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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雨雪霏霏 七

二、雨雪霏霏

「這是我的住址,麗莎,請有空到我家來坐坐。」
「等等。」她突然說,已經走到門廳,快到門口了,她伸手拉住我的大衣,讓我停下來,她急忙放下蠟燭,跑了回去——大概想起了什麼,或者想把什麼東西拿給我看。她跑回去時,滿臉通紅,脈脈含情,嘴上掛著一絲微笑——這是怎麼回事?我只好等她;不多一會兒,她回來了,她那神態好像有什麼事在請求我原諒似的。總之,這已經不是方才那張臉和那副神態了——原來的神態是憂鬱的、不信任的、倔強的。現在她的神態是請求的、柔和的,同時又是信任的、親熱的、怯生生的。當孩子們愛什麼人並向他請求什麼的時候,就常常用這樣的神態看人。她的一雙眼睛是淺栗色的,非常美麗、活潑,其中既能映射出愛,又能映射出陰鬱的恨。
可憐的她像是保存著珍寶似的保存著這個大學生的信,並跑去拿她惟一的寶貝,她不願意我走後還不知道也有人真心實意地愛過她,也有人敬重地跟她說過話。大概,這封信註定要放在她的小匣子里,再沒有下文。但是反正一樣,我相信,她一定會一輩子珍藏著這封信,把它當做寶貝,當做自己的驕傲和對自己的辯白,比如現在,在這樣的時候,她就主動想起了和拿來了這封信,她想拿它在我面前天真地自豪一番,在我的心目中恢復她的本來面目,讓我也看得見,讓我也誇獎她幾句。我什麼話也沒有說,握了握她的手就走出去了。我真想快點離開這裏……我一路步行,儘管雨雪霏霏,還在下個不停。我筋疲力盡,既感到壓抑又感到困惑。但是在這困惑背後已經透露出真實的光。這可惡的真實!
我知道,我講得太緊張,太做作,甚至太書卷氣了,總之,除了「彷彿照本宣科」以外,我也不會做別的。但是這並沒有使我感到不好意思;因為我知道,我預感到,我的話她會聽進去的,這種書卷氣只會更加有助於我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現在達到效果以後,我倒突然害怕起來。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絕望!她趴在床上,把臉緊緊地埋在枕頭裡,兩手抱著枕頭。好像她的心都被撕碎了。她的整個年輕的身體抽風似的不住發抖。積聚在胸中的嚎哭擠壓著她,撕扯著她,又突然變成嚎啕痛哭和一聲聲喊叫迸發出來。於是她就更深地把頭埋進枕頭:她不願意這裡有任何九*九*藏*書人,哪怕就一個活人知道她內心的痛苦和眼淚。她咬著枕頭,把自己的胳臂都咬出了血(我後來看到了),或者用手指死命抓住自己散亂的辮子,強忍著,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咬緊牙關。我本來想開口對她說點什麼,請她安靜下來,但是我感到我不敢,於是我突然渾身打著寒戰,幾乎恐怖地、摸索著跳下了床,湊合著匆匆穿上衣服,拿起東西,想趕快離開這兒。屋子裡很黑:不管我怎麼使勁,但就是沒法很快穿戴好。突然我摸到了一盒火柴和一個蠟燭台,上面還插著一整枝沒有用過的蠟燭。當蠟燭光剛剛把屋子照亮,麗莎就突然一躍而起,坐了起來,面孔扭曲,臉上掛著半瘋狂的微笑,幾乎失神地望著我。我坐到她身邊,拿起她的兩隻手;她醒悟過來,撲到我身上,想擁抱我,但又不敢,只好在我面前文靜地低下了頭。
她並不向我解釋什麼——倒像我是某個高級神靈,不用解釋就應當知道一切似的——她遞給我一張紙。在這一刻,她的整個臉煥發出一種最天真的、幾乎是孩子般的喜悅。我打開一看。這是某個醫學院的學生寫給她的一封信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這是一封充滿華麗詞藻,但又非常恭敬的求愛信。現在我已記不清原話了,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在崇高華麗的措詞背後顯露出一片真情,這是假裝不出來的。當我讀完后,遇到她那熱烈的、好奇的和孩子般迫不及待的目光在看著我。她的兩隻眼睛牢牢盯住我的臉,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我究竟會說什麼?她匆匆地、三言兩語地,但是又有點高興地、似乎自豪地向我解釋道,有一回,她在某處參加一個舞會,在一個有家有室的人家,他們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人,都是些有家室的人」,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因為她在這裏還只是初來乍到,不過是逢場作戲……還根本沒拿定主意留下來,等把債還清了,一定走……「就在那裡遇見了這位大學生,他跟她跳了一晚上舞,說了一晚上話,原來他還在里加,還在很小的時候就跟她認識,常常在一起玩,不過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還認識她的父母,不過關於這事他還什麼什麼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曾有過絲毫懷疑!於是就在舞會後的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他通過跟她一起去參加晚會的她的一名女友捎來read.99csw.com了這封信……而且……嗯,這就是全部情況。」
「我會來的……」她堅決地低聲說,仍舊沒有抬起頭來。
「哎,得啦,麗莎,什麼照本宣科不照本宣科的,作為旁觀者,我自己都覺得噁心。再說我也不是旁觀者。現在這一切都在我心裏蘇醒了……難道,難道在這裏你自己就不覺得噁心嗎?不,看來,是習慣成自然!鬼知道習慣會把一個人變成什麼樣子。難道你當真以為你永遠不會老,你會永遠漂亮,這裡會永生永世地養活你嗎?這裏的淫穢下流……我就不去說它了。我想說說你現在過的日子:你現在雖然年輕、標緻、漂亮,心地好,又多情;可是,你知道嗎,就拿我說吧,方才我剛剛醒來,看到我在這裏跟你睡在一起,立刻就感到一陣噁心!僅僅因為喝醉了酒,我才會到這裏來。要是你換個地方,像好人們一樣生活,說不定,我不僅會追求你,而且簡直會愛上你的,你看我一眼,我都會覺得高興,更不用說跟你說話了;我會在大門口守候你,我會在你面前長跪不起;我會像看未婚妻一樣看著你,還會認為這是我的榮幸。我不敢對你有什麼非分之想。可是在這裏我知道,只要我吹聲口哨,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就得跟我來,不是我根據你的意志行事,而是你必須遵從我的吩咐辦。最苦的農民被人雇去當長工——畢竟不是將整個人賣身為奴,而且他知道他是有期限的。可是你的期限呢?你好好想想:你在這裏付出的是什麼?你出賣的是什麼?你出賣的是靈魂,靈魂,你無權掌握自己的靈魂,你把靈魂與肉體一起出賣了。你把自己的愛出賣給任何一個醉鬼去蹂躪。愛!要知道,這就是一切,要知道,這是鑽石,是處|女的珍寶,這愛!要知道,為了贏得這愛,有人不惜犧牲,不惜出生入死。可是現在人家把你的愛看成什麼了?你整個兒被出賣了,整個人,完全、徹底地被出賣了,既然沒有愛也能辦到一切,幹嗎還要爭取你的愛呢。要知道,對一個姑娘再沒有比這更屈辱的了,你明白嗎?瞧,我聽說,他們安慰你們這些傻姑娘——允許你們在這裡有情人。要知道,這簡直是拿你們消遣,簡直是騙局,簡直在耍笑你們,可你們卻信以為真。他,這情人,難道當真會愛你嗎?我不信。如果他知道馬上就會有人把你從他身邊叫走,他https://read.99csw.com怎麼會愛你呢。真要這樣,他不成淫棍了。他會對你有一絲一毫的尊重嗎?你跟他有什麼共同點呢?他只會嘲笑你和把你偷竊一空——這就是他對你的全部愛!他不打你就算好的了。他會打你也說不定。如果你有這樣一個人,你不妨問問他:他會娶你嗎?他會沖你哈哈大笑,如果不是啐你幾口或者揍你一頓的話——而這個人自己的全部價值,只值兩個銅板也說不定。你想想,你幹嗎要為這在這裏毀掉自己的一生呢?鴇母讓你喝咖啡讓你吃飽飯又怎麼樣呢?要知道,她究竟為了什麼才給你飯吃呢?換個懂得羞恥的姑娘,恐怕這樣的飯連一口也咽不下去,因為她知道給她飯吃究竟為了什麼。你在這裏欠了債,你將會一直欠下去,一直欠到底,直到客人嫌棄你不要你了為止。這一天會很快到來的,別以為你還年輕。要知道,這一切來得很快,就像風馳電掣般飛也似的。他們會把你轟出去。而且還不是簡簡單單地轟出去,而是先要長期地對你橫挑鼻子豎挑眼,數落你,罵你——倒像不是你為她付出了自己的健康,為她白白地摧殘了自己的青春和靈魂,倒像是你把她弄得傾家蕩產,只好去討飯,把她偷光搶光了似的。你別指望有人會同情你:你的別的女友為了討好鴇母也會攻擊你,因為這裏所有的人都是奴隸,早就失去了良心和憐憫心。大家都變得卑鄙下流了,人世間就沒有比這些辱罵更噁心、更下流、更氣人的了。你在這裏付出了一切,一切,捨身忘我——健康、青春、美貌和希望,二十二歲看去就像個三十五歲的半老徐娘,還好,假如你沒有病,為此得感謝上蒼。要知道,你現在大概在想,你在這裏也不用幹活,成天作樂!世界上從來沒有比這更沉重、更苦的工作了。似乎,整個心都泡在淚水裡。把你從這裏轟出去的時候,你都不敢說一句話,都不敢說半個不字,只好灰溜溜地走開。你換了個地方,後來又換了個地方,再後來又換到什麼地方去,直到最後淪落到乾草市場;那裡打人是家常便飯;這是那裡的見面禮。那裡,客人不先揍你一頓就不會跟你親熱。你不相信那裡會這樣壞嗎?你不妨抽空去看看,你也許會親眼看見的。有一回,在過年的時候,我在大門口看見一個姑娘。因為她挨揍后嚎得太凶,裏面的人就戲弄她,把她推到門外,讓她九*九*藏*書在門外稍稍挨點凍,把她推出去后又把門關上了。第二天早上九點,她已經完全喝醉了,蓬頭垢面,衣履不整,半裸著身體,渾身是傷。她臉上則塗滿了脂粉,眼睛周圍全是青紫;鼻子在流血,牙縫在流血;這是一個馬車夫剛才打她修理過她。她坐在石頭台階上,手裡拿著一條鹹魚;她在嚎啕大哭,訴說著自己的『苦命』,邊說邊用鹹魚敲打著台階。而台階旁則圍攏著一大幫馬車夫和喝醉酒的大兵,在戲弄她。你不相信你也會落到這樣的下場?我也不願意相信,可是你憑什麼知道,也許,十年,八年以前,這個手拿鹹魚的姑娘——從某個地方到這裏來的時候,不是也像小天使一樣嬌嬌滴滴、天真而又純潔嗎;她不知道什麼是惡,每說一句話都要臉紅。說不定也跟你現在一樣,自尊心很強,動不動就生氣,她不像其他姑娘,看起來就像個公主,她知道,愛上她又被她愛上的那男人,一定會無比幸福。你瞧,結果怎樣呢?如果,當那個喝醉了酒、蓬頭垢面的姑娘用鹹魚敲打骯髒的台階的時候,如果她在這時候想起她過去的歲月,當她還住在老家,還在上學,而鄰居家的男孩則在半路上守候著她,向她保證他會一輩子愛她,他要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她,他倆又一起講好要彼此永遠相愛,一等他們長大他們就結婚!當她想到這些歲月的時候,她又會作何感想呢?不,麗莎。如果你能在那裡,在地下室的某個角落裡,像不久前那個姑娘一樣,因害癆病而很快死去,你倒有福,有福了。你不是說要去醫院嗎?能送你去當然不錯,可是你欠了鴇母的錢,鴇母不讓你走呢?癆病是這樣一種病;它不同於害熱病。害這病的人直到最後一刻還存著希望,還說他沒病。自我安慰。這可正中鴇母的下懷。甭擔心,就這樣;就是說,你出賣了靈魂,何況你還欠了錢,所以你都不敢說半個不字。而你就要死了,大家全都拋棄你,大家全都不理你,因為從你身上還能得到什麼好處呢?還會指責你,說你白白地佔了她們的地方,還不快死。想喝口水也苦苦哀求不到,即使給你,也罵罵咧咧,說什麼『你這賤貨,什麼時候咽氣呀;吵得人沒法睡覺——哼哼個沒完,客人都煩你了。』這沒錯,我親耳聽到過這樣的話。她們會把快要咽氣的你塞到地下室一個最讓人噁心的角落——又黑又潮;你孤零零地躺在那兒,那時候九*九*藏*書你思前想後,想到的是什麼呢?你死了——旁人來匆匆收屍,嘮嘮叨叨,顯得很不耐煩——沒有一個人祝福你,沒有一個人為你嘆息,只想快點從肩上卸下你這包袱。買口破棺材給抬出去,就像今天抬那個可憐的姑娘一樣,然後到小酒館去祭奠你。墓坑裡全是泥水,臟物,濕雪——對你還客氣什麼。『把她撂下去就得了,萬紐哈;瞧,就這苦命,那姑娘不就是腳朝上出溜下去的嗎,都一樣。收繩子,冒失鬼。』『就這樣,拉倒吧。』『拉倒什麼呀?瞧,她還側著身子哩。她好歹也是人吧?好了好了,埋土。』因為你,他們都懶得罵人了。儘快用些又濕又黑的爛泥埋上,就去了酒館……你到人世來這一趟也就完了,沒人記得你;其他人還有孩子上墳,有父母,有丈夫,而你呢——沒有眼淚,沒有嘆息,沒有祭奠,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整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給你上墳;你的名字就從地面上消失了——這樣,就像從來根本沒有你這個人似的,從來沒有出生過!周圍是一片泥濘和沼澤,每到半夜,死人們會坐起來,哪怕你敲自己的棺材蓋:『好人們呀,放我到世界上來再活幾年吧!我活過——但是沒有過過好日子,我這輩子都給人當擦桌布了;我這輩子都被人在乾草市場的酒館里喝掉了;好人們哪,放我到世界上來再活幾年吧!……』」
「麗莎,我的朋友,我不應該……請你原諒我。」我開口道,但是她用力握了握我的兩隻手,我立刻明白了,我說得不對,於是閉上了嘴。
當她說完后,她好像有點害羞似的低下了她那脈脈含情的眼睛。
我講得慷慨激昂,激昂得差點哽咽起來,於是……我突然停下來,我恐懼地抬起身子,害怕地側過頭去,心在怦怦地跳,我開始側耳傾聽。我不無理由地感到很窘。
「那我現在走了,別了……再見。」
我早就預感到了,我把她的整個心都翻了個過兒,我讓她心碎了,我越是對此感到滿意,我就越希望快點,而且儘可能強烈地達到自己的目的。逢場作戲,這逢場作戲使我感到神往;不過,不僅僅是逢場作戲……
我站起身來,她也站了起來,突然滿臉通紅,打了個哆嗦,抓起放在桌上的披巾,披在自己肩上,一直圍到下巴頦。她做完這事後又似乎痛苦地微微一笑,紅了紅臉,神態異樣地看了看我。我心中感到一陣隱痛;我急忙走開,急忙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