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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雨雪霏霏 九

二、雨雪霏霏

勇敢而自由地走進我的家
但是我剛一看到這種被傷害的自尊心冒出來的一小點火花,我就氣得發抖,並且立刻乘機爆發。
我知道,她可能思緒紊亂,一時弄不清個中細節;但是我也知道,她肯定會十分清楚地懂得我說話的實質。結果還果然這樣。她的臉變得像手帕一樣煞白,她想說什麼,她的嘴病態地扭曲了一下,但是她的兩腿彷彿挨了一斧子似的,猛地跌坐在椅子上。在隨後的時間里,她聽著我說話,一直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驚慌萬狀地哆嗦著。我說的極端卑鄙無恥的話把她壓倒了……
阿波羅已經坐下來幹活,已經重新戴上了眼鏡,起先,他並沒有放下針,只是默默地斜過眼看了看錢;然後,他對我根本不予理睬,甚至一句話也不回答我,仍繼續穿他的線。我站在他面前,à la Napoléon兩手貼緊褲縫,等了約莫三分鐘。我的兩鬃都被汗水打濕了;我自己則臉色蒼白,我感覺到了這點。但是,謝謝上帝,他看著我那樣子,大概動了惻隱之心。他穿好線,慢悠悠地從座位上微微站了起來,慢悠悠地挪開了椅子,慢悠悠地摘下了眼鏡,慢悠悠地數了數錢,終於側過頭來,越過肩膀問我:是不是買一整份?然後才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間。當我回去找麗莎的時候,半道上我驀地靈機一動:能不能就這樣,原來穿什麼現在還穿什麼,穿著睡衣,立刻逃跑,逃到哪兒算哪兒,以後愛發生什麼就讓它發生好了。
「水,給我拿杯水來,就那兒!」我聲音虛弱地喃喃道。其實我自己也意識到,我完全用不著喝水,也大可不必虛弱地喃喃連聲。但是我為了保住面子,不得不所謂逢場作戲,雖然神經病發作倒是真的。
「我要打死他,打死他!」我敲著桌子尖叫,簡直氣瘋了。同時我也完全明白,這麼氣憤若狂有多愚蠢。
「不……」她正要開口。
我已經習慣於按書本來思考和想像一切,並且總是習慣於把世界上的一切想像成我自己過去在幻想中臆想的那樣,因此當時我甚至對這種奇怪的read.99csw.com情況居然沒一下子明白過來。發生了這樣的事:受到我侮辱和感到難堪的麗莎,遠比我想像的要懂得多得多。她在這一切當中懂得了一個女人如果真心愛一個人就會首先懂得的東西,即我本人很不幸。
這時候最好是竭力裝做什麼也沒看見,好像一切都很平常,可她……於是我模糊地感到,她將對這一切付出沉重代價。
「我想……完全離開……那裡。」為了設法打破沉默,她開口道,但是,可憐的姑娘呀!在這本來就十分尷尬的時刻,對我這個本來就十分混賬的人,一開頭本來就不應當說這事嘛,由於可憐她的不擅應變和不必要的直率,甚至我的心都開始感到一陣酸痛。但是我心中有一種豈有此理的東西又立刻把我的整個憐憫心一掃而光,甚至還變本加厲地撩撥我:但願世界上的一切都完蛋!又過去了五分鐘。
但是問題畢竟是,這歇斯底里總歸要過去的。於是(要知道,我寫的是極端醜惡的真實),我趴在沙發上,把臉深深地埋在我那蹩腳的皮靠墊里,我開始慢慢地、隱隱約約地、不由自主地,但是又克制不住地感覺到,我現在已經沒臉再抬起頭來直視麗莎的眼睛了。我為什麼感到羞恥呢?——我不知道,但是,我感到羞恥。我驚悸不安的腦子裡還忽地想到,現在我倆的角色全變了,現在她成了英雄,我倒不折不扣地成了那天夜裡(四天前)她在我面前充當的那個受盡凌|辱和受盡壓抑的角色……當我趴在沙發上的時候,我不由得想到了這一切!
但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情況。
她給我端來了一杯水,不知所措地看著我。這時阿波羅拿來了茶。我忽然覺得,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這普通而又平淡無味的茶真是太不成體統,太寒磣了,於是我的臉紅了。麗莎甚至恐懼地看著阿波羅。他頭也不抬地走了出去,沒有看我們。
「哎呀,您這是幹嗎呀!」她打了個哆嗦,叫道。
「你恰好碰到我處在這種尷尬境地,麗莎。」我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我也知道最不應當的就是這麼開頭。
我倆的沉默持續了五分鐘左右。茶放在桌上;我們碰都沒有碰;我甚至故意不開始喝茶,讓她感到更尷尬;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先九-九-藏-書喝。有好幾次她傷心而又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我執意保持沉默。感到彆扭的當然主要是我自己,因為我完全意識到這種愚蠢地遷怒他人是多麼可恨而又卑鄙,與此同時,我又無論如何克制不住自己。
我急忙站起身來,跑去找阿波羅。總得找個地方先躲一躲吧。
「您怎麼啦!您倒是怎麼啦!」她在我身邊急得團團轉,連聲叫道。
「他們不讓我……我沒法做一個……好人!」我好不容易說道,接著就走到沙發旁,倒在沙發上,在真正的歇斯底里中痛哭了大約一刻鐘。她緊貼著我,摟著我,彷彿在這擁抱中昏厥了似的。
「你不知道,麗莎,對我,這劊子手算什麼玩意兒。他是殺我折磨我的劊子手……他現在去買麵包幹了;他……」
「我沒有妨礙您吧?」她怯生生地、勉強聽得見地開口道,說罷就開始站起來。
她臉上的恐懼感和受辱感,先是變成一種悲傷和驚愕。當我管自己叫壞蛋和惡棍,我的眼淚流下來時(我一直流著眼淚在說我的這篇宏論),她的整個臉都好像抽風似的被扭歪了。她想站起來,不讓我說下去;當我說完了,向她嚷嚷「你怎麼還在這兒,怎麼還不走呢」時,她注意的並不是我的喊叫,而是注意到,我說這些話時想必心裏很難受。再說她也逆來順受慣了,這可憐的姑娘;她認為自己比我低下得多,她哪會發火,哪會生氣呢?她突然遏制不住地、衝動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整個人撲向我,但又依舊怯怯地,不敢挪動位置,只敢向我伸出雙手……這時我的心都翻了個過兒。於是她突然向我撲了過來,兩隻手摟住我的脖子,哭了起來。我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還從來沒有這麼哭過……
然而,我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抬起了頭:遲早總得把頭抬起來吧……唉,我至今還堅信,正因為我羞於抬起頭來看她,所以當時在我心裏驀地燃起另外一種感情……一種統治感和佔有感。我的眼睛猛地一亮,燃起了欲|火,我緊緊抓住她的兩隻手。當時我多麼恨她,又多麼想佔有她啊!這兩種感情在彼此增長。差點像是報復!……她的臉上先是流露出一種困惑,甚至類似恐懼,但轉瞬即逝。她興高采烈而又熱烈地摟住了我。
「挽救你!」九*九*藏*書我繼續道,從椅子上跳起來,在她面前,在屋子裡,跑來跑去,「挽救你什麼!何況,說不定,我比你更壞。當我向你發表那篇宏論的時候,你幹嗎不唾我,啐我,說:『你來找我們幹什麼?難道來找我們說教嗎?』我當時需要的是權力,權力,需要逢場作戲,需要痛哭流涕,需要你的屈辱和你的歇斯底里——我當時需要的正是這些!要知道,當時我自己也受不了了,因為我是個窩囊廢,嚇破了膽,鬼知道我為什麼傻呵呵地給了你住址。因此後來,我還沒走到家,我就為給你這住址的事把你罵了個狗血噴頭。因為當時我對你撒了謊,所以我恨你。因為我只是說說玩玩,腦子裡隨便幻想幻想,實際上我要的是,你知道是什麼嗎:我要的是你們徹底完蛋,我要的就是這個!我需要安靜。為了讓大家不來打擾我,我可以出賣全世界,一錢不值地把它賣掉。讓全世界徹底完蛋呢,不是讓我喝不上茶?我要說,寧可讓全世界完蛋,但是必須讓我永遠能夠喝上茶。你是不是知道這個呢?嗯?可我知道我是個惡棍,我是個壞蛋,我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我是個懶蟲。這三天來我一直在發抖,就怕你來。你知道這三天來我最擔心的是什麼嗎?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當時我在你面前表演得像個了不起的英雄,可現在你會突然看到我穿著這件破睡衣,看到我是個叫花子,是個下三爛。我方才跟你說,我並不以自己的貧窮為恥,那麼你現在應當知道,我以貧窮為恥,引以為奇恥大辱,我最怕就是窮,遠勝過偷東西,做賊,因為我這人十分虛榮,就像有人扒了我的皮,一碰到空氣就疼。難道你直到現在還不明白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嗎,因為你碰到我穿著這件睡衣,碰到我像只惡狗似的撲向阿波羅。一個曾是匡救世人的英雄豪傑,居然像隻身上長毛的癩皮狗,撲向自己的用人,而那用人還嘲笑他!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因為不久前你曾經看到我居然像個被羞辱的娘們似的,在你面前泣不成聲,流淚不止!還有,我現在向你承認的事,我也永遠不能原諒你!是的——你,你一個人應當對所有這一切負責,因為恰好都被你趕上了,因為我是個惡棍,因為我是世界上所有卑微的人中最醜read.99csw.com惡、最可笑、最無聊、最愚蠢、最嫉妒成性的一個人,這些宵小之徒根本不比我好,但是鬼知道為什麼他們就從來不覺得羞恥;可是我這輩子卻受夠了各種王八蛋的氣——這正是我的一大特點!這些話你可能一句也聽不懂,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才不管,我才不管,我才不管你的事呢,你在那裡會不會完蛋,關我屁事!你明白嗎:我把這話告訴了你,因為你在這裏,並且聽到了我的話,現在我是多麼恨你啊?要知道,一個人一生中只會有一次這麼直抒胸臆,而且還是在發作歇斯底里的時候!……你還要什麼呢?在聽了我這番話以後,你幹嗎還要杵在我面前,折磨我,不肯走呢?」
「不,不,你不要往別處想!」我叫道,因為我看到她突然臉紅了,「我並不以我的貧窮為恥……相反,我對我的貧窮感到驕傲。我窮,但是我高尚……一個人可以窮而高尚。」我喃喃道。「不過……你要喝茶嗎?」
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什麼話也回答不出來。
「請問,你來找我幹什麼?」我氣喘吁吁地開口道,甚至都不考慮我說話的邏輯次序。我只想把心中要說的話一股腦兒全說出來;我甚至不關心先說什麼和后說什麼。
「喝茶呀!」我惡狠狠地說。我在生自己的氣,但是,不用說,氣都出在她身上了。我心中陡地怒火中燒,對她深惡痛絕,似乎恨不得殺了她。為了報復她,我在心中發誓,在整段時間里一句話也不跟她說。「她就是罪魁禍首。」我想。
我的上帝!難道我當時竟羡慕起她來了?
「你來幹嗎?你回答!回答呀!」我差點忘乎所以地叫道。「我來告訴你,親愛的,你來幹什麼。你來是因為當時我對你說了幾句可憐的話。於是你就馬上變得嬌滴滴起來,你又想來聽『可憐的話』了。那麼對你明說了吧,要知道,我當時是取笑你。而且現在也在取笑你。你發什麼抖?對,取笑你!在此以前我受了人家的侮辱,也就是跟我一起吃飯的那幫人,也就是當時比我先去的那幫人。我到你們那裡去,為的是把其中的一個人、一個軍官狠狠地揍一頓,但是沒有揍成,他們走了;總得找個人出出氣吧,把本翻回來,碰巧你趕上了,因此就遷怒於你,把你盡情取笑了一番。他們九-九-藏-書侮辱了我,因此我也想侮辱別人;他們把我撕扯成了一塊抹布,因此我也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威力……這就是那天發生的事,可是你卻以為我當時存心來挽救你,是不是?你是這麼想的嗎?你是這麼想的嗎?」
「我打死他!」我突然叫道,舉起拳頭使勁捶了一下桌子,捶得連墨水瓶里的墨水都灑了出來。
「阿波羅,」我像發寒熱病似的急促地小聲道,一面把一直握在我手裡的那七個盧布甩到他面前,「給你工錢;瞧,我給你工錢了;但是你必須救我:立刻到飯館去買壺茶和十片麵包干來。如果你不願意去,你就會把我變成一個不幸的人!你不知道,這是個多麼好的女人啊……她就是一切!你也許轉什麼鬼念頭了……但是你不知道,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女人啊……」
「請稍等!」
——引自同一首詩
我又坐了下來。她好奇地望著我。我倆沉默了幾分鐘。
要像名正言順的主婦
我站在她面前垂頭喪氣,似乎受到奇恥大辱,滿面羞慚,那神態著實令人厭惡,我強作笑顏,竭力裹緊我那件破破爛爛的棉睡衣——就跟不久前我在精神沮喪時想像的情形一模一樣。阿波羅在我們身旁站了約莫兩分鐘,終於走開了,但是我並沒有因此而感到輕鬆。最糟的是她也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不好意思得甚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用說,是因為看見我那模樣。
「請坐。」我機械地說,搬給她桌旁的一把椅子,自己則坐在長沙發上。她立刻順從地坐了下來,睜大了兩眼看著我,顯然在等我說什麼。正是這種天真的等待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
我不知道,直到現在我還無法斷定,而在當時,當然,較之現在,我就更理解不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不主宰別人和暴虐地對待別人,我就活不下去……但是……但是,要知道,空談是說明不了任何問題的,因此不必空談。
我忽然涕泗滂沱,痛哭起來。這是一種突然發作。我在泣不成聲中感到多麼羞恥啊!但是我止不住哭泣。她嚇壞了。
「麗莎,你不會看不起我吧?」我說,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急得渾身哆嗦,我急於知道她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