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五

第二部

從彼得堡地區回來,在這段又長又痛苦的路程行將結束的時候,有這麼一分鐘,一個強烈的願望倏地充塞了公爵的心——馬上去找羅戈任,等他回來,滿面羞愧和含淚地擁抱他,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他,並從此與這一切一刀兩斷。但是他已經站在他下榻的旅館前面了……今天一早,他多麼不喜歡這家旅館、這些樓道、這整座樓,以及他住的這個房間啊,而且乍一看就不喜歡。他這一天已經好幾次十分厭惡地想道,到頭來他還必須回到這兒來……「我這是怎麼啦,像個生病的女人,今天怎麼盡相信各種各樣的預感呢!」他站在大門口,臉上掛著憤怒的冷笑想道。剛走進大門,他心頭又湧起一股近似於絕望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羞愧,這種羞愧感使他獃獃地站在原地,木然不動。他在大門口滯留了片刻。這也是人之常情:每當有人驀地想起使他難以忍受的往事時,特別是其中摻雜著羞愧,通常會使人不由得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不動,沉思片刻,「是的,我是一個沒良心的人和膽小鬼!」他把心裏的話陰鬱地重複了一遍,又匆匆向前走去,但是……他又停了下來……
但是對他來說,開始往前走,而且知道往哪兒走,也就足夠了:一分鐘后,他又幾乎不看路,信馬由韁地走著。他立刻覺得,繼續考慮那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不僅心裏特別反感,而且幾乎是不可能的。他拚命想集中注意力,打量著出現在他眼前的每一樣東西,他看著天空,看著涅瓦河。他還跟一個迎面走來的小孩說了幾句話。也許,他癲癇病發作的癥狀越來越厲害了。看來,雷雨當真就要來臨了,雖然來的速度很慢。遠處已經開始打雷,天氣變得很悶。
緊接著,他眼前就豁然開朗:一種非凡的內心的光,照亮了他的靈魂。這一剎那大概繼續了半秒鐘,但是他清楚地、意識清醒地記得開始時的情況和那可怕的第一聲慘叫。這一聲慘叫是從他胸中自然而然迸發出來的,不管使多大勁也克制不住。接著,他的意識便霎時熄滅了,眼前出現了一片昏暗。
今天見過多次的那兩隻眼睛,也就是那雙眼睛,突然與他的目光相遇了。躲在壁龕里的那個人,也從裏面跨出了一步。霎時間,兩人面對面地站著,幾乎緊貼在一起,公爵猛地抓住他的肩膀,使他轉過頭來,面向樓梯,湊近亮光,他想更清楚地看看這張臉。
「帕爾芬,我不信!……」
但是他一經發現自己身上這種病態的、至今完全無意識的、但是早就支配著他的行動以後,眼前又突然閃過一件使他異常感興趣的回憶:他想起,正當他發現自己在四周尋找什麼東西的時候,他恰好站在人行道上一家鋪子的櫥窗前,在十分好奇地端詳著陳列在櫥窗里一件物品。他想核實一下,非核實一下不可:他剛才是否當真站在這家鋪子的櫥窗前,也許就在五分鐘前,這會不會是他的一種錯覺,他有沒有把什麼東西弄混了?這家鋪子和這件商品是否真的存在?要知道,他今天確實感到自己處在一種特別病態的心緒中,幾乎跟從前老毛病發作之初他所感到的那種情況一樣。他知道,在這病發作前,他常常十分心不在焉,如果不是特別集中注意力,就常常會把一些東西和面孔搞混。但是,他之所以非常想核實一下他當時是否站在這家鋪子前,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在這家鋪子櫥窗里陳列的物品中,他曾經觀看過一樣東西,甚至給它估了價,值六十銀戈比,儘管他非常心不在焉和心神不定,這事他還是記得的。因此,倘若這家鋪子當真存在,陳列的商品中也確有這件東西的話,那麼他之所以停下來也就是為了這件東西。這就表明,這件東西含有使他產生濃厚興趣的因素,所以能在他走出鐵路車站后,甚至處在嚴重心神不定的狀態下,吸引他的注意力。他走著,近乎煩惱地時時往右看,由於煩躁,心在劇烈地跳動。但是,瞧,前面就是那家鋪子,他終於找到了!當他想折回去的時候,他離這家鋪子只有五百步遠了。瞧,這不就是那件值六十戈比的東西,「當然,只值六十戈比,再多就不值了!」他現在確認,接著便笑起來。但是他笑得有點歇斯底里,他覺得心情沉重。他現在記得很清楚,正是在這裏,站在這面櫥窗前的時候,他猛一回頭,就像今天清早驀地發現羅戈任的那兩隻眼睛在注視他一樣。經核實,他相信自己沒弄錯(其實,不核實,他對此也堅信不疑),便撇下這家鋪子,急急忙忙走開了。這一切應當趕快考慮,一定要好好考慮。現在已經很清楚,在火車站,也不是他的錯覺,他一定發生了件真實的、肯定與他過去的種種不安有關的事。但是他又產生了一種克制不住的厭噁心理,這心理又壓倒了他原先的打算:他什麼也不想考慮,也沒有去考慮,他開始想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羅戈任的兩眼倏地一亮,臉上掛著瘋狂的微笑。他舉起右手,手裡的一件東西倏忽一閃,公爵沒想到要抵擋。他只記得,他好像喊了一聲:
這座公館的女主人親自出來回答他說,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早就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找達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了,「甚至可能留那兒住些日子」。菲利索娃是位個子小、眼睛尖、尖頭猴腮的女人,四十上下,目光狡猾而銳利。她問他尊姓大名,她問這問題時好像故意賦予它以一種神秘的色彩似的,——公爵起初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read.99csw.com,但是他又立刻返回,請她務必把他的姓名轉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菲利索娃對於他所說的「務必」二字特別注意,並且臉上還帶著一種十分秘密的神態。顯然想以此來表示:「放心,我有數」。公爵的姓名顯然給了她十分強烈的印象。公爵心不在焉地望了望她,接著便轉過身去,回頭向自己的旅館走去。但是他出來時的神態已經不是他去拉菲利索娃家門鈴時的那種神態了。彷彿剎那間,他心中又發生了特別的變化:他走著走著,臉色又變得蒼白、虛弱、痛苦和激動,他兩膝發抖,嘴唇發青,嘴上遊動著一絲模糊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微笑:他那「突如其來的想法」霎時間得到了證實,說明他這想法是有道理的,於是——他又相信自己心中的魔鬼了!
一個異乎尋常的、無法抵禦的、近似誘惑的願望,突然攫住了他的全部意志。他從長椅上站起來,走出夏園,徑直向彼得堡地區走去。方才,在涅瓦河的濱河街上,他就問過一名過路人,過涅瓦河到彼得堡地區怎麼走。那人給他指了路,但他當時並沒有過河到對岸去。退一步說,大可不必今天就去嘛,這,他也知道。他早就有她的地址,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列別傑夫的親戚家,但是他心裏明白,幾乎十拿九穩,決不會在那裡碰到她。「她一定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要不按約定,科利亞肯定會給天平旅館留話的。」由此可見,他現在去,當然不是為了看她。另一種陰暗的、折磨著他的好奇心,在誘惑他。他頭腦里生出一個突如其來的新的想法……
是的,痛心疾首。還在不久前,他第一次看到她表現出精神錯亂的跡象時,他是多麼痛心啊。他當時感到的幾乎是絕望。當她離開他跑去找羅戈任的時候,他怎麼能夠撇下她不管呢?他應當親自跑去找她,而不是坐等她的消息。但是……羅戈任難道至今沒有發現她身上有精神錯亂的跡象嗎?……羅戈任把一切都看成另有原因,出於情慾的原因!多麼瘋狂的嫉妒啊!他方才的假設想說明什麼呢?(公爵突然臉紅了,他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咯噔了一下。)
那為什麼公爵現在不親自走到他跟前去,而是裝作什麼也沒有看見的樣子掉頭而去呢,雖然他倆的眼睛相遇在一起(是的,他倆的眼睛相遇了,而且四目對視,互相看了看),他不是剛才還想拉著他的手,跟他攜手一同到那裡去嗎?他不是想明天親自去找他,並且告訴他,他到她那裡去過嗎?他到那裡去的半道上,當快樂突然充滿他的整個心田的時候,他不是已經跟自己的魔鬼斷絕關係了嗎?要不就是在羅戈任身上確有某種東西,即在這個人今天的整個形象中,在他的言談、舉止、行動和目光的總和里確有某種東西,足以證明公爵的可怕預感,他心中的魔鬼令他憤怒的低語都是事出有因的?要不就是確有某種東西,雖然不言自明,但是難以分析和言傳,也不可能用充足的理由為之辯護,儘管有這麼多困難和不可能,可是它卻給人以一種完整的、強烈的印象,而且這印象又不由自主地轉化為最完全的信念。是不是這樣呢?……
科利亞·伊沃爾金本來說定四點前回天平旅館的,可是他沒回來,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由於某種突如其來的想法,他不肯在葉潘欽將軍夫人家吃「便飯」,而是回到了彼得堡,並且急急忙忙趕往天平旅館,大概在晚上七點鐘左右回到了目的地。他見到留條后得知公爵已回彼得堡,便按條子上告訴他的地址急忙前來找他。他到這家旅館后被告知,公爵出去了,於是他就下樓到小吃部等候,一面喝茶,一面聽人搖風琴。他偶然聽到有人突然發病,便憑著準確無誤的預感,急忙來到現場,認出了公爵,立刻採取了必要的措施。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公爵抬進他的房間,他雖然醒過來了,但是相當長時間仍未完全恢復知覺。一位大夫被請了來檢查摔傷的腦袋,給了點外敷的藥水,聲稱碰傷之處毫無危險。又過了一小時,公爵的神志已經相當清楚了,科利亞便叫了輛四輪馬車,把他從旅館送到了列別傑夫家。列別傑夫非常熱情和非常巴結地收留了病人。為了公爵,他也就加快了移居別墅的事,第三天,大家已經都在帕夫洛夫斯克了。
他很久沒有發作的癲癇病又發作了。大家知道,癲癇病也就是羊癇風,是剎那間突然發作的。在這一剎那間,面孔,特別是眼神,會突然扭曲,神色大變。抽搐和痙攣會猛地控制全身和整個面孔。一陣可怕的、無法想象的、不成體統的號叫從胸膛里迸發出來,在這陣號叫中,似乎一切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都霎時灰飛煙滅,旁觀者簡直無法想象,起碼是很難想象和設想,這是同一個人在喊叫。他甚至會以為,這個人裏面似乎還應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在喊叫。許多人起碼都是這樣解釋自己的印象的。這個發羊癇風的人的模樣,使許多人都產生一種難以忍受的絕大恐怖,甚至這種恐怖還含有某種神秘的九-九-藏-書東西。我們不妨設想,這時驀然產生的這種恐怖印象,夾雜著其他形形色|色的可怕印象,猛地使羅戈任大吃一驚,呆若木雞,因而救了公爵,使他免受那已經向他身上落下來的、看來無法避免的一刀。緊接著,羅戈任還沒來得及想到這是癲癇病發作,只看到公爵突然一個倒栽蔥,臉朝上,摔倒在地,而且一直從樓梯上滾了下來,由於滾得太猛,後腦勺還撞到了石頭樓梯上,羅戈任見狀,便飛也似的跑下樓梯,繞過躺在地上的公爵,幾乎喪魂失魄地跑出了旅館。
他順便想到,他在發癲癇病的時候,幾乎就在發作之前,還有一個預備階段(不過,倘若在他醒著的時候發作的活),就在他心中感到憂鬱、沉悶、壓抑的時候,他的腦子會霎時間豁然開朗、洞若觀火,他的全部生命力會一下子調動起來,化成一股非凡的衝動。在閃電般連連閃爍的那些瞬間,他的生命感和自我意識感會增加幾乎十倍,他的智慧和心靈會倏忽間被一種非凡的光照亮,一切激動、一切疑慮和一切不安,彷彿會霎時間歸於太和,化成一種高度的寧靜,充滿明朗而又諧和的歡欣與希望,充滿理性與太極之光。但是,這些瞬間,這些閃光,不過是對於那最後一秒鐘(從來沒有超過一秒鐘)的預感,從這一秒鐘起,這病就發作了。這一秒鐘當然十分難受。後來,在他康復之後,他在思考這一瞬間的時候,常常對自己說:要知道,這種高度的自我感覺和自我意識,因而也是「最高存在」的所有這些倏忽即逝的閃光,無非是一種病態罷了,是對人的常態的破壞,如果這是對的,那麼這根本不是什麼最高存在,恰恰相反,只能算作最等而下之的狀態。然而,話又說回來,他最後還是得出了一個十分奇怪的悖論:「是病又怎麼樣呢?」他終於認定,「倘若結果本身,倘若康復之後回想起來並加以考察的這一瞬間的感覺,是一種高度的和諧與美,而且給人以一種前所未有和始料所不及的充實、恰到好處與心氣平和,而且與生命的最高綜合體熱烈而又虔誠地融合為一體的話,即使這種緊張狀態不正常,又有什麼要緊呢?」這種含糊曖昧的說法,他自己倒覺得十分清楚,雖然詞不達意,不能表達他的心意于萬一。至於說這確實是一種「美和祈禱」,確實是一種「生命的最高綜合」,他對此是毫不懷疑的,也不允許有任何懷疑。這一瞬間,他絕非夢見了幻影,就像服用了大麻、鴉片或者喝醉酒以後常常出現降低理性、扭曲靈魂的不正常、不存在的幻影那樣,難道不是這樣嗎?對於這點,他在病態終止后是能夠正確地判斷的。這些瞬間只不過是自我意識的非凡加強(如果必須用一個詞來表達這種狀態的話,那就是自我意識),與此同時,也可以說是一種高度直接的自我感覺。如果在那一秒鐘內,也就是在癲癇病發作前有意識的最後一剎那,他能夠清楚而又自覺地對自己說:「是的,為了這一瞬間可以獻出整個生命!」那無疑是說,這一瞬間本身就抵得上整個生命。然而,他並不贊成這一結論的辯證部分:他隨之而來的神志不清、內心迷惘、白痴狀態就是這些「最崇高的瞬間」的彰明較著的後果。不用說,他對此無意正經八百地爭辯。這一結論,即他對這一瞬間的評價也無疑含有錯誤,但是這種感覺的現實性還是使他略感困惑。說真的,他該怎樣來看待這一現實呢?要知道,他的確常常發生這種狀況,而且就在那一秒鐘,他已經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談過,這一秒鐘,鑒於他完全感覺得到的無邊幸福,就抵得上整個生命。在莫斯科,當他們相聚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他曾對羅戈任說:「這一瞬間,我對於那句不尋常的話『不再有時日了』似乎有點瞭然於心了。」他又微笑著加了一句:「這大概就是那一秒鐘,即患癲癇病的穆罕默德,在翻倒的水罐還沒有溢出之前,已經在那一秒鐘內觀察了真主的所有居所。」是的,在莫斯科的時候,他和羅戈任常常碰頭,談的也不僅是這個。「羅戈任方才說,我當時跟他情同手足,他今天還是頭一回說這話。」公爵心想。
但是,當真得到證實了嗎?但是,當真有道理嗎?為什麼他又渾身發抖,為什麼又出冷汗,還有這內心的晦暗和不寒而慄呢?是因為他剛才又看到了那雙眼睛?但是他走出夏園不就是為了看到那雙眼睛嗎!他那「突如其來的想法」,也就要這樣。他非常想再看到「今天清早看到的那雙眼睛」,為的是確認他一定會在那裡,會在那座樓附近遇到這雙眼睛。這是他的一https://read.99csw.com種不能克制的願望,而他剛才果然看到了這雙眼睛,那現在他為什麼又感到如此壓抑和大驚小怪呢?好像出乎意料似的!沒錯,這就是那雙眼睛(對於就是那雙眼睛,現在已經毫無疑問了!),就是今天清早他在尼古拉車站下車時,從人群中向他倏忽一閃的那雙眼睛,也就是後來他在羅戈任的書房裡就座時驀地在他身後發現的那雙眼睛(千真萬確就是那雙眼睛!)。當時,羅戈任矢口否認:他冷冷地一聲苦笑,問道:「這到底是誰的眼睛呢?」不久前,他在皇村鐵路車站上車,想去看阿格拉婭時,他又猛地看見了這雙眼睛,這已經是這一天中的第三次了,——他當時想乾脆走過去找羅戈任,對他說:「這是誰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可是他跑出了車站,直到站在刀子鋪前面時才清醒過來,也就是他站在那裡,為一件裝有鹿角把的小刀估價六十戈比的時候才清醒過來。一個奇怪而又可怕的魔鬼纏住他不放,已經再也不肯離開他了。他坐在夏園的菩提樹下,正想得出神的時候,這個魔鬼趴到他的耳邊低語道:如果羅戈任從一大早起就在盯他的梢,注意他的每一行動,那現在,當羅戈任得知他不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后(這當然是對羅戈任的不祥消息),那羅戈任就一定會到那裡去,到彼得堡地區的那座樓去,而且一定會在那裡守候他,守候公爵,要知道,公爵在今天上午還向他保證「從此不再見她」,而且「他並不是因為這個才到彼得堡來的」。可是公爵卻像抽風似的急匆匆向這座樓跑去,如果他果真在那裡遇到羅戈任,又有什麼大不了呢?他只會看到一個不幸的人,這人雖然心緒低沉,但還是可以理解的。這個不幸的人現在甚至都沒有躲躲閃閃。是的,今天上午羅戈任不知為什麼矢口否認,並且說了謊,可是在車站上,他卻公然站在那裡,並不躲藏。其實躲躲藏藏的是他,而不是羅戈任。而現在,在那座樓旁邊,他站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斜線距離約五十步,他抱著兩臂,在等候。這次,他已經完全站在明處,好像故意要人家看見他似的。他站在那裡,像個告發人和法官,而不是像……而不是像個什麼呢?
三點半,甚至四點鐘,科利亞還沒回來。公爵走出門去,無意識地邁開腳步信步走去。彼得堡的初夏,有時很美——陽光燦爛,風和日麗,靜悄悄的。無獨有偶,這天正好趕上這麼個難得的好天氣。公爵漫無目的地信步走去。他對這座城市不甚熟悉。他走走停停,有時佇立在街頭的十字路口,停在一些房屋前,有時便站在廣場和橋頭,有一次他還走進一家食品店稍事休息。有時,他又非常好奇地打量著一個個過往行人,但是他更多的是既沒有注意行人,也沒有注意自己走在什麼地方。他處在一種痛苦的緊張和不安之中,與此同時,他又感到非常需要一個人靜一靜。他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完全被動地聽任這種痛苦的緊張狀態繼續下去,而絲毫不去尋找擺脫這一狀態的出路。許多問題紛至沓來地湧上他的靈魂和心頭,他不想解決,也討厭去解決。「怎麼,難道這一切都是我不對嗎?」他喃喃自語道,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
話又說回來,又何必去想這個呢?這事雙方都有點瘋狂。至於說他(公爵)熱烈地愛這個女人——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幾乎是一種殘忍和沒有人性。是的,是的!不,羅戈任是在詆毀自己。他有博大的胸懷,既能痛苦,也能同情。當他得知全部真相,當他確信這個受人蹂躪、已經半瘋狂的女人是一個多麼可憐的人時,——難道那時候他不會原諒她過去的一切,原諒他自己所受的種種痛苦嗎?難道他不會成為她的僕人、兄長、朋友和保護神嗎?同情心會促使羅戈任明白過來,會教會他做人的道理的。同情心是全人類得以生存的最主要的法則,也許還是唯一的法則。噢,他多麼對不起羅戈任啊!他的過錯是不可饒恕的,他的行為也不是光明磊落的。不,不是「俄國人的心捉摸不透」,而是他自己的心難以捉摸,因為他居然會想象出這麼可怕的事情來。因為他在莫斯科說了幾句熱情的肺腑之言,羅戈任竟對他刮目相看,稱他是自己的兄弟,而他……不過,這是病和胡說八道!這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方才,羅戈任說他自己正在「失去信仰」,他說這話時萬念俱灰!這人一定非常痛苦。他說他「喜歡看這幅畫」,不是喜歡,而是說他覺得有這樣的需要。羅戈任不僅是一個十分熱情的人,說到底,他還是名戰士:他想努力恢復自己失去的信仰。他現在非常需要信仰,需要到了痛苦的程度……是的!一定要信仰一種教義,信仰一個神!話又說回來,霍爾拜因的這幅畫多奇怪呀……啊,就是這條街!可能就是這座房子,就是它,十六號,「十品文官夫人菲利索娃寓此!」公爵拉了拉門鈴,說他想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
他已經到了彼得堡地區,他離那座樓房已經很近,不過他現在到那裡去已經不是抱著從前的目的,也不是抱著某種「特別的想法」!怎麼能那樣呢!沒錯,他的毛病又要發作了,這是無疑的,也許這病今天就發作,而且一定在今天。他的整個晦暗的心理都是因為這病又要犯了,那個「想法」也因為老毛病又要犯了!現在晦暗的心理已經驅散,魔鬼已被趕走,懷疑已不復存在,他心中充滿了快樂!再說,read.99csw•com他好久沒有看見她了,他必須見到她,而且……是的,他很希望現在能夠碰到羅戈任,如果能這樣,他一定要拉著他的手,攜手同去……他於心無愧。他怎麼會是羅戈任的情敵呢?他明天就會親自登門去告訴羅戈任,說他見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了,他匆匆忙忙趕到這裏來,正如羅戈任方才說的,不正是為了見到她嗎!他也許會碰到她的,要知道,她也不一定就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呀!
已經很晚,差不多下午兩點半了,公爵沒有在葉潘欽家遇到將軍。他留下名片后就決定到天平旅館去尋找科利亞,如果他不在那裡,便給他留張條子。天平旅館的人告訴他,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一大早出去了,不過他臨走的時候關照,萬一有人來找他,請告訴這位先生,他可能在下午三點之前回來。如果到三點半他還不回來,那就表示,他坐火車到帕夫洛夫斯克葉潘欽將軍夫人的別墅去了,這就是說要在那裡用過飯後才回來」。公爵聽罷,便坐下來等候,順便給自己要了點東西,吃午飯。
快到六點的時候,他出現在皇村鐵路的站台上。他很快就感到受不了這種形單影隻、孑然一身的情況,一陣新的衝動籠罩了他的心,使他感到熱乎乎的。本來,他的靈魂在一片黑暗中感到抑鬱和酸痛,可現在,霎時間出現了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這黑暗。他買了一張到帕夫洛夫斯克的車票,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趕快動身,但是,當然,一定有什麼東西在苦惱著他,這東西就是現實,而不是他可能樂於認為的那樣,是一種想入非非。但是他剛上火車,又忽然將剛買到的車票扔在地上,走出了車站,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少頃,在大街上,他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他想起一件十分奇怪而又使他長久感到不安的事。他驀地清楚地發現自己在做一件事,而且這事已經做了很久,但是他在此以前竟一直沒有察覺:已經好幾小時了,甚至還在天平旅館的時候,甚至好像還在去天平旅館之前,他就突然開始在自己周圍彷彿在尋找什麼東西似的,找著找著,他又忘記了,甚至一忘就忘了很長時間,一忘就是半小時,接著,又不安地驀地向四外張望,在四周尋找。
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老想到他今天上午見到的列別傑夫的外甥,就像有時候常常想到一個揮之不去、令人討厭已極的音樂旋律一樣。奇怪的是,他一想起他的樣子就聯想到那個兇手的模樣,也就是今天上午列別傑夫向他介紹他的外甥時所提到的那個兇手。是的,關於這個兇手的行兇殺人案,他還是新近才看到的。自從他踏上俄國的土地之後,這類事他在報上看到很多,也聽到很多,他密切注視著這一切。今天中午,他跟跑堂談到殺害熱馬林全家的那件凶殺案的時候,甚至還產生了十分濃厚的興趣。他想起,這跑堂同意他的看法,他又記起了那個跑堂,這小夥子不笨,辦事穩重而又出言謹慎,不過,「話又說回來,只有上帝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初來乍到,對萍水相逢的人很難看透」。不過,他已經開始熱烈地相信俄國人的靈魂了。噢,在這六個月里,他經受了多少對於他來說全新的、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出人意料的事情啊!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俄國人的靈魂也是捉摸不透的,許多人都捉摸不透。例如,他與羅戈任已非一日之交,情同「手足」,——可是他了解羅戈任嗎?可是,在這兒,在這一切之中,有時是多麼混亂,多麼雜亂無章,多麼不像話啊!再說,不久前遇到的這個列別傑夫的外甥,又是一個多麼討厭、多麼自以為是的渾小子啊!話又說回來,我倒是怎麼啦?(公爵在繼續幻想)難道是他殺死了這些人,這六個人的嗎?我似乎弄混了……這多奇怪!我有點頭暈……列別傑夫大女兒的臉多麼討人喜歡,多麼可愛呀,也就是那個抱小孩的姑娘,她的表情多麼天真啊!幾乎還帶點稚氣,她笑起來也差不多跟孩子一樣!奇怪的是,他幾乎忘掉了這張臉,直到現在才想起它。列別傑夫雖然向她們跺腳,大概非常寵愛她們。但是最可靠,就像二二得四一樣可靠的是,列別傑夫也一定非常寵愛自己的外甥!
是的,現在這一切必須弄個水落石出,應當彼此坦誠相見,不應當像方才羅戈任那樣做出主動放棄的事,——這放棄是違心的、欲罷不能的,應當一切聽其自然,和……光明磊落。難道羅戈任就不能光明磊落嗎?他說他愛她,但愛的方式不對,他心中沒有同情,沒有「任何這樣的憐憫」。對了,他後來又加了一句「你的憐憫也許比我的愛還強烈」,——但是,他這是詆毀自己。,羅戈任在讀書,——難道這不是「憐憫」,不是「憐憫」的開始嗎?難道這本書的存在本身不就證明了他已經完全意識到他對她應有怎樣的關係嗎?那麼他方才講的種種事呢?不,這不僅是情慾,這比情慾要深。難道她的臉就只會喚起情慾嗎?甚至,這臉現在能夠喚起情慾嗎?它喚起的是痛苦,這痛苦佔滿著整個的心,痛苦……以及熾烈的、痛心疾首的回憶,突然湧上公爵的心頭。
他坐在夏園樹蔭下的一張長椅上,想著這事。這時大約在傍晚七點九*九*藏*書左右。花園裡空無一人,一片黑影霎時遮住了西下的夕陽。天氣很悶,大有雷雨欲來之勢,雖然不會馬上來。他現在這種內省靜觀的狀態,對於他來說,自有一種令人陶醉的吸引力。他看到外界的每一件事物,就浮想聯翩,思緒萬千,他喜歡遐想:他總想忘掉當前那迫在眉睫的問題,但是他對四周匆匆一瞥,自己那種陰鬱的想法又立刻浮上心頭,他多麼想甩掉這些想法啊。他想起方才在旅店吃飯時,曾跟一名跑堂談起不久前發生的一件轟動一時的非常奇特的凶殺案。但是,他剛一想起這事,又驀地產生一個特別的想法。
「信念——什麼信念?(噢,這一信念和『這卑鄙的預感』的醜陋可怕和『不登大雅之堂』,是如何折磨著公爵,而且他又怎樣地不斷自責啊!)你倒說說,如果你有膽量,這到底是什麼信念?」他責備地和挑戰地不斷對自己說,「想一想怎麼說嘛,膽子大點嘛,把你的想法全說出來,要清楚、準確。不要猶猶豫豫!啊,我這人太不光明磊落了!」他憤怒地重複道,他的臉都紅了,「這輩子我還有什麼臉再去見這個人呢!噢,多麼荒唐的一天啊!噢上帝,真是一場噩夢!」
由於抽搐、發抖和痙攣,病人的身體順著樓梯(不超過十五級)滾下來,一直滾到樓梯盡頭。很快,不超過五分鐘,就有人發現這個躺在地上的人,接著就圍上了一大群人。頭旁的一大攤鮮血引起了人們的猜疑:究竟這人是自己摔傷的呢,還是「有人行兇」?但是很快就有人認出這是羊癇風,一名旅館茶房認出了公爵就是那位剛來不久的旅客。由於偶然的巧合,這場騷亂終於非常完滿地得到了解決。
旅館大門的門廊本來就很暗,這時就更暗了:雷雨欲來,彤雲密布,黃昏時分的一線亮光悉被吞沒,當公爵快走到這座樓跟前的時候,烏雲猛然綻開,暴雨如注。當他稍作停留,匆匆離開原地的時候,正好站在門廊的前端,即由大街進入大門的入口處。這時他驀地在大門深處,在半明半暗中,在緊靠樓梯的入口旁,看見了一個人。這人好像在等候什麼,但倏忽一閃就不見了。公爵沒有看清這個人,當然也說不清他是什麼人。再說,這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這裡是旅館,不斷有人來去匆匆地走進樓道和走出樓道。但是他驀地產生一個最充分而又不可抗拒的信念,他確信他認出了這個人,而這人一定就是羅戈任。緊接著,公爵就跟在這人之後跑上了樓梯。他的心停止了跳動。「馬上就會水落石出!」他帶著一種奇怪的信念喃喃自語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今天才到,何必急於蓋棺論定,急於對他們宣讀這樣的判決呢?再說,列別傑夫今天給他出了一道題:嗯,他怎麼會料到列別傑夫是這樣的人呢?難道他從前知道列別傑夫是這樣的人嗎?列別傑夫和杜巴麗,——主啊!話又說回來,即使羅戈任要殺人,起碼也不會這樣隨便亂殺,不分青紅皂白。按照圖紙定做兇器和完全在迷亂狀態中幹掉六個人!難道羅戈任也有一件按照圖紙定做的兇器嗎……不過他有……但是……難道你能肯定羅戈任一定會殺人嗎?公爵突然打了個哆嗦。「我公然作出這樣無恥的假設,豈不是行同犯罪,豈不是卑鄙無恥嗎!」他叫道,深以為恥的紅暈一下子布滿了他的臉。他感到愕然,他獃獃地站在馬路中央。他驀地想起方才去過的帕夫洛夫斯克站,方才去過的尼古拉站,向羅戈任直截了當地提出的關於眼睛的問題,現在戴在他身上的羅戈任的十字架,他母親的祝福(而且是他自己帶他去見他母親的),方才在樓梯上羅戈任最後抽風似的擁抱,以及他最後宣布他將從此放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而在這一切之後,他又發現自己在四周不斷地尋找什麼,還有那家鋪子,還有那件物品……多麼卑鄙無恥啊!而在這一切之後,他現在又抱著某種「特別的目的」,心裏懷著某種特別的「突如其來的想法」向前走去!絕望和痛苦開始攫住他的整個心靈。公爵想要立刻回去,回到自己下榻的旅館去,他甚至已經轉過身,開步走了。但是走了不多一會兒,他又停下了腳步,尋思再三之後,又回到原來那條路上。">
公爵從門廊下快步跑上去的那段樓梯,通往一樓和二樓的樓道,旅館的各個房間就分佈在樓道兩旁。這樓梯就像所有古老建築中的樓梯一樣,是用石頭砌成的,又暗又窄,中間還有一根很粗的石柱,盤旋而上。在樓梯轉彎處的第一個樓梯平台上,這根石柱還有一個形似壁龕的凹洞,深約半步,寬不到一步。然而這裏卻可以容納一個人。儘管樓梯上很暗,但是公爵跑上樓梯后,立刻發現,在此處的壁龕里,不知道為什麼躲著一個人。公爵突然想走過去,不往右看。他已經向前跨了一步,但是忍不住又扭頭往裡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