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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

第二部

在結束所有這些謠言和消息前,我們必須補充一點,即在開春前,葉潘欽家發生了種種變化,因此很難不忘掉公爵,再說公爵自己也沒有,或許也不願意讓人知道有關他的行蹤。在整個冬天,她們幾經商量,終於決定出國消夏,也就是說由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帶著女兒們出去。將軍自然是不肯把時間浪費到這種「無益的消遣」上去的。作出這一決定是因為小姐們鬧著非去不可,是她們據理力爭得來的。小姐們完全確信,她們的父母所以不肯帶她們出國,是因為他們心心念念要把她們嫁出去,替她們到處物色未婚夫的緣故。也許做父母的最後終於豁然醒悟,未婚夫在國外也是可以找到的,出國消夏,也無非是去一個夏天而已,不僅不會打亂他們的任何計劃,而且甚至還可能「玉成」幾樁美滿的婚姻。這裏我們必須順便指出,過去擬議中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與葉潘欽家大小姐的婚事已經徹底吹了,而且他也根本沒有向他們正式提過親。這事好像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既沒有大張旗鼓地唇槍舌劍,也沒有發生過任何家庭齟齬。自從公爵離京他往之後,雙方都突然絕口不提這門親事了。這一情況也是引起葉潘欽家當時情緒煩悶的諸多原因之一,雖然將軍夫人當時就表示她額手稱慶,恨不得「舉起雙手畫個十字」。將軍雖然在夫人面前失寵,並且感到自己有錯,但他還是生了好長一段時間悶氣。他很惋惜失去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這樣一位乘龍快婿:「有錢有勢,人也精明能幹!」過不多久,將軍就打聽到,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被一位從國外來此觀光的上流社會的法國女人迷住了,據說她是一位侯爵夫人和王權正統派。他們的婚事已定,而且要把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帶到巴黎去,然後再把他帶到布列塔尼的某個地方。「也好,就讓他跟法國女人一走了之吧。」將軍暗自決定。
您從前曾對我惠于信任。也許您現在已經把我完全忘了。那我怎麼還要給您寫信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出現了一種無法克制的願望,想要使您(正是您)想起我。有多少次,我感到十分需要你們三姐妹,但是三姐妹中,我心目中只有您。我需要您,非常需要。關於我自己,我沒有什麼話要寫信告訴您的,沒有什麼話要說,我也不想說什麼。我最希望的是您能夠幸福。您幸福嗎?這就是我要對您說的。
我們在本書第一部行將結束時,講到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晚會上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不尋常的事,這事過後大約兩天,梅什金公爵就匆匆趕往莫斯科,辦理領取那筆意外的遺產的事去了。當時風傳,他行色匆匆,急於離開,可能還有其他原因。但是對此,誠如對於公爵在莫斯科和他離開彼得堡的整個期間,究竟還發生了些什麼出人意料而又驚心動魄的事,我們知之甚少,因此無可奉告。公爵離京外出整整六個月,甚至那些多少有理由關心他的命運的人,對於他在這段時間內究竟幹了些什麼,也閉目塞聽,了無所聞。誠然,也有一些謠言間或傳到某些人的耳朵里,但是這些謠言也多半是離奇的,而且幾乎永遠是自相矛盾的。最關心公爵行蹤的自然是葉潘欽家,可是公爵行色匆匆,甚至沒有來得及向葉潘欽家辭行。不過當時將軍還是見過他的,甚至還見過兩三次,他倆曾經嚴肅地討論了一些問題。雖然葉潘欽本人跟他見過面,但是他並沒有把此事告知自己的夫人和千金。總之,在最初一段時間內,也就是在公爵離開后的差不多整整一個月內,葉潘欽家都忌諱談到他。只有將軍夫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個人一開頭曾經說過:她對公爵的看法大錯特錯了。後來,過了兩天或者三天,又加了一句,但這次沒有指名道姓地點公爵的名,只是泛泛而談:她畢生最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在對人的看法上不斷犯錯誤。最後,已經約莫十天以後了,在她不知因為什麼生女兒們的氣以後,又以治家格言的形式作了下述結論:「錯誤誠多,宜不再犯!」我們在此不能不指出,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他們家中存在著一種不愉快的氣氛。具有某種沉重、緊張、各執一詞的難言之隱,大家愁眉深鎖。將軍日理萬機,晝夜奔忙,很少看到他像現在這樣忙忙碌碌,而且精力充沛,——尤其在處理公務方面。家裡人幾乎與他難得一見。至於葉潘欽家的幾位小姐,九-九-藏-書口頭上自然什麼也沒有明說。也許,甚至在私下裡,她們也絕少談起。這幾位小姐都自尊心很強,也很傲氣,甚至私下裡,彼此四目相對,也羞於啟齒,但是她們互相了解,不僅剛一開口就彼此心照,甚至匆匆一瞥,也不言自明,因此有時候實在無需多說。
公爵離京後過了大約三個月,伊沃爾金家聽說,科利亞竟突然成了葉府的座上客,而且小姐們還非常歡迎他去。瓦里婭很快就知道了這一消息。不過,科利亞並不是經由瓦里婭引見才認識葉潘欽家的,而是他「自己登門求見」的。漸漸地,葉府上上下下就都喜歡上他了。將軍夫人起初對他很不滿,但是過不多久就對他和氣起來,「因為他為人坦率,不愛奉承拍馬」。說科利亞不愛拍馬,這話完全正確。雖然他有時也給將軍夫人念念書,讀讀報(因為他一向有求必應,助人為樂),他卻善於在葉府不卑不亢,跟他們完全平起平坐。不過也有兩三次他跟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吵得很兇,並公開對她說,她是個專制魔王,從此再也不到她家來了。第一次爭吵是由「婦女問題」引起的,第二次是因為爭論究竟在哪一季節最適宜捕捉黃雀的問題。雖然不可思議,但是在爭吵后的第三天,將軍夫人還是派僕人給他捎去了一張條子,請他務必光臨寒舍。科利亞沒有裝腔作勢,立刻就去了。唯有阿格拉婭不知道為什麼經常對他不好,高高在上,對他不屑一顧。可是鬼使神差,正是他使她吃驚不小。有一次(這事發生在復活節),科利亞抓住一個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機會,交給了阿格拉婭一封信,只說了聲有人托他面交。阿格拉婭板著臉打量了一眼這個「自以為是的渾小子」,但是科利亞說完這話后,沒有等候答覆,就走了。她打開信,信上寫道:
科利亞·伊沃爾金,自從公爵走後,起初仍舊過著他從前過的生活,一是上中學,二是經常去看他的好友伊波利特,三是照看將軍,四是幫瓦里婭做點家務,也就是替她跑跑腿。但是房客一個個都搬走了。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出了那場風波后的第三天,費德先科就搬到別處去了,而且很快就不知去向,杳無音信。有人說看見他在什麼地方喝酒,但也不敢肯定。公爵去了莫斯科。房客走得一乾二淨。後來瓦里婭出嫁,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和加尼亞就同她一起搬到伊茲梅洛夫團普季岑家去住了。至於伊沃爾金將軍,幾乎就在同一時候,發生了一件完全預料不到的情況:他被關進了債務監獄。使他鋃鐺入獄的就是他那位相好——上尉太太,憑據是他在不同時期簽發給她的價值約為兩千盧布的借據。這一切發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可憐的將軍因「無限信賴人心的高尚」,結果卻乾脆成了這種信賴的「犧牲品」。他為了讓自己心安已經養成一種習慣,動輒給人簽發借據和期票,他根本就沒想到這些借據什麼時候還會生效,雖然他老以為這算不了什麼。結果卻並不是算不了什麼「看你以後還敢輕信人,看你以後還敢對人表現出高尚的信賴!」他傷心地連聲嘆息,這時他正與自己的獄中新交坐在塔拉索夫牢房借酒澆愁,正在給他們講卡爾斯被圍和一個士兵死而復生的故事。話又說回來,他在那裡的日子過得倒也不錯。普季岑和瓦里婭說,這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加尼亞完全贊同這一觀點。只有可憐的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一個人偷偷地傷心落淚(連自家人都感到吃驚),常常抱病到伊茲梅洛夫團去探監,看望丈夫。
但是,當她再一次讀這封信的時候,她忽然靈機一動:這個自以為是的渾小子和牛皮大王該不是公爵挑來做通信員的吧,或許還是他在此地的唯一通信員也說不定?
這種態度讓科利亞看了實在受不了:他為了辦這件事,特意向加尼亞借了一條還是全新的綠色圍巾(沒有向他說明原因),並且戴上了它。因此,他生氣極了。
這事幾乎就發生在本書主人公在本書再度https://read.99csw.com出場之前。在這以前,乍一看去,似乎可憐的梅什金公爵已經在彼得堡被人家完全忘記了。如果他現在驀地出現在認識他的人中間,人家一定會以為他從天而降。然而,我們還是應該來補敘一件事,以此來結束我們的開場白。
您的兄長列·梅什金公爵
但是又過了一星期,她又接到別洛孔斯卡婭的一封來信,這一次將軍夫人已經拿定主意要把事情說出去了。她莊嚴地宣布:「老太婆別洛孔斯卡婭(她在背後提到公爵夫人時,從來都管她叫老太婆)告訴她一個令人十分欣慰的消息,這消息是關於那個……怪人,嗯,也就是公爵的!老太婆在莫斯科到處尋找和查訪他的下落,終於打聽到一個非常好的好消息,後來,公爵便親自去拜訪她,給她留下了幾乎異乎尋常的好印象。她每天都請他上她家去做客,從一點到兩點,公爵則有請必到,而且至今還沒使她感到厭煩,——這不就明擺著了嘛!」將軍夫人由此作出結論,而且又加了一句,公爵經「老太婆」介紹,已在兩三家門第高貴的人家受到了接待,成了他們的座上客。「他不再深居簡出,不再像個傻瓜似的見人就臉紅了,——這就很好嘛。」小姐們被告知這一切以後立刻發現,信中還有許多話媽媽瞞著她們沒有說。也許,她們是通過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知道這點的,因為凡是普季岑知道的關於公爵的事以及公爵在莫斯科的行蹤,瓦爾瓦拉也可能知道,而且一定都知道。而普季岑知道的事可能比誰都多。他這人雖然在生意上從來守口如瓶,但是有些事,不用說,還是會對瓦里婭說的。正因為如此,將軍夫人也就立刻而且更不喜歡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了。
親愛的科利亞,勞駕,請把隨信附上的另一封打有封印的信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順祝健康!
但是,公爵離開后大約過了一個月,葉潘欽將軍夫人收到了老太婆別洛孔斯卡婭公爵夫人的一封來信(公爵夫人是在大約兩周前離京去莫斯科探望她業已出嫁的大女兒的)。這封信對將軍夫人產生了明顯的影響。她雖然對信的內容隻字未提,既沒有告訴女兒們,也沒有告訴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但是家裡人從種種跡象看得出來,她不知為什麼特別興奮,甚至十分激動。她不知怎麼特別奇怪地跟女兒們嘮叨個沒完,而且凈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她顯然有話要說,但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在接信的當天,她對大家都十分和氣,甚至還吻了阿格拉婭和阿傑萊達,對她們說自己錯了,但究竟錯在哪兒,她們也莫名其妙。甚至對整整一個月都處於失寵狀態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忽然不咎既往,寬大為懷。不用說,到第二天,她又突然對自己昨天的多愁善感、感情用事大為生氣,還在吃中飯前就跟所有的人吵了個遍,但是到傍晚又雨過天晴,地平線透出了亮色。總之,整整一星期,她的情緒相當開朗,這已是很久以來都不曾有過的事了。
關於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沃爾金也曾流傳過一些謠言,而他在實業界是相當有名的。但是他也發生了一個意外的情況,使一些對他不懷好意的故事迅速冷卻下來,最後就完全煙消雲散了。這就是他生了一場大病,不僅不能在任何社交場合拋頭露面,甚至都不能去上班了。他病了差不多一個月,後來病好了,但不知為什麼完全辭去了股份公司的職務,他的職位只能由別人接替。病好后,他一次也沒有去過葉潘欽家,因此就由另一名官員接替他到將軍家去處理一應公務。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眾多仇人甚至可能作出這樣的推測:由於所發生的這一切,使他感到十分尷尬,以致羞於上街。但是他的確生了點病,甚至得了憂鬱症,成日價若有所思,心緒很壞。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在那年冬天就嫁給了普季岑,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說,這樁婚事無非是因為加尼亞不願回公司工作造成的,他不僅不能贍養家庭,連自己都需要別人幫助,甚至差不多需要別人照顧了。
漸漸地,一度流布全城的謠言也湮沒無聞了。誠然,一度風傳,有這麼一位公爵兼傻瓜(誰也無法確鑿指出他的姓名),突然得到一大筆遺產,娶了一位從國外來此觀光的法國女人為妻,這女人是在巴黎花宮跳康康舞的著名舞|女。但九-九-藏-書是又有人說,得到遺產的是一位將軍,而娶那位來此觀光的法國著名舞|女的是一位家財無算的俄國商人,他在自己的婚禮上,為了擺闊而且又喝醉了酒,居然用蠟燭燒掉了價值七十萬盧布的新近發行的有獎債券。但是,所有這些謠言很快就偃旗息鼓了,這多半因為情況有變,謠言不攻自破。例如,羅戈任那幫人中就有許多人會把事情真相講出來,再說羅戈任的那班人馬,在去葉卡捷琳娜宮遊樂場縱情狂飲(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也參加了)之後,差不多過了整整一星期,又由羅戈任帶隊,浩浩蕩蕩地開往莫斯科去了。有人(即不多幾個關心此事的人)根據某些謠傳風聞,在去葉卡捷琳娜宮之後的第二天,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逃跑了,而且逃得不知去向,後來才查明她去了莫斯科,因此羅戈任的莫斯科之行與這一謠傳不無吻合之處。
但是,這整個愉快的情緒畢竟存在的時間不長。剛過兩星期,又風雲突變,將軍夫人愁眉深鎖,而將軍聳了幾次肩膀后,又屈服於「沉默的堅冰」的統治之下,噤若寒蟬了。事情是這樣的:總共兩星期前吧,他偶然接到一個消息,消息雖然簡短,也不夠清楚,但卻是確鑿可靠的,消息說,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起先在莫斯科失蹤之後,後來又在莫斯科被羅戈任找到了,後來又不知去向,又被他找到了,最後才幾乎一口答應嫁給他。可是總共才過了兩星期,將軍大人又突然接到另一個消息,說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又第三次逃跑了,而且幾乎是在就要舉行婚禮時逃跑的,這次她跑到外省的某個地方,不知去向,與此同時,梅什金公爵也離開了莫斯科,把自己的全部事務都交給薩拉茲金代辦。「是跟她一起走的呢,還是去追她的——不得而知,但是這裏肯定有鬼。」將軍最後說。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也接到一些令人不快的消息。最後,在公爵走後兩個月,彼得堡有關公爵的幾乎任何傳聞,就徹底風平浪靜了,而葉潘欽家的「沉默的堅冰」,已經再也打不破了。不過,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還是經常去拜訪三千金。
我們必須附帶指出,葉潘欽家甚至從來都不提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事,——好像不僅在他們家,甚至在世界上都沒有存在過這個人似的。但是,葉潘欽家人人都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快)一件關於他的十分惹人注目的事:在那個對於他非常不幸的夜晚,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出了那件不愉快的意外事故以後,加尼亞回家后並沒有躺下睡覺,而是十分激動而又迫不及待地等候公爵回來,可是公爵到葉卡捷琳娜宮去了,從那兒回來已是早晨五點多。這時,加尼亞便走進他的房間,把他暈倒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送給他的那包四邊燒煳了的錢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他堅決請求公爵,一有機會就把這包禮物送還給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加尼亞剛進去找公爵的時候情緒對立,幾乎不顧一切,但是他跟公爵說了幾句話以後,竟在公爵屋裡坐了兩小時,而且自始至終失聲痛哭,傷心已極。他倆分手時關係很友好。
但是,當堅冰剛被打破,吹起一陣新風的時候,將軍也急著出來發表宏論了。原來,他也非常關心此事。不過他談的僅僅是「問題的事務方面」。原來,他為了公爵的利益,曾拜託過兩位非常可靠,就某一點來說在莫斯科非常有影響的先生密切注視他的行蹤,特別應密切注視他的法律顧問薩拉茲金的所作所為。關於遺產的種種流言,「即是否真有遺產此事」,經調查,發現還是確鑿的,但是該遺產本身,說到底,卻完全不像起先風傳的那樣可觀。財產中有半數情況複雜,有債務,有人覬覦,而且不止一人,再說公爵,儘管有人替他出謀劃策,還是有失檢點,做了一些非常外行的事。「當然,但願上帝保佑他」。現在,當「沉默的堅冰」已經打破,將軍很樂意「真心誠意地」指出這一點,因為「這小夥子雖然有點那個」,但畢竟值得有人為他操心。不過話又說回來,在這方面,他畢竟幹了不少蠢事:比如,出現了幾名那位已故商人的債主,出示了一些頗有爭議,甚至毫無價值的憑據,還有些人鼻子很靈,打聽到公爵為人顢頇,竟毫無憑據地前來要債,——結果怎樣呢?公爵幾乎滿足了所有人的要求,儘管朋友們一再勸他說這都是些小人,這些債權人根本無權前來要賬等等。而公爵之所以滿足他們的要求,因為他們當中也的確有人蒙受了損失。
葉潘欽母女原準備在夏天來臨前出國。這時忽然又發生了一個情況,使一切又發生了新的變化,出國之行又只好延期了,這使將軍和將軍夫人都感到極大欣慰。有一位公爵,姓希,從莫斯科光臨彼得堡,不過這是位名人,就某種非常、非常好的觀點看,甚至可說是名聞遐邇。他是當代光明正大而又謙虛謹慎的諸多人物(甚至可以說是活動家)之一,他們真誠而又自覺地希望造福民眾,工作一向勤勤懇懇,而且品德高尚,世間少有,因此日夜操勞,工作繁忙。這位公爵不愛拋頭露面,也不愛出風頭,極力避開黨派間的唇槍舌劍和夸夸其談。他從不以首腦自居,但是他對當代發生的許多事情卻了如指掌,而且洞察幽微。他從前做過官,後來又參加地方自治活動。此外,他還是幾個俄國學術團體的頗有建樹的通訊會員。他曾與一位當技術員的朋友合作,用搜集到的材料和勘查到的數據幫助確定了正在設計中的一條非常重要的鐵路的較為正確的走向。他約有三十五歲上下。他是「最上流社會」的人,此外,誠如將軍所說,他還擁有不少「好的、舉足輕重的、無可爭議的」財產。將軍因有一件相當重要的事去找他的一位上司(他是一位伯爵),因而有機會在伯爵那兒結識了公爵。公爵出於某種特別的好奇,從來不放過與俄國「實業界人士」結識的機會。無獨有偶,公爵也有幸認識了將軍的寶眷。三姐妹中的二小姐阿傑萊達·伊萬諾芙娜給他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開春前,公爵向她表白了愛情。阿傑萊達很喜歡他,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也喜歡他,將軍見狀很高興。不用說,出國之行只能延期了。婚禮定於春天舉行。https://read.99csw•com
阿格拉婭讀完這封簡短的、前言不對後語的信以後,倏地滿臉通紅,陷入了沉思。我們很難傳達她當時的思緒。順便說說,她當時問自己:「要不要給別人看呢?」她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她最後帶著一種嘲弄的、令人納悶的微笑把信扔進了自己的小桌。第二天,她又把信拿出來,把它夾進一本厚厚的精裝書里(她對自己的信件一向這麼處理,一旦需要的時候好找)。又過了一星期,她想看看這究竟是本什麼書。這竟是一本《堂吉訶德》。阿格拉婭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也不知道她笑什麼
她雖然帶著鄙夷不屑的神情,但終究還是把科利亞找來審問了。但是一向氣呼呼的這個「渾小子」這次卻毫不在乎她的輕蔑。他非常簡短而又相當冷淡地向阿格拉婭說明,在公爵即將離開彼得堡之前,他雖然告訴了公爵他的永久通信處以備不時之需,並且表示願意為他效勞,但是這還是他接到公爵的第一次請託,也是公爵寫給他的第一封信,為了證明他的話句句是實,他還出示了他親自收到的一封信。阿格拉婭並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居然拿過信來看了。公爵給科利亞的信中寫道:
其實,出國之舉本來也不妨在仲夏和夏末成行,哪怕就讓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帶著兩個仍舊留在她身邊的女兒出國玩它一兩個月呢,也多少可以驅散一點對於阿傑萊達出嫁的離愁別緒。但這時又發生了一件新鮮事:時屆春末(阿傑萊達的婚禮稍微拖后了一點,延期到仲夏舉行),希公爵把他的一位遠親,也是他的一位相當要好的朋友領進了葉潘欽家。他是一位名叫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P的年輕人,年二十七八,是皇上的侍從武官,又是畫兒般的美男子,風流倜儻,出身「望族」,為人機智,聰明過人,「新派」,「非常有教養」,而且富甲天下,聞所未聞。關於這最後一點,將軍一向謹慎。他經過一番調查后說道:「倒的確有那麼回事,——不過尚需核實。」這位年輕的、「前途無量」的皇上的侍從武官,經老太婆別洛孔斯卡婭從莫斯科來信一渲染,更加身價百倍。不過他的名聲有點微妙:有幾件風流韻事,據說他「征服」過幾顆不幸女子的心。他看到阿格拉婭后,就賴在葉潘欽家坐著不走了。誠然,他什麼話也沒有明說,甚至也沒有作過任何暗示,但是做父read.99csw.com母的還是認為,今夏的出國之行是大可不必考慮了。至於阿格拉婭本人,她也許另有看法。
將軍夫人對此的反應是(別洛孔斯卡婭在信上也提到了這點):「這太蠢了,簡直太蠢了,蠢到不可救藥。」她又不客氣地加了一句,但是從她的臉上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這個「蠢貨」的所作所為。最後,將軍發現,他的這位夫人對於公爵的關心就像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她不知為什麼對阿格拉婭也變得分外和藹可親起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看到這一情形后,一時擺出了一副凡事尚宜權衡得失、三思而行的姿態。
但是打從科利亞所說的「將軍事件」之後,總之,自從姐姐出嫁以後,科利亞幾乎完全不再聽從他們管束,一直發展到近來甚至難得回家,也不在家住宿的地步。據傳,他交了許多新朋友,此外,他在債務監獄里已經無人不知。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每次去探監都離不開他。家裡現在甚至也不以好奇來打攪他,向他問這問那了。瓦里婭過去對他很嚴厲,現在對他終日四處遊盪也絲毫不予追問。使家裡人感到十分吃驚的是,加尼亞雖然得了憂鬱症,現在跟科利亞說話卻很友好,有時甚至跟他情同莫逆,這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因為加尼亞已經二十七歲,對自己十五歲的弟弟自然不會有絲毫親善和藹的表示,過去他對他一向很粗暴,而且要求家裡所有的人對他嚴加管束,還經常威脅「要揪他的耳朵」,這就使科利亞「忍無可忍」。可以想象得出,現在加尼亞甚至有時候都離不開科利亞了。加尼亞居然會把那筆錢退回去,這使科利亞感到十分吃驚,僅此一點,他就準備在許多事情上原諒他了。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把自己的這份收藏品,給自己的哪一位姐姐看過。
愛您的列·梅什金公爵
「請這樣一個毛孩子來辦事,畢竟也太可笑了。」阿格拉婭把信還給科利亞時氣呼呼地說,說罷便輕蔑地扭頭而去。
但是不管怎麼說吧,堅冰已經打破,現在大家突然變得可以公開談論公爵了。此外,也再一次明顯地暴露出公爵在葉潘欽家所喚起的以及他走後所留下的非比尋常的印象和那無與倫比的濃厚的興趣。來自莫斯科的消息居然會對將軍夫人的三千金髮生這麼大的影響,將軍夫人也感到十分詫異。而女兒們對自己的媽媽也感到很吃驚,她一方面鄭重其事地向她們宣布:她畢生最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在對人的看法上不斷犯錯誤,與此同時,她又拜託「神通廣大」的老太婆別洛孔斯卡婭在莫斯科對公爵多加關照,再說,要求得到「老太婆」的關照並非易事,必須像求爺爺告奶奶似的苦苦哀求,因為「老太婆」在某些情況下是不大請得動的。
這消息傳到葉潘欽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後來證實,這消息完全屬實。當然,這類消息居然傳得這麼快,而他們知道得又如此迅速,有點叫人覺得奇怪。比如說吧,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所發生的一切,葉潘欽家幾乎第二天就知道了,而且連細節都毫釐不爽。關於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種種消息,我們可以推定是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帶到葉潘欽家去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突然成了葉潘欽家三千金的座上客,而且很快就與她們過從甚密,這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感到非常詫異。但是話又說回來,雖然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不知為什麼覺得有必要與葉潘欽家交好,但是卻對她們絕口不提自己的哥哥,她也是一個相當傲氣的女人,但是所謂傲氣也只是就某一點來說罷了,試看她的哥哥幾乎是被葉潘欽家趕出來的,可是她還是涎著臉跟她們交上了朋友。在此以前,她雖然跟葉潘欽家的三千金認識,卻很少見面。不過,即使現在,她也幾乎很少在客廳露面,而是從後門一溜煙似的跑了進去。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從來不賞識她,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雖然她很敬重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的母親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她感到很驚奇,也很生氣,認為她的幾個女兒與瓦里婭來往是胡鬧和自作主張,認為她們「在想方設法跟她作對」。儘管如此,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還是繼續與小姐們來往,婚前如此,婚後則過從更密。
如果有旁觀者在場,這位旁觀者倒可以從中看出一點:根據上述種種,雖然憑據不足,但不難看出,公爵雖然只到葉潘欽家去過一次,而且來去匆匆,他還是給葉潘欽家留下了某種特別深刻的印象,也許這印象也不過是公爵離奇的經歷引起的普通的好奇罷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印象還是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