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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托爾斯泰和《戰爭與和平》 (四)

十一、托爾斯泰和《戰爭與和平》

(四)

從很小的時候,托爾斯泰便時不時地有這樣的願望,即離開混亂與紛爭不斷的世界,到個可以獨自一人、全心修身的安靜去處;跟很多作家一樣,他把自己的願望移植到小說中的兩個人物身上,即《戰爭與和平》中的彼埃爾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他對這兩個人有一種特殊的偏愛。當時的生活環境的共同作用,使他的這種願望幾乎變成了一種痴迷。他的妻子、孩子折磨他,朋友們的反對也令他困擾,他們覺得他應當最終把自己的原則完全付諸實施。其中很多人痛感他並未實踐自己宣揚的道理。每天,他都會收到傷人的來信,指責他為人虛偽。有位急切的追隨者寫信懇求他放棄自己的地產,把資財分給親戚和窮人,自己一個銅板也不要留,走鄉串鎮沿街行乞。托爾斯泰是這樣回復的:「您的來信深深地觸動了我。您的提議一直也是我的神聖夢想,可就目前而言,我還不能這麼做。原因有很多……但主要原因就是,如果我這麼做,一定不要影響他人。」我們都知道,人們常常把自身行為的真實原因推到無意識的背景中去,就這件事而言,我覺得托爾斯泰沒有按照自己的良知和追隨者的期待去做,根本就是因為他不怎麼願意這樣做。在作家的心理中有一個方面,我從未見人提到過,但所有研究過作家生平的人肯定都很清楚。每一個富有創造性的作家,其作品至少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對本能、慾望、白日夢(隨你怎麼叫)的升華,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他把這些東西都給壓制下去了,而通過文學表現,他擺脫束縛,把它們進一步地釋放了出來。但這還不是一種完全意義上的滿足,他會感覺仍舊不夠。而這正是作家頌揚實幹者、不情願間對其既嫉妒又仰慕的根源。如果托爾斯泰沒有因著書而導致其決心減弱的話,他或許會發現:自己身上具九_九_藏_書有力量,可以做那些自己真心認為是正確的事情。
然而兩人並未分開,他們依舊互相折磨著對方。伯爵夫人以一種老女人的躁動追逐著作曲家,儘管他起初受寵若驚,可很快就厭煩了這種無以為報,也令自己荒唐可笑的激|情。她終於認識到了對方在躲避自己,他最終還在公共場合冒犯了她。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之後不久就認定塔納耶夫「在肉體和精神上都不知羞恥、粗俗不堪」。這樁極不體面的韻事就此告終。
他是個天生的作家,出於其本性,總是想用最為有效、最有意思的方式來處理事物。我指的是在其說教性的作品中,為了讓觀點更加有效,他任由手中的筆自由馳騁,倘若他停下來思考由此會帶來什麼後果的話,反而無法如此堅定地展現自己的理論。他確實一度承認過,妥協在理論中不受認可,但在實踐中是無法避免的。但是毫無疑問的是,他在這裏放棄了整個立場;如果說妥協在實踐中是無法避免的話(只能說實踐不可行),那麼肯定是理論出了什麼問題。然而對托爾斯泰頗為不幸的是,他的朋友,還有成群結隊來到亞斯納亞·波良納的追隨者們,都無法接受自己的偶像居然會有屈尊妥協的念頭。他們為了追求其顯著的規範意義,就一再迫使這位老人犧牲自己,確實有些殘忍。他成了自身教義的囚徒。他的作品及其對如此多的人的影響(其中不少都是災難性的,因為有些人流亡,有些人入獄)、他的虔誠、他所激發起的愛、他所受到的崇敬,都把他逼到了一個只有一條出路的境地。而他卻無法迫使自己走這條路。
夫妻之間的不和在此時已經廣為人知,令索尼婭難過的是,托爾斯泰的信徒們(如今是他僅有的朋友)都站在他一邊,而且由於她不讓托爾斯泰做他們認為該做的事情,這些人對她都https://read.99csw.com充滿敵意。皈依併為給他帶來多少快樂,倒是讓他失去朋友、家庭不和、夫妻之間口角不斷。追隨者們批評他,因為他依舊過著安逸的生活,事實上,連他也覺得自己該受責備。他在日記中寫道:「如今即將七十的我,雖精神飽滿,卻渴望寧靜獨處,儘管不是十分協調,但依然好過我的生活與我的信仰良知之間的嚴重矛盾。」
第二天,托爾斯泰打電報給契爾特科夫,亞歷山德拉叫人喊來自己的大哥,並讓他從莫斯科帶一名醫生來。可托爾斯泰的名氣太大,一舉一動都不可能不為人所知,二十四小時內,就有記者把他身在何處告訴了伯爵夫人。她連忙跟家裡的孩子一起趕往阿斯塔波沃,但此時的他病得實在厲害,大家覺得最好還是不要把伯爵夫人到來之事告訴他,也不讓她進門。他得病的消息引起全世界的關注。在那一周里,阿斯塔波沃車站擠滿了政府代表、警察、鐵路官員、新聞記者、攝影師等。他們住在火車車廂里,把車廂轉移出軌道當房子,當地的電報局難堪重負。在如此的眾目睽睽之下,托爾斯泰行將死去。更多的醫生趕來,直到最終共有五名醫生看護他。他時常不省人事,但在清醒的時刻卻惦記著索尼婭,他依舊相信,索尼婭還在家裡,不曉得自己現在何方。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曾害怕過死亡,但如今不再害怕了。「這就結束了,」他說,「不要緊的。」病情加重。在昏迷中,他仍然高呼:「快逃!快逃!」索尼婭終於獲准進入房間。他已經昏迷不醒。她跪下身來,吻了他的手;他嘆了口氣,可是並無跡象表明,他知道她來了。1910年11月7日,禮拜日清晨六點過幾分,托爾斯泰與世長辭。
1896年,托爾斯泰六十八歲。他已結婚三十四年,大多數孩子均已長大成人,第read.99csw.com二個女兒也即將嫁人;他的妻子五十二歲,極不光彩地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男人,是一個名叫塔納耶夫的作曲家。托爾斯泰對此感到震驚、羞恥、憤慨。以下是他給她寫的一封信:「你跟塔納耶夫的曖昧關係實在可恥,我無法泰然處之。假如我繼續同你以這種關係生活下去的話,只會折損壽命、毒害自己。一年來,我簡直都不知道怎麼過的。你對此很清楚。我憤怒地告誡過你,也曾乞求過你。後來,我乾脆一言不發。什麼都試過了,可根本沒有用。這種曖昧關係並未終止,而且可以想見,它很可能會照這樣繼續下去,直到最後。我再也無法容忍了。很顯然,你捨不得放棄這種關係,只有一件事可辦,那就是分居。我已下定決心這麼做了,但是必須找個最適宜的方式。我覺得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讓我出國。到時候我們一起想想怎麼做最好。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在隨後的十年裡,他數次患病,其中有一次極為嚴重,差點要了他的命。當時認識他的高爾基曾說他瘦小衰老,但雙眼比以往更加敏銳,目光更具穿透力。他的臉上爬滿了深深的皺紋,花白的鬍子又長又亂。他是個老人了,八十歲了。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他八十二歲了,身體衰退得很快,顯然只有幾個月活頭了。而這幾個月又由於不休的爭吵異常難過。契爾特科夫顯然不是完全贊同托爾斯泰的觀點(即財產是邪惡的),他斥巨資為自己在亞斯納亞·波良納附近建了一棟大宅,儘管托爾斯泰對這筆開銷感到遺憾,但相隔近了畢竟還是方便兩人的來往。此時,他敦促托爾斯泰履行自己的願望,即一旦去世,其所有作品將歸公眾所有。托爾斯泰在二十五年前就交給自己的小說,如今居然被剝奪了控制權,伯爵夫人對此勃然大九_九_藏_書怒。她跟契爾特科夫之間由來已久的仇恨演化為公開的戰爭。除了托爾斯泰最小的女兒亞歷山德拉聽命于契爾特科夫之外,其他的孩子們全都站在母親一邊;儘管托爾斯泰已經把房產分給了他們,他們還是不願過父親讓他們過的那種生活,也不明白為什麼父親作品帶來的大筆收入,自己不能享用。據我所知,他們當中沒有一個受過教育要獨立謀生的。可是儘管面臨來自家庭的壓力,托爾斯泰還是立下遺囑,把自己的全部作品留給公眾,並且宣布:現存手稿在自己死後應當交給契爾特科夫,好讓所有想要出版這些作品的出版社能夠自由實現目的。但這顯然是不合法的,於是契爾特科夫力勸托爾斯泰再立一份遺囑。目擊證人被偷偷領進屋,以防伯爵夫人知曉這件事,托爾斯泰又在自己書房反鎖房門親自手抄了一份文件。在遺囑中,版權交給女兒亞歷山德拉,契爾特科夫提名她的原因,他曾有些輕描淡寫地寫道:「我確信託爾斯泰的妻兒不願看到一個外人成了遺產受贈人。」由於這份遺囑斷了他們主要的生計來源,此話還是可信的。但是契爾特科夫還不滿意,他自己又草擬了一份,托爾斯泰坐在契爾特科夫家附近森林的一個樹樁上予以抄寫。這就使得契爾特科夫完全掌握了手稿。
當他終於離開家門、開始那次造成不幸但卻舉世聞名的旅程時,並不是因為他的良知或是追隨者的提議驅使他這麼做,他才最終決定要踏出這一步的,而是為了躲開自己的妻子。此舉的直接起因倒是十分偶然。他在一天晚上上床睡覺,不多一會兒,聽到索尼婭在自己的書房翻查文件。自己暗中立遺囑的事情立即襲上心頭,可能他當時認為她已經察覺遺囑的存在,正在找的就是它。在她離去后,他起床拿了一些手稿,包起幾件衣服,然後叫醒一段時間來一直住在家裡的醫生,告訴他說自己要出九九藏書門了。亞歷山德拉被叫醒,車夫也爬了起來,把馬套上,托爾斯泰在醫生的陪同下,驅車趕往車站。此時是清晨五點,火車擁擠不堪,冷冷的雨中,他不得不站在車廂盡頭的露天月台上。他先是在夏馬丁下車,他的妹妹在那兒的修道院做修女,亞歷山德拉也在此處同他們會合。她帶來消息:伯爵夫人發現托爾斯泰不見了,曾經試圖自殺。這可不是頭一回了,可是由於她對自己的自殺動機沒怎麼保密,結果常常是並未釀成什麼悲劇,而是大驚小怪、虛驚一場。亞歷山德拉催促他接著走,以防她母親發現他的行蹤跟過來。他們啟程前往羅斯托夫。他已身染風寒,看樣子很難康復;他在車上病得很重,以致醫生決定,他們必須在下一站下車。這是一個叫阿斯塔波沃的地方。站長聽說了病者的身份后,騰出自己的房子供他來用。
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托爾斯泰後期所記的日記。夫妻二人長期以來都有寫日記的習慣,其中一方有權看到另一方的日記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這樣安排並不合適,因為一方讀過以後對另一方的抱怨總是導致對方反唇相譏。早期的日記在索尼婭手裡,可近十年的托爾斯泰全都交給了契爾特科夫。她下定決心把它們都要回來,部分上因為這些日記最終可以出版賺取利潤,更重要的則是因為托爾斯泰在記錄里一直坦承兩人的不和,而她不願讓這些章節公之於眾。她捎信給契爾特科夫,要求他歸還日記,可他拒絕了。她為此威脅說,如果不歸還日記,她就服毒自殺或者自溺而死,托爾斯泰被她的大吵大鬧搞得實在沒有辦法,便把日記從契爾特科夫那裡拿走,但並沒有交給索尼婭,而是放進了銀行。契爾特科夫給他寫了一封信,托爾斯泰在日記里對這封信是這樣說的:「我收到契爾特科夫的一封信,信里滿是責怪的話,把我批得體無完膚。有時候我真想遠離所有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