭和謾罵。揪斗和毒打更是家常便飯。后被解往京郊的沙河農場,做起超負荷的體力勞動。1968年12月下旬的一天,荀慧生摔倒在冰天雪地,無人理會,達4個小時之久,卻被說成是逃避勞動的「裝死」,幾天之後便與世長辭,終年68歲。又比如,周信芳因反對江青,「被押在高架電線修理車上遊街示眾」,「鼻孔里,嘴角上,都流著血,頭髮被緊緊揪住,臉青一塊紫一塊」;夫人裘麗琳被毆打致死,兒媳婦敏禎被用軍用皮帶抽打至昏厥,孫女玫玫被剃成牛鬼頭示眾,最終嚇瘋。再比如,李少春幾乎天天被批鬥,還被叫去掏大糞、背糞桶、跪玻璃碴;風華絕代、才貌雙全的言慧珠被迫自殺……
還有幾位同學,比如王孝先、李佐、張啟明,就曾批評那些造https://read•99csw.com反派是「嫉妒」,是「狼崽子」;趙巧媛、王麗華等年輕人也明裡暗裡支持、鼓勵張正芳。年輕人中還有一位專案組成員叫劉雲凱,曾私下跟張正芳說:「張老師,您不用怕,我們會主持公道的。」
那年,才38歲的她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折磨后,兩鬢竟泛出斑白來了。
「這些青年們的無私,在精神上幫助我走過了那段黑暗的歲月。」張正芳說。直到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每個曾經幫助過她、安慰過她的好心人的名字。
她補充說:「革命小將怪我搞砸了會場,都打我,謾罵我。把我押回勞動宮,揪著我的頭髮往牆上撞,我滿頭都是血……」
見青絲不由人喜出望外,
張正芳說,對於她這樣不關心政治的人來說,「文革」似乎就是「一夜之間忽然來的」「我從小就演才子佳人,怎麼就成了大毒草了?」「1966年那場政治風暴是刻骨銘心的。但後來回想時我明白了,就憑我當時的身份,在那樣的時局下,受衝擊是肯定的」。
其實,張正芳的遭遇在當時絕非個例,京劇界是「文革」的「重災區」。甚至可以說「文革」是從京劇界開始的,大家所熟知的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以及姚文元的批判點燃了「文革」的導火索。自1966年8月《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發布之後,各地除了北京、上海、山東三地的幾個少數「樣板戲」劇團以外,其他劇團主要骨幹演員一律「靠邊站」,再也沒有人練功、練嗓、鑽研業務。劇團演員像學生「紅衛兵」一樣去各地搞「串聯」。各地劇團大多處於癱瘓和混亂狀態。
還有一個讓張正芳感激的人,是她三子的好友,叫徐培成。那時,張正芳剛剛被批准可以回家住,她的三子就和徐培成一起從瀋陽的戲曲學校回到丹東,住在張正芳家裡。第二天,門被造反派砸得山響,催張正芳去勞動改造,接受批判。這時,徐培成「嘩啦」就把門打開了,腰中別著兩顆練手榴彈的教練彈,大聲喊道:「張正芳是我姨,我看了所有大字報,沒發現什麼問題。你們對她客氣點,要不然我就不客氣了!」說著,故意雙手叉腰,露出腰間的教練彈。霎時,那些擁在門口的造反派全嚇傻了,罵罵咧咧地一溜煙跑了。此後一段時間,造反派對張正芳還真是「客客氣氣」的了。
批鬥會上,張正芳想,既然上次他們不滿意,這次就實話實說吧。她說:「他們說我是三反分子,我說為什麼我是?共產黨說什麼我演什麼。他們說我演的是才子佳人,我九_九_藏_書說我演的就是才子佳人,不演這個,能賣座?能被邀請加入國營劇團?……當時廣場就亂了,只好散場。」
張正芳照做了,批鬥之後又被送到公安局。張正芳覺得很輕鬆,以為自己從此解脫了,不料一周之後,書記又來到公安局,說上次在勞動宮批鬥,革命群眾不滿意,今天要在青年廣場舉行萬人批鬥會。
直到1966年8月27日,「革命群眾」把京劇院門口圍得水泄不通,要求把張正芳拉出來批鬥,到深夜也不散去。京劇院的領導請示市委,決定把她送到公安局。夜裡12點,公安過來打破玻璃,把她從窗戶里拉出去,送到一輛寫著「打倒張正芳」的大卡車上。公安局長在公安局門口迎接她,才告訴她這是「保護性拘留」。
果不負我歷盡艱辛苦等待。
三郎啊!我與你鸞鳳和鳴比翼雙飛永不分開。
第二天,京劇院黨支部書記來找她說:「昨天夜裡革命群眾沒有找到你,十分憤怒,今天要在勞動宮舉行批鬥你的大會。這完全是為了保護你,你只要承認一切罪名,黨了解你,他們說什麼,你都答應,平一平民憤就過去了。」
特殊時代背景下,張正芳的做法其實很普遍也很能被理解。但她沒有想到,若干年後,自己這番不經意的表達,卻成為了別人手中的「鐵證」。
這位高雲海,年紀很小時就跟隨張正芳,成為她的化妝師了。高師傅為人精明強幹,做事情腳下「一溜風」,無論化妝、穿裝,還是飲場、趕場、卸妝,都非常利落。化妝師在京劇中被稱為「包頭桌」,在劇團里的地位很是卑微。但張正芳無論是剛剛重登舞台,或是後來名聲大震,都從未歧視過他。她要求自己的孩子們都管高雲海叫舅舅。高雲海出身好,所以在「文革」中就什麼都不怕,站在張正芳的立場上,該說什麼就替她說什麼,還曾在造反派批鬥張正芳時公開呵斥過他們,讓他們對張正芳的問題「不要誇張,不要放大」。
看到本書前面的老戲單和劇照,細心的讀者一定會問:張正芳沒有被抄家嗎?這些「封資修」的戲單、劇照是如何保存下來的?
這樣的修改,無疑為末場的「洞房」一折增加了思想性和藝術性。同時,又使「青絲」這一信物和它所代表的情意前後呼應。但被認為是美化了資產階級王金龍,張正芳就將最後的結尾改成王金龍去探監,讓蘇三吃后中毒身亡,蘇三中毒之後就大罵。改后的劇本,直到現在張正芳還保留著。即便如此,「文革」期間也被稱為「大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