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第三章 別人的罪孽

第一部

第三章 別人的罪孽

「當心,利普京,我要警告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很快就要親自光臨,他會站出來替自己說話的。」
「小的是什麼呢?」
「難道大家都知道了……」
「這都是真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問工程師。
我倆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像方才那樣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他看了看我,沒有作答,仍沿原路向前走去。我不想撇下他讓他一個人去。我要向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作證。如果他只是因為女人般的沒有主見,聽信了利普京的話,我還能原諒他,可是現在已經很清楚,早在利普京說這番話之前,而且超前很多,他就已經無中生有地想到了一切,而利普京僅僅是證實了他的懷疑,火上加油罷了。他從頭一天起,甚至還沒有任何根據,連利普京提供的根據也沒有,就不假思索地懷疑起了這姑娘。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專橫的做法,他對自己的解釋是,她只是想不顧一切地儘快用跟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的結婚來遮蓋她那無價之寶Nicolas的紈絝公子的罪孽!我一定要讓他為此受到懲罰。
「怎麼啦,您哪?」他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望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主動開口道,「突然叫我去,『推心置腹』地問我,問我有什麼意見: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是瘋了呢,還是神經正常?這怎能叫我不吃驚呢?」
「阿列克謝·尼雷奇甚至把馬鞭奪了過來,一折兩斷,扔出了窗外,兩人大吵了一場,您哪。」利普京補充道。
「對不起,您哪,也許我弄錯了,把您的文學作品叫做文章。他只是收集素材,還根本沒有觸及問題的本質,或者可以說,還根本沒有觸及問題的道德方面,他甚至根本否認道德本身,他主張為了達到良好的最終目的不惜破壞一切這一最新原則。為了在歐洲樹立健全的理性,他甚至要求砍掉一億顆以上的腦袋,這比最近召開的世界大會要求砍掉的腦袋還多得多。就這點來說,阿列克謝·尼雷奇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Vingt ans!她一次也沒有了解過我。噢,這太殘酷了!難道她以為,我之所以同意結婚是因為害怕,是因為窮嗎?噢,真是奇恥大辱!阿姨,阿姨,我是為了你呀……噢,就讓她這個阿姨知道好了,她是我二十年來衷心愛慕的唯一女人!她應當知道這個,除此以外就只能死拉硬拽地強迫我去結這個ce qu'on appelle le婚了!」
「絕對保守機密!讓我五雷殛頂,如果我……不過在這兒……又有什麼關係呢,您哪?難道咱們是外人,甚至哪怕把阿列克謝·尼雷奇也算在內?」
「Comment!難道您也知道de ce pauvre ami的這件倒霉的婚事嗎?也認識這女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突然感情衝動起來,叫道,「您是我遇到的認識她的第一個人,只要……」
「須知,這是一首頌歌!如果你不是一頭蠢驢的話,就該懂得這是一首頌歌!只有二流子不懂!站住!」他一把抓住我的大衣。儘管我使勁掙脫,想衝出便門,「請您告訴她,我是榮譽騎士,至於達什卡……我兩根指頭就能把她……一個女農奴,她敢……」
我遇到了那位被利普京吹捧為「偉大作家」的卡爾馬津諾夫。卡爾馬津諾夫的作品我從小就讀過。他的中篇小說,無論是上一代人,還是我們這一代人都很熟悉;我曾經醉心於這些小說,它們曾是我青少年時代的最大樂趣。後來我對他文筆的興趣就漸漸冷了下來;最近他一直在寫的帶有傾向性的中篇小說,我就不像喜歡他早先的作品那樣喜歡了,他的早期作品包含那麼多質樸的詩意,而他的近作我甚至根本不喜歡。
我向他表示了歉意,並且向他保證我並不是在刺探什麼事。他臉紅了。
工程師皺起了眉頭,漲紅了臉,聳了聳肩膀,邁腿走出了房間。
「人怕死是因為他們愛生活,這是我的理解,」我說,「也是人的天性。」
基里洛夫先生進屋后就點亮了蠟燭,從放在屋角的一隻還沒有歸置好的皮箱里拿出了一隻信封,火漆和一枚水晶圖章。
「很遺憾,我來正趕上貴體欠安。」
「『我希望您能明白無誤地懂得我的意思。我現在請您來,是因為我認為您是一個目光敏銳和腦子靈活的人,您看問題深刻(對我恭維備至),』她又接著說,『當然,您一定懂得,現在是一個做母親的人在跟您說話……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在生活中經歷了一些不幸和許許多多坎坷。』她說,『凡此種種都可能影響他的心緒。當然,』她說,『我不是說神經錯亂,這是永遠不可能的(這話說得很堅定,很自豪)。但是也可能發生某種奇怪的特殊現象,發生思想的某種轉變,對某種特殊觀點的愛好(這都是她的原話,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簡直感到驚奇,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竟會這麼正確地說明問題。真是位絕頂聰明的太太),』她說,『起碼,我自己就發現他身上經常流露出某種不安和對某些特殊愛好的追求。但是我是母親,而您是旁觀者,也就是說您能夠以您的聰明才智形成某種比較獨立不羈的看法。因此我懇求您(她就是這麼說的:我懇求)告訴我全部真相,不要扭扭捏捏,矯揉造作,如果您能答應以後永遠不會忘記我說這番話乃是向您推心置腹,不足為外人道,那我一定不勝感激之至,以後一有機會,定將對您感恩圖報。』就這些,您哪,有意思吧!」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克制住自己,一本正經地坐到安樂椅上。工程師臉色陰沉地盯著地面。利普京得意非凡地望著他倆。
「唉,他是什麼軍銜跟我有什麼關係!打什麼妹妹?我的上帝……您是說列比亞德金?但是,咱們城裡不是有個人叫列比亞德金嗎……」
「秘密、隱私!咱們這裏忽然出現了這麼多秘密和隱私是打哪兒來的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克制不住自己,叫道。
她哈哈大笑。
一般說,如果在如此微妙的問題上我也敢斗膽發表自己的看法的話,我敢說,我國所有這些才華平庸的大人先生們,照例在他們生前都被看做幾乎是天才,可是他們死後,不僅從人們的記憶中幾乎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還常常發生這樣的事,甚至在他們生前,只要新的一代剛一成長,漸漸取代曾使他們名噪一時的老的一代,他們就會被大家快得不可思議地漸漸忘卻和受到蔑視。不知怎麼搞的,這在我國發生得很突然,就像戲台上轉換布景一樣。噢,這與普希金、果戈理、莫里哀、伏爾泰這類作家,與所有這些來到世上並有所創新的活動家們完全不同!誠如這些才華平庸的大人先生們,通常到了垂暮之年也就十分悲慘地江郎才盡了,可是他們卻居然對此毫無察覺。屢見不鮮的還有,一個作家,長久以來一直認為他的思想非常深刻,人們一直期待他對社會發展會產生非凡的、重大的影響,可是到頭來他卻暴露出他的基本思想是如此淺薄,如此渺不足道,以致對於他居然這麼快就文思枯竭竟沒有一個人感到惋惜。但是一些白髮蒼蒼的老人卻對此視而不見,還很生氣。在他們的文學生涯行將終了的時候,他們的虛榮心有時竟會發展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只有上帝知道他們這時把自己當成什麼了——起碼把自己當成神了吧。至於卡爾馬津諾夫,有人說他很重視結交權貴和與高層人士來往,甚至把這看得幾乎比自己的靈魂還重要。還有人說:如果預先有人向他介紹了您的情況,而他又有求于您,他就會歡迎您,親切地對待您,用自己的為人忠厚來迷惑您,使您對他著迷。但是一旦來了一位公爵,來了一位伯爵夫人,來了一位他所懼怕的人,而您還沒有來得及向他告辭,他就會立刻以一種最帶侮辱性的蔑視把您忘諸腦後,好像您是一塊小木片,好像您是一隻蒼蠅,而他居然認為這樣做是他最神聖的義務;他還一本正經地認為這是他最高雅、最優美的風度。儘管他很有自制力,儘管他通曉優雅的風度和舉止,可是據說他的虛榮心竟達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甚至在對文學不甚感興趣的那些上流社會的圈子裡,他也無論如何掩飾不住他那容易激動的名作家的脾氣。如果有人偶然以自己的淡漠來對待他的作品因而使他感到尷尬的話,他就會病態地覺得受了委屈,非報仇雪恨不可。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機械地伸出了手,又指了指請他坐下;他望了望我,望了望利普京,突然,彷彿回過味來似的,自己也急忙坐了下來,但手裡仍拿著禮帽和手杖,沒有察覺。
「從頭說什麼呢……您倒讓我不好開口了……」
「也許還沒來得及吧。」我說。
「您愛信不信,」最後他出人意料地說道,「可是我深信不疑,關於咱們的情況,他非但已經一五一十全知道了,而且除此以外,甚至你我都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或者知道了也為時太晚,已無可挽回的事,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方才您不是統統知道了嗎。利普京或是軟弱,或是缺乏耐心,或是居心叵測,或是……忌妒。」
「在上帝顯靈街,菲利波夫公寓。」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默默地拿起禮帽和手杖,匆匆走出了房間,我機械地跟在他後面。突然走廊上響起了說話聲和什麼人的急促的腳步聲。他像挨了雷擊似的停下了腳步。
「啊,這是讓我們走,」基里洛夫先生猛地明白過來,拿起帽子,「您說了倒好,要不我這人忘性大。」
「轉告利扎韋塔……」他又吼道,「慢,不許動!再聽一段:
「您……您的話使我十分震驚……」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喃喃道,「震驚得我都不敢相信了……」
「諸位,我感到十分遺憾,」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從沙發上堅決地站了起來,「但是,我感到身體不大舒服,心情也不好。對不起。」
再看昨天的字條:
「您能不能告訴我,這裏最近的出租馬車停哪兒?」他又向我喊道。
這時候我猛地想起有人告訴過我,她十一歲被人帶到彼得堡去的時候在生病,她在病中似乎還哭著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哪兒。
「一塊巨石像座大廈那麼大?當然,很可怕。」
「到大猩猩?」
於是她帶著自己的男友疾馳而去。我們回到家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坐到沙發上,哭了起來。
「是的,此言有理。利普京是個大雜燴!方才他胡說什麼您想寫一部什麼著作,是真的嗎?」
「阿姨欺負您了?」她不聽他說什麼就繼續道,「還像從前那樣兇巴巴的,不講道理,可是她對於我們又是永遠無比珍貴的阿姨!您記得嗎,您曾經在花園裡撲到我的懷裡,我則哭著安慰您——不過您別怕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有關您的一切他都知道,統統知道,早知道了,您可以趴在他的肩膀上哭,愛哭多久就多久,他就這麼站著,讓他站多久就多久……把禮帽抬高一點,乾脆摘下來吧,就一小會兒,把頭伸過來,踮起腳尖,我現在要親吻一下您的前額,就像從前我們分別時我最後一次親吻您那樣。您瞧,有一位小姐正站在窗口欣賞我們呢……走近點呀,走近點呀。上帝,他的頭髮白了多少啊!」
「這多麼愚蠢啊……而且毫無必要……列比亞德金非常愚蠢,而且胸無點墨——對於行動非但無益,而且……完全有害。您幹嗎要多嘴多舌,東拉西扯呢?我走了。」
「這是真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問阿列克謝·尼雷奇。
「他沒有工夫,沒有工夫,他要回家,」利普京勸他,「他明天會轉告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
我要順便指出,在這倒霉的一周里,我都煩死了,我作為他最近的心腹一直幾乎形影不離地待在我這個可憐的已許了婚的朋友左右。使他苦惱的主要是羞慚,雖然在這一周里我們沒有見過任何人,一直是我們兩個人單獨廝守,但是他甚至對我也滿面羞慚,以至他越是對我吐露心曲,就越是因此而抱怨我。由於他生性多疑,他竟懷疑這一切已經人人皆知,全城人都知道了,他不僅不敢去俱樂部,甚至都害怕在我們這個小圈子裡露面。甚至為了鍛煉身體必不可少的外出散步,也要等到暮色四合,天已經完全黑了的時候才出去。
「托辦什麼事云云,這是您加上去的,」客人不客氣地指出,「根本沒有托辦任何事,至於韋爾霍文斯基,我倒當真認識。我是在X省離開他的,在十天前。」
「想起塞瓦斯托波爾。」
「就是他,就是咱們那個列比亞德金,瞧,記得嗎,在維爾金斯基家?」

工程師顯得十分激動。
我趁此機會匆匆打量了一下這位客人。這人還很年輕,二十七歲上下,穿得相當好,身材挺拔,略嫌清瘦,一頭黑髮,臉色蒼白,而且臉龐的底色似乎髒兮兮的,一雙黑眼睛,大而無神。他似乎心不在焉,若有所思,說起話來斷斷續續,有點不太符合語法,遣詞造句有點古怪,如果必須說長一點的句子,常常說得前言不對後語。利普京完全注意到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大驚失色的模樣,顯然很得意。他坐在一把藤椅上,把藤椅幾乎拖到了屋子中央,以便使他在主客之間保持著同等距離。主客雙方在位置相對的兩張沙發上面對面地坐著。利普京那雙銳利的眼睛好奇地搜索著所有的角落。
但是我對他感到最惱火的是,他竟下不了決心去對已經光臨敝地的德羅茲多娃家進行必要的拜訪,以便重修舊好,據說,她們自己也希望這樣,因為她們已經幾次打聽過他,而且他也每天念念不忘地想去。他每次談到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時都無比興奮,我也捉摸不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毫無疑問,他想起了她孩提時的模樣,過去他就喜歡她;但是除此以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象,有她在身邊,他就可以立刻使他現在的所有痛苦得到減輕,甚至能使他的最重要的懷疑也迎刃而解。他以為他在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身上將會遇到一個非同一般的人。他雖然每天都準備去看她,可是又終究沒有去。主要是我當時也非常希望能有人把我引薦和介紹給她,而在這方面我能指望的就只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個人了。當時我常常遇見她,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用說,我是在街上遇見她的——她騎馬出去兜風,身穿騎裝,騎著一匹很漂亮的馬,由一位她的所謂親戚,一位英俊漂亮的軍官,已故德羅茲多夫將軍的侄兒陪同。我對她感到目眩神迷也就持續了一剎那,我後來很快就意識到我的這一想入非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雖說只有一剎那,但這一剎那卻是真實存在的,因此也就不難想象,當時我對我這位可憐的朋友頑固地閉門不出有時是多麼憤慨。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聽就害怕了。
「不過,剛才您用了這麼多形容詞,如果他適用於某一個,也不足為怪。」
他的臉甚至變得煞白。
他沒有回答,而是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在屋裡踱來踱去。
所有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最初就被正式告知,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一段時間內將不接待朋友,請我們讓他絕對安靜地待一段時間。他堅持要發一個通報式的正式通知,雖然我勸阻過他。我根據他的請求走訪了所有的人,告訴大家,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拜託我們的「老頭子」(我們相互間都這麼叫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辦理一件十萬火急的事,托他整理一下若干年來的某種來往函件,因此他閉門謝客,由我做他的助手,等等,等等。只有利普京我沒來得及通知,一再拖延,說得確切點,其實是我怕去找他。因為我心裡有數,他對我說的話一句都不會相信,肯定以為這裡有鬼,就想瞞住他一個人,我一離開他,他就會立刻滿城去打聽,到處散布流言蜚語。當我正在想著這一切的時候,竟無意中在大街上碰見了他。原來他已經從我剛剛通知過的我們那伙人那裡得知了一切。但是,說也奇怪,他不僅沒有好奇地問東問西,也沒有盤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近況,而是相反,當我要向他表示歉意,說我沒有早點通知他,他卻主動打斷了我的話,立刻轉而談其他問題。不錯,他裝了滿肚子的話想要告訴我,他的心情異常亢奮,很高興他終於逮住了我這樣一個能聽他說話的人。他談到城裡的新聞,談到省長夫人的光臨以及她「帶來的一批新話題」,談到俱樂部里已經形成一個反對派,談到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地談論新思想,以及這一切怎樣使大家興味盎然,想甩也甩不開,等等,等等。他談了差不多有一刻鐘,談得十分逗樂,我都聽入了迷。雖然我很討厭他,但是也必須承認,他有一種能促使別人聽他說話的本領,尤其是當他對什麼事情很九九藏書生氣的時候。依我看,這人呀,是個真正的天生的包打聽。他任何時候都知道敝城的最新消息以及敝城的全部底細,主要是那些卑鄙下流的事,令人感到驚奇的是,有些事有時候根本與他無關,可是他卻往心裏去,而且十分認真。我一直覺得此人的主要特點是紅眼病。當那天晚上我把早晨遇到利普京的事,以及我們的談話內容告訴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之後,使我驚訝的是,他居然非常激動,並向我提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問題:「利普京是不是知道了?」我於是向他證明,這麼快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沒人告訴他,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仍固執己見。
又及:如果他今天不來,那就根本不會來了。
「說話要小心,利普京!」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從安樂椅上欠起身來,臉變得煞白。
「走,」他說,「我會把一切辦妥的。」我想起了聽利普京說過,他今天上午租下了院子里的木頭廂房。這廂房他一個人住顯得過分寬敞了點,這裏還住著一位聾老太太,幫他做點家務事。這房子的房東在另一條街的另一棟新房子里開了一家小飯館,而這位老太太好像是他的親戚,就留下來替他照看整箇舊宅。廂房裡的這幾個房間相當乾淨,但是壁紙很臟。在我們進去的那間屋子裡,傢具是拼湊起來的,大小各異,簡直都是廢品:兩張鋪綠呢面的牌桌,一張赤楊木的五斗櫃,一張不知從哪個木屋或者廚房裡搬來的用薄木板釘成的餐桌,幾把椅子和一張有木柵形靠背和幾隻硬邦邦的皮靠墊的長沙發。牆角供著一尊古老的聖像,還在我們到來之前那老太婆就在聖像前點亮了油燈,牆上掛著兩幀色彩灰暗的大型油畫肖像:一幀是已故的尼古拉·帕夫洛維奇皇帝,看樣子還是在本世紀二十年代畫的;另一幀畫的是一位主教。
「您也太多嘴了,利普京。」他憤怒地嘟囔道。
「他又回來了,回來差不多三星期了,而且處在一種非常特別的情況下。」
假如他終於決定今天上午來拜訪您,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根本不見他。這是我的看法,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原想提出反對,表示不必,可是他執意不從。我寫好信封后,拿起了帽子。
然而,所有這些粗魯無禮和含混不清的話,與他主要關心的事相比,都算不了什麼。這個他最關心的事緊緊纏住他,使他異常痛苦;他因此瘦了,成天價垂頭喪氣。這是他感到最羞恥的事,關於這事他甚至跟我也絕對不願提起;相反,在非說不可的時候,他就像小孩似的在我面前撒謊,支吾其詞;然而他每天又要親自派人來找我,離開我他連兩小時都待不下去,他需要我就像需要空氣和水一樣。
「今天又相信了我?」我笑道。
她微微一笑,瞧了瞧我;她已經看過我好幾次,可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激動中竟忘了他曾經答應把我介紹給她。
「我知道是她哥哥,您呀,真是的!」她不耐煩地打斷道。「我想知道他是何許人,這人怎麼樣?」
我陡地想起他的猜測:利普京對於我們的事知道得比我們多,而且他還知道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的事。
「也許全適用。」
「我向您表示歉意,但是在這裏我並沒有生任何人的氣,」客人用熱烈的、急促的語調繼續道,「有四年了,我很少見人……四年來,我也很少說話,四年來,我竭力不跟那些與我的目的無關的人見面。利普京發現了這點,他取笑我。他的意思我懂,但是我不在乎。我不是一個愛生氣的人,我只是對他隨便亂說感到惱火。即使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您,」他出乎意料地結束道,並用他那堅定的目光環視著我們大家,「那也根本不是因為怕您向政府告密,不是的,請勿多慮……」
他這裏果真十字交叉地掛著兩把土耳其彎刀,而在彎刀上方則掛著一把真的切爾克斯馬刀,我也不知道這為了什麼。她一邊問,一邊直勾勾地看了看我,我想回答她,但又打住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這才終於明白過來,把我作了介紹。
我感到很奇怪,他居然願意交談,我決定利用這機會。
「您要到天亮才睡?」
「這卑鄙,您說這話太卑鄙了!」工程師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這……這是一個不幸的誤會。大概什麼人弄錯了,鬧出了這樣的誤會……這是瞎掰,而您是卑鄙……」
「咱們馬上回家,我會把一切都給您說清楚的!」我一面叫,一面使勁讓他轉過身來回家去。
「像座山那麼大的巨石,有一百萬普特重?不用說,它是絕不會傷人的。」
「我不想說這事,」阿列克謝·尼雷奇突然抬起頭來,兩眼閃閃發光,「我想對您的權利提出異議,利普京!在這件事情上,您沒有任何權利談到我。我根本沒有說我的全部看法。我雖然在彼得堡認識他,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雖說又見過,但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畢竟知之甚少。請您不要把我扯進去,而且……這一切彷彿造謠似的。」
「噢,她從前難道是這樣的嗎!」有時候他向我談到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時常常口沒遮攔地說道。「過去我跟她說話的時候,她難道是這樣的嗎……您知道她當時還很會說話嗎?您信不信,當時她還有思想,自己的思想。現在一切全變了!她說這一切不過是老掉牙了的清談!她蔑視過去……她現在成了一名管家、管事和心如鐵石的人,總是氣呼呼的……」
「這是犯傻,根本不值一提。這都是小事一樁,因為當時列比亞德金醉了。我並沒有告訴利普京,只是把這個不值一提的小事解釋了一下,因為列比亞德金聽錯了。利普京有許多幻想,把雞毛蒜皮的小事說成了大山。昨天我相信了利普京。」
對他的這番話,誰也沒有做任何回答,只是面面相覷。甚至利普京也忘了嘿嘿嘿地笑了。
「噢,我的朋友,請相信,這一切做得十分光明正大。我告訴她,還在五天前我就寫了一封信給Nicolas,信也寫得很光明正大。」

「很少。」
他對他說的這句話感到很得意,於是那天晚上我們痛飲了一瓶酒。但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第二天,他又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可怕、更憂鬱了。
「Mon ami,我的思路徹底亂了……Lise,……我一如既往地喜歡這個天使和尊敬這個天使;的確是一如既往;但是我覺得她倆等我去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刺探消息,也就是說從我嘴裏簡簡單單地挖走什麼東西以後,就請我滾蛋……就這樣。」
「多謝您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彼得魯沙了……你們在國外遇見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客人勉為其難地嘟囔道。
「一向如此,老習慣了。我吃飯不多,老喝茶。利普京很狡猾,但是缺乏耐心。」
「不過勞您大駕,您自己也坐下,要不我坐著,您十分激動地在我面前……跑來跑去,這算什麼呢。怪彆扭的,您哪……」
「阿列克謝·尼雷奇出國四年後也剛剛回國,」利普京介面道,「他是到國外去深造的,現在到我們這兒來是想在建造鐵路橋樑方面謀求一個職位,現在正在等候答覆。他通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跟德羅茲多夫先生、德羅茲多娃太太以及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都認識。」
我就不來描寫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美貌了。全城人都在驚呼她長得太美了,雖然有些太太小姐們氣不打一處來,堅決不同意那些大驚小怪的人的看法,而且她們當中還有些人恨透了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首先是因為她太傲氣:德羅茲多娃一家幾乎還沒有開始出門拜客,這就使大家很不高興,雖說拖延的原因確實是因為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有病;其次,她們恨她還因為她是省長夫人的親戚;最後則是因為她每天都要騎馬出去兜風。敝城直到現在還從來沒有見過女人騎馬的,因此,常常騎馬出遊的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再加她還沒有登門拜客,自然就得罪了敝城的上流社會。話又說回來,其實大家也知道她之所以騎馬乃是遵從醫囑,因此這些人一談到這話題也就免不了刻薄地談到她的病情。她的確有病。乍一看,她給人突出的印象就是她那病態的、神經質的、不斷的躁動和不安。唉!這個可憐的姑娘吃了不少苦,直到後來才真相大白。現在,當我回首往事時,我已經不敢說,她像我初見她時那樣是個大美人了。甚至於,她根本不美也說不定。高高的個兒,苗條的身材,但是十分靈巧和有力,只是她的五官長得不端正,甚至使人感到吃驚:她的眼睛長得有點斜,跟卡爾梅克人一樣;她面色蒼白,顴骨很高,皮膚黝黑,臉蛋瘦瘦的,但是在這張臉上還是有某種使人傾倒和吸引人的東西!她那深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燒的目光流露出一種震懾人的威力;她是「作為一個戰勝者」出現的,而且她的出現就是「為了戰勝別人」。她的樣子看上去很驕傲,有時候甚至桀驁不馴;我不知道她想顯得善良些有沒有成功,但是我知道,她非常想迫使自己顯得善良些,併為此感到很痛苦。在這天性里有許多美好的追求和十分正確的開創精神;可是她身上的一切又似乎永遠在尋找自己的水平線,但是又找不到它,因而一切都處在混亂、波動和不安之中。也許,她對自己的要求過嚴過高了,因而她在自己身上永遠也找不到力量來滿足這些要求。
「哎呀,真遺憾!」利普京笑逐顏開地叫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要不然我還可以給您講個故事,供您一笑,您哪。甚至我到您這裏來也就為了告訴您這件事,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事您大概已經聽說了。好了,那就下次再說吧,阿列克謝·尼雷奇很著急,急著要走……再見,您哪。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出了一件趣事,前兒個可讓我笑壞了,她特意派人來把我請去,簡直笑死人了。再見,您哪。」
他把他剛剛收到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信遞給我看。她大概對她早晨寫的那句話「在家靜候」有點後悔了。信寫得很客氣,仍舊是一種堅決果斷的口吻,而且寥寥數語。她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於後天即星期天中午十二點整到她那裡去,並建議他帶一位自己的朋友來,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她在括弧里提到了我的名字)。在她那方面,她也答應把沙托夫——達里婭·帕夫洛芙娜的哥哥叫來。「您可以從她那裡得到最後的答覆,這您總該滿意了吧?您孜孜以求的不就是這形式嗎?」
「Mon ami!」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門外的台階上追上了我,「等我回來后,您務必於十點或十一點到我這裏來。噢,我非常,非常對不起您,也對不起……大家,大家。」
「您也許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吧?」
「那麼第二個大的原因呢?」
有一天上午,即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同意了這門親事以後的第七天或者第八天,十一時左右,我照例匆匆地趕去拜望我那位滿腹愁緒的朋友的時候,半路上我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於是她坐在馬鞍上,微微彎下腰,親吻了一下他的前額。
「他認出我來了,而且很高興!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他看見我高興極了!整整兩星期了,您怎麼不來看我們呢?阿姨硬說您病了,不讓我們來打攪您,但是我知道阿姨在騙我。我一直在跺著腳罵您,但是我一定,一定要您自己先來看我,所以沒有派人來請您。上帝,他居然一點也沒變!」她從馬鞍上彎下腰,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真好笑,他一點也沒變!啊,不,有皺紋,眼睛旁和腮幫子上有許多皺紋,白頭髮也有了,但是眼睛還是老樣子!可我變了嗎?變了嗎?但是,您怎麼老不說話呢?」
「不用費心,我自己來。」他十分動聽地說道,就是說,他已經完全注意到我是絕不會給他拾手提包的了,於是他好像搶在我前面似的,把包拾了起來,再一次向我點了點頭,便繼續走自己的路,把我像個傻瓜似的留在了原地。這與我親自拾起來並沒有什麼兩樣。大約有五分鐘,我認為自己受了一輩子也洗不清的奇恥大辱,但是走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家的門口時,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我覺得這次不期而遇是那麼逗樂,因此我立刻決定把這事告訴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讓他開懷一笑,我決定甚至惟妙惟肖地把整個故事表演給他看。
「難道就沒有辦法死而不疼嗎?」
「難道就沒有根本不相信地獄的無神論者嗎?」
「但是這人不是因為製造假鈔給抓起來了嗎?」
「他知道什麼?」
「真是胡說八道!」工程師滿臉通紅,不客氣地反駁道,「利普京,您怎麼總是添油加醋呢!我根本沒有見過沙托夫的妻子;只有一次,遠遠地瞅了一眼,根本談不上很熟……沙托夫我認識。您幹嗎要添油加醋地把不同的兩件事混在一起呢?」
「幹嗎把我的畫像掛在您的短劍下面呢?您這裏幹嗎掛這麼多短劍和馬刀呢?」
她坐到沙發上,打量著房間。
利普京一進來,他那神態就似乎在說,儘管有種種禁令,但是這一回他卻有進屋的特權。他隨身帶來一位不認識的先生,想必是從外地來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神情發獃,目光茫然,利普京為了回答他的這一目光和神態,立刻大聲說道:
「別信,別信他的!大概什麼人弄錯了,列比亞德金又喝醉了酒……」工程師叫道,激動得難以形容,「一切都會弄清楚的,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認為這是下流……夠了,夠了!」
他皺緊雙眉。
「任何人都沒法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又漲紅了臉說道,「只有當一個人把生與死都置之度外的時候,才能得到完全的自由。這才是一切的目的。」
我第一次聽到他的這一自供狀,而且還說得這樣斬釘截鐵。不瞞你們說,當時我真想笑。但真要這樣,我就不對了。
「不,我不過隨便問問,您接著說吧。」
她站起身來,兩手捧著畫像照了照鏡子。
但是我故意默不做聲。我甚至做出一副樣子,既不想用否定的回答來惹他生氣,但是又沒法肯定地回答他。在這整個怒氣沖沖的問話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傷害了我,倒不是傷害了我個人,噢,不是的!但是……我以後再解釋吧。
「阿列克謝·尼雷奇會把他扶起來的。您知道我剛才從他那裡打聽到什麼了嗎?」他氣喘吁吁、嘮嘮叨叨地說道,「那首歪詩您聽見了?瞧,他把他剛才那首詩《獻給騎在馬上的大美人兒》裝進了信封,明天要寄給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而且還在底下籤上了自己的尊姓大名。這人有意思吧!」
他停下來片刻,帶著一種既可憐又惘然的微笑——帶著一種既感到羞恥又感到完全絕望,同時好像又很興奮,興奮得讓人感到奇怪的微笑,對我悄聲道:
「請您轉告他,讓他明天中午十二點來。太好了!謝謝您。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準備好了嗎?」
「他說的是實話,我是在寫。不過這反正一樣。」
「這樣骯髒,這樣……下流的想法,居然會出現在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光輝的頭腦里,出現在您善良的心田裡,而且……還在利普京說這番話之前!」
「難道我說得不地道?我不知道。不,並不是因為在國外。我一輩子都這麼說話……我無所謂。」
「她是否激動,我管不著!」他發狂般叫道,以此來回答我的疑惑的目光。「Je m'en fiche!她有精神為卡爾馬津諾夫激動,可是卻不肯答覆我的信!瞧,這就是她昨天退還給我的那封信,連信都沒有拆,現在就放在這桌上,壓在《L'homme qui rit》那本書底下。她為尼古連卡傷心欲絕,這關我什麼事!Je m'en fiche et je proclame ma liberté.Au diahle le Karmazinoff!Au diable la Lembke!我把花瓶藏到外屋去了,把特尼爾斯的畫則藏進了五斗櫃,我要求她馬上接見我。聽見了嗎:我要求。我也裁了一小片紙,用鉛筆寫了幾個字,沒有加封,就讓納斯塔西婭給她送去了,現在我正在等她的回信。我要達里婭·帕夫洛芙娜面向蒼天親口向我宣布,或者起碼必須當著您的面宣布。Vous me seconderez, n'est ce pas, comme ami et témoin.我不想臉紅,我不願意撒謊,我不要有秘密,我不允許在這件事上有秘密!讓她向我承認一切,開誠布公,老老實實,光明正大,到那時候……到那時候,我也許會以我的堅貞不屈使整整一代人感嘆不已……請問閣下,我是不是個卑鄙小人?」最後他突然問道,威嚴地看著我,倒像我認為他是卑鄙小人似的。
我沒有拒絕。那老婆子很快就拿來了茶,也就是很快拿來了一隻很大的熱水壺、一隻泡滿茶的小茶壺,兩隻很大的石頭茶杯,茶杯上畫滿了粗劣的圖畫,一個麵包圈和滿滿一盤敲碎了的糖塊。
「您這麼認為?」他有點驚奇地微微一笑,「為什麼?不,我……我也不知道,」他突然慌亂起來,「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樣,但是我覺得像別人那樣我read.99csw.com做不到。別人能夠想一件事,接著又馬上想另一件事。想另一件事我做不到。我畢生都在想一件事。上帝折磨了我一輩子。」最後他以一種令人吃驚的衝動說道。
「他不是瘋子,但這都是些目光短淺的人。」他無精打采地,彷彿不情願似的懶洋洋地說道。「Ces gens-là supposent la nature et la société humaine autres que Dieu ne les a faites et qu'elles ne sont réelement.有人愛跟他們眉來眼去,但起碼不是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當時我在彼得堡見到過這種人,avec cette chère amie(噢,當時我常常氣她)!我不僅不怕他們謾罵,甚至也不怕他們誇獎。甚至現在我也不怕,mais parlons d'autre chose……我大概做了不少可怕的事;您想想,昨天我給達里婭·帕夫洛芙娜送去了一封信……為了這事我正在狠狠地詛咒自己!」
他閉上了嘴;他累了,越說越亂,他坐著,低垂著頭,用疲憊的眼神一動不動地望著地面。我利用這間隙告訴他我到菲利波夫公寓去的情況,同時我又不客氣和冷冰冰地說了說我的意見,我認為列比亞德金的妹妹(我沒有見到她)從前的確可能是Nicolas的一件犧牲品,正如利普京所說,這事發生在他生活中那段謎一般的時期,因此很可能,列比亞德金因為什麼緣故常常收到Nicolas寄給他的錢,但是也就這些了。至於有關達里婭·帕夫洛芙娜的那些流言蜚語,統統是胡說八道,都是那個混蛋利普京生拉硬拽地編造出來的,起碼阿列克謝·尼雷奇是這麼熱烈地肯定的,而對於他的話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心不在焉地、好像與他無關似的聽完了我的這段說明。我還順便提到了我跟基里洛夫的談話,又補充說基里洛夫可能是個瘋子。
「這都是因為他今天悶悶不樂,」利普京忽然插|進來說道,這時他已完全走出房間,可以說只是順便提到,「方才他因為列比亞德金大尉妹妹的事跟大尉吵了一架。列比亞德金大尉每天都要用馬鞭抽他的漂亮的瘋妹妹,早晚各一次,用真正的哥薩克馬鞭。因此阿列克謝·尼雷奇只好在同一座公寓里另租一套廂房,以免介入。好了,您哪,再見。」
「這首詩題為《獻給騎在馬上的大美人兒》。」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兩人爭吵。兩人都不打自招,主要是不客氣地互相揭底。我不由得想道,利普京所以把阿列克謝·尼雷奇帶來見我們,其目的就是為了通過第三者把他卷進他所需要的談話中來,這是他愛用的一貫手法。
「您也認識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問。
他用左手拿著一個很小的口袋,這時突然掉到地上。然而,這並不是口袋,好像是一個什麼匣子,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一個小型的公文包,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一個小小的手提包,就像那種老式的坤包似的,然而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我只知道,我似乎衝過去想把它拾起來。
工程師聽著,臉上掛著不屑一顧的蒼白的微笑。大家沉默了約有半分鐘。「這一切都是愚蠢的,利普京。」基里洛夫先生終於帶著某種自尊感說道。「如果說我無意中跟您說了幾點,而您接受了我的看法,那隻能隨您便。但是您沒有權利隨便宣揚,因為我還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我不屑於說……如果我有自己的信念,我自己明白就行了……而您這樣做是愚蠢的。有些問題已經無話可說,我就不去討論了。我最討厭討論來討論去的。我從來不願空談。」
假如他終於今天枉駕來訪,請您一句話也不要提到我,也不要作任何暗示。不要說起我,也不要提到我。
今天的最後一張字條是: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沉思中站了片刻,彷彿視而不見地看了看我,拿起自己的禮帽和手杖,悄悄地走出了房間。我仍舊像方才那樣跟著他。走出大門時,他發現我陪著他,就說:
「打妹妹?打有病的妹妹?用馬鞭?」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簡直叫了起來,倒像他自己突然挨了一記馬鞭似的,「打什麼妹妹?哪個列比亞德金?」
「……到塵世和人發生脫胎換骨的變化。人將成為神,併發生脫胎換骨的變化。世界要變,事情要變,人的思想和種種感情也要變。足下高見:那時候人會發生脫胎換骨的變化嗎?」
「他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利普京的尖嗓子在一旁叫道,「他是Г-夫先生,是個受過正規教育、與最上流人士都有交往的年輕人。」
「Dieu!Dieu!」他歡呼道,「Enfin une minute de bonheur!」還沒過去十分鐘,她就在她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的陪同下,如約光臨。

「您幹嗎要多嘴多舌呢,利普京,這是愚蠢的,幹嗎呢?」阿列克謝·尼雷奇立刻轉過身去。
「您倒是怎麼啦!」她驚奇地叫起來。「啊,原來是真的,他們瞞著我們!我簡直不敢相信。把達莎也藏了起來。方才,阿姨不讓我們去看達莎,說她頭疼。」
「很多。如果不是成見作祟,還可能更多,非常多;我要說的就這些。」
「您輸了!」利普京哈哈大笑,「他愛上了她,要知道,這是由恨開始的。起先,他對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恨之入骨,就因為她愛騎馬,差點沒在大街上大聲罵她;但還是罵了!還在前天,她騎馬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就罵了她,幸虧她沒聽見,可是突然,今天卻寫了一首詩。您可知道,他還想冒險去求婚呢?他是認真的,非常認真!」
「我知道,知道,」她說,「能夠認識您非常高興。媽媽也聽說過您的許多事。您也跟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認識一下,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關於您,我已經形成了一個可笑的想法:您不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心腹嗎?」
「難道您以為,」他又以一種病態的、高傲的神態開口道,一面從頭到腳打量著我,「難道您能夠設想,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自己身上就找不到足夠的精神力量拿起我的盒子(我的討飯盒)!把它扛在我的瘦弱的雙肩上,走出大門,並從這兒一去不回嗎(如果我的人格和獨立不羈的偉大原則要求我這樣做的話)?斯捷潘·韋爾霍文斯基已經不是第一次用自己的堅貞不屈來對抗這霸道,即使這是一個瘋女人的霸道也罷,不過這是世界上可能存在的最氣人、也最殘暴的霸道,儘管您現在似乎竟敢對我說的話微微冷笑,閣下!噢,您不信我能夠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夠的堅貞不屈,既能以一個商人的家庭教師的身份了此殘生,也可以在他人的圍牆下凍餒而死嗎!請您回答,請您立刻回答:您信還是不信?」
敝城不久前風傳卡爾馬津諾夫要來,不用說,我非常想見到他,如果可能的話,能跟他認識認識則更好。我知道,要做到這點只有通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因為他們從前是朋友。可是現在卻不期而遇,突然在一個十字路口遇見了他。我立刻就認出了他;大約三天前,他與省長夫人坐在馬車裡路過的時候,有人曾把他指給我看過。
可這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卻一把抓住他:抓住他的雙肩,使他陡地迴轉身來,把他拽進房間,並讓他坐在椅子上。利普京甚至都害怕了。
他微妙地看了看我。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坐著,在沉思,在苦苦思索。
「我也認識他。」
「如果大家把生死置之度處,那所有的人就會自殺,您說的變化也許就表現在這裏吧。」
「現在我很幸福……」
「但是都不是因為這個,都是帶著恐懼,也不是為了這個。不是為了消滅恐懼。誰能夠做到自殺是為了消滅恐懼,誰就能立刻成為神。」
「我的朋友,我現在完全是單槍匹馬。Enfin, c'est ridicule.您想,那裡的一切也塞滿了秘密。於是她們就迫不及待地跑過來向我問長問短,關於這些鼻子呀,耳朵呀,還有什麼彼得堡的秘密呀,等等。要知道,她倆在這裏才頭一次聽到關於Nicolas四年前在這裏發生的那些故事:『當時您在這裏,您都看見了,他當真是個瘋子嗎?』我真不明白,這想法是打哪兒來的。為什麼普拉斯科維婭巴不得Nicolas是瘋子呢?這女人巴不得,巴不得是這樣!Ce Maurice,或者,他叫什麼來著,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brave homme tout de même,難道為了對他有利,而且這還是她主動從巴黎給cette pauvre amie寫信之後……Enfin,這個普拉斯科維婭,正如cette chère amie叫她那樣,這是個典型,是果戈理筆下的不朽典型科羅博奇卡,不過她是個兇惡的科羅博奇卡,愛惹是生非的科羅博奇卡,而且是無限放大了的科羅博奇卡。」
「我也聽說他這人有點怪。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聽說他懂三國語言,也懂英語,也能做一些文字工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倒有許多工作要讓他做;我需要一名助手,而且越快越好。他肯不肯接受這樣的工作呢?有人向我推薦過他……」
我看完后感到很奇怪,他為這種雞毛蒜皮的事竟這麼激動。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發現,在我看信的工夫,他已經換了領帶,把他一向喜歡的白領帶換成了紅領帶。他的禮帽和手杖也放在桌子上。他本人則臉色蒼白,甚至他的兩隻手也在發抖。
為什麼利普京來了他就完蛋了呢,我不知道,再說他說這話時我也沒有介意;我把一切都歸咎於他的神經。但是他的恐懼畢竟非同一般,因此我決定留心觀察。
「反正一樣。地獄,僅僅是地獄。」

瓦·斯
「按照足下高見,是什麼原因促使人們不敢自殺呢?」我問。
「會來的!我終於……您知道嗎,我已經非常久沒有見到彼得魯沙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到這裏時聲音有點哽咽,「現在我正在等候我那可憐的孩子,對他……噢,我非常對不起他!也就是說,說實在的,我想說,我當時把他留在彼得堡,我……總之,我沒有把他當回事,quelque chose dans ce genre。您知道嗎,這孩子很神經質,很敏感,而且……膽子也小,睡覺的時候,他總要磕頭,對枕頭畫十字,就怕半夜死掉……je m'en souviens enfin,他沒有任何優美的感情,也就是說,他心中沒有一點未來思想的某種高尚的基本萌芽……c'était comme un petit idiot。然而,我自己好像說亂了,對不起,我……您正好碰上我……」
他坐在沙發上猛地轉過了身子,拿起自己的禮帽,然後又放到一邊,又像原來那樣坐了下來,用他那充滿血絲的黑眼睛挑釁般緊盯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怎麼也弄不明白這股無名火是從哪來的。
「是的,我有病,方才我想出去走走,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到這裏打住了,他迅速把禮帽和手杖撂到沙發上,臉都紅了。
「送您一束鮮花;我剛到舍瓦莉埃太太那裡去過,她整個冬天都為過命名日的太太小姐們供應鮮花。請你們彼此認識一下,這位是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我本來想買塊大蛋糕,不買鮮花的,但是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勸我說,這不符合俄國習慣。」
「我……有一次我是說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滿臉通紅,喃喃道,「但是……我不過暗示了一下……j'étais si nerveux et malade et puis……
「噢,上帝,您做得多麼愚蠢啊!」我不由得脫口道。
「請注意在信的末尾關於走形式云云的這句氣話。這個可憐的,可憐的女人,我的這個終身的知交!不瞞您說,這個對於我命運的突如其來的決定使我感到彷彿一種壓抑……不瞞您說,我還一直抱著希望,可現在tout est dit,我知道一切都完了;c'est terrible。噢,要是根本沒有這個星期天,一切都是老樣子:您來看我,我在家等您,該多好啊……」
「我總不能同『別人的罪孽』結婚吧!」
「噢,為什麼不能根本沒有這後天,沒有這個星期天呢!」他突然叫道,但已經處在完全的絕望中,「為什麼不能哪怕就一個星期沒有星期天呢——si le miracle existe上帝從月份牌上取消一個星期天,在他又算得了什麼呢!哪怕就為了給無神論者證明一下自己的威力呢,et que tout Soit dit!噢,我多麼愛她呀!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可是她卻從來不了解我!」
「哪能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利普京彷彿嚇壞了似的嘟囔道,「哪能呢……」
「在這裏,在國外都遇見過。」
他站了起來,露出一副憨厚的樣子,伸出手來,走過去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握別。
「誰?」一個人的聲音吼道,「朋友還是敵人?從實招來!」
「獨臂人又傷心痛哭,
我請他先喝點水;我還沒見過他像今天這樣。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從這個角落跑到那個角落,不停地在屋裡跑來跑去,但是他突然以一種非同尋常的姿勢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您是說懲罰?」
「一個大美人兒騎著馬兒兜風,
「少說廢話,從頭說起!基里洛夫先生,我也請您回來聽聽,求您了!請坐。利普京,您從頭說起,直截了當,簡單明了……不要絲毫支吾其詞!」
「啊,還有一個!」他發現打著燈籠還沒走開的基里洛夫后又大吼一聲,他舉起拳頭,但是又立刻放了下來。
「祝您在敝城萬事如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答道,關切而又不慌不忙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懂,據閣下說,您在國外住了很長時間,為了自己的奮鬥目標,避免與人們來往,因而忘記了俄羅斯,那,當然,您看到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俄羅斯人就不由得感到驚奇,同樣,我們看您亦然。Mais cela passera.只有一點我感到費解:您想給我們修橋,同時又宣布您奉行破壞一切的原則。他們是不會讓您給我們修橋的。」
「想必他對您有很大影響吧。」
可憎的喊叫,可憎的聲音!
「雖然我沒有到過塞瓦斯托波爾,甚至於也不是獨臂,但是多美的韻律!」他把他醉意盎然的臉向我伸過來。
「我什麼也不知道,或者知之甚少,」工程師依舊惱怒地答道,「您為了刺探消息,把列比亞德金灌醉了。您帶我到這裏來,也是為了刺探消息,讓我說出來。可見您是密探!」
「您答應了她的要求,現在她還有什麼可生氣的呢?」我反駁他道。
「敬請原諒,」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明白,這事也許很微妙……」
約摸一年前,我曾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他寫的一篇文章,他自命不凡地自以為具有最淳樸的詩意,同時進行了深刻的心理分析。他描寫一艘輪船在英國海岸的附近海域遇難的情景,他是這事的目擊者,曾親眼目睹救死扶傷和打撈溺水者的情景。這篇文章的全文相當長,廢話連篇,寫它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炫耀自己。字裡行間處處流露出這樣的話:「你們應當欣賞我,你們應當看看我此時此刻的心態。你們何必去欣賞這大海、暴風雨、懸崖峭壁,以及這艘被擊沉的輪船的碎片呢?我不是用我的如椽之筆對這一切作了充分的描寫了嗎。你們何必去看那個用僵硬的手臂抱著死孩子的溺死的女人呢?你們不如看看我,看我怎樣不忍目睹這一情景,掉過頭去不敢看它。我站在那裡,背對著他們;我恐怖得不敢回頭;我眯縫上眼睛——這多麼有意思,不是嗎?」我把我對卡爾馬津諾夫這篇文章的看法告訴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他與我有同感。read.99csw.com
「我現在明白了!」我激動地叫道,「但是您有什麼權利把他倆相提並論呢?」
「快拿走!」她一邊把畫像還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邊叫道,「現在就別掛這裏啦,以後也別掛這裏,我不想看它。」她又在沙發上坐下。「一個生命過去了,開始了第二個生命,後來第二個生命又過去了——開始了第三個生命,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所有的結束都好像被剪刀剪去了似的。您瞧,我講的都是些老掉牙的道理,可是其中有多少真理啊!」
「我不是說可怕,我問的是疼不疼?」
方才的恐懼霎時間又回來了。
「警告我幹什麼?我頭一個大聲疾呼,說他是個腦子十分靈活、舉止十分高雅的人,而且昨天在這一點上我也讓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完全放心了。我對她說:『不過在他的性格上,我不敢擔保。』昨天,列比亞德金也與我持同樣看法,他說:『他吃虧就吃虧在性格上。』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倒好,一個勁地嚷嚷說我造謠和搞密探,可是請注意,正是您自己從我嘴裏把一切都刺探去了,而且還帶著極大的好奇心。倒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昨天直截了當地說到了點子上,她說:『這事也跟您本人有關,所以我才來問您。』敢情,您哪!我曾在大庭廣眾之中親自受到少爺的侮辱而只敢忍氣吞聲,我還能抱有什麼目的!看來,我關心此事也是有緣由的,並不僅僅為了造謠生事。今天他可以跟您握手言歡,可是明天就會無緣無故地翻臉不認人,您對他殷勤款待,可是他只要高興,就可以當著所有仁人君子的面給您一記響亮的耳光。飽暖思淫慾,您哪!這些小蛾子們和勇敢的小公雞們,最感興趣的是女人!這些地主們插上了翅膀,就像古代的阿摩耳神一樣,就像那些人見人愛,攪得女人心煩意亂的畢巧林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是個地地道道的單身漢,您倒會說風涼話,為了少爺就說我造謠生事。假如您娶了親,因為您現在還很英俊瀟洒,娶了位又漂亮又年輕的姑娘,說不定您就會重門深鎖,深溝高壘,以防我們這位太子前來偷香竊玉了。可不是嗎:比如這位Mademoiselle列比亞德金娜,也就是經常挨鞭子的那位小姐,只要她不是瘋子,也不是瘸子,我想,真的,她就會成為我們這位將軍之子縱情聲色的犧牲品,列比亞德金大尉就會因他而(正如他自己所說)受到傷害,有污『他家族的令名』。除非這有違他那高雅的審美感,不過這對他也沒什麼大不了。花開堪摘直須摘,只有他有此雅興。您剛才說我造謠,全城都在敲鑼打鼓,難道這是我嚷嚷出去的,我不過聽在耳朵里,隨聲附和罷了:連隨聲附和也不許嗎,您哪?」

但是這一次使我感到很驚奇,我去找他的時候發現他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誠然,我一進去,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我沖了過來,並開始聽我給他說的故事,但是他的神態卻惘然若失,起初,他分明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麼,但當我剛一提到卡爾馬津諾夫的名字,他就陡地怒容滿面。
如果他沒有在他那個時代盛極一時的廉價的、俏皮的自由思想的話,那他也就不成其為他了,起碼他現在說了一些語義雙關的俏皮話聊以自|慰,但時間不長。
「這不成大木箱了。她真是放大了的科羅博奇卡嗎?」
「噢,現在,您的喊叫嚇唬不了我啦,現在在您面前的已經不是從前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啦;那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已經被埋葬了;enfin, tout est dit.再說您嚷嚷什麼呢?唯一的原因是因為不是您結婚,您也無須戴上某種頭飾。又讓您討厭了是不是?我的可憐的朋友,您不了解女人,而我是專門研究女人的。『如果你想戰勝全世界,首先要戰勝你自己。』這是另一個像您這樣的浪漫主義者,即我的大舅子沙托夫所說的唯一的令人茅塞頓開的話。我很樂意借用他的這句金玉良言。嗬,因此我準備戰勝我自己,先結婚,然而我想征服什麼來代替征服整個世界呢?噢,我的朋友,婚姻——這是任何一個要強的人,任何一個獨立不羈的人精神上的死亡。婚姻生活將會使我一蹶不振,將奪去我為事業服務的精力和勇氣,接著是生兒育女,說不定生下來的還不是我的孩子,不消說,肯定不是我的;一個英明的人是不怕正視真理的……昨天利普京建議我用深溝高壘來防範Nicolas;他真傻,我是說利普京。一個女人足以騙過那隻無所不見的眼睛。Le bon Dieu在創造女人的時候,當然知道他將會陷入怎樣的境地,但是我相信她肯定阻撓過他,硬讓他把她自己創造成現在這樣子,而且……還帶有她現在這樣的本質屬性;要不誰願意給自己白白招來這麼多麻煩呢?我知道,納斯塔西婭也許會生我的氣,說我又犯了自由思想的毛病,但是……Enfin, tout est dit。」
他這樣的做法也多少傷害了我的自尊心。不言而喻,我早就猜透了他的這一主要秘密,早就看穿了一切。根據我當時最深層的看法,說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這一秘密,說穿他這件最關心的事,並不會給他增添任何光彩,因為我還是個年輕人,所以對他的感情的粗俗,以及對他的某些懷疑之事不登大雅之堂不無憤懣之感。我在氣頭上(不瞞諸位,也因為我當心腹都當煩了)指責了他,也許說了些過頭的話。因為我的心太硬,竟逼著他,硬要他向我承認一切,雖然我也知道,有些事硬要他承認,或許還真難於啟齒。他也明白我心裏在想什麼,也就是說,他清楚地看到我看穿了他的心事,甚至對他很生氣,因此他自己也因為我對他很生氣和看穿了他的心事而反過來對我很生氣。也許,我的惱怒是瑣屑的和愚蠢的,但是兩人獨處一室有時對真正的友誼也非常有害。從某種觀點看,他對自己處境的某些方面了解得還是正確的,甚至在某些他認為無需隱瞞的問題上,他對自己處境的判斷還十分透徹。
「您在信上寫什麼了?」
就在這時候,利普京走進了房間。
「我是說到列比亞德金大尉喝醉了酒,嚷嚷得全城都聽見了,唔,這不等於全市場的人都在嚷嚷嗎?我有什麼錯?我只是在朋友們中間表示了一下興趣,因為在這裏我畢竟認為自己是在朋友們中間,您哪,」他以一種清白無辜的神態用眼睛掃視了我們一下,「這時出了一件事,你們想想:是這麼回事,這位大少爺似乎請一位最最高尚的姑娘(可以說吧,這是一位端莊賢淑的孤女,我有幸認識她)從瑞士給列比亞德金大尉捎來三百盧布。可是列比亞德金過不多久就得到一個非常確切的消息,他從誰那兒聽來的,我就不說了,反正也是一位最最高尚的人,由此可見,這人非常可靠,他說,托她捎來的不是三百盧布,而是一千盧布!這樣一來,列比亞德金就嚷嚷開了,這姑娘吃沒了我七百盧布,他差點沒有通過警方想把這錢要回來,起碼他是這樣威脅的,而且敲鑼打鼓地向全城嚷嚷開了……」
「沒有上帝,但神是有的。石頭中並不存在疼痛,但在因石頭而產生的恐懼中卻存在疼痛。上帝就是因怕死而引起的疼痛。誰能戰勝疼痛與恐懼,誰就將成為神。那時候就會出現新生活,那時候就會出現新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時候,歷史就可以分為兩部分:從大猩猩到消滅上帝,以及從消滅上帝到……」
「啊,您也要出門呀!可是人家告訴我,您因工作繁忙身染微恙,杜門不出。」
他跑出了房間。
瓦·斯
「為什麼是胡說呢?」他又望著地面,皺起了眉頭。
「其他女騎手把她圍成一圈;
「它高懸在您的頭頂,而您又確確實實站在它下面,您一定會很害怕,怕它掉下來傷著您。任何第一流的學者,第一流的醫生,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會非常害怕。任何人都知道它不會傷人,可是任何人又非常害怕,怕它掉下來傷人。」
「倒像咱們這兒不可能有壞蛋似的?」利普京忽然齜牙咧嘴地笑道,彷彿用他那賊眉鼠眼在窺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但是,您說誰呢,我聽不懂您的話!」我詫異地問。
「難道我過去是這麼漂亮的孩子?難道這是我的臉?」
「承蒙來訪,不勝感激之至,但是,不瞞您說,我現在……不能……不過,請問,您在何處下榻?」
最後那句話使我吃了一驚。
「跟您?不久前您是那麼文靜地坐著,而且您……不過,這也無所謂……您長得很像我哥哥,很像,非常像,」他又漲紅了臉,說道,「他死了七年了;他是我哥哥,大許多,大很多很多。」
「阿列克謝·尼雷奇跟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很熟,」他憤憤然繼續道,「但是他卻替他掩飾,您哪。至於您剛才問到列比亞德金大尉,那他早在彼得堡的時候就認識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了,比我們大家都早,大概還在五六年前,還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那段鮮為人知(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的生活時代,當時他還根本沒有想到要枉駕光臨敝城,使我們感到蓬蓽生輝。應當肯定,我們這位太子當時在彼得堡擇友不慎,讓自己周圍圍上了這麼一批怪人。大概也就是在那時候,他認識了阿列克謝·尼雷奇。」
「為了懲罰您,下面的事我就什麼也不告訴您了。您不是非常想聽嗎?就說一點吧,這個混賬東西現在已經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尉了,他成了我省的一名地主,而且還是一位相當大的地主,因為日內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把自己的整個莊園和過去的兩百名農奴都賣給他了,上帝作證,我沒騙您!我剛打聽到,不過是從非常可靠的來源打聽到的。好了,您現在就自己去摸索,自己去打聽吧,反正我什麼也不會告訴您了。再見,您哪!」
「Cher ami,我如果不同意,她肯定會非常生氣,大——發——雷——霆!但是畢竟比現在我同意了要緩和些。」
「啊,這不是沙托夫住的那家公寓嗎。」我無意中說道。
「但是,mon cher,別把我徹底壓垮了,也別沖我嚷嚷;我本來就像……就像只蟑螂似的被踩得粉身碎骨了,最後,我認為,這一切都做得十分光明正大。您可以姑且假定,那兒,en Suisse……的確發生過什麼貓膩,或者出現了某種苗頭。我必須先問問他倆的心,以便……enfin,不要妨礙他們兩情相悅,不要成為他倆道路上的絆腳石……我這樣做的動機是絕對光明正大的。」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我,似乎在回想剛才我們講了什麼。
我們全站在房門口。這時候,主客雙方彼此匆匆地、親切地最後話別,接著便圓滿地彼此分手了。
「這事毫無微妙之處,這簡直可恥,我不是沖您嚷嚷,說您『胡說八道』,這話我是沖利普京說的,他添油加醋,幹什麼呀!如果您誤以為我是沖您來的,那就請您原諒。我認識沙托夫,但是他的妻子我根本不認識……根本不認識!」
「啊呀,上帝,跟大家一樣唄。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不,他不愛說話,他什麼話也不說。我會把您的字條交給他的。」
「過來,您快點過來呀!」她大聲而又愉快地叫道,「我十二年沒有見到他了,可是一眼就認出來了,而他……難道您認不出我嗎?」
「好了,現在上您家去!我知道您住哪兒。我馬上,立刻就上您家去。我要先去拜訪您這個犟叔叔,然後把您拽到我家去呆一整天。快走呀,快回去準備歡迎我呀。」
「我敢打賭,是您慫恿他乾的。」
「到貝科夫街?就在這裏,說話就到。」我異常激動地叫了起來,「從這條街一直往前走,然後在第二個拐角處向左拐。」

「因為您有學問,饒了您!伊格納特·列比亞德金是最——有——教養的……
他又避而不答。

「前兒個,她突然派自己的用人來找我:說太太請您明天十二點去。您能想象得到嗎?我撂下手頭的事,于昨天中午準點拉響了門鈴。下人把我徑直帶進了客廳,等了約摸一分鐘——她老人家出來了;她讓我坐下,自己坐在我對面。我坐著,簡直不敢相信;您自己也知道,她從來就不把我放在眼裡!她老人家按照她的一貫作風,並不轉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道:『您記得,四年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因為有病做了幾件讓人感到奇怪的事,使全城人都莫名其妙,直到後來才真相大白。其中有一件牽涉到您本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痊癒后根據我的請求曾去拜訪過您。我也知道,他過去也曾經跟您交談過幾次。請您坦誠地告訴我,您……(說到這裏,她躊躇了一下)——您當時認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怎麼樣……您對他一般是怎麼看的……您能夠對他形成一種什麼看法……現在又是怎麼看的……』
「O!Dieu qui est si grand et si bon!噢,誰能使我的心平靜下來呢!」他叫道,他又走了百十來步,突然停了下來。
「誰也不想活了。」他堅決地說。
「愚蠢,愚蠢,」他甚至急切地介面道,「您從來沒有說過任何比這更聰明的話了,c'était bête, mais que faire, tout est dit。這婚我是結定了,哪怕是跟『別人的罪孽』結婚,但是幹嗎要寫信呢?不是嗎?」
「疼。」
「他對枕頭畫十字,此話當真?」工程師以一種特別的好奇突然問道。
「那又怎麼樣呢?不錯,起先媽媽是聽我的保姆阿廖娜·弗羅洛芙娜說的,而她是您的納斯塔西婭跑來告訴她的。您不是告訴過納斯塔西婭嗎?她說是您親口告訴她的。」
我堅信,您那兒肯定垃圾成堆,屋裡肯定煙霧繚繞,烏煙瘴氣。我將讓瑪麗婭和福穆什卡到您那兒來,他們會在半小時內就收拾好的。他們收拾屋子的時候,您不要在旁邊礙手礙腳,您可以到廚房去坐一會兒。我派人送來一張布哈拉地毯和兩隻中國花瓶,我早就想送給您了,此外,我還送來一幀我的特尼爾斯油畫(供您暫時使用),花瓶可以放在窗台上,至於特尼爾斯的畫,您可以掛在歌德肖像的右上方,那裡比較醒目,每天上午光線也充足。假如他終於大駕光臨,您接待他時要格外客氣,但是要盡量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談談學問什麼的,要儘可能做出一副似乎你們昨天剛剛分手的樣子。關於我則隻字不提。說不定晚上我會到您那裡看看。九_九_藏_書
「現在我只剩了他一個人,一個人了,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他突然舉起手來一拍,彷彿因這個新想法而猛然吃了一驚,「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了,只有我那可憐的孩子才能救我了——噢,他為什麼還不來呢!噢,我的兒子,噢,我的彼得魯沙……雖說我不配做你爸,叫我老虎倒更恰當些,但是……laissez moi, mon ami,我想躺一會兒,以便集中思想。我太累啦,太累啦,何況您,我想,也該去睡覺啦,voyez vous,十二點啦……」
「En Dieu?En Dieu, qui est là-haut et qui est si grand et si bon?瞧,您講的課我全都會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想當年,他教我要信仰en Dieu;qui est si grandet si boi!記得嗎,您曾經給我們講過哥倫布怎樣發現了美洲,大家怎樣高呼:『陸地,陸地!』保姆阿廖娜·弗羅洛芙娜說,從此以後,我夜裡就說夢話,在夢裡高呼:『陸地,陸地!』記得嗎,您還給我講過哈姆雷特王子的故事?您還記得您怎樣給我描述把那些可憐的移民從歐洲送到美洲去的情形嗎?而且說得都不對,後來我才知道了一切,是怎麼把他們送去的,但是,他當時編得多好聽呀,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幾乎比真的還好聽!您幹嗎這樣看著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他是整個地球上最好和最忠實的人,您一定要像喜歡我一樣喜歡他!Il fait tout ce que je veux。但是,親愛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既然您站在當街高呼:誰能使您的心平靜下來,可見您又遭到了不幸,是不是?是不是很不幸,是這樣嗎?是不是這樣?」
「全城都在嚷嚷?全城人都在嚷嚷什麼啦?」
「不久前?不久前是可笑的,」他微笑著回答道,「我不喜歡罵人,也從來不笑。」他又悶悶不樂地加了一句。
我深信我並沒有把它拾起來,但是我做了要去拾的第一個動作,則是無可爭議的;我已經無法掩飾我做的這一動作了,我像個傻瓜似的漲紅了臉。這滑頭立刻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能看到的東西,他都看到了。
「最重要了。有兩類人:一類人自殺是因為悲傷過度,或者是因為惱怒,或者是因為瘋狂,或者是死了拉倒,反正一樣……這類人起意自殺很突然。這類人很少想到疼,而是突然自殺。可是還有一類人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們就想得多了。」
「但是……但是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啊,我的上帝,我根本不是說這個……不過話又說回來,關於壞蛋云云,我完全同意足下高見。但是接下去,接下去您想說明什麼呢?您想用這話說明什麼呢……您肯定想用這話來說明什麼!」
「我和沙托夫很熟,」我說,「如果您委託我轉告他的話,我可以立刻去找他。」
「自殺的人何止千千萬。」
「我也願意相信這是瞎掰,我聽到后十分痛惜,因為,隨便你們怎麼說,首先,這位最最高尚的姑娘被卷進了這七百盧布的不白之冤,其次她被牽連進了跟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有一種明顯的曖昧關係。要知道,這位大少爺要玷污一位最高尚的姑娘的名聲或者要使別人的妻子身敗名裂,又何足掛齒呢,您哪?就像當年我家出了那件緋聞一樣。只要他們能碰到一位充滿捨己為人思想的人,他們就會迫使這人用自己的清白名聲來掩蓋別人的罪孽。就如我當年不得不忍氣吞聲一樣;我是說我自己,您哪……」
「您倒是怎麼啦?我也跟您一起走!」利普京顯得很驚慌,跳起來,緊隨阿列克謝·尼雷奇之後跑了出去。
列比亞德金大尉,身高約二俄尺十俄寸,胖胖大大,滿臉橫肉,頭髮拳曲,面孔通紅,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地站在我面前,連說話都很吃力。話又說回來,從前我從遠處也曾見過他。
「馬車?離這裏最近的出租馬車……就停在大教堂旁邊,那裡一向有車。」於是我差點沒有轉彎跑去替他叫出租馬車。我疑心,他希望我做的正是這事。不用說,我立刻醒悟了,停住了腳步,但是他十分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動作,注視著我,臉上始終掛著那同樣的、可憎的微笑。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我永遠忘不了的事。
「什麼——?」我停下了腳步,叫了起來。
「是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是您呀?是您呀?」傳來了一聲清脆、歡快、年輕的聲音,倒像在我們身旁響起了一串銀鈴聲。
「目的?那時候,恐怕誰也不想活了?」
「我不知道這事會使您這麼震驚,早知道的話,我根本不會提這個頭,您哪……我還以為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把什麼都告訴您了,您什麼都知道了呢!」
「別說啦,別跟我提他啦!」他幾乎發狂似的叫道,「您瞧,您瞧呀,您讀讀這便條!讀讀這便條!」
「就這麼離開了……他自己會來的。」基里洛夫先生又急忙支吾其詞。他似乎有一肚子氣。
這時他摔倒了,因為我從他的手裡使勁掙脫了出來,沿著街道飛奔而去。利普京死皮賴臉地緊跟著我。
「那麼,依您之見,那個上帝還是有的啰?」
「我也完全不了解俄國人民,而且……根本沒有時間研究!」工程師又斷然道,他在沙發上又使勁扭了一下身子。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話說了一半也突然中斷了。
他打著燈籠把我送到大門口,以便我走後鎖門。「不用說,是個瘋子。」我在心裏認定。可是我在大門口又遇見了一個人。
「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我總覺得有點憂傷呢,您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您猜是為什麼?我一輩子都在想,當我看到您,回想起一切的時候,天知道我會多高興,可是現在我似乎根本高興不起來,儘管我很愛您……啊,上帝,他這兒還掛著我的畫像呢!快拿過來給我看看,我想起來了,我想起這張畫來了!」
利普京分明很得意。
「不過,這話您就說過頭了,Г-夫先生,該不是您害怕這個情敵,您那小心眼兒猛地怦怦跳了吧——啊?」
「我根本不是為了做bienfait,因為我的確需要一名助手。」
「我才沒請他喝酒呢,再說他的所有秘密也不值喝酒的錢,他的那些秘密對於我一文不值,不知道對於你們怎麼樣。相反,他倒捨得花錢,十二天前他向我借了十五個戈比,這是他請我喝香檳,而不是我請他。但是您倒是給我提了個醒,如果有必要,我一定把他灌醉,以便打聽秘密,說不定還真能打聽出……你們的所有那些小秘密,您哪。」利普京惡狠狠地反唇相譏。
他拉開抽屜,把用鉛筆匆匆寫成的三張不大的紙摔到桌上,都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手筆。第一張字條是前天寫的,第二張是昨天寫的,而最後一張則是今天送過來的,就在一小時前;內容很空洞,全是說卡爾馬津諾夫,但暴露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由於擔心卡爾馬津諾夫會忘記前來拜會她而流露出來的那種瑣屑而又充滿虛榮的激動。請看前天寫的(也可能是大前天,也許是大大前天)第一張字條:
「我不同意這樣的觀點;毫無疑問,這裏我們三個人肯定會保守秘密,但是我怕的是您這第四個人,什麼事我都信不過您!」
「沙托夫?他是達里婭·帕夫洛芙娜的哥哥……」
「我對您真感到驚奇,利普京,您簡直無孔不入,只要哪兒鬧這種烏七八糟的事,您准在那兒呼風喚雨地搗亂!」我惡狠狠地說道。
「沒錯,就是那家公寓,」利普京叫道,「不過沙托夫住在上面的頂樓,他住在樓下列比亞德金大尉家。他也認識沙托夫和沙托夫的夫人。在國外,他跟她常常見面,很熟。」
「請問,我怎麼才能抄近路到貝科夫街去呢?」
「從馬上向我莞爾而笑,
「您瘋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嘀咕道,彷彿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利普京,您心裏很清楚,您到這裏來就為了告訴我這類卑鄙下流的事,以及……比這更惡劣的事!」
「怎麼不敢?難道自殺的事還少嗎?」
他們走了。不用說,我立刻跑去找沙托夫。
工程師無精打采地坐在那兒,既彆扭又不耐煩地聽著他倆說話。我似乎覺得他正在對什麼事情生氣。
「您說這話怎麼不害臊!」我忍不住叫道。
「那,為什麼列比亞德金知道呢?」
「可是我覺得奇怪,不久前您是那麼愛激動,而現在又是那麼平靜,雖然您的話說得很熱烈。」
「關於腦袋云云,是他讀了一本書,自己想出來的,他先告訴我,但是又沒有看懂,而我只是在尋找人們不敢自殺的原因,就這樣。這反正一樣。」
「關於這個,您還是問問阿列克謝·尼雷奇,也就是剛才在這裏罵我是密探的那主兒吧。我是密探,竟連我也不知道,而阿列克謝·尼雷奇卻知道全部底細,可是一聲不吭,您哪。」
「我帶來一位客人,一位特殊的客人!我冒昧前來破壞了您的幽靜的生活。這位是基里洛夫先生,一位十分傑出的建築工程師。主要是因為他認識令郎,認識十分可敬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他倆很要好,令郎還托他辦一件事。他剛剛光臨本地。」
「要知道,您自己就是那個最最高尚的人,就是您以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名義向列比亞德金證實,給他捎來的不是三百盧布,而是一千盧布。這可是那大尉喝醉了酒親口告訴我的。」
「他正在研究,正在研究。」利普京介面道,「他已經開始研究了,而且正在寫一篇饒有興趣的文章,論述俄羅斯的自殺現象日益增多的原因,以及一般導致社會上自殺現象日益蔓延或日益減少的原因。他已經取得了驚人的成果。」
「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呢,您哪?我關心此事勝過所有的人,因為與我有切身的利害關係,要知道,她答應要對我永遠感恩不盡!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想要告訴你們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可以說吧,較之一般的怪事,更多的是一種心理。昨天晚上,我還處於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家談話的影響下(你們自己想象得出,對我產生了多大影響),我拐彎抹角地向阿列克謝·尼雷奇提了一個問題,我說:過去,您還在國外和在彼得堡的時候就認識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我說:您認為他的智力和才能怎樣?他按照他的一貫作風,回答得很簡練,他說他是個思想敏銳、見解正常的人。我又問他,如許年來,您就沒有發現他思想上出現某種偏差,或者想法上出現什麼特別的轉變,或者,彷彿是,可以說吧,某種神經錯亂?總而言之,我重複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本人提出的問題。試想:阿列克謝·尼雷奇突然陷入了沉思,而且還像現在一樣雙眉深鎖,他說:『是的,有時候我也覺得他有點古怪。』在此,請您注意,既然阿列克謝·尼雷奇也覺得他有點古怪,那實際上又會怎樣呢,啊?」
「難道還有深思熟慮后才自殺的?」
「地獄。」
「我愛喝茶,」他說,「在半夜,喝很多,走來走去和喝茶,一直到天亮。在國外,半夜喝茶不方便。」
「不,請注意,請注意,」利普京介面道,彷彿沒聽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話似的,「一個像她這樣的人,以她這麼高的地位,向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提出這樣的問題,還不惜降貴紆尊,親自求我保密,由此可見,她心中的激動和不安有何等強烈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您哪?她是不是聽到什麼關於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出人意料的消息了呢?」
「這反正一樣。騙局將被粉碎。任何一個想要得到最大自由的人,他就應該敢於自殺。誰敢自殺,誰就能識破這騙局的奧秘。此外就再不會有自由了;這就是一切,此外一無所有。誰敢自殺,誰就是神。現在任何人都能做到既沒有上帝也沒有一切。可是沒有一個人這樣做過,一次也沒有。」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歇斯底里、迫不及待地等我回來。他回來已經差不多一小時了。我碰到他的時候他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起碼頭五分鐘我以為他喝醉了酒。唉,拜訪德羅茲多娃家把他的思路給徹底弄亂了。
「試想,」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來,「試想有一塊巨石,跟一座大廈那麼大;它高懸在您的頭頂,而您站在它下面;假如它掉下來落到您身上,落到您頭上——您感到疼嗎?」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問,為什麼您的俄國話講得並不很地道?難道在國外住了五年,不會說俄國話了?」
「列比亞德金?啊,就是那個退伍大尉呀,過去他只自稱上尉……」
「我就喜歡跟上流人士有交往、受過——正規……那麼說很——很有——學問啰……鄙人是退伍大尉伊格納特·列比亞德金,願為社會各界和朋友們效勞……只要講義氣,哪怕是混賬東西!」
我去的時候,沙托夫不在家;我過了兩小時又去——還不在家。最後,已經七點多了,我又去找他,希望能夠碰到他,或者給他留張條,又沒有碰到。他的住處鎖上了門,而他是獨身,也沒僱用人。我想不如下樓去找一下列比亞德金大尉,問問沙托夫上哪了,但是樓下也鎖了門,屋裡既沒有聲音,也沒有亮光,像間空屋子似的。因為不久前聽到的那些故事,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走過列比亞德金家的門口。最後,我決定明天早點來。再說對留條,說實在的,我也不敢抱很大希望;沙托夫這人很固執,也很靦腆,他可能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我一面詛咒自己運氣不佳,一面走出大門,突然碰到了基里洛夫先生;他正走進公寓,先認出了我。因為他主動向我問長問短,所以我就扼要地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並且說我想給沙托夫留張條。
「我造謠!該不是密探吧?您倒好,阿列克謝·尼雷奇把自己擺脫個一乾二淨,倒來批評別人。我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是不會相信的,可不是嗎,好像,列比亞德金大尉,可不是嗎,看上去很蠢……我都不好意思說他有多蠢了,有這麼一個俄國比喻可以表明蠢到什麼程度;可是他也認為他受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欺侮,雖然他十分崇拜他的機智和聰明,他說:『這個人讓我吃驚:一條絕頂聰明的毒蛇(這是他的原話)。』於是我就問他(我依舊在昨天的影響下,而且是在跟阿列克謝·尼雷奇談話之後),我說,怎麼樣,大尉,就您個人而言,您是怎麼看的:您說的那條絕頂聰明的毒蛇是不是神經錯亂了?您信不信,倒像我未經他允許,從他背後猛地抽了他一鞭似的,他簡直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是的』,他說……『是的,不過這不會影響……』影響什麼?他沒有明說;接著他就可憐巴巴地沉思起來,想啊想啊,想得連那點醉意也想沒了。當時我倆正在菲利波夫飯館里喝酒,您哪。直到過了半小時,他才用拳頭猛擊了一下桌子,說道:『是的,說不定神經錯亂了,不過這不會影響……』影響什麼他沒有明說。當然,我現在只是揀要緊的話告訴您,但是他的想法是清楚的;不管您問誰,誰的想法都一樣,雖說過去誰也沒有想過這問題,大家都說:『是的,神經錯亂;人很聰明,但是神經錯亂了也說不定。』」
「爆炸在伊格納特的心坎。
「因為心腹不在身邊。納斯塔西婭又恰好來了——這就夠了!而她認識全城的長舌婦!哎呀,何苦呢,有什麼了不起呢;就讓大家知道好了,甚至更好。您要快點到我們家來,我們吃飯早……對了,我倒忘了,」她又坐下來,「我說,沙托夫是怎樣一個人?」
「這反正一樣,」他以一種平靜的自豪感,幾乎帶著一種輕蔑低聲回答道,「我感到很遺憾,您似乎在笑。」過了半分鐘,他又加了一句。
「難道您這麼以為?」
「這是利普京,我完蛋了!」他抓住我的胳臂,悄聲道。
「疼?難道在這種情況下……這很重要嗎?」
「他跟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也認識,您哪。」
「啊,對了,您可以做……l'accident的見證。Vous m'accompagnerez, n'estce pas?
「我懂,我懂,假如我堅持原來的看法,那也只是因為我很愛我們這個可憐的朋友,notre irascible ami而且對他一直很關心……依我看,這人思想轉變得太快了,他過去的思想也許太稚嫩了點兒,但畢竟還是正確的。現在他正在聲嘶力竭地大談notre sainte Russi的各種事情,因而使我早就把他這種機體上的變化(舍此,我不願有別的稱呼)歸因於某種劇烈的家庭糾葛,說穿了,即他那失敗的婚姻。我把我的可憐的俄羅斯研究透了,可以說了如指掌,我把我的整個一生都獻給了俄國人民,因此我敢向您保證,他不了解俄國人民,此外……」九-九-藏-書
「您根本沒有權利這樣說,」他憤怒地嘟囔道,「我根本沒有寫文章。我決不會做這種蠢事。我只是推心置腹地隨便問問您而已,完全是無意的。這跟寫文章根本不搭界;我從不發表文章,您沒有權利……」
利普京攤開雙手,好像被人玷污了清白。
「我想,您喝點茶吧,」他說,「我買了茶葉。想喝點嗎?」
「什麼?您說什麼……啊呀,見鬼!」吃了一驚的基里洛夫驚呼道,突然又開心而又豪爽地哈哈大笑起來。霎時間他的面部表情變得非常孩子氣,我覺得,這倒與他很般配。利普京由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了這句一語破的的話而高興得直搓手。可我仍舊暗自感到納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幹嗎要這麼害怕利普京呢?他為什麼一聽見他來了要驚呼「我完蛋了」呢?
「一位貴族出身的千金。
「噢,他一定肯的,et vous fairez un bienfait……

「這都是小事,您哪……就是說,這大尉當時離開咱們,八成不是因為假鈔票:他離開咱們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尋找他妹妹,而他妹妹似乎躲著他,不知躲哪兒了;可現在把她找回來了,這就是全部故事。您幹嗎好像挺害怕似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過這話我都是從他醉后的嘮叨中聽來的,酒醒的時候,對這些事他可絕口不提。他這人脾氣大,可以說吧,彷彿具有一種軍人的審美感,不過趣味惡劣。而這妹妹不僅是瘋子,而且是瘸子。她好像被什麼人勾引了,玷污了,因此多年來列比亞德金每年都好像要從這個勾引者身上收取若干損失費,以補償他的令名受到的損害,起碼他喝醉酒以後就是這麼說的——我看,這不過是他喝醉酒以後的胡言亂語罷了,您哪。簡直是吹牛。再說吹牛不花錢,這樣做便宜得多。至於說他手裡有一大筆錢,這倒完全不假;一個半星期前他還光著腳丫子走路,可現在,我親眼看見了,手裡有好幾百。他妹妹每天都要犯病,不住地尖叫,於是他就用馬鞭『收拾』她。他說,必須讓女人尊敬你。我不明白的只是沙托夫住在他們樓上怎麼會相安無事。阿列克謝·尼雷奇跟他們一共才住了三天,而且還在彼得堡就跟他們認識,可現在因為被他們吵得不得安生只好另外租了一套廂房。」
「C'est un pense-creux d'ici. C'est le meilleur et le plus irascible homme du monde……
「她說到這裏又躊躇不決地打住了,等了甚至足足一分鐘,她突然漲紅了臉。我嚇壞了。接著她又用一種倒不能說是感人至深的(這樣說對她不合適),而是用一種使人印象非常深刻的腔調開口道:
我剛要抬腿跨過大門上的高門檻時,突然,不知道誰的有力的手一把揪住了我的胸部。

「您又舊事重提了!」
「我……我已經非常久沒有看見彼得魯沙了,而且……我越來越認為自己不配做他的父親……c'est le mot;我……您怎麼離開他了呢?」
「這可是個壞蛋呀!」
這幅小型的、畫得非常好的麗莎十二歲時的水彩畫像,是德羅茲多夫夫婦還在九年前由彼得堡寄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從那時起,這幅畫像就一直掛在他的牆上。
過去了大約一周,事情開始有了一點進展。
「這樣想是卑鄙的,也完全是個騙局!」他的眼睛閃出了光。「生活是痛苦,生活是恐懼,人是不幸的。現在一切都是痛苦和恐懼。現在人之所以愛生活,就因為他們喜歡痛苦和恐懼。而且他們也這麼做了。現在人們是為痛苦和恐懼才活著的,這完全是騙局。現在的人還不是將來的人。將會出現新的人,幸福而又自豪的人。誰能把生與死置之度外,誰就將成為新人。誰能戰勝痛苦與恐懼,誰就將成為神。而那個上帝還成不了神。」
這是一個樣子古板的老頭,小矮個兒,然而年齡不會超過五十五歲,臉蛋相當紅潤,頭髮濃密,白髮蒼蒼,一綹綹鬈髮從圓筒禮帽里露出來,拳曲在他那乾乾淨淨的、呈粉紅色的小耳朵旁。他那乾乾淨淨的臉蛋並不十分漂亮,他的嘴唇很薄,很長,似乎能說會道,鼻子肉巍巍的,一雙小眼睛,目光銳利,很聰明。他的穿戴很古舊,披著一件斗篷,在這樣的季節,披著這樣的斗篷,也許只有在瑞士或者義大利北部的什麼地方才會有人這樣穿戴。但是起碼他衣服上的所有小物件:領扣、袖扣、系在一根又黑又細的帶子上的玳瑁邊的單目眼鏡,以及寶石戒指,等等,則肯定與毫無瑕疵的風度翩翩的紳士一模一樣。我敢肯定,夏天,他一定是穿帶色的鞋面布做的布鞋,一側還綴有用珠母做的鞋扣。當我們碰面后,他在街的拐角處停了下來,注意地向四周張望。他發現我正在好奇地看著他,於是他就用甜蜜的雖然尖得有點刺耳的聲音問我道:
「利普京在不久前說的所有那些無恥下流的話,所有那些流言蜚語,把您給弄糊塗了。」
我就等著他說這句話。在經過了整整一周的閃爍其詞和裝模作樣以後,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藏在心底的、一直瞞著我的話。我按捺不住,簡直生氣極了。
「您根本不是這麼想的!開始吧,跟您說,倒是開始呀!」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抓住她向他伸過來的那隻手,恭恭敬敬地吻了吻。他好像祈求似的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瓦·斯
「啊,請原諒,我用詞不當;一點不可笑,我隨便說說而已……」她也漲紅了臉,覺得不好意思。「話又說回來,您是一個非常好的人,這有什麼可害臊的呢?好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咱們該走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半小時后您就必須到我們家去。上帝,我們有多少話要說呀!現在我已經成了您的心腹了,我們要談論一切,無話不談,您明白嗎?」
「噢,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什麼都知道,在他面前不用不好意思!」
這位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是位炮兵大尉,年約三十三四,是位身材很高大的先生,儀容俊秀,相貌端莊,一眼看去甚至有點嚴厲,儘管他非常善良,脾氣也十分隨和,這是任何人幾乎從認識他的第一分鐘起就會感覺到的。然而他沉默寡言,看去很冷靜,並不死乞白賴地要跟人家做朋友。後來敝城有許多人說他智商不高,這樣說就有欠公道了。
「燃燒的愛情像顆手榴彈,
這一刻正該詛咒:我似乎怕兮兮的,態度有點低三下四!這一切他剎那間都注意到了,當然立刻明白了一切,就是說,他明白了我知道他是何許人,我讀過他的書,而且從小就崇拜他,現在我怕兮兮的,態度有點低三下四。他微微一笑,再一次向我點了點頭,然後就照我指點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去。我不知道我幹嗎要跟著他往回走,不知道我幹嗎要在他身邊緊跑慢趕地跑了十步。他突然又停了下來。
「也許,您這樣做非常好。」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忍不住說道。
「您……我……」現在他高興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喃喃道,「我剛才曾高呼:『誰能使我的心平靜下來!』就傳來了您的聲音……我認為這是個奇迹,et je commence à croire。」
「也許,您跟我在一起覺得無聊,Г-夫(這是我的姓氏),因此您希望最好能……跟我根本斷絕來往,是不是?」他問道,還是用那種蒼白的平靜的聲調,這通常是突然爆發、大動肝火的前奏。我嚇得跳了起來;就在這當口,納斯塔西婭進來了,她默默地遞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張紙條,上面用鉛筆寫了幾個字。他瞅了一眼就扔給了我。紙條上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筆跡,一共才四個字:「在家靜候。」
他沒有做聲。
我沒有做聲,但是他這些話暗示了許多問題。這以後,我們有整整五天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利普京;我很清楚,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於他居然在我面前暴露了這樣的懷疑並且脫口說了出來,感到非常懊惱。
「把您的留條先裝在信封里封好,再在信封上寫上姓名。」
「是的,您愛半夜喝茶,但每天夜裡您過得並不愉快。」我站起來,拿起了帽子。
已經過了一周,可是他仍舊不知道他算不算未婚夫,而且不管他怎麼打聽,都打聽不出這事的確切消息。他還沒有跟未婚妻見過面,甚至都不知道她算不算他的未婚妻;他甚至不知道這一切當中是否有一點嚴肅的並非兒戲的成分!不知道為什麼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堅決不讓他去看她。他起先寫給她許多信,對其中的一封她的答覆是請他暫時不要跟她有任何來往,因為她很忙,因為她也有許多重要的事要告訴他,所以她正在特地等候一個比現在較為空閑的時間,至於什麼時候可以去找她,到時候她會親自通知他的。至於他寫給她的許多信,她都沒有打開看過,她答應一定原物奉還,因為這「不過是吃飽了撐的」。這封簡訊我曾親眼看過,是他讓我看的。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疑惑地望了望利普京。
「我不知道……任何消息……我有好幾天沒見到她了,但是……但是我要警告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嘟嘟囔囔地說道,大概剛剛理順自己的思路,「但是我要警告您,利普京,既然跟您說不足為外人道,可您現在卻當著大家的面……」
我臉紅了。
「還有一個比較微妙的問題:我完全相信,您不喜歡遇到人,也很少跟人說話。那您現在為什麼跟我無話不談呢?」
「我……我也不大清楚……有兩個成見,兩樣東西阻止人們自殺;只有兩樣;一樣很小,一樣很大。不過很小的也很大。」
「難道就這些?」
「啊,縮小了的也行啊,反正一樣,只是請您別打斷我的話,因為這一切都在我腦子裡打轉。在那裡,她倆徹底鬧翻了;除了Lise,她還在那裡『阿姨,阿姨』地叫,不過Lise很狡猾,這裏恐怕還有什麼貓膩。這是秘密。但是她跟老太婆吵翻了,沒錯,Cette pauvre阿姨對所有的人都很霸道……可現在省長夫人來了,上流社會又不把她放在眼裡,卡爾馬津諾夫也對她『有失恭敬』;可這時她卻突然想到了神經錯亂,想到了Lipoutine, ce que je ne comprends pas,據說,她還把醋敷在腦門上,可這時咱倆卻又是發牢騷又是寫信,凈給她添亂……噢,我把她折磨得多苦啊,而且趕在這時候!Je suis un ingrat!試想,我回來后發現她給我送來了一封信;您看看這信,您看看!噢,我多麼不登大雅之堂啊。」
「是的,畫十字……」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難道您還要去那兒?您想想,會鬧出什麼事來呀?」
「Vous et le bonheur, vous arrivez en même temps!」他站起身來迎接她。
「我的朋友,您剛才又用您那友好的手碰到了我的另一個痛處。這些友好的手啊,一般說是無情的,有時則是枉費心機的,pardon,但是,您信不信,關於這一切,關於這些無恥下流的話,我差不多全忘了,也就是說,我根本沒忘,但是由於我愚蠢,當我在Lise那兒的時候,我還一直努力認為自己是幸福的,並且硬要自己相信我是幸福的。可現在……噢,我現在說的是這位寬宏大量的、有仁愛之心的、一直耐心地對待我的卑鄙缺點的女人——也就是,雖然說不上非常有耐心,但是要知道,我自己又怎麼樣呢,我的性格是這麼輕浮和惡劣!要知道,我是一個愛胡鬧的孩子,帶有孩子的全部唯我獨尊——只有自己,沒有別人,可是卻沒有孩子的天真無邪。她像個保姆似的照料了我二十年,cette pauvre阿姨啊,就像Lise給她的雅號那樣……可是突然,在二十年後,這孩子想要結婚了,又是提親又是做媒,接二連三地寫信,可她腦門上卻敷上了醋,而且……而且我還達到了目的,星期天我就是個已婚的男子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為什麼要一再堅持,我幹嗎要寫那些信呢?對了,我忘了:Lise非常喜歡達里婭·帕夫洛芙娜,起碼她是這麼說的;她說她:『C'est un ange,就是有點內向。』她倆都勸我,連普拉斯科維婭也……不過普拉斯科維婭沒勸。噢,這個科羅博奇卡的心中蘊藏著多少歹毒啊!說實在的,Lise也沒勸我,她說:『您幹嗎要結婚呢,用學問自娛就夠了嘛。』還哈哈大笑。我原諒了她的笑,因為她自己也心煩意亂。不過她倆也說,您沒有女人是不行的。您已漸漸年老體衰,而她可以呵護您,或者還有什麼什麼的……Ma foi,我自己跟您坐在這裏也一直在想,這是上天可憐我一生坎坷,已垂垂老矣,還派她來照應我,讓她呵護我或者還有什麼什麼的……enfin,家務總也需要有個人照應吧。瞧,我那邊這麼多垃圾,再瞧那邊,一切都亂糟糟的,到處亂扔,方才我讓用人收拾了一下,可是那本書還撂在地上。La pauvre amie老是生氣,說我屋裡到處是垃圾……噢,現在再也不會聽到她的聲音啦!Vingt ans!而且,似乎,他們還收到一些匿名信,您想想,似乎Nicolas把莊園賣給了列比亞德金。C'est un monstre?et enfin,這個列比亞德金又是怎樣的人呢?Lise聽著,聽著,她聽得多專心啊!我原諒了她的哈哈大笑,我看到她臉色凝重地在聽,至於ce Maurice……我才不願意擔任他現在的角色呢,但他brave homme tout de même,但是有點靦腆;不過,上帝在上,由他去吧……」
「何必要隱瞞呢,出於謙虛?何必要隱瞞自己的最高尚的內心活動呢?我是說您的內心活動,您哪,而不是說我的。」
「方才鬧出了一些不愉快的誤會。」我說。
我們本來什麼也沒有看見,可是在我們身旁卻突然出現了一位騎馬的姑娘,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還帶著一位一向陪著她的男士。她勒住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