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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下室 十一

一、地下室

十一

甚至,最好是這樣:這就是:如果我自己能夠多少相信一些我現在所寫的東西就好了。諸位,我敢向你們起誓,在我剛才寫的東西中,我連一句話也不信,連一小句也不信!也就是說,我信倒是信的,不過與此同時,又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到和懷疑,我像鞋匠一樣在撒謊。
最後:我覺得很無聊,我經常什麼事也不做。寫寫《手記》也的確似乎在工作。有人說,人有工作做就會變得善良而誠實。好吧,這至少也是個機會。
在任何人的回憶錄中總有這樣一些東西,除了自己的朋友外,他不願意向所有的人公開。還有這樣一些東西,他對朋友也不願意公開,除非對他自己,而且還要保密。但是最後還有這樣一些東西,這人連對他自己也害怕公開,可是這樣的東西,任何一個正派人都積蓄了很多很多。就是說,甚至有這樣的情況:這人越是正派,這樣的東西就越多。起碼我自己才在不久前下定決心回憶我過去的一些艷遇,而在這以前我對這些事一直是繞著走的,甚至心裏還帶著某種不安。至於現在,我不僅回憶了,甚至還決定把它們寫出來,現在我硬是要考驗一下自己:能不能夠哪怕對自己做到完全公開,不害怕披露全部真相?我想順便指出:海涅斷言,實事求是的自傳幾乎是不可能的,一個人關於他自己肯定會說許多假話。在他看來,比方說,盧梭在他的懺悔錄中肯定對自己說了許多假話,而且甚至於是蓄意這樣做的,出於虛榮。我確信海涅的話是對的;我非常清楚,有時候,一個人純粹出於虛榮會編出一整套罪行來自己誹謗自己,我甚至很清楚,這虛榮屬於哪一類。但是海涅談的是一個面向讀者懺悔的人。而我把這寫出來純粹是為了我自己,並且我要鐵板釘釘地申明,如果我把這寫出來似乎是寫給讀者看的,那也僅僅是為了行文方便,因為我這樣寫要容易些。這不過是形式,一個空洞的形式,因為我是永遠不會有讀者的。我已經申明過這點了……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不過,在這裡有一整套心理學。也許因為我不過是個膽小鬼。也可能因為我寫這部《手記》的時候故意想像我面對的是廣大讀者,以便說話規矩些,彬彬有禮些。可能有上千個原因。
當然,你們的所有這些話,都是我現在編出來的。這也來自地下室。我已經在那裡連續四十年貼在門縫上偷聽你們的這些話了。這些話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要知道,也只有這能夠想得出來。因此它被背得滾瓜爛熟,而且說起來頭頭是道……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我這部《手記》的措詞上,我不想受任何約束。條理和體系一概不要。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這並不可恥,也不屈尊嘛!」你們也許會輕蔑地搖搖頭,對我說道。「您渴望生活,於是您自己就用混亂的邏輯來解決生活中遇到的問題。您的乖常的舉動是多麼令人生厭和多麼放肆,同時您又是多麼害怕啊!您信口開河,胡說八道,還感到十分得意,您說了一些十分放肆的話,而自己又不斷https://read.99csw.com為這些放肆的話感到害怕,請求原諒。您硬說您什麼也不怕,與此同時,又對我們的意見奉迎巴結。您硬說您恨得咬牙切齒,與此同時,又說些俏皮話想逗我們開心。您自己也知道您的俏皮話並不俏皮,但是您卻顯然對此很得意,自以為妙語連珠,字字珠璣。您也許的確受過苦難,可是您卻絲毫也不尊重自己的苦難。您說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可是您動機不純:您出於一種最渺小的虛榮心把您本來有道理的話拿來,拿來自取其辱,拿來做交易……您的確有話要說,但是您出於害怕又把您最後要說的話藏著掖著,因為您沒有勇氣把它說出來,而只是一味地無恥糾纏而又膽小如鼠。您以意識自誇,但是您只會動搖不定,因為您雖然不停地動腦子,但是您的心卻誨淫誨盜,是閉塞的,而沒有一顆純潔的心——也就不會有完全的、正確的意識。您多麼會嘮嘮叨叨,令人生厭,多麼會煩人,多麼會裝腔作勢啊!謊言,謊言,全是謊言!」
諸位所言極是;但是把它形諸筆墨似乎顯得莊重些。這樣做似乎有某種鞭策作用,可以較多地進行自我檢討,行文也可能更精練些。此外,我把這寫出來心裏也許會好受九_九_藏_書些。比如今天我回想起一件事就使我感到特別壓抑。還在前幾天我就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它,從那時起它就留在我的腦海,就像一個令人苦惱的音樂旋律,揮之不去。然而卻必須驅散它。我有數以百計的這樣的回憶;但有時常常會有一件事特別突出,使我感到壓抑。我不知為什麼相信,如果我把它寫下來,它就不會再纏住我不放了。為什麼不試試呢?
「可不是怪事嗎。」我回答。
比方說:有人會挑剔我剛才說的話,並且問我:如果您的確不指望有讀者,那現在又幹嗎(而且還寫在紙上)自我約定,說什麼條理和體系您一概不要,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等等,等等呢?您幹嗎要這樣解釋?幹嗎要表示歉意呢?
最後,諸位:最好什麼事也不做!最好是自覺的惰性!總之,地下室萬歲!我雖然說過,我非常嫉妒正常人,不過我看見他現在所處的狀況,我倒不想成為他這樣的人了(雖然我還是嫉妒他。不,不,無論如何地下室更好!)在地下室起碼可以……唉!要知道,我現在說的話是違心的!因為我自己也像二二得四一樣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不是地下室好,而是別的什麼東西,完全不同的東西,我渴望得到而又無論如何得不九*九*藏*書到的東西更好!讓地下室見鬼去吧!
今天在下雪,幾乎是濕雪,又黃又渾濁。昨天也下,這幾天都下。我覺得,正是因為這雨雪霏霏,我才浮想聯翩,想起我現在揮之不去的那件意外的故事。總之,就把這故事叫做《雨雪霏霏》吧。
「比如說,我把您關在地下室里,一關就是四十年,什麼也不讓干,四十年後我又來看您,到地下室來拜訪您,看您變成什麼樣了?難道能讓一個人留下來四十年什麼事也不做嗎?」
但是還有個問題:為了什麼,到底幹嗎我要寫這部《手記》呢?如果不是為了給讀者看,不是也可以這樣:在腦子裡想想,把一切都想起來,而不形諸筆墨嗎?
「那您為什麼要寫這些呢?」你們問我。
但是難道,難道你們當真就這麼輕信,以為似乎真要把這些印出來,還要讓你們閱讀嗎?瞧,我還有一個任務:說真的,我幹嗎要稱你們「諸位」,幹嗎我跟你們說話,似乎當真把你們當做我的讀者了呢?我打算開講的這篇自白,人家是不會印出來,也絕不會拿去給別人看的。起碼,我還沒有這麼果斷,也不認為非這樣膽大妄為不可。但是你們知道嗎:我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幻想,而且我無論如何想把它實現。就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