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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 在我們的人那裡

第二部

第七章 在我們的人那裡

「可不是嗎,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沒有人會偷聽的。」利亞姆申跳起來。「我本來就不想彈琴嘛!我是到你們家來做客的,而不是來敲打鋼琴的!」
「諸位,我認為我有責任向大家宣布,這一切都是愚蠢的,我們的談話也太離譜了。我還不曾吸收過任何人入會,任何人也無權說我在發展新會員,我們不過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不是這樣嗎?不管是不是這樣,您讓我感到很不安,」他又向瘸子轉過身去,「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裏,這種幾乎極其普通的問題也需要兩人單獨面談。您該不是害怕告密吧?難道在我們中間現在有可能潛伏著告密者?」
「不過簡直是胡說八道!」韋爾霍文斯基彷彿脫口而出。不過他說話的口氣十分冷淡,眼睛也不抬,繼續剪他的指甲。
「怎麼叫從哪來的?」斯塔夫羅金反問道。
「勞駕。」他回答。
「不瞞你們說,我還是比較贊成人道的解決辦法,」少校說,「但是既然大家同意,我也只好隨大流。」
「幹嗎先問我呢?」
「他是小丑,但他有用。」Madame維爾金斯卡婭對她悄聲道。
「對不起,您哪,」那瘸子越來越激動了,「談論未來的社會制度,幾乎是一切正在思考著的當代人的迫切的必須。赫爾岑畢生最關心的就是這事。我確切地知道,別林斯基整晚整晚地與自己的朋友們在一起,討論和先行解決未來社會制度中的甚至最瑣屑,可以說甚至最俗不可耐的種種小事。」
但是在教師那一堆人里發出了嘿嘿的笑聲,在桌子另一頭的利亞姆申和那個中學生也立即與之響應,而在他們之後主人家的親戚,那位少校也發出了嗄啞的大笑聲。
「您的想法是骯髒的和不登大雅之堂的,這說明您渺不足道,缺乏修養。請您以後別跟我說話。」女大學生嘰嘰喳喳地說道。
「跟你們說了吧,多加一份小心永遠沒錯。我是以防萬一,怕有密探,」她向韋爾霍文斯基解釋道,「讓外面也能聽到我們在過命名日和彈鋼琴。」
「您硬要我們作出回答。讓我們同意立即行動,不過,您又有什麼權利這樣做呢?您又有什麼資格提出這樣的問題呢?」
「不,您哪,對不起,誰希望或者誰不希望的問題,應當弄得更清楚些,不是嗎?」發出兩三個人說話的聲音。
這問題問得「很聰明」,也產生了效果;大家都面面相覷,每個人都像在等對方回答似的,驀地,好像一聲令下,大家又都轉過頭去,把目光投向韋爾霍文斯基和斯塔夫羅金。
「您愛抱誰抱誰,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那時候又沒有請您抱,不懂禮貌的軍官先生,可見當時您自己樂意抱唄。請允許我冒昧指出,以後不許您對我說你呀你的,我們都是平等的公民,我永遠不許,我說話算數。」
「當然不會去告密!」瘸子也叫道,聲音比他大一倍。
「你們受牽連跟我有什麼關係?」斯塔夫羅金笑道,但是他的眼睛卻在閃閃發光。
「如果說您自己都沒法拼湊成自己的體系因而悲觀失望的話,那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一位軍官小心翼翼地指出。
「沒有任何東西是道德的,也沒有任何東西是不道德的!」女大學生一開口,那個中學生又沉不住氣了。
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驀地漲紅了臉,但那位年輕姑娘維爾金斯卡婭卻似乎很喜歡他那股勁兒。
「說這話的只有小丑!」女大學生刷地滿臉漲得通紅。
「我舉雙手贊成開足馬力!」那中學生興高采烈地叫道。
開始了騷動,傳來了七嘴八舌的聲音:「他怎麼啦,難道是瘋子?」
「不用了,不用了,明白了!」
「我看呀,您提到那個主要問題時所表現出的不加掩飾的輕率,讓我想到您根本沒有資格,沒有權利提這樣的問題,您不過是自己感到好奇罷了。」
「諸位……」
「這有個完沒有?」Madame維爾金斯卡婭對丈夫斷然道。作為女主人,她對這無聊的談話感到臉紅,尤其是當她看到在新邀請來的客人中出現了若干會心的微笑甚至困惑以後。
「什麼叫陳詞濫調?忘掉偏見,哪怕是最無害的偏見也不能叫陳詞濫調,而是相反,至今還很新穎,這是大家的恥辱。」那名女大學生陡地聲稱,她從椅子上猛地探身向前。「何況根本就沒有無害的偏見。」她惡狠狠地又加了一句。
群情嘩然,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話來。
「我堅決請求您,您一定要坐下來彈;您不願意做一個對事業有利的人嗎?」
「話又說回來,您說得很好,」韋爾霍文斯基比方才更加冷淡,甚至似乎感到很無聊似的慢條斯理地說道,「逃亡國外——這是個好主意。但是,儘管您預感到許多明顯的不利,願為共同事業奮鬥的戰士畢竟在與日俱增,越來越多,由此可見,沒有您也行。我說哥們兒,這是一個取代舊宗教的新宗教,因此才會出現這麼多戰士,這是一件大事業。可是您卻想逃亡國外!聽我說,我建議您去德累斯登,而不是到那些平靜的群島去。第一,這是一個從來沒有出現過傳染病的城市,因為您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一定怕死;第二,離俄國近,因而您可以較快地從親愛的祖國得到收入;第三,該城擁有眾多的所謂藝術寶庫,而您是一位很有藝術鑒賞力的人,好像還當過文學教師;最後,它在它的區域內還擁有一個它自己的袖珍瑞士——這就有利於激發詩的靈感,因為您肯定常常寫詩。總之,這是一個藏在鼻煙壺裡的瑰寶!」
「瞧,斯塔夫羅金也站起來了,斯塔夫羅金也沒有回答問題。」女大學生叫道。
「我從來沒有做過秘密警察的密探,您哪。」瘸子的嘴撇得更厲害了。
「謝謝,我不喝。」
被打斷話頭的講演者神態儼然地停頓了片刻。
「對不起,但是,這樣的問題甚至有點氣人。」
「中學生先生,當老師還沒有教您之前,我就老早知道了。」
「我可是你舅舅呀;你還是吃奶的孩子的時候,我就抱過你!」
「應當先選一個主席。」四面八方又叫了起來。
「我的儀錶關您什麼事?」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傳來了多數人的聲音。
「對不起,您哪,」瘸子在椅子上坐不住了,「我們雖然是外省人,當然,單憑這一點我們就值得人們深表惋惜,但是我們也知道世界上暫時還沒有出現任何因為我們疏忽,沒有看到而應當痛哭流涕的事。可是現在卻有人利用各種在外國炮製的、偷偷散發的傳單向我們提出建議,讓我們聯合起來,建立小組,他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破字當頭,借口是這世界不管怎樣醫治反正醫治不好了,還不如採取治本的辦法,砍掉一億顆腦袋,以減輕自己的負擔,倒可以更有把握地跳過那些溝溝坎坎。這想法無疑好極了,但是它起碼不符合現實,就像您剛才那麼輕蔑地談到的『希加廖夫理論』一樣。」
「不過請允許我向您指出,對這類問題的回答是有條件的。即使我們作出了決定,也請您注意,用這種奇怪的方式提出的問題,畢竟……
「又來了!」利亞姆申叫道,「我給你們彈鋼琴都彈夠了。」

「有些人甚至都想瘋了。」少校突然說。
大家似乎都打了個寒噤。這個謎一般的人太突然地暴露了自己。甚至直截了當地提到了「五人小組」。
「我說胡說八道並不是說希加廖夫。」韋爾霍文斯基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們瞧,諸位,」他微微抬起眼睛,「我看,所有這些書呀,傅立葉呀,卡貝呀,所有這些『勞動權』呀,希加廖夫理論呀——這一切就像是可以寫出的成千上萬部小說。這就像是一種消磨時間的美學散步。我明白,你們在這座小城裡感到很無聊,因此看到幾張寫滿了字的稿紙,就飢不擇食地撲過去,狼吞虎咽。」
「我是說您不願意說點什麼嗎,而不是問白蘭地。」
「誰請他來的?」「誰讓他進來的?」「他是什麼人?」「沙托夫是幹什麼的?」「他會不會去告密?」大家紛紛提出問題。
「說點什麼,說點什麼呢?不,我不想說。」
「我悉心鑽研代替現行社會制度的未來社會的社會制度這個問題之後,得出結論,社會制度的所有創建者,從遠古時代直到當前的一八七×年,都是一些幻想家、講童話故事的人和蠢貨,他們自相矛盾,對自然科學和對那個被稱之為人的奇怪動物一竅不通。柏拉圖、盧梭、傅立葉、鋁製圓柱,這一切只適用於麻雀,而不適用於人類社會。但九_九_藏_書是因為未來的社會形式正是在現在就必須預先設計好,因為現在我們大家終於準備行動了,已經沒有時間再猶豫再細加推敲了,因此我現在想提出我自己的世界制度體系。這體系就在這裏!」他拍了拍那沓稿紙。「我想對與會者儘可能簡要地談談我的這本書;但是我看還需要補充許多口頭說明,因此全部敘述,就我這本書的章節算,至少需要十個晚上。(發出了笑聲。)此外,我還要預先申明,我的體系還沒有最後想好。(又聽到了笑聲。)我被自己的材料弄糊塗了,而且我的結論與我據以立論的我的初衷直接矛盾。我的初衷是實行無限自由,結論卻必須實行無限專制。然而我還要補充一點,除了我這個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案以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案。」
「沒有人會去告密的,當然不會去告密。」傳來許多人的聲音。
「什麼問題?什麼問題?」大家喧鬧起來。
「對不起,諸位,對不起,」瘸子叫道,「韋爾霍文斯基不是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嗎,他只是提出問題。」
「如果您不會說話,那就閉嘴。」女大學生甩出了一句。
發生了一陣騷動,尤其是軍官們都活躍起來。再過片刻,說不定所有的人就會同時開口。但是那瘸子卻惱怒地上了他的鉤:
「請您免開尊口,不許您不禮貌地用您那下流的比喻形容我。我頭一次看見您,根本不想知道有您這門親戚。」
「不,我懂。」第三個人叫道,「如果附議,請舉手。」
「如果要選擇,自然,毫無疑問。」一位軍官嘀咕道,在他之後又有一個人表示贊成,而在這人之後還有一些什麼人。使大家感到吃驚的主要一點是,韋爾霍文斯基居然有事通知,而且還親口應允立刻宣布。
女大學生的神態變得嚴肅起來。
「諸位,」維爾金斯基突然提高了嗓門,「如果有誰希望說點什麼比較切合正題的話,或有什麼事需要宣布,我建議你們抓緊時間。」
這次到維爾金斯基家來開會的客人(幾乎全是男人),都帶著一種事出偶然而又萬分緊急的模樣。既沒有冷盤,也沒有紙牌。在糊著極其陳舊的天藍色壁紙的大客廳中央,有兩張桌子拼在一起,桌上鋪著一塊大桌布,不過這桌布並不十分乾淨,桌上則有兩隻茶炊已經燒開了。桌子的一端放著一隻很大的托盤,托盤裡放著二十五隻玻璃杯,還有一隻編筐,盛著普通的法國白麵包,麵包切成很多小片,就像在貴族男子和女子寄宿學校給學生們準備的那樣。斟茶的是一位三十歲的老姑娘,她是女主人的姐姐,眉毛淺得幾乎看不出來,一頭淺色頭髮,平常沉默寡言,心腸狠毒,但是她同意新觀點,而在平常的家居生活中,維爾金斯基非常怕她。屋裡的女士一共三位:女主人、女主人的幾乎看不出眉毛來的姐姐,以及維爾金斯基的親妹妹,一位剛從彼得堡趕來的年輕姑娘維爾金斯卡婭。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是位二十七歲的看去頗顯眼的太太,人長得不難看,但有點邋裡邋遢,穿一身透著有點淡綠色的家常穿的毛料連衣裙,她坐著,目光大胆地來回掃視著客人,似乎想用她那目光急著說明:「瞧,我根本不怕,什麼也不怕。」至於那位新來的年輕姑娘維爾金斯卡婭,長得也不難看,是個大學生和虛無主義者,胖胖的,很結實,像個小皮球,紅彤彤的臉蛋,矮矮的個子,她坐在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身旁,還幾乎穿著自己的旅行裝,手裡拿著一捲紙,正在用她那迫不及待的、跳動著的眼睛打量著客人。至於維爾金斯基本人,他今天晚上感到有點不舒服,可是他還是出來坐在茶桌旁的圈椅里。所有的客人也都坐著,這樣正兒八經地圍著桌子坐在椅子上,使人預感到就要開會了。顯然,大家都在等候什麼,而在等候中,大家也大聲談話,但是談的又都好像是些不相干的話。當斯塔夫羅金和韋爾霍文斯基進屋的時候,一切驀地鴉雀無聲。
「我們也曾聽說人們寄希望于俄國。」瘸子接茬道,「我們知道,那個神秘的index正指向我們美麗的祖國,而它是一個最有能力完成偉大任務的國家。不過有這樣的情況,您哪:倘若用宣傳來逐步解決問題,我個人恐怕還能多少撈到點好處,起碼可以愉快地神侃一通,而且還可能因為為社會事業作出了貢獻而從上司那裡謀得一官半職。而第二種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即砍掉一億顆腦袋的辦法,說實在的,我又能從中得到什麼獎賞呢?你一開始宣傳,說不定,就有人會割掉你的舌頭。」
「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韋爾霍文斯基叫道,彷彿開始感到很驚慌。
「你們不想打牌嗎?」韋爾霍文斯基張大了嘴,打了個哈欠,問女主人。
「我可以肯定,」中學生怒不可遏,「您這個黃毛丫頭從彼得堡來就為了給我們大家上課,不用您教,我們早知道了。關於聖訓:『當孝敬父母』(你都背不出來),以及這條聖訓是違背道德準則的——早從別林斯基起全俄國就都知道了。」
「管用倒管用,是不是晚了點呢?」第三個人說。
「誰不希望,不希望。」
「請問,少校先生,您會不會去告密?」韋爾霍文斯基繼續道。「請注意,我是故意問您的。」
「聽愚蠢的談話,無異於浪費寶貴光陰。」女主人不客氣地說,責備地看了看丈夫。
「我本來想對與會者談談大學生的苦難和抗爭,可是因為時間都浪費在這些不道德的談話上了……」
「請足下可以教我。要知道,我早就相信,首先發難的一定是您。」
「好啦,我也不是來參加討論的。」韋爾霍文斯基無意中說出了一句重要的話,可是卻好像根本沒有發覺自己失言似的——他把蠟燭往身邊移了移,讓光線更亮些。
韋爾霍文斯基幾乎沒有跟任何人問好,就大大咧咧地坐到桌子上首的一把椅子上。他露出一副厭惡的神態,甚至顯得很高傲。斯塔夫羅金則彬彬有禮地向大家鞠躬問好,但是,儘管大家恭候的就是他倆,卻似乎在一聲號令下全裝出一副幾乎沒有看到他們的樣子。斯塔夫羅金剛剛坐好,女主人就板著臉問他:
又是一片大呼小叫和長吁短嘆。
「此言差矣,您哪。」那瘸子終於加入了談話。一般說,他說話似乎總帶著某種嘲弄的笑容,因而很難分清他是說真話呢,還是開玩笑。「諸位,此言差矣,您哪。希加廖夫先生對自己的任務非常嚴肅,非常忠實,而且非常謙虛。他的書我看過。他提議,作為問題的最終解決辦法——可以把人區分為數目不等的兩部分。十分之一的人擁有個人自由和統治其餘十分之九的人的無限權利。這十分之九的人必須喪失自己的個性,變成一群類似畜生一樣的東西,並在無限的服從中,通過一系列蛻變,達到一種原始天堂式的原始純真,雖然,話又說回來,他們還必須勞動。作者為剝奪十分之九的人類的意志,以及用改造整整幾代人的辦法把他們變成畜生而提出的各項措施,是極其出色的,它們以自然界的狀況為依據,而且十分合乎邏輯。你們盡可以不同意書中的某些結論,但是要懷疑作者的聰明才智和廣博學識,那是困難的。可惜的是,要抽出十個晚上的時間,這與當前的情況完全不相容,要不然,我們倒能聽到許多真知灼見。」
「我乾脆提議就『我們是否要開會?』這一問題的答案進行表決。」Madame維爾金斯卡婭說。
這意見產生了驚人的效果。大家面面相覷。斯塔夫羅金衝著瘸子的臉放聲大笑,接著便走出了https://read•99csw•com房間,跟在他後面走出去的是基里洛夫。韋爾霍文斯基跟在他倆後面追了出去,一直追到外屋。
「您說得對,現役軍官先生,」希加廖夫向他忽地轉過身來,「尤其是您使用了『悲觀失望』這幾個字,是的,我感到悲觀失望;然而在我這本書里所說的一切,是無法替代的,而且沒有其他出路;任何人都想不出任何其他辦法。因此我才抓緊時間邀請諸位來花上十個晚上的時間聽一聽拙著的內容,然後再請諸位講一講自己的看法。如果諸位組員不想聽我講,那還不如好說好散,咱們一開始就各走各的路——男人們去當差辦事,處理公務,女人們則去下廚房,因為否定我的書以後,他們就找不到其他出路。任——何——出——路也找不到!錯過了時機只會對自己有害,因為以後勢必還得回到這上面來。」
「而且,除此以外,還得給貴族幹活,把他們奉若神明,一切聽命於他們——這太卑鄙了!」女大學生憤然指出。
「斯塔夫羅金會去的,」基里洛夫最後道,「斯塔夫羅金,您有這個必要。回去后我就向您說明一切。」他倆走了出去。
「我可不會讓他們進天堂,」利亞姆申叫道,「如果這十分之九的人無處可去的話,我就把他們抓起來,一聲爆炸,讓他們灰飛煙滅,而只留下一小部分受過教育的人,讓他們安安靜靜地活下去,做學問。」
全場沉默。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轉向斯塔夫羅金和韋爾霍文斯基。
「我一直望著您,您不舉手,我也不舉手。」
關於局外人云雲,我倒有個想法:這天晚上,上述第一個五人小組的諸成員很可能懷疑,在維爾金斯基的眾多客人中可能還有他們所不知道的在城裡建立起來的其他小組的成員,他們也同樣隸屬於這一秘密組織,而且也是由韋爾霍文斯基建立起來的,因而到末了所有在座的人都互相猜疑,相互之間擺出各種姿態,這就賦予這整個集會以一種極其混亂,甚至多少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不過這裏也有幾個人毫無可疑之處。比如有一名現役少校,是維爾金斯基的近親,是個完全不相干的人,人家根本沒有邀請他,可是他卻自動前來祝賀命名日,因而無論如何沒辦法不接待他。但是我們這位壽星卻泰然處之,因為這位少校是「無論如何不會去告密」的;還因為這少校儘管奇蠢無比,可是他一輩子都愛在有極端自由主義者出沒的地方上躥下跳;他本人並不贊同他們的觀點,但非常愛聽他們的高談闊論。加之他的名譽甚至還受到過損害:是這麼一回事,他年輕的時候,曾有整捆整捆的《鐘聲》和傳單經由他的手發往全國各地,他甚至害怕把這些東西打開,但是拒絕傳播它們他又認為是一件非常卑鄙的事——有些俄國人甚至直到今天還是這樣。其餘的客人,或者是因為高尚的自尊心受到壓抑因而感到惱怒的典型,或者是因為年輕人血氣方剛因而產生極其高尚的衝動的典型。這裡有兩三位教員,其中一位是瘸子,已經有四十五歲光景,是位中學老師,為人很惡毒,而且非常愛虛榮,此外還有兩三名軍官。其中有一名非常年輕的炮兵軍官,日前剛從一所軍校來此,這孩子沉默寡言,還沒有來得及與人結交,現在卻突然出現在維爾金斯基家,手拿鉛筆,幾乎不參加大家的談話,卻一刻不停地往自己的筆記本里記著什麼。這,大家都看見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竭力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這裏還有一個遊手好閒的神學校學生,也就是與利亞姆申一起把下流照片塞給《聖經》推銷員的那個學生,這是一個行為放肆,但同時又疑心病很重的大塊頭青年,他臉上總是掛著一絲把人看透了的微笑,與此同時又洋洋得意,神態自若,似乎只有他才集盡善盡美於一身。還有個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這人是敝城市長的兒子。也就是那個因縱慾無度未老先衰,我在講小個子的中尉太太的故事時已經提到過的那名惡少。這傢伙整個晚上都一言不發。最後,作為結尾,還有一名中學生,說話非常激烈、頭髮蓬亂的十八歲上下的男孩,他陰陽怪氣地坐在一邊,似乎他那年輕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看來,他正在為自己才十八歲感到苦惱。使大家感到驚訝的是,後來查明,這小傢伙當時已是在某中學高年級建立的一個獨立的陰謀家小集團的首領。我沒有提到沙托夫:他就坐在這裏桌子下首的一個角落,把自己的坐椅拉出一點,望著地面,板著臉,一言不發,既不喝茶也不吃麵包,兩手一直拿著他的便帽不放,彷彿想以此來表明他不是客人,他是因為有事才來的,他想什麼時候走就可以站起來,說走就走。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的是基里洛夫,他也一言不發,沉默寡言,但是他的眼睛並不望著地面,而是恰恰相反,用他那獃滯而又無神的目光凝神注視著每一個發言的人,注意地聽著,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激動,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驚奇。客人中的有些人過去從沒有見過他,這時正沉思地悄悄打量著他。不知道維爾金斯卡婭本人是否知道存在五人小組的事?我認為她什麼都知道,而且就是聽她丈夫說的。至於那個女大學生,當然她什麼也沒有參加,但是她自有她自己要操心的事;她只想在這裏做客一天或者兩天,然後繼續往前走,走遍所有擁有大學的城市,以便「與窮苦的大學生們患難與共,並喚醒他們起來抗爭」。她隨身帶著幾百份石版印刷的呼籲書,這呼籲書似乎就出自她自己的手筆。有意思的是,那名中學生一見到她就好像有血海深仇似的對她深惡痛絕,雖說他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她,而她也一樣,從來沒有見過他。那名少校是她的親舅舅,在分別十年之後,還是頭一次見到她。當斯塔夫羅金與韋爾霍文斯基進屋的時候,她的臉蛋紅得像紅莓苔子一樣:她剛剛因為對婦女問題的觀點不同而與她舅舅大吵了一場。
「一會兒就給您拿白蘭地來。」她回答韋爾霍文斯基。
「然而請允許我冒昧地指出:您不尊重我;如果說我未能把自己的想法充分表達出來,那,那絕不是因為我沒有想法,而是因為我的想法太多了……」那中學生幾乎絕望地嘟囔道,他徹底地語無倫次了。
「呸,見鬼!我什麼也不懂。」有位軍官嚷了一嗓子。
我想,這些先生前去開會的時候,的確都在愉快地希望能夠聽到某些特別有意思的事,而且他們前來開會都是事前得到通知的。他們都是我們這座古城裡紅得發紫的自由主義之花,而且都是經維爾金斯基精心挑選,來參加這次「會議」的。我還要指出,他們中間的某些人(不過為數不多)從前根本就沒有來拜訪過他。當然,大多數人並不清楚為什麼要提前通知他們前來開會。不錯,他們當時都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當成從國外派來的擁有全權的密使;這想法不知怎麼立刻就扎了根,自然,也使他們感到很得意。然而,在這些以慶祝命名日為名前來開會的一小撮公民中,已經有某些人接到了一些明確的建議。彼得·韋爾霍文斯基已經在敝城拼湊了一個「五人小組」,就像他過去在莫斯科,如今查明又在敝縣的軍官們中間已經建立起來的那些「五人小組」一樣。據說,他在X省也有一個這樣的小組。這五個挑選出來的人現在就跟大家坐在一起,而且非常自然地裝出一副最普通不過的平常人模樣,因此誰也認不出他們。他們是(因為現在這已經不是秘密了):首先是利普京,然後是維爾金斯基本人,長耳朵的希加廖夫——他是維爾金斯卡婭太太的兄弟,接著是利亞姆申,最後是某個名叫托爾卡琴科的人——這是個很怪的人,年約四十上下,以對平民百姓很有研究而著名,不過他研究的主要是騙子手和強盜,他經常故意出入各種小酒館(不過,不僅是為了研究平民百姓),在我們中間炫耀他的破衣服、油氈靴、微微眯起的眼睛、別有城府的怪模樣,以及故意渲染的民間俚語。還在過去,曾有一兩次,利亞姆申帶他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兒去參加晚會,不過他在那裡並沒有給人留下特別的印象。他時不時到城裡來,主要是當他丟了飯碗的時候,他在鐵路上工作。這五名活動分子便組成他們的第一個小集團,他們滿心歡喜地相信,他們這個小集團不過是遍布俄羅斯像他們這樣千千萬萬個五人小組中的一個,他們全都隸屬於一個龐大而又秘密的中央機構,而這中央機構也同樣與歐洲的全球革命運動有機九*九*藏*書地保持著聯繫。但是,遺憾的是,我必須承認,即使在當時,他們之間也開始暴露出了不和。問題在於,雖然早從春天開始,他們就在等候彼得·韋爾霍文斯基,他即將光臨敝地,先是由托爾卡琴科,後來又由先期到達的希加廖夫通知了他們;他們雖然等候他會帶來非凡的奇迹,雖然他一聲號令,他們就絲毫不加批判地立刻加入了小組,但是五人小組剛剛成立,大家又立刻抱怨,之所以如此,我認為,無非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同意得太快了。不用說,他們之所以參加乃是出於一種寬厚的羞恥感,以免日後有人說他們不敢參加;照道理,彼得·韋爾霍文斯基應該珍惜他們這種高尚的獻身行為,起碼也府該告訴他們一件最主要的不尋常的事以資嘉獎。但是韋爾霍文斯基根本不想滿足他們合理的好奇心,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肯說;總之,他對他們的態度很嚴厲,非常嚴厲,而且形諸於色,甚至大大咧咧,漫不經心。這使他們非常惱火,小組成員希加廖夫已經在攛掇其他人「要求他作工作報告」,不過當然不是現在,不是在有這麼多局外人的維爾金斯基家。
「我看不出有必要回答這個使你們感興趣的問題。」斯塔夫羅金咕噥道。
「您早就應該想到問這問題了嘛!那您幹嗎要回答呢?同意了又發現不妥。」
「我也覺得這樣的確更有頭緒些。」維爾金斯基附議。
「斯塔夫羅金,您不願意嗎?」
「我倒不是贊成……」他稍許有點臉紅,「即使我現在同意大家的意見,也僅僅是為了不破壞……」
「現在人們寄予希望的正是俄國。」軍官說。
「勞駕,說得明確點,別耽誤時間。」
「哼,我早知道我會碰一鼻子灰的。」韋爾霍文斯基又嘟囔道。
「您瞧。因為即使在最順利的情況下要完成這樣的屠殺也非得有五十年,起碼要三十年不可,因為那些人不是綿羊,他們不讓你殺也說不定,倒不如收拾起自己的盆盆罐罐,漂洋過海,移居到某個平靜的群島,並在那兒心平氣和地闔上自己的雙眼,不聞不問,豈不更好?請相信,您哪,」他別有深意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通過這樣的宣傳,您只會讓人逃亡國外,別無其他!」
「諸位,」維爾金斯基提議,「請大家口頭回答:我們開會還是不開會?」
「可不是嗎,如果不希望,到底應該舉手還是不舉手呢?」那軍官叫道。
「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您沒有剪刀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忽然問道。
「我也贊成,我也贊成。」傳來了好幾個聲音。
「白蘭地來啦!」負責給大家倒茶的那個女親戚厭惡而又輕蔑地打斷了他的話,她剛才去拿白蘭地,現在她把一瓶白蘭地連同高腳酒杯一起放在韋爾霍文斯基的面前,她既不用托盤,也不用盤子,而是將酒杯夾在手指縫裡。
大家情況各不相同地激動起來,十分激動。瘸子向韋爾霍文斯基首先發難。
「我也贊成。」利亞姆申響應道。
「我提議表決,希加廖夫的悲觀失望與我們的共同事業有多大關係,與此同時,還應付諸表決的是,他的話值不值得聽?」那軍官快樂地認定。
「我是說入會問題,不管怎麼說,至少應當是兩人單獨進行,而不應噹噹著二十個不相識的人的面!」瘸子貿然道。他把要說的話全說了出來,但已怒不可遏。韋爾霍文斯基像煞有介事地擺出一副驚慌不安的樣子向大家迅速轉過身來。
「糊塗蟲!」少校說。
「如果是個告密者,他就會裝腔作勢,可是他根本不在乎,扭頭就走。」有人說。
「對不起,斯塔夫羅金先生,」女主人不客氣地對他說,「我們在這裏全回答了問題,您卻一聲不吭地想走?」
「諸位,既然這樣,」被選為主席的維爾金斯基開口道,「那我就提一個我方才提過的最初的提議:如果有誰希望說點比較切合正題的話,或者有什麼事需要宣布,那就抓緊時間說。」
「你也別蹦蹦跳跳的!」少校貿然道,「你是小姐,應當舉止端莊,可你倒像坐在針尖上似的。」
「就是說,您在說您兄弟?」瘸子問。
但是為了把事情交代清楚,我還要冒昧地多說兩句。
「多蠢,我不舉手是因為我是主持人。諸位,現在我提議重新表決,倒過來:誰希望開會,就坐在那裡,不必舉手,誰不希望開會,請舉右手。」
「啊,也許,這麼快就表示同意,以後又反悔了?要知道,你們幾乎一向這樣。」
「我說過又怎麼樣,我是另一回事!我信仰上帝也說不定,不過不全信。雖說不全信,但是我畢竟不會說這上帝應當槍斃。還在驃騎兵服役的時候,我就考慮過上帝的問題。在所有的詩里都愛說驃騎兵只會飲酒作樂:沒錯,您哪,我也許愛喝酒,可是,您信不信,我常常半夜一骨碌爬起來,只穿著襪子,就站在聖像前一個勁地畫十字,讓上帝賜給我信仰,因為還在當時我就感到不踏實:到底有沒有上帝呢?真是進退兩難!早上,當然要消遣作樂,信仰似乎不翼而飛了,總之,我發現,白天,信仰總好像要低落些。」
「斯塔夫羅金,」女主人開口道,「您來之前,這裏正在吵吵嚷嚷討論家庭權利問題——瞧,就是這位軍官(她點頭指了指那位少校,她的親戚)。當然,我並不想用這個早就解決了的老掉牙了的廢話來打擾您,但是家庭的權利和義務就它們現在表現出來的偏見而論,究竟是從哪來的呢?就是這問題。願聞閣下高見?」
「就是說開會。」
「這畢竟能談出點結果來,總比有些人擺出一副獨裁者的架勢坐在那裡一言不發要好。」利普京壓低了聲音咕噥道,似乎他終於壯大胆子要發動進攻了。
「您存心搗亂嘛,是不是?」Madame維爾金斯卡婭氣得叫了起來。
「您凈胡說,您是一個很壞的壞人,方才我已經有根有據地向您說明您的論據是站不住腳的。」女大學生輕蔑地回答道,彷彿不屑於同這樣的人多費唇舌,解釋來解釋去似的。「我方才告訴您的正是我們學的都是教義問答的話:『如果你孝敬父母,你就會長壽,你就會致富』,這是寫在摩西十誡上的。如果上帝認為必須為愛而給予獎賞的話,那您的上帝就違背了道德準則。方才我就是用這些話向您論證的,而不是從第二句話開始,而是因為您說您也有說話的權利。您腦筋遲鈍,而且至今聽不明白,那又能怪誰呢?您心裏有氣就想藉此發作——這就是你們這代人的全部謎底。」
「我向您保證,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沒人會偷聽的。不過是您的幻想罷了。再說窗子很高,即使有人偷聽,又能聽懂什麼呢!」
「就是說,我們知道,比如說吧,關於上帝的偏見是由雷電產生的,」那個女大學生又猛地衝口說道,她兩眼盯著斯塔夫羅金,眼珠都快蹦出來了,「太清楚了,原始人因為害怕雷電,感到自己在這個看不見的敵人面前無能為力,於是就把這個敵人神化了。但是關於家庭的偏見又從何而來呢?這家庭又是從哪來的呢?」
「當然,全準備好了……」大家都表了態。不過又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
「也許,有人不希望開會吧?」
「怎麼會這樣呢?」女大學生又猛地探身向前。
「這樣說並不能給您增光添彩,請問您貴姓。」女大學生非常惱火,不客氣地回敬道。
「那麼說,您也不反對?」韋爾霍文斯基問瘸子。
「不,我就要說。」少校火了,對斯塔夫羅金說道,「斯塔夫羅金先生,您是新來的,我就指望您了,雖說我還沒有榮幸認識您。沒有男人,她們就會像蒼蠅一樣完蛋——這就是我的見解。她們的整個所謂婦女問題,乃是男人們一時糊塗替她們想出來的,結果是自尋煩惱——好在我還沒有結婚,這得感謝上帝!絲毫不會花樣翻新,您哪,她們連簡單的花樣也想不出來;而且這花樣還得男人替她們想!這不,您哪,我抱過她,她十歲的時候,我就跟她跳過馬祖卡舞,今天她來了,我自然要跑去擁抱她,她才說兩句話就向我宣布沒有上帝。哪怕說三句呢。可是她從第二句開始就說這個,也太心急了嘛。好吧,就算聰明人都不信上帝吧,可是要知道人家是因為聰明。而你呢,我說,胖娃娃,你對上帝到底又懂得什麼呢?要知道,這不過是一個男大學生教你的罷了,如果他教你在聖像前點燈,你也就去點了。」
「唉,見鬼!」利亞姆申罵了一句,坐到鋼琴旁,開始敲敲打打地彈奏華爾茲,胡亂地瞎敲一通,就差用拳頭在敲琴鍵了。
「問題呢?問題呢?」
「我認為,要對這樣的問題做出回答,是不謙虛的。」斯塔夫羅金答道。
維爾金斯基住在螞蟻街他的私宅里,也就是說住在他妻子的房子里。這是一座木屋,平房,這裏沒有不相干的住戶。借口給主read.99csw.com人過生日,前來開會的客人大約有十五人。但是這晚會絲毫不像外省的普通的命名日晚會。還在他倆同居之初,維爾金斯基夫婦就相互永遠說定,因過命名日而宴請賓客是十分愚蠢的,而且「毫無樂趣可言」。幾年來,他倆已經完全把自己與社會隔絕。他雖然是個很有才幹的人,而且根本就不「怎麼窮」,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喜歡孤獨,此外說起話來還十分「傲慢」的怪人。至於維爾金斯卡婭太太,因為她乾的是接生這一行當,單憑這一點,她就在社會階梯上站在最下層;儘管她丈夫當過軍官,她的地位卻比牧師老婆還低,可是她身上一點也看不出與她的身份相稱的謙卑。自從她極其混賬和不可饒恕地同那個騙子列比亞德金大尉公然私通以後,就連敝城那些心地最寬厚的太太也都懷著明顯的蔑視扭過頭去不理她。但是維爾金斯卡婭太太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好像她要的就是這個。有意思的是,同樣是那些最嚴厲的太太,在她們即將臨盆的時候,卻儘可能要找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即維爾金斯卡婭太太)來接生,而不去找敝城的另外三名接生婆。甚至縣裡面也常常派人來請她去給地主太太接生——大家竟如此相信她的知識、她帶來的幸運和在緊要關頭表現出的精明幹練。到後來她就只到最有錢的富貴人家去接生了,她愛錢愛到了貪得無厭的程度。由於她充分感到她擁有的力量,到後來她竟養成一種無所顧忌、想幹啥就幹啥的性格。當在最顯赫的人家接生時,說不定她甚至存心嚇唬那些神經衰弱的產婦,說一些聞所未聞的虛無主義的話,置禮貌于不顧,或者最後竟大肆嘲弄「一切神聖的東西」,而且這事正巧發生在求助於「神聖的東西」最有用的時候:敝城的軍醫羅贊諾夫也是一名產科醫生,曾有根有據地證明,有一回,一名產婦在痛苦中大聲喊叫,求助於呼喚無所不能的上帝的名字時,正是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的一句無所顧忌的話突然像「開槍似的」甩了出來,因而使病人嚇了一大跳,竟促使她十分迅速地擺脫了負擔,把孩子生了下來。但是,儘管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是個虛無主義者,可是在必要的時候,她非但根本不嫌棄上流社會的習俗,甚至也不厭棄從古代遺留下來的最具迷信色彩的風俗習慣,只要能給她帶來好處就行。比如說,她無論如何不肯放過由她接生的嬰兒的洗禮儀式,而且每次前去總是穿著一件帶曳地長裾的綠色綢裙,把髮髻梳成一綹綹大大小小的髮捲,可是換了任何別的時候,她卻邋邋遢遢,甚至還自我欣賞,頗為得意。雖然在舉行聖禮時,她總是保持著一副「最放肆的模樣」,因而使牧師與其他神職人員感到很狼狽,但是儀式一結束,她卻一定要親自去把香檳酒端出來(她就是為了這個才來,才梳妝打扮的),如果您拿起了酒杯而不給她一點「小費」的話,那您就嘗嘗她的厲害吧。
「我想冒昧地提個問題,」那位至今一直一聲不出、正襟危坐的瘸腿教師委婉地說道,「我想知道,現在,咱們在這裡是不是要開什麼會,還是咱們不過是些前來做客的凡夫俗子們的碰頭會?我問這話不過是為了做事有頭緒些,免得糊裡糊塗。」
「沙托夫,要知道,這樣對您是不利的!」韋爾霍文斯基沖他的背影令人不解地喝道。
「還真管用!」另一個聲音叫道。
「我認為,任何人都跟別人一樣有平等的發言權,如果我也跟別人一樣想發表自己的見解的話,那……」
「我也不懂。」另一個叫道。
「選主人,自然選主人啰!」
「諸位,既然這樣,」韋爾霍文斯基繼續道,「首當其衝,身受其害的應當是我,因此我提議大家都來回答一個問題,當然,如果你們願意回答的話。悉聽尊便。」
「忘記剪指甲了,三天了,一直想剪而沒有剪。」他說,一面旁若無人地端詳著自己那又長又髒的指甲。
「利亞姆申先生,勞您大駕,您這麼又敲又打的,誰也聽不清。」那個瘸腿教員說道。
沙托夫真的站了起來;他手裡拿著帽子,望著韋爾霍文斯基。似乎,他有什麼話想對他說,但又猶豫不決。他臉色蒼白,惡狠狠的,但是他忍住了,沒說一句話,默默地向門外走去。
「不,不,大家都希望。」
一些人舉手,另一些人沒舉。還有這樣一些人,先舉起手,後來又縮了回去。縮回去后又舉起了手。
「可是我們的名譽受到了牽連,您卻沒有。」有幾個聲音一齊叫起來。
「不,您哪,也許我們還不想走哩,我們還不想離開共同事業!這,您應該明白……」
「不會去告密,您哪。」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正在預謀中的政治謀殺案,他預見到全部後果,他是去告密呢,還是留在家裡,等候事態發展?對這事的看法可能各不相同。對這問題的回答就會清楚地說明——我們應該各奔東西呢,還是一起留下來,那就遠不是留今天一個晚上了。我首先請問閣下。」他轉過身去問瘸子。
「親屬?您是不是在嘲笑我?」
「這位先生幹嗎站起來?」女大學生叫道。
「既然這樣,那就不用表決了,夠了。諸位,你們都滿意吧,還需要表決嗎?」
「是這樣一個問題,回答了這個問題以後,事情也就清楚了:我們一起留下來呢,還是一言不發地拿起我們的帽子,各奔東西?」
「肯定會割掉您的舌頭。」韋爾霍文斯基說。
「不,不能再說明確點嗎。」
「什麼事也沒有。」他坐在椅子上,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不過我倒願意來杯白蘭地。」
「可惜呀,您哪,很可惜您不是來參加討論的,很可惜您現在這麼關心自己的儀錶。」
「您要剪刀幹嗎?」她瞪大兩眼瞧著他。
「怎麼,難道您想加入五人小組,倘若我向您建議?」韋爾霍文斯基驀地脫口道,把剪刀放到桌上。
「你們這幫人呀都這樣!為了顯示他的自由主義和能言善辯,本來準備用半年時間來爭論,可是到要表決的時候卻又隨大流了!諸位,不過請大家考慮一下,你們是不是全都準備好了?」(什麼準備好了——這問題很不明確,但卻極富誘惑力。)
「誰不希望開會?」那中學生反問道。
斯塔夫羅金果真站了起來,在桌子另一頭跟他一起站起來的還有基里洛夫。
「這裏也沒有人做過。」又響起了許多人的聲音。「這是一個用不著問的問題。大家的回答都一樣。這裏沒有人會去告密!」
「您這不是使我難堪嗎?」他囁嚅道,抓住斯塔夫羅金的一隻手,用力握了握。斯塔夫羅金默默地抽出了手。
「我太,我太贊成您提的這個問題了!」女大學生又猛地跳起來說道,她被少校的話氣得滿臉通紅。
「那您幹嗎不舉手呢?」
女大學生站了起來。她已經好幾次躥上又坐下地想站起來。
「給斯塔夫羅金倒茶,」她向負責倒茶的姐姐下令道,「您要嗎?」(這已是問韋爾霍文斯基了。)
「什麼奇怪的方式?」
「怎麼,您也承認命名日?」女大學生忽地笑起來,「剛才還在談這個問題呢。」
「這就是考驗!」有一個人叫道。
「您應該寫出滑稽戲。」女主人向斯塔夫羅金說。
「我只是想說明,」他叫道,羞得滿臉通紅,又害怕看周圍的人,「因為斯塔夫羅金先生來了,所以您情不自禁地跳出來想賣弄您的聰明——就這麼回事!」
「方才,我好像在這裏的窗台上看見一把剪刀。」她從桌旁站起來,走過去找剪刀,而且立刻拿了回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甚至連正眼也沒瞧她,就拿起剪刀,動手剪了起來。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明白了,這是實際上應該做的事,不禁為自己的氣量狹小而感到慚愧。與會者面面相覷,一言不發。那個瘸腿教員憤憤然又心懷嫉妒地觀察著韋爾霍文斯基。希加廖夫開始接著發言:
「諸位,我要提請大家注意,」希加廖夫重新開口道,「你們往下就會看到,為了在一件頭等重要的事情上懇請諸位幫助,我必須先說幾句開場白。」
許多人都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那麼,請付表決!」女主人宣布,「利亞姆申,請您坐到鋼琴前面去:開始表決的時候,您從那裡也可以投票。」
那中學生甚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只想申明,」那中學生霍地非常激動起來,「各種偏見雖說是陳腐的東西,當然應該消滅,至於過命名日,大家都知道這是干蠢事,可是為談論這事而浪費寶貴的光陰(本來全世界就已經浪費了不少寶貴的光陰),那就更迂腐了,所以倒不如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用來討論更需要討論的問題……」
「希加廖夫近乎悲觀九*九*藏*書失望,這是他的個人問題。」那中學生說。
「陳詞濫調。」那名中學生在桌子另一頭悻悻然說。
「唉,對憲法咱們還沒有習慣。」少校說。
「誰也沒有剝奪您的發言權,」女主人親自出面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人家只是請您不要慢騰騰地咬文嚼字,因為誰也聽不懂。」
「這不完全是一回事……」女主人想阻止她講下去。
「好吧,假如您知道,一個人想要殺死和洗劫另一個普通人,您不是會去告密,會去檢舉嗎?」
「為什麼是胡說八道呢,您哪?」瘸子立刻接茬道,倒像就等他開口好抓住他不放似的。「為什麼偏偏是胡說八道呢?希加廖夫先生起碼是個宅心仁厚的狂熱者;但是您想想,傅立葉,尤其是卡貝,甚至還有蒲魯東本人,他們都提出過許多最專制、最狂熱的解決問題的方案。希加廖夫先生解決問題的辦法,比起他們來也許要清醒得多。我敢向您保證,看過他的書以後,幾乎不可能不同意他的某些觀點。他也許比任何人都較少脫離現實,至於他所說的人間天堂,幾乎是真正的天堂,也就是人類因失去它而望洋興嘆的那個天堂,假如這天堂過去確實存在過的話。」
笑聲越來越大,但是發笑的多半是年輕人,可以說吧,都是那些不大懂行的客人。在女主人、利普京和瘸腿教員的臉上都流露出某種不勝遺憾的表情。
「任何人都認為自己是正人君子,絕不會離開共同事業,」瘸子在找台階下,「但是……」
「但是,對不起,卡皮通·馬克西莫維奇,您自己不也對我說過您不信上帝嗎。」利普京在桌子的另一頭尖聲道。
「我完全贊成這一提議,」利普京響應道,「雖然它有意含糊不清。」
「不,您哪,這裏的問題不是但是。」韋爾霍文斯基威嚴而又不客氣地打斷道,「諸位,我宣布,我需要直截了當的回答。我太明白了,我到這裏來,又親自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我就有義務向你們說清楚(又是一個出人意料的自我暴露),但是在我還沒有弄清楚你們的思想方式以前,我是不會向你們說明任何問題的。先別說空話——因為迄今為止已空談了三十年,總不能再空談三十年吧——我請問諸位,你們究竟喜歡哪一種辦法:一種是慢慢來,那就是先寫社會小說和紙上談兵,在辦公室里規劃人類今後數千年的命運,可與此同時,專制政權卻會把本來自動飛到你們嘴裏的煎餅一口吞掉,可你們卻把就在嘴邊的東西放了過去,或者你們想採取另一種快的辦法,先不管這辦法是什麼吧,反正這辦法最終將給你們鬆綁,讓人類在廣闊的天地自行決定自己的社會制度,而這已經不是紙上談兵,而是身體力行,說到做到了。有人叫嚷:『要砍掉一億顆腦袋。』——這也許不過是隱喻,但是他們這樣說又有什麼可怕呢?因為倘若採取紙上談兵的慢辦法,專制制度在某個一百年中吃掉的不是一億顆,而是五億顆腦袋也說不定。還要請你們注意,一個身患不治之症的人,不管在紙上給他開什麼藥方,反正是治不好了,而且相反,倘若拖延下去,他就會腐爛發臭,把我們傳染上,甚至把我們現在尚可以指望的一切新生力量糟踐盡凈,因而使我們大家最後完蛋。我完全同意,發表一些自由主義的、能言善辯的空談,的確非常開心,可是真要行動起來卻難免有點兒棘手……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這人不會說話;我到這兒來是有事通知你們的,因此我懇求可敬的諸位同道,現在不是來表決,而是直接而又乾脆地回答,你們到底喜歡哪一種辦法:在沼澤地像烏龜似的爬行呢,還是開足馬力飛過沼澤?」
「是或者否?您會不會去告密?」韋爾霍文斯基喝問。
「不,不開會。」
「砍掉一億顆腦袋,如同想用宣傳來改造世界一樣,是同樣困難的。甚至,也許,更困難,尤其在俄國。」利普京又冒險說道。
「當然要,誰會向客人提這樣的問題?再來一點煉乳,你們家一向用這種令人倒胃的東西代替喝茶,而且家裡還有人過命名日。」
「你罵人好了!」
他顯然自鳴得意地結束了自己的話。他是省里的一位有識之士。利普京陰險地微笑著。維爾金斯基則略帶悶悶不樂地聽著,其餘的人都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這場爭論,尤其是女士們和軍官們。大家都明白,鼓吹砍掉一億顆腦袋的那人被逼到了牆角,大家都在等待這場爭論如何了局。
「他叫沙托夫。您幹嗎站起來,沙托夫?」女主人叫道。
「我沒有必要。」斯塔夫羅金斷然拒絕。
「韋爾霍文斯基,您沒有任何事情需要宣布嗎?」女主人直截了當地問道。
「因為您是始作俑者。勞駕了,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在這裏巧言令色是幫不了您忙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隨您便;完全隨您的便。」
「然而對您有利,你是個密探和無恥小人!」沙托夫在門口向他喝道,徹底走了出去。
「我此來是想談談不幸的大學生們正在受苦受難,以及應如何到處喚醒他們起來抗爭……」
「您只會妨礙別人說話,可您自己又什麼都不會說。」女主人憤怒地埋怨道。
「願意開會的,請舉右手。」Madame維爾金斯卡婭提議。
「請講。」維爾金斯基允許道。
「奇怪就奇怪在這類問題不應當這麼提。」
「我向大家提出的不是卑鄙,而是天堂,人間的天堂,人世間再不可能有其他天堂了。」希加廖夫威嚴地總結道。
「斯塔夫羅金,要茶嗎?」
「難道您這話當真?」Madame維爾金斯卡婭甚至有點驚慌地問瘸子。「要是這人不知道,人多了應該怎麼辦,居然要把十分之九的人都變成奴隸?我早就在懷疑他。」
「這說明,全部問題就在於希加廖夫的悲觀失望,」利亞姆申最後道,「而關鍵在於他有沒有資格悲觀失望?」
瘸子氣得夠嗆,甚至閉上了嘴不予回答。他一聲不吭,在眼鏡底下惡狠狠地瞪大了兩眼,看著這個死乞白賴地折磨他的人。
「開會,開會!」從四面八方發出贊同的聲音。
「我贊成開會。」那中學生向Madame維爾金斯卡婭叫道。
但是她說了一半又說不下去了;在桌子另一頭已經出現了另一個競爭者,於是所有的目光又都轉到了他身上。長耳朵的希加廖夫帶著一副憂鬱的表情慢騰騰地從自己坐椅上站了起來,他神色憂鬱地把一本厚厚的、寫滿了非常小的小字的稿紙放到桌子上。他沒有坐下,但是一言不發。許多人都忸怩不安地望著他那沓稿紙,但是利普京、維爾金斯基和那個瘸腿教員卻似乎對某種情況感到很滿意。「我請求發言。」希加廖夫神態憂鬱,但語氣堅定地宣布。
「而您是笨蛋!」
這位要求發表演說的人坐了下來,沉默了大約半分鐘,然後用儼乎其然的聲音說道:
「這附議又是什麼意思?」

「那開會又是什麼意思呢?」有一個聲音叫道。沒人理他。
「您立刻到基里洛夫家去,我說話就來……我有要事,必須這樣!」
「您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一句也聽不懂。」女大學生叫道。
「諸位,我看,幾乎所有的人都同意按傳單精神辦。」他環視著在座諸公,說道。
「她們呀,都這樣!」少校捶了一下桌子,向坐在對面的斯塔夫羅金說。「不,您哪,對不起,我喜歡自由主義和當代的新思潮,我也喜歡聽聰明的談話,不過我有言在先——我說的是男人。但是聽女人說話,聽這些披著斗篷的摩登女郎說話——那就免了吧,您哪,我聽了就頭疼!你彆扭來扭去,好不好!」他對那個又想從椅子上蹦起來的女大學生喝道,「不,我也要求發言,我受了侮辱,您哪。」
「怎麼沒有關係,怎麼沒有關係?」響起了一片大呼小叫聲。
「沒什麼,接著講吧,您講您的,我不聽。」韋爾霍文斯基叫道,一面給自己倒滿了酒杯。
「那當然,您哪,但是,要知道這是一個民事問題,而現在談的是政治告密。我從來沒有做過秘密警察的密探,您哪。」
「連我們都聽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一個聲音悻悻然抱怨道。
「說不定這倒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希加廖夫熱烈地轉向利亞姆申,「樂天派先生,當然,您還不知道您說出了一個多麼深刻的思想。但是因為您的想法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所以現在還只能限於進人間天堂,既然大家都這麼叫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