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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簡·奧斯丁

論簡·奧斯丁

事實上,那種難以捉摸的品質往往是由迥然相異的部分構成的,需要有一種特殊的天才來把這些不同的部分結合在一起。簡·奧斯丁的聰明才智是和她的完美趣味交相輝映的。她筆下的傻瓜就是一個傻瓜,勢利之徒就是勢利之徒,因為這樣的人物和她心目中頭腦清醒、理智健全的典範是格格不入的,甚至在她使我們歡笑之時,也清清楚楚地向我們傳達了這樣的信息。再也沒有任何小說家更加充分地利用了對於人類各種價值的完美無瑕的直覺。她揭示出偏離了仁慈、忠誠、真摯這些英國文學中最討人喜歡的品質的離經叛道的因素,這是違背無瑕的心靈、忠實的趣味和近乎嚴峻的道德的。她完全是運用了這種手段來描繪瑕瑜互見的瑪麗·克勞福德的。她儘可能輕快自如、興緻勃勃地讓瑪麗去喋喋不休地反對那位牧師,或者去贊同一位有一萬英鎊年俸的准男爵;但是,奧斯丁不時彈起她自己的調子,雖然聲音並不響亮,卻是完整的曲調,於是儘管瑪麗·克勞福德的饒舌仍然使我們覺得有趣,但聽上去卻顯得平淡無奇了。因此,她筆下的場景具有一種深度、美感和複雜性。從這種對比之中,產生了一種美感,甚至是一種莊嚴,它不僅和她的聰明才智同樣卓越,而且是它的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在《華生一家》中,她讓我們預先領略了這種力量;她使我們感到驚奇:為什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出於善意的舉動,當她加以描繪之時,會變得如此富有意義?在她的傑作之中,這種天賦發展到了完美的程度。在這兒,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恰當的。中午時分,在諾桑普頓,一位遲鈍的青年男子和一位相當孱弱的年輕婦女在樓梯上交談,他們為了要參加宴會正在到樓上去換裝,女傭們打他們身邊走過。然而,他們的談話突然由平凡瑣細變為富有意義,而對於他倆說來,這就成了他們一生之中最值得懷念的時刻。它本身充滿著意義;它光芒四射、鮮艷奪目地浮現在我們眼前;它是深刻的,顫動的,它在那兒寧靜地懸浮了一秒鐘;接著那個女佣人打他們身旁經過,於是這一滴彙集了人生所有幸福的水珠輕輕地墜落,重新成為日常生活漲落不已的潮流的一部分。
首先,被菲拉德菲婭認為簡直不像個十二歲孩子的那位一本正經、想入非非、矯揉造作的小姑娘,不久就成了一篇令人驚訝的、並不幼稚的短篇小說《愛情和友誼》的作者,雖然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它是奧斯丁在十五歲時寫的。它顯然是為了給教室里的同學們消遣才寫的;在這部小說集里的另一個短篇,是帶著一種嘲弄的嚴肅口吻獻給她的兄弟的;還有一篇則由她的姐姐用水彩清晰地畫出一些人物頭像作為插圖。這是一些開開玩笑的遊戲文章,人們會覺得它們是家庭中的財富;其中穿插著諷刺,這些諷刺是擊中要害的,因為所有年輕的奧斯丁們全都嘲笑那些「長吁短嘆、暈倒在沙發里」的高雅的女士們。
但是,人們的閑言碎語說簡·奧斯丁呆板拘泥、沉默寡言——「是人人畏懼的一根撥火棍」。關於這一點,在小說中亦可見到它的跡象;奧斯丁可以非常冷酷無情;在所有的文學家中,她是一位始終不渝的諷刺家。《華生一家》文筆生硬的開頭幾章,證明了她不是一位多產的天才;她沒有艾米莉·勃朗特那種天賦——只要把大門打開,讓別人感覺到她的存在,就可以贏得人們的好感。她謙卑而愉快地收集樹枝和稻草作為建築巢穴的材料,並且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一起。那些樹枝和稻草本身是有點兒枯燥而沾了點塵土的。它們構成了巨大的邸宅和小小的房舍,茶話會、宴會和偶爾舉行的野餐;生活局限於有價值的社會關係和恰當的經濟收入的範圍之內,在這個範圍里,有泥濘的道路,濕漉漉的腳板,而那些女士們則很容易疲勞厭倦;有一點兒原則和影響支撐著這個世界,此外還有生活在農村的中產階級上層家庭通常都很欣賞的教育。罪惡、冒險和激|情被摒棄于這個世界之外。然而,對於這一切平凡單調、微不足道的事物,她什麼也沒有迴避,什麼也沒有忽視。她耐心而精確地告訴我們,書中的人物如何「一路上毫不停留地來到了紐伯里,在那兒,一頓把中飯和晚飯合在一起的美餐結束了他們一天的享樂和疲勞」。她並非僅僅在口頭上尊重傳統;除了九-九-藏-書接受傳統觀念之外,她還信仰它們。當她描繪像埃德蒙·伯特倫那樣的牧師,或者特別是當她描繪一位水手之時,他的神聖的職務似乎妨礙了她,使她不能自由地運用她的主要工具——她的喜劇天才——因此就很容易陷入這樣的局面:她發表了一通冠冕堂皇的頌詞或者作出一些就事論事的描寫。然而,這些不過是例外而已;在大部分情況下,她的態度令人想起那位無名女士的驚嘆:「她是一位才智不凡的人,一位人物性格的描繪者,然而她卻默默無言,這真是可怕!」她不想改造什麼也不想消滅什麼;她默默無語;而那確實是可怕的。她一個接著一個地創造出她的傻瓜、道學先生和世俗之徒,創造出她的柯林斯先生們、沃爾特·埃利奧特爵士們和貝內特夫人們。她用鞭子一般的詞語驅策著他們,使他們圍成一個圓圈;這根詞語的鞭子在他們身邊飛舞,剪下了他們永恆的身影。於是他們就留在那兒;沒有為他們找任何借口,也沒有對他們表示憐憫。當她把朱莉婭和瑪麗亞·伯特倫這兩個人物處理完畢,她們什麼痕迹也沒留下;伯特倫夫人「坐在那兒喊著伯格,試圖阻止它跑到花圃里去」,這就是她所留下的印象。奧斯丁作出了一種神聖的公正判決:格蘭特博士起初喜歡嫩鵝肉,最後「在一個星期之內參加了三次豐盛的學院授職宴會,終於患了中風,一命嗚呼了」。有時候,她的人物被塑造出來,似乎只是為了讓簡·奧斯丁去享受割下他們腦袋那種最高的樂趣。她十分滿意;她心滿意足;在一個為她提供了如此美妙的樂趣的世界里,她不願更動任何人頭上的一根頭髮,或者移動一塊磚頭,一葉青草。
帶著這種深入事物內部的洞察力,簡·奧斯丁選擇了日常生活、社交聚會、野餐和鄉村舞會的平凡瑣事作為她的寫作題材,還有什麼比這更加自然的呢?沒有什麼攝政王和克拉克先生提出的「改變她的寫作風格的建議」可以誘惑她;沒有什麼傳奇、冒險、政治或陰謀可以與她在鄉間住宅的樓梯上所見到的景象相比。攝政王和他的圖書館員的確碰上了可怕的障礙;他們正在試圖動搖一顆不易腐蝕的良心,干擾一種正確無誤的判斷。那位在十五歲時就寫出了如此優美句子的姑娘從未停止寫作,她從來不是為攝政王或他的圖書館員寫作,她是為整個世界寫作。她明確地了解她的力量究竟是什麼,了解這樣的力量適合於把什麼題材來作為一個最終標準很高的作家所應該處理的題材。有些印象存在於她的領域之外;有些情緒依靠她本身的才智是無法用任何誇張或技巧來加以包含容納的。例如,她無法使一位姑娘熱情洋溢地談論軍旗和教堂。她不能全心全意地浸沉於一個浪漫的瞬間之中。她有各種辦法可以迴避激|情的場面。她以她自己的旁敲側擊的辦法來接近自然美。她描寫美麗的夜色之時,一次也沒有提到過空中的明月。儘管如此,當我們讀到「萬里無雲的夜空的光輝和樹木的濃蔭所形成的對比」這幾個勻稱的短語之時,我們立即就感到夜色的確像她所說的那麼「莊嚴、寧靜、可愛」,很簡單,那夜晚的確就是如此。
十五歲的姑娘們總是在歡笑。賓尼先生在餐桌上拿鹽代替了糖,她們就笑了。湯姆金斯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里那隻貓身上,她們幾乎要笑死了。但過了一會兒,她們又哭了。她們沒有固定的容身之所,從那個角度,她們可以在人類的天性中看到某種永遠是可笑的東西,在男男女女身上看到某種永遠會激起我們諷刺的品質。她們並不懂得,格雷維爾夫人怠慢別人而可憐的瑪麗亞受到冷遇,這都是在每一個跳舞會上必然會發生的永恆的特徵。但是,簡·奧斯丁自從她出生以來就懂得了這一點。守護在搖籃上方的仙女之一,必定在簡出生之時就帶著她飛越了整個世界。當簡又被放回搖籃后,她就不僅知道了這個世界看上去像什麼樣子,而且已經選定了她自己的王國。她作出了保證:如果她能夠統治這片領土,她就不會read.99csw.com去貪圖別的東西。於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她就對別人很少抱有幻想,而對她自己則完全不抱幻想。不論她寫什麼東西,她總是加以潤飾,面面俱到,並且把它在宇宙之中——而不是在牧師的住宅之中——的關係安排停當。她是非個人的;她是不可思議的。當作家簡·奧斯丁在那本書中最為傑出的那段速寫里記下了格雷維爾夫人的一小段談話之時,其中絲毫也沒有牧師的女兒簡·奧斯丁對於她曾經受到的冷遇表示憤怒的痕迹。她的目光直接投向它的目標,而我們明確地知道,在人類天性的地圖上,這個目標是在何處。我們之所以能夠知道,是因為簡·奧斯丁信守她的誓言;她從不超越她自己的疆界。她從來不曾,甚至在感情衝動的十五歲也不曾,在羞愧之中泄漏了自己的秘密,在一陣憐憫之中刪除了諷刺的描寫,或者在狂想的迷霧之中模糊了故事的輪廓。她似乎曾經說過,激|情和狂想——她用手杖一指——在那邊全都終止,而她的領土的疆界是完全清晰的。然而,她也並不否認明月、山巒和城堡的存在——存在於她的領土之外。她甚至還寫過一部她自己的傳奇小說。這是為蘇格蘭的皇后而寫的。奧斯丁確實對她非常仰慕。她把她稱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人物之一」,並且說,「她是一位迷人的公主,她當時唯一的朋友是諾福克公爵,而公爵目前的朋友是惠特克先生、勒弗羅伊夫人、奈特夫人和我本人。」說了這些話,她的熱情就被限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並且歸結為一陣歡笑。回想對比一下年輕的勃朗特姐妹不久以後在她們北方的牧師住宅里用什麼詞兒來描寫韋林頓公爵,這是非常有趣的。
如果卡桑德拉·奧斯丁小姐能夠隨心所欲,那麼除了簡·奧斯丁的小說之外,我們就很可能再也得不到什麼關於她的資料了。只有在寫給她姐姐卡桑德拉的書信里,簡·奧斯丁才毫無拘束地吐露心曲,只有對她的姐姐,她才傾訴她心中的希望,以及她一生中唯一重大的失望(如果關於她失戀的謠傳是確鑿有據的話);但是,當卡桑德拉·奧斯丁小姐年事已高,她妹妹與日俱增的聲譽使她懷疑,總有一天陌生人會來祈求而學者們會來探討她妹妹的書信,於是她焚燒了——對她本人而言,這是很大的犧牲——可以滿足他們好奇心的每一封信,僅僅豁免了她認為過於瑣細不足以引起人們興趣的那一部分。
她的各種天賦異常完美地處於平衡狀態。她所完成的小說沒有一部是失敗的,在她所寫的章節中幾乎沒有什麼低於她的平均水準的例子。然而,她畢竟只有四十二歲就死了。她在她的能力發展到頂峰之時逝世了。她仍然隨時可以發生變化,那些變化常常會使一個作家創作事業的最後階段成為最饒有興味的階段。她是生氣蓬勃的,不可抑制的,她天賦的創造力具有偉大的生命力,毫無疑問,如果她活下去的話,她將會寫出更多的作品,於是人們不禁要考慮,她是否會使用不同的方式來寫作。她的疆界是明確的;明月、山巒和城堡在她的疆域之外。但是,她是否有時也受到誘惑,要暫時超越她的疆界?她是否開始以她自己輕快而卓越的方式去籌劃一次小小的探索性的航程?
我們也實在不願意。因為,即使強烈的虛榮心引起的苦悶或者精神上的憤怒引起的激動慫恿我們去改進一個充滿著怨恨、褊狹和愚蠢的世界,這個任務也超出了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人們本來就是如此——那位十五歲的姑娘了解這一點;那位成熟了的婦女證明了這一點。就在此刻,某一位伯特倫夫人正在阻止柏格跑到花圃里去;她叫查普曼去幫助芬尼小姐,然而太晚了一點。奧斯丁的鑒別能力是如此完美,她的諷刺挖苦是如此恰當,雖然這種諷刺始終存在,我們卻幾乎沒有注意到它。沒有一處描述褊狹的筆觸、沒有一點涉及怨恨的暗示,會使我們從專心致志的閱讀中驚醒。歡愉的心情和我們閱讀的樂趣奇異地融合在一起。美的光輝照亮了那些愚蠢的人物。
因此,我們對於簡·奧斯丁的了解,僅僅來自閑言碎語,幾封書信,和她的小說。至於閑言碎語,如果它能超越它的時代而留存至今,那就斷然不可鄙視;只要略為重新整理,它就能很好地適合於我們的目的。例如,小菲拉德菲婭·奧斯丁這樣評論她的堂姐:簡https://read.99csw.com「一點也不漂亮,非常一本正經,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簡有點兒想入非非、矯揉造作」。還有米特福德夫人,她在奧斯丁家的姑娘們小時候就認識她們,她認為簡「是她記憶之中最俊美,最嫻靜,最裝模作樣,並且像花叢中翩然飛舞的蝴蝶一般尋求丈夫的姑娘」。此外還有米特福德夫人那位不知名的朋友,「她現在拜訪了她,並且說奧斯丁已經僵化成為曾經存在過的最呆板拘泥、沉默寡言的獨身者,在社會上,人們對於她並不比對一根撥火棍或火爐柵欄更為重視,直到《傲慢與偏見》問世,才表明了在這個冷漠矜持的外殼裡蘊含著多麼珍貴的寶藏……。現在情況已經大不相同了,」那位善良的夫人接著說,「她仍然是一根撥火棍——然而是一根令人生畏的撥火棍……。她是一位才智不凡的人,一位人物性格的描繪者,然而她卻默默無言,這真是可怕!」另一方面,當然還有那些奧斯丁們,這是一個難得沉湎於自我誇耀的家族,但是儘管如此,他們都說她的兄弟們「非常喜歡她,並且十分為她自豪。由於她的天才、美德和動人的風度,他們對她愛慕依戀,並且人人都喜歡在後來想象他自己的侄女或女兒和那位親愛的姐妹簡有相似之處,但他們又從不企望能夠看到完全可以與她媲美的人物」。嫵媚動人而又刻板拘泥,受到家屬的寵愛而又被陌生人所畏懼,說話尖刻而又心腸柔軟——這些矛盾的因素決不是水火不能相容的,而當我們轉向她的小說,我們就會發現,在那兒我們也被作者身上同樣的複雜性所困惑。
讓我們以她最後一部完整的小說《勸導》為例,藉此推測如果她活下去的話可能會寫出來的作品。在《勸導》中有一種特殊的美和特殊的單調。這種單調乏味往往是兩個不同的時期之間的過渡階段的標誌。那位作家有點厭倦了。對於她的世界中的各種活動方式,她已經太熟悉了;她不再帶著新鮮的感覺去記錄它們。在她的喜劇中有一種刺耳的調子;這使人想起,她幾乎已經不再覺得一位沃爾特爵士的虛榮或一位埃利奧特小姐的勢利是有趣的了。那諷刺是生硬的,那喜劇是粗糙的。她不再帶著如此新鮮的感覺意識到日常生活的有趣可笑。她的思想並不是完全集中於她所觀察的對象上。然而,當我們感覺到簡·奧斯丁過去曾經這樣做,而且做得更好,我們同時也會感覺到她正在試圖去做某種她從未嘗試過的事情。在《勸導》中有一種新的因素,也許就是那種品質使得休厄爾博士激動並且堅持說它是「她的作品中最美的一部」。她開始發現,這個世界比她過去所想象的更加廣闊、更加神秘、更加浪漫。我們覺得,她對於安妮的評論也適用於她本人:「在少年時代,她不得不小心謹慎,當她年事漸長,她學會了一種浪漫的態度——這是一個不自然的開端的自然的後果。」她經常詳細地描述自然的美麗動人和令人感傷之處,在她慣常描述春天的地方,她詳細地描述了秋天。她談到「鄉村的秋季給人的影響是如此甜蜜而又悲傷」。她描繪了「枯黃的秋葉和凋謝的樹籬」。她注意到「人們並不因為曾經在一個地方遭受過痛苦而減輕對於它的依戀」。但是,並不僅僅是由於一種對於自然的新的感受,才使我們覺察到奧斯丁的變化。她對於生活本身的態度也改變了。在這本書的大部分篇幅里,她通過一位書中婦女的眼光來觀察人生,這位婦女本身是不幸的,她對於別人的幸福和不幸有一種特殊的同情,到了最後,奧斯丁不得不在沉默之中評價這種特殊的同情。因此,和通常的情況相比,她的觀察較少注意到事實而更多地注意到感情。在那個音樂會場景中,以及在關於婦女愛情的堅貞這段著名的談話里,有一種已經表達出來的情緒,它不僅證明了一種傳記上的事實,說明簡·奧斯丁曾經戀愛過,而且證明了一種美學上的事實,說明她已不再害怕去表達這種情緒。人生的經歷,如果它是一種嚴肅的經歷,必須把它深深地沉沒在記憶之中,讓時間的流逝來使它凈化,然後她才能允許自九*九*藏*書己把它在小說中表現出來。然而,到了一八一七年,她已準備就緒了。從外表上看,處於她的情況之下,還有一種變化也是迫在眉睫的。她的聲譽的增長曾經是非常緩慢的。奧斯丁·利先生寫道:「我懷疑,是否有可能再舉出另一位著名的作家,他的個人事迹也是如此完全地隱藏於一片朦朧之中。」只要奧斯丁再活上幾年,這一切都會發生變化。她會在倫敦生活,參加晚宴和午宴,與知名人士會見,結識新的朋友,閱讀書籍,到處旅行,把積累起來的許許多多對於人生的觀察帶回那平靜的村舍,在閑暇之中盡情地加以享受。
這一切對於簡·奧斯丁尚未寫出的另外六部小說將會發生什麼影響?她決不會去描寫罪惡、激|情或冒險。她決不會由於出版商的糾纏不休或朋友們的恭維奉承而不假思索地變得馬虎潦草、言不由衷。但是,她一定會了解更多的東西。她的安全感一定會動搖。她的喜劇必然會受到損害。她必定會減少她對於人物對話的信賴(這在《勸導》中已見端倪),而更多地依靠沉思反省來給我們一種對於她的人物的認識。在幾分鐘的閑聊里,那些了不起的小小的對話為我們總結了我們要永遠了解一位克羅夫特海軍上將或一位馬斯格羅夫太太所必需的一切情況,那種速記式的、可能擊中要害也可能偏離目標的表達方式曾經包含容納了許多人物分析和心理描寫的章節,而現在要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她目前所理解的人類本質的複雜性,那就顯得太過粗糙而無濟於事了。她必定會發明創造一種新的方式,它像原來的方式一樣清晰明了、從容自若,但是更加深刻、更加含蓄,她要使用這種方式,不僅為了表達人們已經說出來的事情,而且為了表達他們尚未吐露的內心隱曲,不僅為了刻畫人們的面貌,而且為了寫出人生的真諦。她會站在離開她的人物更遠一些的地方,更多地把他們當作群體而不是當作個體來觀察。她的諷刺不再像過去那樣滔滔不絕,而是變得更加嚴厲、更加苛刻。她會成為亨利·詹姆斯和普魯斯特的先驅——但是我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這些空洞的推測是徒勞無益的;那位女性之中最完美的藝術家,那位寫出了不朽傑作的作家,「在她剛剛開始對她自己的成功感到自信的時候」,與世長辭了。
這位一本正經的小姑娘成長了。她成了米特福德夫人記憶之中「最俊美,最嫻靜,最裝模作樣,像翩然飛舞的蝴蝶一般尋求丈夫的姑娘」,並且附帶著又成了一部名為《傲慢與偏見》的小說的作者,這部小說是她躲在房間里,在一扇吱吱嘎嘎的房門的掩護之下悄悄地寫成的,寫成之後卻在抽屜里放了好多年沒有發表。人們認為,此後不久她就開始寫作另一部小說《華生一家》,由於某種原因,她對這部作品很不滿意,沒有寫完就把它撂下了。一位偉大作家的二流作品是值得一讀的,因為它們為他的傑作提供了最好的批評資料。在這兒,奧斯丁在寫作中所遇到的困難更加令人矚目,而她用來克服這些困難的手段也沒有那麼巧妙地被掩蓋起來。首先,開頭幾章呆板而枯燥,這證明了奧斯丁屬於這樣一種類型的作家,這些作家在他們的初稿中直截了當地把事實攤出來,然後一再回過頭去加以修飾,賦予血肉,渲染氣氛,藉此把事實掩蓋住。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怎樣才能有所抑制而又有所增添,需要通過什麼精巧的藝術手腕——這我們可說不上來。但是,這個奇迹已經被創造出來了;十四年家庭生活枯燥無味的歷史,已經被轉化成另外一種精巧細膩、流暢自如的樣式介紹出來;我們永遠也不會想到,簡·奧斯丁曾經為此強迫她自己在這些篇頁上一再揮筆修改,作了多麼艱苦的準備工作。在這兒,我們終於理解,簡·奧斯丁畢竟不是什麼魔術師。和其他作家一樣,她必須創造出某種氣氛,在這種氣氛之中,她自己特殊的天才方能結出碩果。在這兒,她正在摸索;在這兒,她要我們等待。突然間,她成功了;現在事物終於能夠按照她所喜歡的方式呈現出來。愛德華茲一家正要去參加舞會。湯姆林森家的馬車正在賓士過去;她可以告訴我們,「他們給了查爾斯一副手套,並且叫他把手套戴著別脫下來」;湯姆·馬斯格雷夫拿著一桶牡蠣躲到一個遠遠的角落裡,他實在舒服極了。她的天才是自由而活潑的。我read.99csw.com們的知覺立刻就變得敏銳了;我們被那種只有奧斯丁才能給予我們的特殊的深度迷住了。這特殊的深度是由什麼構成的呢?它的構成因素是鄉村小鎮中的一次舞會;幾對男女在會場里相遇並握手言歡;他們吃了一點東西又喝上幾杯;至於在這過程中突然發生的變化,無非是一位青年被一位年輕的女士所冷落,而他又得到另一位年輕女士的青睞。沒有什麼悲劇,也沒有英雄主義。然而,由於某種原因,這個小小的場景是活躍的,和它外表上的莊重是完全不相稱的。奧斯丁使我們看到,如果愛瑪在舞會上有如此的舉動,她是多麼體貼,多麼溫柔,被多麼真摯的感情所鼓舞,那麼在那些更為沉重的人生危機之中,奧斯丁本人也會顯示出這種真摯的感情;當我們注視著愛瑪,這一切不可避免地會浮現在我們的眼前。因此,簡·奧斯丁是一位比外表上看來具有更深刻感情的大師。她刺|激我們的想象力,讓我們自己去補充她所沒有寫出來的東西。從外表上看來,她所提供的不過是一樁細節,然而,在這樁細節之中,包含著某種在讀者的頭腦中可以擴展的因素,她把外表瑣細的人生場景的最為持久的形式賦予這種因素。她總是把重點放在人物身上。她使我們去猜測,當奧斯本爵士和湯姆·馬斯格雷夫在兩點五十五分來拜訪,此時瑪麗正好把盤子和刀盒拿進來,愛瑪會作出怎樣的舉動?這是一個極端尷尬的場面。那兩位青年男子,是習慣於文雅得多的禮儀的。愛瑪很可能會表明她自己是缺乏教養的、庸俗的、不足取的人物。那段迂迴曲折的對話,使我們懸慮不安、如坐針氈。我們的注意力一半放在目前,一半放在將來。最後,愛瑪的舉止如此得體,證明了我們完全可以對她寄予高度的希望,於是我們深受感動,好像我們親眼目睹了一樁極其重要的事情。在這兒,在這段未經潤飾的、重要的附屬情節里,確實包含著簡·奧斯丁偉大品質的所有要素。它具有文學的永恆品質。把表面上的生動活潑、栩栩如生棄而不顧,仍然有一種對於人類價值的精微細緻的鑒別能力存在著,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更加深刻的樂趣。如果把這一點也棄而不顧,人們就能夠帶著極大的滿足細細品味那種更為抽象的藝術;在那個舞會場景中,人物的情緒是如此變化多端,各個部分的比例是如此勻稱協調,這使人們有可能去欣賞那更為抽象的藝術,就像人們去欣賞詩歌,僅僅是欣賞它本身的美,而不是把它當作一個把故事引向某個方向的環節來加以欣賞。
當簡高聲朗讀對於他們全都非常厭惡的那種惡習的最後一段諷刺之時,兄弟姊妹們必定忍俊不禁。她寫道:「失去奧古斯塔斯的痛苦使我以身殉情。致命的暈厥奪去了我的生命。你要千萬小心不可暈厥,親愛的勞拉,……。只要你高興,你儘管可以常常發狂,但是萬萬不可昏倒,……。」她匆匆忙忙繼續寫下去,能寫多快就寫多快,快到簡直顧不上拼寫正確與否,為了敘述勞拉與索菲婭、菲蘭德與古斯塔夫斯以及駕著一輛公共馬車隔天往返于愛丁堡和斯特林之間的那位紳士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冒險故事,敘述保存在寫字檯抽屜里的財產失竊的經過,描繪那些飢腸轆轆的母親和扮演麥克佩斯的兒子。毫無疑問,這個故事必定引起了教室里同學們的哄堂大笑。然而,這位十五歲的姑娘,坐在公共客廳的隱蔽角落裡寫作,並非為了博得兄弟姊妹們一笑,也不是為了家庭中的消遣娛樂,這是顯而易見的。她是在為每一個人寫作,為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寫作,為我們的時代寫作,為她自己的時代寫作;換言之,甚至在那麼小的年齡,簡·奧斯丁就在寫作了。人們聆聽著故事,注意到那些句子的節奏、勻稱和嚴密。「她不過是一位脾氣溫和的、有教養的、樂於助人的年輕婦女;就此而論,我們幾乎不可能不喜歡她——但她不過是一個受人輕視的對象而已。」她寫出這樣的句子,是想要使它在聖誕節的假期過去之後仍然保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生氣蓬勃,流暢自如,妙趣橫生(而這種漫無邊際的逗趣近乎荒唐)——《愛情和友誼》就是由這一切所構成的;然而,這個永遠不會消失在其他聲調中的音符,這個響徹整部作品的清晰而尖銳的音調,又是什麼?這是一片笑聲。這位十五歲的姑娘在歡笑,在這個世界上她自己的角落裡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