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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福樓拜和《包法利夫人》 (三)

七、福樓拜和《包法利夫人》

(三)

福樓拜這本偉大的小說剛一出版,便在讀者當中引起了熱烈的反響,很快就成了暢銷書,可是評論家們卻不是惡語相加就是漠不關心。奇怪的是,他們更加關注大約同一時間出版的一本名叫《范妮》的小說,作者是個叫歐內斯特·費多的人;只不過由於《包法利夫人》給大眾留下的印象太深,對隨後的小說作者們影響太大,才迫使這些評論家最後不得不重視它。
他醞釀已久的意圖就是選擇一幫再普通不過的人物,而設計出的事件也是符合這些人物性格及所處環境的必然結果;可是他很清楚,有可能誰也不會對如此乏味的人感興趣,而他必須要講的事件也會枯燥無味。他是怎麼打算處理這個問題的,我稍後再談。在此之前,我想先思考一下,他的努力成功幾何。人物刻畫的技巧可謂爐火純青。我們對其真實性深信不疑。剛一接觸這些人物,我們就會視其為活生生的人,自主自立,生活在我們熟悉的世界里。我們感覺這些人十分自然,就像自己身邊的水管工、雜貨商、醫生一樣,從沒覺得他們是一部小說里的人物。就舉奧麥這個例子,他跟密考伯先生一樣幽默,而且他在法國人心目中就像密考伯先生在我們心目中一樣熟悉;而且我們就像不信密考伯先生一樣深信奧麥,因為此人跟密考伯不同,他始終堅持真實的自我。然而愛瑪·包法利絕不是什麼普通農民的女兒。不錯,在她身上有著每個女人和男人都有的東西,我們都喜歡天馬行空、荒唐可笑的白日夢,夢見自己成了浪漫歷險中富有、俊美、成功的男女主人公,但我們大多數人都十分理智、十分膽小,也不敢冒險,因此也不會讓白日夢嚴重左右我們的行為。愛瑪·包法利則不同尋常,因為她追求自己的夢想,而且美貌異常。眾所周知,該小說出版之後,作者及印刷商都遭到了起訴,罪名是有傷風化。我看過公訴人和辯護律師的發言。公訴人列舉了書中的許多段落,說它們太過色情,這隻能讓今天的人們暗笑,跟那些現代作家早已讓我們習以為常的性描寫比較起來,這些段落還是很保守的;但我們仍舊無法相信,即使是在當時(1875年),檢舉人對這些部分會感到震驚。辯護律師辯稱:這些段落必不可少,小說的道德寓意也很好,因為愛瑪·包法利為自己的不檢行為承受了痛苦。審判員們接受了這個觀點,被告被宣九-九-藏-書判無罪。可是很顯然,如果說愛瑪結局不好,也不是因為她的通姦行為,而是由於她賬單一堆、無錢結賬,假如她具有諾曼底農民出了名的節儉天性的話,她完全可以腳踩幾隻船,不必吃什麼惡果。
迪康認為,自己的老朋友不該埋首于克魯瓦塞;他無數次拜訪福樓拜,有一次還督促他定居巴黎,這樣他可以接見別人,並且通過結交京城的文化圈子、跟其他作家交流意見,來拓寬自己的思想。從表面上看,這一提議頗有道理。小說家必鬚生活在素材當中。他不能等著感受自動送上門來,而是必須出去尋找才行。福樓拜之前的生活太狹小,他對整個世界所知甚少。與之關係尚算密切的僅有的幾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施勒辛格、「繆斯女神」。可是他性情急躁而專橫,不喜歡別人干涉自己。然而迪康偏偏不識相,他在從巴黎寄來的一封信里,居然對福樓拜說,假如他繼續過這種狹小的生活,很快腦子就會軟化。這番話激怒了福樓拜,以至其終生不忘。這話說得確實不太合適,因為他總是擔心他那些癲癇病狀的發作或許真會讓他大腦軟化。事實上,在寫給路易絲的一封信里,他說再過上四年,他或許會變成一個傻瓜。福樓拜怒氣沖沖地回復了迪康,在信里告訴對方,他過的生活完全適合自己,他瞧不上眼的正是那些巴黎文學圈子裡的劣等作家。兩人隨後開始疏遠,儘管後來老朋友之間恢復關係,但再也不是那麼親熱了。迪康是個積極活躍的人,他十分坦誠地想要躋身當時的文學界;可是這個想法似乎遭到了福樓拜的厭惡:「他不再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了,」他寫道,而且在後來的三四年裡,只要提起對方的名字就充滿了鄙視。他認為迪康的作品讓人鄙視、他的文體惹人反感、他借用其他作者的行為可恥至極。不過,迪康居然在其雜誌上刊載了波耶所寫的有關羅馬題材的三千行長詩,福樓拜還是覺得很高興的,而《包法利夫人》完稿以後,他也同意迪康的請求,將該書在《巴黎半月刊》上連載。
《包法利夫人》是一個不幸的故事,但不是悲劇。我必須說明,兩者之間的區別就是,在不幸的故事里,事件的發生是偶然的,而在悲劇里,卻是其中人物性格的必然結果。愛瑪如此姿容美艷、柔媚可愛,卻嫁給了像夏爾·包法利這樣乏味的傻瓜,這實屬不幸。當她懷https://read.99csw.com有身孕,想要個兒子來彌補自己那破滅的婚姻理想時,卻生了個女兒,這實屬不幸。愛瑪的初戀情人羅道爾夫·布朗熱是個自私自利、嚴酷無情的傢伙,讓她非常失望,這實屬不幸。而她的第二個情人又卑鄙可恥、懦弱膽小,這實屬不幸。當她感到絕望的時候,自己尋求幫助和指導的鄉村神父卻是個冷酷愚昧的傻瓜,這實屬不幸。當愛瑪負債纍纍、面臨訴訟,忍辱向羅道爾夫要錢的時候,他卻無法相助(雖然我們知道他原本是樂意幫忙的),因為手頭恰巧沒錢,這實屬不幸。他就沒有想到,憑藉自己的良好信譽,律師二話不說也會給他所需要的總額,這又實屬不幸。福樓拜講述的故事必然以愛瑪之死而告終,但必須承認,他實現這一結局的方式卻讓讀者的相信程度達到了崩潰的極限。
我必須得舊事重提了。當這兩個朋友從東方回來以後,馬克西姆·迪康定居巴黎,買下《巴黎半月刊》的部分股權。他來到克魯瓦塞,敦促福樓拜和波耶為自己寫稿。福樓拜去世后,迪康還出版了厚厚的兩卷懷念文集,名之曰《文學回憶錄》。但凡寫福樓拜的人都毫不客氣地用過這兩本書,但他們對其作者卻惡語相加,似乎有些太忘恩負義。迪康在書中寫道:「作家分為兩類:對於一類而言,文學只是手段;對於另一類而言,文學卻是目的。本人屬於(而且從來都屬於)前一類;我向文學索取的權利,從來只是對它的熱愛,還有對它的悉心培育。」馬克西姆·迪康對之滿意的那類作家,範圍向來很大。有的人具有文學上的愛好,熱愛文學,常常還擁有才華、品味、文化與技能,但卻毫無創作天分。這些人在年輕時代有可能寫出上佳的詩篇或是水平不高的小說,不久之後,他們就安心於自我感覺更加安逸的生活。他們評論書籍或是當上了文學雜誌的編輯,為死去作家的選集撰寫前言,最後又像迪康一樣寫回憶錄。他們在文學界作用很大,而且由於文筆甚佳,他們的作品讀起來也常常令人愉悅。我們沒有理由像福樓拜嘲笑迪康那樣嘲笑這些人。
但是,如同所有的小說家一樣,福樓拜沒有達到其完全冷靜客觀的目的,因為百分之百的客觀本就是不可能的。作家讓筆下的人物自行說明自己的意圖即可,儘可能讓他們的行為符合其性格,而如果他非要讓你去注意女https://read.99csw.com主人公的魅力或者反面人物的惡毒,如果他滿嘴道德仁義或者東拉西扯,簡言之,如果在他講述的故事里看到他自己的影子,則往往容易使人生厭;可這隻是個方法問題,某些很優秀的小說家也都用過,而且如果這種方法恰好在當時已經不流行了,也不能說它不好。而避開這種方法的作家,只是把自己的性格置於小說的表層之外;通過題材的選擇、人物的選擇,以及描繪這些人物所用的視角,他還是有意無意地揭示了自身性格。福樓拜觀察世界的眼光陰鬱而憤慨。他這個人心胸很狹窄,對糊塗之事極不耐煩。但凡資產階級的,或是平庸無奇的,都令他怒不可遏。他沒有同情心,也沒有慈善心。在成年生活的大多數時間里,他都不怎麼健康,深受病症帶給自己的屈辱。他的神經常常處在不穩定狀態。如我所言,他既是浪漫主義者又是現實主義者;他滿懷憤怒地投入到愛瑪·包法利的悲慘故事中,這種憤怒,是一個沉溺於貧民生活、一心復讎的男人的憤怒,因為生活未能滿足他渴望理想的要求。在五百頁的小說里,我們遇見許許多多的人物,除了拉里韋耶醫生這個小人物之外,其他人都沒什麼可取之處。他們卑鄙、吝嗇、愚蠢、委瑣、庸俗。確實有好多人都這樣,但並非全部;很難想象在一個鎮里(不管它有多小)居然找不到哪怕一個懂道理、心腸好、能幫人的人,即便不是兩三個的話。福樓拜未能把自己的性格置於其小說之外。
一部小說就是對事件的排列,在情節中展現一群人物,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它並不是對真實生活的翻版。如同小說里的對話不可能完全複製現實狀況,而是需要總結出要點一樣,為了簡潔明了,事實必須要經過加工變化才能符合作者的意圖、抓住讀者的吸引力。與之無關的情節必須要剔除掉,還要避免重複,而生活偏偏充滿了重複(老天爺可以作證);在真實生活中隨著時間流逝而被隔開的孤立事件常常需要銜接起來。沒有哪一部小說可以完全沒有不真實的事情,對於那些常見的來說,讀者早都習以為常、坦然接受。小說家不能原封不動地照搬生活,他只是為你描繪一幅圖畫,如果他是個寫實主義者,那麼他會儘力讓這幅圖畫生動逼真;而如果你相信他的話,他就成功了。
總的來說,《包法利夫人》給人以高度寫實的感覺,我認為這不光https://read•99csw•com是由於福樓拜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還因為他對細節細緻而準確的描寫。愛瑪前四年的婚姻生活是在一個叫托斯特的村子里度過的;她在那兒無聊透頂,可是為了保持全書的平衡,對這段時間的描寫必須要與其他部分保持同樣的步調和詳細程度。說真的,描寫一段無聊的時期,同時又要避免讓讀者感覺無聊,這實在是一件難事;可你讀起這部分長篇大論來卻是饒有興味。福樓拜講的都是一系列雞毛蒜皮的瑣事,但你並未感到無聊,這是因為你始終在讀新鮮的東西;然而由於每件小事(不管是愛瑪的所為、所感或者所見)都再平常不過,你會深切體會到她的無聊。有一段對永鎮(包法利家離開道斯后定居的小鎮)的刻板描寫,但只有這麼一處;至於其他部分,對鄉村和城鎮的描寫都十分優美,與故事交織在一起,加強了後者的效果。福樓拜在情節中引出人物,而我們也是在連續不斷的時間過程中了解他們的外貌、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周圍的環境;事實上,這就跟我們在現實生活中了解別人是一樣的。
人們都說迪康妒忌福樓拜,我覺得此言有失公允。在回憶錄中,他曾寫道:「我從來沒有過抬高自己、將自己同福樓拜相比的念頭,我也從來不準自己對他的卓爾不凡有任何懷疑。」沒有人會說出比這還要真誠的話了。當福樓拜還在念法律的時候,這兩個住在拉丁區的孩子就十分親密;他倆一起去便宜的飯店吃飯,一起在咖啡館縱談文學題材。後來,在去近東的旅途中,兩人都在地中海上暈船,他們還在開羅一同醉酒,逮著機會一同嫖妓。福樓拜並不是個太好相處的人,因為他對不同意見很沒耐心,脾氣暴躁、性格傲慢。可即使這樣,迪康依然真心誠意地喜歡他,對作為作家的他十分尊重;不過他畢竟太熟悉福樓拜了,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弱點;他對自己這位青年時代好友的崇敬並不在於人性,可他的狂熱崇拜者們並不這麼想。這個可憐之人為此受到了不該有的謾罵。
有些人發現本書存在一個缺陷,就是儘管愛瑪是中心人物,但小說開頭講述的卻是包法利的青春時代和他的第一次婚姻,而結尾則是他的崩潰和死去。我猜測,福樓拜的想法是把愛瑪·包法利的故事套入她丈夫的故事中,就像你把一幅畫裝進框里一樣。他或許覺得如此一來,可以讓故事更臻完美,賦予其藝術品所具有的統一九-九-藏-書性。假如這確是其本意,那麼倘若結尾不那麼倉促和武斷,這一意圖會體現得更為明顯。通觀全書,夏爾·包法利一直都是軟弱無力、隨風搖擺的樣子。福樓拜告訴我們,他在愛瑪死後簡直變成另一個人,這實在太籠統。儘管心已破碎,可很難相信他就該變得喜歡爭吵、固執而倔強。雖然此人愚笨,但卻認真盡責,因此他居然不顧自己的患者,這實在是奇怪。他非常需要他們的錢。他要還愛瑪欠下的債,還要養活女兒。對包法利在性格上的巨大轉變需要做出的解釋,要遠遠超出福樓拜所交代的內容。故事最後,他死了。他當時還處於盛年,身體強健,能夠解釋他死掉的唯一理由就是,福樓拜在經過五十五個月的辛苦寫作之後,想要收筆了。既然小說很清楚地告訴我們,隨著時間的流逝,包法利對愛瑪的記憶漸趨模糊,可能不再那麼鮮活,那麼我們不免要問:為什麼福樓拜不讓包法利的母親為他安排第三次婚姻(就像第一次那樣)?如此一來,可以讓愛瑪·包法利的故事增加一分空洞,這樣非常符合福樓拜強烈的反諷意味。
路易·波耶一直是他唯一的摯友。福樓拜把他當成一個偉大的詩人(如今看來,這是個錯誤),信賴他的意見超過其他任何人。福樓拜很感激他。要是沒有波耶,很可能就不會有《包法利夫人》,或者即使有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正是波耶在無休止的爭論之後,勸說福樓拜寫一個大綱。這件事,弗朗西斯·史蒂穆勒先生在其傑作《福樓拜與〈包法利夫人〉》中有所記載。波耶認定這本書會成功,最終在1851年,時值三十歲的福樓拜正式動筆。他早期作品中比較重要的幾部,除了《聖安東尼的誘惑》之外,確實都帶有一定的個人色彩,實質上就是把自己的感情經歷寫成小說。而他現在的目標則是儘可能地客觀。他決心不帶個人喜好和偏見地揭示真相,敘述故事、描畫人物都不加自己的評判,既不貶也不褒:假如他同情某個人物,也決不表現出來;假如另一個人物蠢得讓他生氣,又有一個人物壞得令他上火,都不可從語言中流露出來。總的說來,在這一點上,他做得很成功,或許這就是為什麼許多讀者從其小說中感受到一種冷淡的原因。這種刻意而固執的客觀實在無法令人滿意。儘管這可能是我們的一大弱點,但我的感覺還是:如果知道作者與我們心有戚戚焉,那麼作為讀者會感到十分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