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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杜淹求官宴韋挺 秦王作畫贊學士

第二十一回 杜淹求官宴韋挺 秦王作畫贊學士

「不然,當初杜淹欲走終南捷徑,被隋文帝惡之謫戍江表,不久起複為雍州承奉郎,隋煬帝時官至御史中丞;及至他到了洛陽,那裡百官雲集,鬼蜮伎倆甚多,杜淹在那裡如魚得水,獲得了王世充的信任,被任為吏部侍郎。由此觀之,不說他鑽營逢迎,若沒有些真能耐斷不能久。他久處傾軋爭鬥環境之中,須有相當手腕邀寵蒙下,方能生存。我看他為虎作倀的本領已爐火純青。若在天策府里,這裏正氣凜然,人才畢集,他斷難翻起風浪;若他入了東宮,在太子面前出一些壞主意,將增加不小的變數。我意請如晦出面,招杜淹入府,權當養他在這裏。其實東宮和齊王府那裡,礙於他是如晦的親叔叔,也顧慮重重難下決心。此事請秦王三思。」
杜淹默然。
「他們呀,都在那裡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呢。昨兒我遇見了程咬金,秦王你猜,他說些什麼?『秦王現在不要我們了,只顧在那裡吟詩作賦,別惹得我老程火起,趁黑夜將那群老夫子劫持到北境大漠,看秦王還到什麼地方找他們。』」
那邊的蘇世長並不惱怒,也隨著眾人大笑,這會兒開言道:「世南,就你的這把瘦骨頭,還不如我呢。一鞭子下來,恐怕早把你打昏了。我們不要說嘴,小許子,去拿皮鞭來,打他一鞭子試一試。」虞世南生就一副書生相,文質彬彬,清瘦柔弱,看似弱不禁風,其實內里稟性正直剛烈。
杜淹臉上已有皺紋,黑黑的臉龐上一雙眼睛精亮,他伸手招呼侍者,說道:「上飛刀鱠鯉。韋兄弟,聽說這魚還是洛河裡的鯉魚呢。」所謂「飛刀鱠鯉」,就是將鯉魚切成細絲然後生食之,青雲樓里的庖廚能把鯉魚肉切得如輕紗一樣薄,如絲線一般細,時人譽之「縠薄如絲,輕可吹起」,真乃神乎其技。
杜淹點點頭。這件事剛過不久,長安城裡的好事之人談起來口沫橫飛。此次大酺首日,李淵帶領身邊重臣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等人,乘步輿沿著朱雀大街直到曲江池,沿途觀看酺宴盛會。第二日,李淵令李建成率領眾皇子出行,讓他們「體會民情,與民同樂」。李建成居前,其他人依次排開。過往之處,觀望士民見了太子皆低頭默然,及至李世民到了近前,頓時「秦王」喊聲雷動,人人臉上皆現興奮之色,紛紛要上前一睹李世民的風采。李建成和李世民雖是一母所生,但李建成個子稍矮,這些年又靜多動少,身子已經微微發福,而李世民長身玉立,臉現英氣,加之他近時戰功卓著,長安百姓早將他看成神人一般。李世民現在受眾人歡呼,人群簇擁使他難以前行,前邊的李建成扭頭看了一陣,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向李元吉等人一揮手,先行離開了。那幾日,長安百姓紛紛以見到李世民為榮。李世民當街受擁的消息傳入朝中,一大半人都以為這是李世民的功勞卓著使然,而裴寂、李建成等人暗地裡卻酸溜溜的。
蘇世長點頭道:「是好話,我聰明能辯是大家都公認的,下兩句呢?」
韋挺甚是喜歡,說道:「文干不愧為飽學舉子,很有見地。」杜淹在一旁不作聲,心想這楊文干乳臭未乾,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妄議朝政,想不出他緣何對秦王如此反感。想到這裏,杜淹忍不住插了一句:「我聽說當初皇上曾經許秦王為太子,因為秦王力辭,才有太子今日之位。」
先來此人名為杜淹,正是杜如晦的叔父。
房玄齡凝視眼前這位年少主人,心中熱乎乎的,他如此坦誠向自己交託心事,這番信任自不必說,感覺最為沉重的是自己肩上那份責任。
「秦王有這般心事,須深藏不露,何必如此張揚呢?」
場中一時靜寂無聲,褚亮悠悠吟道:「軍咨諧噱,超然辯悟。」
房玄齡點頭稱是。
房玄齡說道:「快好了,醫生說後日即可去除夾板。」
杜淹伸手請韋挺入席,韋挺邁入閣內定睛一看,只見案上已經擺滿了各色果蔬,中間的一隻雙魚紋四曲銀碟上擺著六隻縷金龍鳳蟹。韋挺還是識貨的,他知道這是由吳中轉運而來的糖蟹,廚工用潔布擦凈殼面后,再以金縷龍鳳花雲貼其上,在長安實屬珍品。韋挺向藤椅子上坐定,眼光拂過窗外的曲江風景,笑道:「杜兄如此多禮,兄弟前些日子收下你那套團花紋金杯已是唐突,今日又蒙你賜宴,讓我如何消受呀。」
此後數天,只要一聽李世民的名字,韋挺心裏就憋氣。
李世民也開起了玩笑:「別說好聽話兒,我還不了解姐姐的山大王脾氣嗎?莫非想偷偷摸了我的寨子?」
李世民臉現薄怒:「尹阿鼠太不給我面子,仗著尹德妃之勢,竟然敢打我的人!玄齡,你說,他到底受什麼人的指使?」
韋挺神色漠然,他久在酒宴中穿行,眼前有再好的美饌也視若平常。
李世民先止住笑,責怪虞世南道:「虞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揭起瘡疤來也刀刀見血,今後不可再為了。」
李世民當初讓閻立本為每人作畫,又囑褚亮為每人寫一條十六字的贊語,再讓虞世南題在畫上,即完成了《十八學士寫|真圖》。褚亮這些天已經將前畫之人的贊語寫出,計有:才兼藻翰思入機神當官勵節奉上忘身(房玄齡)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懷忠履義身立名揚(杜如晦)德行淳備文為辭宗夙夜盡心志在忠益(虞世南)道光列第風傳闕里精義霞開掞辭飆起(孔穎達)志苦精勤紀言實錄臨危殉義餘風勵俗(九-九-藏-書姚思廉)蘇世長一聽,急忙站起身來,他顯然很在乎褚亮給他下的贊語,連聲問道:「為我作的是好話還是壞話?快快講來。」
李世民接過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玲瓏白玉帶三十圍光白玉帶三十圍夜明珠三百顆白玉玩件一百件馬蹄金十萬兩赤金首飾二百六十件銀錁二萬錠金、銀盞各二百副潞綢一千匹金簪、銀簪、玉簪,金釧、玉釧、銀釧、琥珀釧若干。
李世民從承乾殿遷居到弘義宮,儼然是聳動長安的一件大事。早朝之時,李淵親手將一金匾賞賜給李世民,上面有他親筆書寫的「天策府」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並下特旨,啟大駕鹵簿,著百官將此匾送往安定坊,言「如朕親臨」。李世民聽后大驚,為送一塊匾而動用皇上的大駕鹵簿,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因而跪地力辭。看到李世民如此堅決,李淵同意降為簡仗。
「是,是,為兄久在洛陽,不了解長安之事,所言皆是道聽途說。」看到韋挺發火,杜淹忙不迭地解釋。
看到韋挺坐在對面向自己點頭,楊文干好像受到了鼓勵,接著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秦王雖與皇上為父子,與太子為兄弟,然終為臣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即使皇上萬年之後,亦當由太子繼承大統。如今秦王功高顯赫,還慨然受之,若發展下去,當成大唐禍亂。文干多讀史書,知宮中變故,皆緣於此也。」
李婉娘生產後腰身明顯又胖了一圈,然腳步還算利索,她見李世民迎來,笑容早已上臉,說道:「你現在是位在王公之上的天策上將,怎麼敢驚動你呢?我來這裏,只想悄悄找嘉敏敘敘話兒,還想讓我先拜見你不成?」
褚亮這時緩步走出人叢,說道:「蘇先生,這些日子我為你的贊語不少犯難,這會兒我倒是想起了。」
「杜淹能有什麼歪才?他既然願意去東宮,隨他好了。」
杜淹察言觀色,知道韋挺性子甚急,也就不再彎彎繞,遂長嘆一聲:「韋兄弟,為兄已入長安兩月有餘,同來的人都有了地方,獨我一人沒有著落孑孑然如孤魂野鬼。今天找你,還想請你在太子面前美言幾句,早日為我謀一差使。」
天闊雲舒,樹綠水碧,秋風撫慰下的曲江池顯得更為嫵媚。自晉昌坊開始,渠水彙集成股名為曲江,沿岸風景秀美為遊樂勝地,朝中各衙署在這裏修築了許多亭館台榭。
這裡有一個典故,也是朝中眾人皆知的一個笑談。去年李淵派蘇世長任陝州長史,這位老先生說嘴天下無敵,真正去管地方政事的能力就差了一些。兩個月下來,他難馭下屬,又多判錯案,民怨甚大。怎麼辦呢?蘇世長想了一個收買人心的辦法:自我責罰,讓人在大街上用鞭子抽打自己。沒有想到,這位執鞭的衙吏也恨蘇世長僅有嘴上的功夫,平日里不幹實事,竟然假戲真做,下手格外狠,鞭鞭見血。蘇世長痛得受不了,大喊著逃之夭夭,圍觀的人們哄然大笑。李淵聞訊,將蘇世長召回了長安,其時這個消息已經傳入朝中,百官見了蘇世長都忍不住要笑。
虞世南哈哈一笑:「褚亮,你這句話說到這老傢伙的心坎上了,我問你,他是不是向你行了賄?」
曲江沿岸的亭館台榭中,以青雲樓和芙蓉苑最為著名。不說周邊綠樹環水,煙水明媚,就是園內的珍木異石也布置得十分精巧,更別說這裏聞名天下的珍饈美饌了。像青雲樓,就是朝中大型宴會的指定地點。青雲樓由於聲名顯赫,且有官供的支應,日常來這裏的客人大多是朝中的達官貴人。這裏的酒費昂貴,尋常百姓不敢輕易登門。卻說這日午時,從城內奔來一匹白色高頭大馬,騎手頭戴一頂皂絹幞頭,身穿一襲緋色缺骻袍,腳蹬烏皮六合靴。他一路挺身疾奔,目不斜視,臉現倨傲之氣。到了青雲樓門首,只見他馭住馬,一跨腿蹦到地上,將馬韁繩扔給門房,疾步入了園門直奔樓上。後面的門房顯然認識他,臉上早就堆出了諂笑,乖覺地將馬綁在拴馬樁上。
李世民奏請李淵,要求眾文學才俊為天策府學士。李淵這些日子眼瞅著李世民的一舉一動,心裏由衷喜愛,當即准奏。不數日,群賢畢集仁文廳,他們是:府屬大行台司勛郎中杜如晦,記室、考功郎中房玄齡,從事中郎于志寧,軍咨祭酒蘇世長,記室薛收,文學褚亮,文學姚思廉,太學博士陸德明,太學博士孔穎達,主簿李玄道,天策倉曹李守素,記室參軍虞世南,參軍事蔡允恭,參軍事顏相時,著作佐郎、攝天策記室許敬宗,著作佐郎、攝天策記室薛元敬,太學助教蓋文達,軍咨典藏蘇勖。
「正色于庭,非躬之故。」
房玄齡搖頭道:「都怪玄齡沒有眼色,不該從他門首經過,又恰恰尹阿鼠站在那裡。這件事情並不複雜,根子還是當初在洛陽時,尹德妃索要金珠寶貝未曾到手,所以怨恨至今。」
李淵對李世民甚是盡心,知道李世民酷愛山水,遂令工匠依安定坊內的地勢,做成三座小山,並引水成渠,宮中正殿左右各成一池。宮成之日,長安百姓紛紛前來觀看,盛讚長安又多一景。
李世民微微一笑:「褚先生此語甚是恰切,蘇先生多次在朝堂向父皇諫諍,無非是一個『忠』字,忠於我朝。」
說話間,閻立本作畫已成,眾人細細觀看,只見畫中的蘇世長長髯飄飄,顯得莊重超然,眉宇九_九_藏_書之間露出一絲詼諧之氣,皆贊甚是傳神。
韋挺已經認出了他,起身道:「杜兄,你識得他嗎?此君正是新科舉子楊文干。楊文干,聞喜宴已散,你為何還滯留在長安?」
蘇世長一聽,疾步上前執起褚亮雙手,邊搖邊道:「好哇,知我者,褚亮也!小許子,拿酒來,我為此語當飲盡一大盞。」
韋挺一聽此言甚合自己心意,大喜,轉頭向隔壁喊道:「何處高人,能來一聚嗎?」
杜淹淡淡一笑,說道:「這還是在洛陽時惹的氣,當時尹德妃奉聖旨去洛陽接收內宮,除了收到一些人之外,金珠寶貝一無所獲,都讓秦王分給有功將士了。聽說尹德妃和張婕妤當時就氣鼓鼓的,覺得秦王把好東西都獨吞了。房玄齡太沒眼色,放著那麼多路不走,偏偏要從尹阿鼠的門首經過,不是自取其辱嗎?」
胡姬將韋挺引到「翠濤閣」前,閣門正開著,想是聽見了韋挺的聲音,裏面馬上迎出一人,只見他拱手道:「韋兄弟,有勞大駕踐約,為兄感激不盡。」韋挺也急忙拱手,說道:「既蒙杜兄召喚,小弟焉有不從之理?累杜兄在這裏久候了。」在他舉手之間,身旁的胡姬早已悄悄地閃身下樓。
「哈,這個口無遮攔的程咬金。不過我也真的有點想他們,明日,我就領他們到九宮山狩獵一回。歇了這麼長的日子,久不騎馬,身上的肉都有點痒痒。仗嘛,今後還是有得打的,這幫人別閑出事情來,要找個地方,讓他們靜心研究研究戰法。打仗也不能僅靠力氣啊,要讓他們多點智慧。」
楊文干點點頭:「學生準備明日動身返鄉,年後正月再到長安參加關試。」
對方回答說:「謹遵台命。」只聽腳步聲響起,那人起身向這邊走來。青雲樓里的閣室皆以連地屏風相隔,裝飾甚美,然並不隔音。
三人寒暄一陣入席坐下,楊文干開口道:「兩位大人在上,學生冒昧了。學生這些日子也多聞秦王名聲,甚是佩服其功業膽識。不過聽得多了,反生出一些疑問來。」
「杜淹自從隨秦王來到長安,一直賦閑,尚未理事。昨日封公見我,悄悄說道,杜淹這些天正在託人打通東宮的路子,想到東宮謀一差使呢。封公讓我告訴秦王,說這杜淹還有些歪才,若他入了東宮,對天策府而言,是一個小小的損失。」
李世民厭惡地皺了皺眉頭,說道:「唔,我還記得他。想起叔父對待親侄子竟然會這般絕情,我心裏都透出噁心。你知道我,與人交往,尤重其德。這杜淹在什麼地方?」
杜淹觀察韋挺的神色說道:「這些年來,秦王東征西討,所戰皆捷。尤其是此次圍洛陽,他敢於分兵堵截竇建德,這種膽魄非常人所有,難怪百姓擁戴他了。」
韋挺並不直接回答,輕輕一笑:「杜兄,你的親侄子現在天策府頗受重用,你又是秦王帶回來的,怎麼反來求太子呢?」
「還記得如晦之弟杜楚客嗎?他不願意跟隨如晦來長安,想找一個地方隱居。我為他想了一個地方,就是新安城裡的那座避暑莊園。我一提起,杜楚客很有興趣,就去那裡當了莊主。這些東西現正藏在那座莊園的秘洞里。」
李世民心裏一震,覺得房玄齡所說很有道理,點頭道:「好,就按你說的去辦,如今府里的兵曹參軍還空著一個位置,就委予他吧。」他站在那裡又若有所思,「封德彝在這件事情上還想著我,玄齡,人言封德彝狡詐多變,此次洛陽一戰,他在關鍵時刻回長安說轉了父皇退兵的念頭,說起來,他還是有功勞的。此次又主動提起杜淹之事,你說,他的心向著我嗎?」
「好,讓楚客看管這些東西,我最放心。不過這些潞綢、簪、釧之類的東西放在那裡也無用,時間長了會腐爛、褪色,你派人將這些取回長安,交給嘉敏,讓她再轉送萬貴妃。我想,後宮之人還是喜歡這些東西的。」
這人入了閣門,一名胡姬迎上前來,她輕啟紅唇,操著不太熟練的長安話說道:「韋爺,您來了,這一陣子忙什麼呀?我們都想著您呢。樓上那人已經等您半個多時辰了。」原來此人名叫韋挺,現在東宮任太子左衛率。其父曾仕隋為民部尚書,韋挺少時在長安與當今的太子李建成成為玩伴,交往甚密竟成莫逆。如今李建成貴為太子,早將韋挺引為心腹,是其第一紅人。
杜淹見楊文干在那裡侃侃而談,其中觀點不乏偏激,然也有相當見地,不由哂道:「這位小兄弟,想不到你整日握筆磨墨,還有一番到戰場上建功立業的念頭。如此看來,你是文武雙全喲。」
李世民疾步上前,說道:「姐,怎麼來了也不說一聲?也好讓小弟和嘉敏迎接你呀。」
這時,隔壁房間傳來了聲音:「杜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天策府目空一切,正該有人挫挫他們的驕氣。」
青雲樓里的酒器甚是講究,飲蒲桃酒用的是瑪瑙獸首杯。韋挺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只覺得入口味辛,那涼意如一縷縷溫火,片刻間四體融和,遂贊道:「好酒!」
房玄齡觀察李世民的神色,說道:「秦王,這些天我有一些憂心,如晦也有這樣的心思,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六月,全國士子齊聚長安,街上麻衣似雪,南腔北調充斥店肆。這些士子參加過禮部主持的貢舉試后,禮部放榜,及第舉子先去拜謝禮部知貢舉的知遇之恩,隨後在曲江邊湊錢舉辦一宴會,邀請禮部知貢舉參加,名為聞喜宴。韋九_九_藏_書挺和禮部知貢舉劉立甚是友善,這日劉立拉著韋挺參加了聞喜宴,韋挺也就在宴會上認識了河間舉子楊文干。
韋挺好似發現了一塊罕見的寶玉,說道:「你該回去了,『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待你關試之後,若有興趣就來找我,我替你向太子引見,如何?」
楊文干並不推卻,朗聲道:「學生雖讀詩書,然也粗知兵法,槍棒使得不十分嫻熟,也能到戰陣里廝殺一陣。」
後園里的菊花開得正濃,將園內裝點得甚是嬌艷。李世民見房玄齡的左手臂還打著夾板,關切地問道:「玄齡,手上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嗎?」
之後閻立本為許敬宗作畫,眾人三三兩兩或觀看,或回廳內喝茶。李世民也不與他們談天說地,任由他們自由行動。這會兒房玄齡向他使了個眼色,兩人就沿著曲廊信步到了後園。
「你還是不明白?我這樣做,都是讓父皇看的。若能兵不血刃達到目的,又維護了我們兄弟之間的情分,當是上策。現在讓大郎、四郎他們有些不安,實屬正常。玄齡,這件事情你和如晦今後不可再談,如何把握尺度,我自有分寸。」
「女人心最是狹隘,秦王你拿下了洛陽,她們就以為你掌握了金山銀山,理應分她們一杯羹!不過這件事情倒給我們提了一個醒,後宮不可忽視,她們日日身處皇上身側,讒言多了必然成禍。」
「秦王確實功勞不小,然那副得意嘴臉也讓人生厭。此次皇上又封他為天策上將,杜兄,他連太子也視若無物了。還有他的那幫府屬,也是不可一世跋扈得很呢。知道嗎?昨天,房玄齡路過尹德妃父親尹阿鼠門首的時候,尹阿鼠正站在門首送客,房玄齡連馬也不下就想一馳而過,讓尹阿鼠指揮門人把他拉下馬來打斷了手。」
閻立本不理會他的茬兒,凝神觀察蘇世長的神態細微,依舊一筆一筆地認真作畫。看到蘇世長不耐煩的樣子,李世民不禁好笑,說道:「蘇先生少安毋躁,你的面部已成,馬上就好了。」
韋挺知道杜淹如此殷勤的用意。杜淹自從入了長安,眼見昔日洛陽同僚紛紛入閣,自己久不得調,心中焦急萬分。有心想走秦王府的路子,然李世民諸事忙亂,沒有時間想起他。秦王府眾人知道杜如晦的心情,都不願意幫杜淹說話。東宮和齊王府里的人想他是杜如晦的親叔叔,也沒人搭理他。弄得他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杜淹落得如此尷尬,還有一個因素。杜淹年輕時候博聞能辯,有心出仕想走終南捷徑,就與好友韋福嗣共入太白山隱居。隋文帝洞察了兩人的心機,將兩人召來申斥一番,然後把他們謫戍到江表以示懲罰,這件事情在長安被傳為笑柄。及至杜淹臣服王世充,得寵后威權自重,連自己的親侄子都不放過,世人甚為不齒。韋挺素來傲慢不羈,對杜淹也很不以為然。然他和杜淹素有舊交,又頗信袁天綱之語,當初袁天綱給自己和王珪、杜淹所留短語,隱隱然三人似乎為一殿之臣。今日杜淹盛情來邀,他雖不十分樂意,還是來了。
「這就對了,要知太子為人淳厚,平素幹得多,說得少,不願意與別人爭一日之短長;反觀李世民和他手下那一幫人,邊干邊吆喝,實在是鷹視狼顧,咄咄逼人呀。杜兄,你若入了東宮,要能夠忍辱負重才行。像我這樣的脾氣,又口無遮攔,天策府里的那一幫人早將我恨得牙根直痒痒。」
「還是和如晦有關,他的叔父杜淹,秦王還有印象嗎?」
李世民又長嘆一聲,道:「所謂箭在弦上,躍如也。玄齡,你說是嗎?」
房玄齡不再說這個話題,他從胸前掏出一張單子遞給李世民,說道:「秦王,洛陽所獲物品都記在上頭。」
李世民面色凝重,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杜淹輕笑道:「嗬,可惜現在不開武狀元科,否則你就成了雙料舉子了。」
楊文干大喜,起身拱手道:「早晨房前喜鵲登枝,學生知道今日定會遇到貴人。學生深感韋大人大恩大德,我這裡有禮了。」
「這其中的原因你應該知道,當初因受王世充之命殺了我的大侄子,如晦就把這筆賬算到我的頭上,若不是楚客替我求情,我已經死在洛陽了。現在如晦在秦王面前很得勢,能容下我嗎?我不想去碰那冷釘子。」
杜淹連聲道:「韋兄弟能給拙兄如此大面子,不勝感激。來,韋兄弟,這是酒樓新進的蒲桃酒,請滿飲此杯。」
這會兒的畫境亭里人聲鼎沸,李世民等人正在觀看一名畫師為人畫像。畫像之人年約二十五六歲,生得白淨面皮,雙眉入鬢,鳳眼朝天,一身白色襕衫,胸前已經濺滿了點點顏色。此人名叫閻立本,乃當朝尚衣奉御閻立德之弟。兩人還在隋朝時候就以丹青馳名天下。閻立德出名早,及至到了武德年間,朝中的袞冕大裘等六服和腰輿傘扇,圖樣皆出其手,他整日忙得不亦樂乎。此次天策府十八學士畢集,李世民一日忽然想起要為他們每人作畫一幅,以彰顯當代,傳之後世。本想請閻立德來此,無奈他宮內事情太多,無法抽身。這時虞世南建議道:「秦王,我觀立德之近畫,礙於宮體御制,日顯呆板,少了生動靈氣。其弟立本之筆法,隨類賦彩,氣韻生動,骨法清奇,我意不如請他來作。」李世民從其意,派人將閻立本請入府內為十八學士作畫。其畫能夠抓住各人的特點寫意,被畫之人頗覺滿意,今日正輪到為蘇世長作畫。
眾人一聽,read•99csw.com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片刻之間,隔壁之人已走了過來,只見此人長身壯健,英氣逼人,拱手施禮道:「晚生楊文干,適才唐突,萬望恕罪。」
韋挺得知了這個消息,忿忿地對李建成說道:「百姓只知秦王,不知太子,皇上也太寵秦王了。」李建成臉色陰沉不吭一聲。
武德四年八月,中秋節將近,秋高夜澄。李淵眼見全國漸趨一統,龍心大悅,下旨大赦天下,率百官于京城南郊大祀天地,並賜酺天下。大酺期間,百官、庶民共同宴飲歡聚,並開百場戲。那幾日,長安城裡百戲競作,人潮如涌。
韋挺臉上浮起笑容,看得出來,他與眼前的胡姬甚為熟悉。他用手摸了一下胡姬的臉蛋,柔聲說道:「小蠻,想我嗎?」胡姬用粉拳打落他的手,復又將韋挺向樓上引,嗔道:「韋爺,我想您有什麼用?今天若不是樓上那人相邀,您會來這裏嗎?會想起我嗎?」
對面的蘇世長正襟危坐,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皺紋一覽無餘。這蘇世長乃雍州武功縣人,隋文帝時任長安令,隋煬帝時為都水少監,與李淵甚是友善,兩人正好同齡。此公天生聰明,生性大胆,有學問且能說會道。平素不端架子,還愛喝些酒。李淵當了皇帝,他在李淵面前一點都不拘束,常愛進諫,而且諫得滑稽巧妙。一次他跟隨李淵去涇陽打獵,此行獵獲甚多,李淵興緻頗高,回到長安問群臣:「今日畋樂乎?」蘇世長當頭潑了一瓢涼水,說道:「陛下遊獵,薄廢萬機,不滿十旬,未為大樂。」李淵一時氣得變了臉色,接著又笑了,問蘇世長:「狂態發耶?」蘇世長得理不讓人:「為臣私計則狂,為陛下國計則忠矣。」李淵有一樣好處,就是相當念舊、講交情,並不怪罪他。幾件事情下來,朝中之人多說蘇世長有點像漢武帝時的東方朔。他所以被李世民列為十八學士之一,很大程度上是李世民看重他與李淵深厚的交情,且他不像裴寂那樣令人討厭。
安定坊位於宮城西首,北接城牆,居於北牆光化門和景曜門之間。坊內地勢北高南低,矮丘窪地錯落有致。當李世民收復并州之時,李淵以「秦王有克定天下功」,下旨在安定坊內營建弘義宮,準備賜給李世民為其居所。當李世民從洛陽凱旋的時候,弘義宮已經建成。
李婉娘未及答話,就見一群女人如風般圍上前來,自是長孫嘉敏帶領眾姬來迎。
李世民微微一笑,說道:「這就對了,我就是想要這種效果。」
韋挺已經聽出了杜淹言語中的揶揄之音,遂介面道:「好哇,不愧為新科舉子,有見地也就罷了,難得還有一身好武藝,將來朝中還要倚靠你這樣的人才呢。文干,你近日返家嗎?」唐依隋制,及第舉子要在來年二月通過吏部的關試,方能具備做官的資格,銓選授任。
韋挺的臉紅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一拍案子,大聲道:「一派胡言!我久在太子身邊,也多聽皇上言語,從沒有聽到這樣的混賬話,分明是秦王府里的那幫人造的謠。杜兄,我看你還有點相信呢。自古以來立嫡長為儲君,此為通例,且當今太子的文才武功也不比李世民差到哪裡去,只不過他要在朝中幫助皇上處理政事,無暇外出,諸種風頭才讓李世民搶了去。」
「尹德妃和張婕妤這下子把我給恨上了,她們太不識大體!父皇有旨,將這些金珠寶貝賞給有功的將士,後宮之人怎能妄取呢?」
李世民看完后問道:「這些東西放在何處?」原來表上所列的東西是從竇建德營中和洛陽城中得來的,李淵曾讓李世民將所得物品賞賜給有功將士,房玄齡和杜如晦看到如此多的戰利品,心中若有所思,說服李世民從中挑選了一些保存起來。
蘇世長在那裡已經坐了半天,陽光射得他眯著眼,就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對閻立本說道:「閻畫師,人人說你畫技如神,我看也不盡然。從早上到現在,你讓我在這裏一直端坐不動,怎麼動作如此慢,莫非存心想折騰我這把老骨頭嗎?」
如此簡仗也非同小可,需動用三千人。從朝廷重官到侍從護衛、鼓樂旗蓋、車騎扇輦、清道雜役等等,前後排列計有一百二十多列,聳動了半城百姓。車駕到了弘義宮前,先由太子李建成主持,將金匾立在大門之上。之後,李世民滿面春風,拱手將百官迎入府內,裏面,早已經準備好了酒席。種種宴樂之歡,不一一細表。
一旁的楊文干按捺不住,接過話茬兒說道:「韋大人此言差矣!與人相爭相持不能靠口舌之力,關鍵還要靠實力。如今皇上將日常政務交給太子處置,六部政要皆過其目,官吏任用皆過其手,可謂總攬大局。僅此一點,秦王萬不能比。至於外出征戰,太子或親自出征,或選出數名上將代征,只要兵強馬壯,一樣能打勝仗。韋大人,這就是學生說的實力。」
杜淹提到了李世民,韋挺突然來了氣,忿忿道:「杜兄,你若不投天策府,實在是不識時務!現在的秦王風光得很呢。知道嗎?那日太子帶領眾皇子觀看百司酺宴,秦王多麼搶眼啊。」
自從李世民將菁兒所生的李寬過繼給死去的李智雲,萬貴妃滿心喜歡,常常讓長孫嘉敏和菁兒帶李寬入宮,一呆就是一天。萬貴妃位居後宮之首,尹德妃和張婕妤雖然在李淵面前恃寵,但到了萬貴妃面前還是要收斂一些。李淵此人好念舊情,對萬貴妃,雖不常與她同寢親熱,但還是將後宮之事九_九_藏_書委託她管理,這樣心裏最覺放心。萬貴妃閑下來的時候,一邊像對待親孫兒那樣逗弄李寬,一面與長孫嘉敏、菁兒閑話,日子過得並不寂寞。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李寬長到兩歲的時候,一場惡疾奪去了他幼小的生命。那些日子,三個女人相對垂淚,萬貴妃反比菁兒還要傷心。待她們情緒平復下來,互相的感情又加深了一層,一有空閑時間,萬貴妃就將長孫嘉敏召入後宮。
房玄齡緩緩言道:「俗話說『日盈則昃,月滿則虧』,我們自從洛陽歸來,秦王的聲望如日中天。這些天有些閑言碎語,我和如晦細細盤查,發現這些閑言都是從東宮和齊王府里傳出來的。言語中說秦王趾高氣揚,連太子都不放在眼中。還記得打洛陽時,我們兩人在澗水邊的那一番夜談嗎?所謂『功高震主』,這裏的『主』並非指皇上,而是指太子。前次大酺之時你當街受擁,我在一旁,就見太子和齊王的臉難看得很呢。如今嫌隙已成,現在這裏又為十八學士作畫寫贊,引起士林聳動,恐怕又要加深猜疑。我知道秦王你素來謹慎,如此大舉炫耀,大違你往日做派,我和如晦甚是不解。」
虞世南和蘇世長最是熟悉,兩人見面常常開些玩笑。看到蘇世長那猴急的樣兒,虞世南忍不住取笑道:「老東西,你就如猴子一樣沉不下心來,想當初你在陝州多忍耐一會兒,也就成為一位罕見的良吏了。」
房玄齡想了一會兒說道:「封德彝的態度到底如何,我實在有點拿不準。皇上身邊的幾個老臣在對待你的態度上,蕭瑀、陳叔達、顏師古他們自不用說,一直都支持你;裴寂與你性情不合,特別在處理劉文靜事件上,你們其實已經互相厭惡對方,只不過還維持著面子上的和睦;至於封德彝,他的心裏到底是如何想的,我吃不準,還是邊走邊看吧。」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長廊中響起,就見幾個麗人向這邊走來,其中一人手裡抱著小孩子。李世民定睛一看,認得是姐姐李婉娘和倩紫等三個丫頭。又見倩紫的腰身笨重,顯然是她與馬三寶成婚之後有了身孕。那名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自是李婉娘剛生下的兒子。
這十八名學士定位之後,李世民將他們分為兩班,在仁文廳里更日值宿,討論經典,為他們供給珍膳,恩禮甚厚。李世民在朝謁公事之閑暇,常到仁文廳里,與他們討論文籍,漫談時事,經常說到半夜時分方才就寢。
韋挺夾過一隻糖蟹,揭開蓋子,見蟹殼內蟹黃燦然,遂嘆道:「秋來蟹肥,讓我又想起吳中美景。」他話鋒一轉,「杜兄,你知道我是一個直性子人,有什麼話,請說吧。」
李世民忽然轉顏一笑,說道:「玄齡,我這些日子忙著文學館的事兒,又在這裏作畫為贊,好幾天沒有與那幫武將們在一起了,這些天他們都在忙些什麼,你知道嗎?」
這日秋日景明,陽光射入天策府內,將夜來的涼意壓下去,庭院里依舊溫暖融融。出仁文廳向東,沿著迎陽湖畔之曲廊向前,就到了一假山處,上面翹立一亭,亭名為「畫境」。亭旁生長一棵百年銀杏樹,樹枝亭亭如蓋,樹葉婆娑繁茂。從遠處看,這裏碧水、秋樹、靜亭,與天空上的瓦藍相映照,端的是合了秋高氣爽四字。
韋挺連連搖手,三人接著飲酒。韋挺和楊文干談興甚濃,好像久違的知音,反把杜淹晾在一邊。午時過後,三人酒足飯飽走出青雲樓。韋挺顯然對杜淹的事兒不太上心,僅淡淡答應幫忙,除向太子舉薦外,也找知事吏部的封德彝說項。杜淹心裏透出些失望,但臉上還是堆滿笑容連連稱謝。他們出了門首,韋挺跨馬而去,楊文干則背著手繞池而行。杜淹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轉身喚來一賃驢小兒,點錢五十文付與他,然後騎上驢背,悵然而歸。
房玄齡明白李世民的意思,重重點了一下頭。李世民又叮囑道:「運這些東西入城時要隱秘一些,最好選個夜深人靜的時辰入府才好。我晚上還要告訴嘉敏,讓她慢慢地分批送出。像這些事情,還是少張揚為好。玄齡,還有什麼事情嗎?」
李世民在天策府延攬四方文學之士,也轟動了整個京師。士大夫趨之若鶩,若有人能預其選者,竟然被時人稱為「登瀛洲」,可見其位望之殊。
「玄齡,那日晚上我們澗水夜談,事後我想了許久。正如你所言,如今的格局已成,不容我再打退堂鼓,我必須要爭取太子這個位置!當初父皇曾經許我,我推卻不受,現在想來,是過於仁弱了。一者,大唐初興,要承父皇之英烈,光大大唐基業,我最合適;二者,如今嫌隙已成,我手下眾多文士猛將因我而折翼,太可惜;三者,我素寬仁,能容兄弟,反觀他們,因我盛名天下,他們斷不能容我。基於此,定要爭取太子這個位置。怎樣爭取呢?就是要以才能韜略服眾,以奇功偉績打動父皇之心。玄齡,普天之下,我這心裡話僅向你一人說知。」
此後數日,李世民將承乾殿里的家什搬入弘義宮內,居中的正殿仍然名為「仁文廳」,又將左池名為迎陽湖,右池名為翠光湖。殿後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溪李徑,翠蔭交合;金猿青鹿,動輒成群。這日李世民帶領房玄齡在宮內漫步,觀此美景,深為滿足,笑道:「玄齡,我有意攬眾文學才俊在仁文廳里說詩談文,這樣的環境,不枉我這番心思吧。」
李世民一愣,說道:「玄齡,怎麼變得吞吞吐吐起來?有話就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