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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七章

第一部

第七章

「行了,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而且也很相信您的聰明,因此我也滿心希望您不要再教訓我了,一說就沒個完。您很愛分寸;其實一切都是有分寸的,甚至您突然愛上我母親,也應該有分寸。最好是這樣:如果您決心上樓來找我,在我這裏坐坐,坐一刻鐘或者半小時(我始終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好吧,就算為了讓母親安心吧)——此外,儘管發生了剛才樓下發生的事,您還有那麼好的興緻上樓來找我談談,那您不如和我談談我父親——談談這位馬卡爾·伊萬諾夫,談談這位朝聖者。我正是想聽聽您對他的評價,我早就打算問您了。我們就要分手了,也許還是長久分手,因此我很想聽聽您是怎麼回答這問題的:難道在這整整二十年中,你就沒法影響一下我母親的偏見,而現在,又加上我妹妹,您就不能用自己文明的影響,多少消除一些她周圍環境原始的蒙昧嗎?噢,我不是說她的純潔!她本來就在道德上永遠高於您,無邊無際地高於您,請恕我直言,但是……這隻是一個無限高尚的死人。活著的只有一個韋爾西洛夫,而他周圍其餘的一切,跟他連繫在一起的一切,全都在一個必需條件下勉強度日,以便有幸能夠盡心竭力地供養他,用自己的血汗供養他。但是,要知道,她從前也曾經是活人,不是嗎?要知道,您不是也曾經愛過她身上的某種東西嗎?要知道,她從前也曾經是個女人呀?」
「就在您趴在人家肩膀上痛哭流涕的時候?」
「如果可以的話,請您講講我父親,講講他的真實情況。」
「這不是你自己猜出來的;這是受到一個女人的影響;所以在你的言語中——在你的粗鄙的猜想中,才蘊含著這麼多仇恨!」
「少了點吧,我的朋友;老實說,從你的開場白,從你先引我們發笑的情況看,總之,看到你心裏有話要說,——我期待你還有更多的話想一吐為快呢。」
「我的朋友,我看,你是想把在樓下輸掉的東西找補回來。顯然,你感到後悔了,因為後悔在我們這裏就意味著立刻對某人進行反擊,而且你不願意再一次在我身上誤打誤撞。我來早了,你還沒有冷靜下來,再說,要你接受批評也難。但是,你坐吧,看在上帝分上,我來是有事情要告訴你,謝謝,這就對了。根據你剛才在樓下臨走時對母親說的話,很清楚,你認為我們無論如何還是分開,各奔東西的好。我來是想勸你能否做得儘可能地緩和些,不要鬧出什麼亂子來,免得使你母親感到更傷心和更害怕。甚至,我能夠主動上來找你,已經使她十分興奮了:她有點相信我們倆還是有可能言歸於好的,一切又都會回到從前那樣。我想,只要我們倆現在能在這裏大笑這麼兩三次,說不定就會在她們那膽怯的心裏喚起狂喜。就算這是兩顆普通的心吧,但這是兩顆愛心,真誠而又樸實的愛心,為什麼不能在必要時給她們以些許愛撫呢?唔,這是一。第二,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渴望報復、咬牙切齒和充滿詛咒等等地彼此分手呢?毫無疑問,我們彼此卿卿我我、恩恩愛愛,那也毫無必要,但是畢竟可以,比如說,彼此尊重地分手,不是嗎,啊?」
「您跟我說話,完全把我當小孩了!」
「比如,就像剛才我在樓下那樣,我也說過了頭:我曾要求得到『整個韋爾西洛夫』——這就言過其實了,我根本不需要韋爾西洛夫。」
「然而我發現,您在自己的新路上準會大展鴻圖。這該不就是『你的思想』吧?接著干,好好地干,我的朋友,你在刺探別人的隱私方面具有無可置疑的才幹。既然具有這樣的天賦,那就該精益求精,發揚光大呀。」
他的臉刷地變得十分蒼白。
「我本來有許多話要說,但是我對說出來的這點東西卻感到害臊。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有些事還是永遠不說為好。我已經說得相當多了,可你就是不明白。」
「一個女人的影響?而我今天恰好見到了這個女人!您也許正是為了刺探她的消息,才想把我留在公爵身邊吧?」
「我的朋友,隨便你怎麼說,我都同意,順便說說,關於肩膀云云,你還是聽我說的呢,因此,此時此刻,你就用它來曲解我的誠實和我的信任;但是,你得同意,這肩膀云云,真的,並不像乍一看那麼壞,尤其就當時而言;要知道,我們只是在當時才開始。我當然有點做作,可當時我還不知道我在做作。比如說,難道你在實際情況下就沒有做作過嗎?」
「關於馬卡爾·伊萬諾維奇?馬卡爾·伊萬諾維奇,正如你已經知道的那樣,是個家奴,可以說,是個希望得到某種好名聲的人……」
「也就是說,要知道,就看你怎麼看了……」
確實,跟在棺材里有點像,我甚至感到驚異,他竟一語道破了天機。這小屋又窄又長,在牆角和屋頂的交會處,甚至都沒我的肩膀高,而屋頂的頂端我也能夠用手碰到。韋爾西洛夫一進屋就無意識地弓起了後背,生怕自己的腦袋碰到天花板,然而他沒有碰到,結果是他相當放心地在我的長沙發上坐了下來,而在沙發上已經鋪好了我的被褥。至於我,我並沒有坐下來,而是帶著深深的驚訝看著他。
「這一切都是妄想!我答應,我走但不鬧事——這就夠了。您這樣做是為母親操勞嗎?我倒覺得,您對母親是否心安完全無所謂,您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
「公爵正好今天對我說,您就愛羽毛未豐的黃花閨女。」
「可不是!我早知道您另有目的……」
「我的朋友,如果你願意聽的話,她從來不是,」他回答我道,又立刻怪模怪樣地擺出一副早先對我的神態,這神態我永遠忘不了,它曾使我十分惱火:也就是說,光憑表面,他十分真誠和實在,可是再一看就發現,他身上的一切不過是一種深深的嘲笑,以致有時候我簡九*九*藏*書直分不清他的臉在表示什麼,「從來不是!俄國女人從來不是女人。」
「您自己知道。」
我不明白,為什麼當時我會突然怒火中燒,氣不打一處來。一般說,我十分不樂意回憶我在那個時刻所表現出來的某些出格的舉動:我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個韋爾西洛夫有一種上流社會的極其惡劣的習氣:說了(因為不得不說)幾件非常聰明和非常好的事情以後,又忽然故意說句什麼蠢話來收場,就像對於馬卡爾·伊萬諾維奇頭髮斑白和這斑白對母親影響的猜測,等等。他這樣說是故意的,也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幹嗎要這樣做,無非是極其混賬的上流社會的習慣而已。聽他說話——似乎說得很嚴肅,很認真,其實他心裏卻在撇嘴和暗自竊笑。
「請相信,不是的。請相信,我不認為姓韋爾西洛夫是什麼榮耀。」
「就是這話,有句話你說得十分地道:『雖然你的感情是誠摯的,但也免不了裝假。』唔,我的情況也一樣,我雖然在裝假,但是我的痛哭卻完全是真的。我無意爭論,馬卡爾·伊萬諾維奇可能會把這個趴在肩膀上的事當作雙倍的嘲笑,如果他的腦子更敏銳一點的話;但是他的誠實卻在當時妨礙了他的洞察力。我只是不知道,他當時是否可憐我;只記得,我當時很希望他能夠可憐我。」

「我敢打賭,您此刻一定在嫉妒他什麼!」

他已經要走出去了,但是中途停了下來,向我轉過頭,等候我要說什麼。

他稍作停頓,喘了口氣。
「先撇開榮耀不榮耀的不談;再說,你的回答肯定是符合民主精神的;但是,即使是這樣,那你又能責備我什麼呢?」
「他拿錢了?」
「我不喜歡您,韋爾西洛夫。」
「老百姓,我的朋友,我是說老百姓。他們無論在道德上還是在政治上,都證明了這種偉大的生命力和自己的這種歷史適應性。但是,為了回到我們剛才說的話題上來,我還是以你母親為例,她也並不是總是沉默,你母親有時候也會說話,但是她說的話會讓你看到,你說了半天簡直在浪費時間,雖然在此之前你已經花了五年時間一直在循循善誘地引導她。再說,她的反對意見又非常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再次請你注意,我根本無意稱她是傻瓜;相反,這是別具一格的聰明,甚至是絕頂聰明;然而,你也許並不相信她聰明……」
「甚至都叫我『韋爾西洛夫』了。恰好,我感到很遺憾,我未能把我的姓氏傳給你,因為,說實在的,如果說我有什麼罪過的話,我的全部罪過也僅僅在此,不是嗎?但是,再說,我總不能娶一個已經嫁了人的女人為妻吧,你說呢。」
「我習慣了。可是,在樓下發生那一切之後,又看到你到我屋裡來,這倒使我怎麼也習慣不了。」
「這是公爵說的?」
「為什麼不相信?我只是不相信您是否當真相信她,而不是假裝相信。」
我也感到我把自己的處境弄糟了:我現在應該怎樣來處置那封有關遺產的信呢,更是不知如何是好。現在人家肯定會認為,我是想報復韋爾西洛夫。但是我還在樓下的時候就已決定,在所有這些唇槍舌劍的交鋒中,把有關遺產的信的這件公案交由第三方來處理,交由瓦辛來裁決,如果交由瓦辛不成,那就另請高明,而且我已經知道該請什麼人了。我暗自尋思,總有一天,我會去找瓦辛一趟,不過也就去這一趟而已,然後——然後我就銷聲匿跡,離開大家,長久不回來,而且一走就是好幾個月,而對於瓦辛,我甚至想故意躲開他;只跟母親和妹妹,也許間或見見面。這一切都亂糟糟的,我感到我做了什麼,但是做得不怎麼樣,可是——可是我很得意,再說一遍,我終究還是因為什麼事而感到高興。
「親愛的,你對我也太不客氣了。不過,那就再見吧:強扭的瓜不甜,親近不可強求。我只想冒昧地再提一個問題:你當真想離開公爵嗎?」
微微的一絲痙攣,掠過他的臉部。
(我在這裏必須請大家注意:如果母親比韋爾西洛夫先生活得長,要不是馬卡爾·伊萬諾維奇那三千盧布,那她到老年時就可能身無分文。如今這錢連本帶利早已翻了一倍,去年,他立了遺囑,把這錢,直到最後一個盧布,統統留給了她,甚至還在當時,他就預料到韋爾西洛夫的結局。)
「你以為是這樣嗎?」他溫和地說。「你很多疑;話又說回來,即使我有嘲笑之意,那也不是笑你,起碼不是笑你一個人,你放心。但是,我現在並沒有笑,而當時——總之,我當時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請相信,我並不是為自己打算。我們,也就是那些優秀的人,與老百姓正好相反,當時從來不謀私利:正好相反,我們總是盡量糟蹋自己,因此我疑心,這就是我們當時認為的某種『最高利益』,不用說,這是最高意義上的利益。現在新一代的先進人物,比起我們來,要貪婪得多,簡直沒法比。當時,還在我造孽以前,我就非常坦率地向馬卡爾·伊萬諾維奇對一切作了解釋。我現在同意,其中有很多東西是根本無需解釋的,更何況是這麼坦率:且不說出於人道考慮,這甚至還更禮貌些;就像你跳舞跳得興起,你想做個優美的舞步的時候,你倒試試看,你控制得了自己嗎?也許,美與崇高的要求就應該是這樣的,這個問題我想了一輩子,至今都沒法解決。不過,對於咱們這種膚淺的談話來說,這題目就未免過於深奧了。但是,我敢向你發誓,我現在想起來,有時候也羞得寧可去死。我當時曾提議給他三千盧布,可是,我記得,他卻始終沉默不語,只有我一個人在說話。你想想,我當時以為他怕我,就是說,怕我的農奴主特權,我記得我拚命鼓勵他;我一再勸他,不要有什麼顧慮,有什麼要求只管提出來,甚至有什麼不滿也儘管說。作為保證,我還向他許諾,如果他不接受我的條件,即三千盧布、自由證(自然是給他和妻子的)和任意到任何地方去的旅行證(自然不包括他妻子),——那就請他直說,我會立刻給他自由證,把妻子還給他,還要獎賞他們倆,好像也用那三千盧布,——那已不是他們離我而去,隨便上哪兒了,而是我自己離開他們三年,到義大利去,獨自一人。Mon ami,我是不會帶mademoiselle薩波日科娃到義大利去的,請相信。在當時,我還非常純潔。那又怎麼樣呢?這個馬卡爾很明白,我這人是說到做到的;但是,他繼續沉默不語,直到我已經第三次趴到他身上的時候,他才閃開身子,揮了揮手,走了出去,甚至還帶著某種不禮貌的姿態,請你相信,他這態度甚至使我吃了一驚。當時,我匆匆照了照鏡子,那副尊容,我永遠也忘不了。一般說,他們如果一句話不說——那最糟糕,而這是個陰陽怪氣的人,老實說,當我把他叫到書房裡來的時候,我不僅信不過他,甚至還非常怕他:在這類人中有這麼一些人,而且非常多,他們可以說是行為不軌的化身,而這種人比遭到毆打還可怕。Sic。我這是冒了多大的風險,冒了多大的風險啊!如果他大叫大鬧起來,鬧得全院子的人都聽見了,那怎麼辦,如果這個小縣裡的烏利亞吼叫起來,那我這個小個子大衛怎麼辦呢,那時候我又能做什麼呢?因此我才首先答應給他三千盧布,這是一種本能,但是我幸好弄錯了:這個馬卡爾·伊萬諾維奇完全是另外一種人。九九藏書
「那還用說。你知道嗎,我的朋友,在這點上,他甚至使我大吃一驚。自然,我當時在口袋裡並沒有三千盧布,但是我設法弄到了七百盧布,交給他作為首付,那又怎麼樣呢?餘下的兩千三百盧布,他要求我出一張借據,為了可靠起見,還寫在某商人名下。後來,過了兩年,他又通過法院憑這張借據向我索要這筆錢,外加利息,因而又使我吃了一驚,此外,他還當真為修建上帝的神殿而到處化緣,從那時起,他雲遊四方已經二十年了。我不明白一個朝聖者幹嗎要這麼多私房錢呢……錢乃世俗之物……當然,我當時給他錢是真心的,可以說吧,帶著一種熱情,但是後來,經過如許年之後,我也可能改主意了……我滿以為,他至少會體諒我,或者可以說,體諒我們吧,體諒我和她,起碼,再等等。然而,他甚至都等不及了……」
「說實話,我是出於一種分寸感:不值得這麼大轟大嗡,失去分寸。整整一個月沉默不語,作著準備,可突然——居然無話可說!」
「他們指誰?我有點聽不懂似的。」
「我的朋友,我願意為此一千遍地請你原諒,也為你剛才數落我的一切,也為你童年時代的整個歲月,以及其他等等,但是,cher enfant,這又會有什麼結果呢?你又那麼聰明,總不至於想讓自己處於這種愚蠢的境地吧。且不說我直到現在都始終弄不懂,你對我的種種指責其性質到底是什麼呢:說真的,你到底責備我什麼呢?是因為你生下來沒有姓韋爾西洛夫嗎?或者不是?啊!你在輕蔑地笑,你在擺手,那麼說,不是?」
「相反,我的朋友,相反,如果你願意,我倒很高興能看到你處在這麼一種令人費解的情緒中;我敢發誓,正是現在,我感到十分後悔,正是現在,就在此時此刻,我也許第一千次地對發生在二十年前的一切追悔莫及。況且,上帝作證,這一切都是無意中發生的……而且後來,我又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人道;至少,我認為,我當時還是做了一件符合人道的好事。噢,我們當時都渴望做好事,為崇高的目的和崇高的思想服務;大家都在譴責升官發財、我們世襲的權利、農村狀況,甚至當鋪,至少,我們中的某些人是這麼想和這麼做的……我敢向你發誓。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多,但是我們非但說得好聽,請你相信,甚至有時候我們也做得很漂亮。」九*九*藏*書
「我跟你母親度過的這二十年,完全是默默無語地度過的,」他開始了自己的閑聊(極其做作和極不自然),「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是默默無語地發生的。我們之間二十年關係的主要性質,就是相對無言。我想,我們甚至都沒有吵過一次架。誠然,我常常離開家,撇下她一個人,但結果總是我又回來了。Nous revenons toujours,這就是男人的一個最基本的特點;這是因為他們心胸豁達。如果婚姻之事全由女人來決定——那任何一件婚姻也保不住。柔順、逆來順受、低聲下氣,同時又堅定有力,有一種真正的力量——這就是你母親的性格。請注意,這是我在世界上遇到的所有女人中最好的女人。至於說她身上有一股力量——我可以為此作證:我親眼見到,這力量如何支撐著她。凡是涉及——我倒不是說信念,這裏不可能有什麼正確的信念,——但是涉及她們認為是信念的東西,因此,在她們看來,這也就是神聖的東西,她們就不惜去忍受苦難。唔,你自己也看得出:我像不像個折磨別人的人?因此,我認為萬事還是以沉默為好,倒不僅僅是因為這樣做比較容易,我承認,我對此至今不悔。這樣一來,往寬里想,一切也就自然而然,又合乎人性地解決了,因此我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完全不值得誇獎。我想順便說說,附帶地說說,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懷疑她從來就不曾相信過我的人道精神,因此她總是戰戰兢兢;但是,儘管戰戰兢兢,她還是不肯向任何文明低頭。他們是怎麼做到這點的,我們總有點什麼地方難於理解,總之,他們比我們行,他們能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他們能在對於他們最不自然的環境下,在他們最不適應的環境下依然完全保留自己的本色。我們就做不到這點。」
「你這是說發生在埃姆斯的那事。聽我說,阿爾卡季,你剛才在樓下就曾當著母親的面,用手指著我,放肆地責備我。要知道,正是在這件事上,你無的放矢,大大地錯了。關於已故的莉季婭·阿赫馬科娃的事,你根本一無所知。你也不知道你母親本人在多大程度上參与了這事,是的,儘管那時候她並不跟我在一起,假如說我什麼時候曾經見過一個善良的女人,那這女人就是你母親。但是,夠了;這一切暫時還是秘密,而你——你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而且是人云亦云。」
我簡直無法形容,當我留下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心痛如絞,我心中有多難受:就像從我身上活生生地割下一塊肉似的!我幹嗎要這樣大動肝火,幹嗎要這樣刺兒他——這麼惡狠狠地,而且是存心跟他過不去呢,——個中緣由,我現在也說不清道不明,當然,當時也一樣。而且他的臉變得多麼蒼白啊!也罷:這種蒼白的面容,也許表現出了他最誠摯、最純潔的感情,表現出了他最深刻的悲哀,而不是他內心的怨恨和委屈。我始終覺得他有時十分愛我,那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更何況現在許許多多事情已經完全說清楚了的時候,我還不相信這一點呢?
他面孔黧黑,身材高大,腰桿挺直。
「是的,我的朋友,不瞞你說,起先,對這種登門拜訪,我非常害怕。在整個這段時期內,長達二十年,他總共才來過六七次,頭幾回,如果我在家,就躲起來不見他。起先,我甚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到這裏來幹嗎?但是後來,出於某種考慮,我覺得,他這樣做,沒有絲毫混賬之處。後來,事出偶然,我不知怎麼出於好奇,想出去看看他究竟在做什麼,請你相信,我得到了一個非常獨特的印象。這已經是他第三或第四次來訪,也就是我出任調停官,不用說,正在竭盡全力研究俄羅斯的那年代。我從他那裡聽到了甚至非常多的新東西。此外,我還在他身上遇到了許多我怎麼也沒料到會遇到的品格:某種寬宏大量、性格平和,以及最令人驚奇的,幾乎是歡歡喜喜的性格、對那事(tu comprends?)沒有一絲一毫的暗示,而且他非常善於說話,說得非常好,也就是說,沒有那種愚蠢的家奴們自以為深刻的見解,不瞞你說,儘管我這人很民主,很開明,還是受不了,也沒有聽起來別彆扭扭的俄國土話,而在我國的小說中和舞台上,『真正的俄羅斯人』就常常說這種話。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極少談到宗教,如果不是你主動談到宗教的話;如果你自己好奇地問他,他甚至還會十分生動和別具一格地講述修道院和修道院生活的故事。而主要是——他不管談什麼,都恭恭敬敬,這種謙遜的恭敬,為達到高度平等所必須的恭敬,此外,依我看,沒有這種恭恭敬敬的態度也就不可能做到出類拔萃了。正是因為這樣,因為沒有絲毫的傲氣,才能做到高九_九_藏_書度的品行端正,才能成為一個人,而這種人無論自己的境遇如何,也無論遭遇到怎樣的命運,無疑,都能自尊自重。這種在自己的處境中獨善其身,自尊自重的本領,——在世界上是非常少見的,至少像無論何時何地都能保持一種真正的自尊一樣罕見……這種情況,只要假以時日,你自己也會看到。但是,最使我吃驚的還是後來,正是後來,而不是最初(韋爾西洛夫補充道)——最使我吃驚的是這個馬卡爾非常魁梧,真的,非常英武。不錯,他老了,但是既平常而又器宇不凡;我甚至對我那可憐的索菲婭也感到奇怪,當時,她怎麼會看上我的;當時,他雖然已經五十歲了,但依舊像個棒小伙,而我與他相比不過是個心浮氣躁的愣小子罷了。然而,我記得,即使在當時,他也已經過早地兩鬢斑白,可見,他娶她時就已經頭髮蒼白,兩鬢如霜了……除非這一點發生了影響。
他的臉微微一紅,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就是說,你懷疑我到這裏來的目的,是想勸你留在公爵那兒,謀取自己的私利。但是,我的朋友,你是否也以為,我之所以寫信讓你從莫斯科到這裏來,也是為了謀取某種自己的私利呢?噢,你多麼多疑啊!相反,我是希望你好,事事順利。甚至,就說現在吧,當我的經濟條件大大改善的時候,我也希望你有時候能允許我和你母親幫幫你。」
「聽我說,」我說道,「您說您來這裏的目的,主要是讓母親以為我們已經和好了。為了讓她這麼認為,過去的這點時間,我看也就夠了;您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呢?」
最後,還有一件怪事:他又一字不差地重複了我的一個想法(關於三條命的想法),這話是我方才對克拉夫特說的,主要是這還是用我的原話。用詞巧合,也可能是偶然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他是怎麼曉得我實實在在的天性的呢:多麼敏銳的目光,猜得又多麼準確啊!但是他既然這麼透徹地了解這一面,為什麼卻會全然不懂另一面呢?難道他不是在裝腔作勢,而是當真捉摸不透,我要的並不是韋爾西洛夫這一貴族身份,我不能原諒他的並不是我的出身,我終其一身需要的是韋爾西洛夫本人,是他的整個人,是父親,而且這一思想已經融入了我的血液中?難道像他這樣一個洞察幽微的人,會這麼遲鈍和粗心嗎?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幹嗎惹我發火,幹嗎要裝腔作勢呢?
「我方才在樓下有點動感情了,因此我上樓的時候想到,您可能認為我裝腔作勢,一想到這,我就十分羞愧。這倒是實話,在有的情況下,雖然你的感情是真摯的,可是有時候也難免裝假;至於方才在樓下,我敢發誓,全都很自然。」
「Merci,朋友,這裏我還一次都沒來過,甚至租這房子的時候也沒來過。我預感到這屋子不怎麼樣,但終究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狗窩,」他站在我的閣樓中間,好奇地東張西望。「但是,這是棺材,十足的棺材!」
「你不信?」
「有一回,您告訴我,馬卡爾·伊萬諾維奇曾經到您這兒來小住過幾次,而且每次都留宿在我媽的寓所里,不是嗎?」
「請問,您那時造孽了沒有?您剛才說,你叫她丈夫去的時候,還在造孽以前?」
我之所以突然發火,而且還當真把他趕了出去,也許,也是因為我突然猜想,他之所以來找我,是希望了解,瑪麗亞·伊萬諾芙娜手裡是否還保存有安德羅尼科夫的信件、他必須尋找這些信件,而且正在尋找它們——這,我知道。但是,又有誰知道,也許當時,正是在那一刻,我完全錯了呢!誰知道,也許,正是因為我的這一錯誤才導致他後來忽然靈機一動,想到瑪麗亞·伊萬諾芙娜,想到信可能在她手裡呢?
「啊!你有時候也會感到痛苦,思想無法用言語表達!這是一種高尚的痛苦,我的朋友,只有少數優秀的人才可能有的痛苦,一個傻瓜總是很得意自己說過的話,而且總是說過了頭;他們總喜歡滿打滿算地添油加醋。」
「對,我說,您要不要我確切地告訴您,您現在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嗎?這段時間,我一直坐在這裏問自己,您這次來訪秘密何在,現在我似乎終於猜到了。」
「唔,我能不能認為自己遇到了一位斯拉夫派?」韋爾西洛夫笑道。
「我的朋友,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會說出自己最後想法的,而是秘而不宣,珍藏於心。其次,給我照個亮吧,勞你駕了。你雖然是我的敵人,但總不至於希望我摔斷自己的脖子吧。Tiens, mon ami,你想想,」他邊下樓邊繼續道,「要知道,這整整一個月,我一直把你看作一個好心腸的人。你是那麼希望生活和渴望生活,似乎,即使給你三條命,你也嫌少:這都在你的臉上寫著呢;嗯,而這樣的人大部分都是好心腸。可是我卻大錯特錯了!」
「可能不是的。此外,你也應該同意,你在樓下所有那些乖張舉動,本來應該衝著我來的,這也是你早有預謀要乾的事,可是你卻只折磨她一個人,使她十分痛苦。然而,似乎,你並沒有資格對她說三道四。再說,她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呢?也請你順便給我說說,我的朋友:你在上小學和上中學的時候曾到處散布,在你整個一生中,甚至碰到誰就跟誰說,就像我聽到的那樣,逢人便說你是私生子,這又到底是為什麼呢?你這又有什麼用意呢?我聽說,你這樣做時還特別得意。然而這全是胡說八道,全是卑鄙的誹謗:你是合法所生,你姓多爾戈魯基,是馬卡爾·伊萬內奇·多爾戈魯基的兒子,而他是個可敬而又出色的人,才智出眾,為人也好。如果說你受到了高等教育,那倒的確應當感謝你過去的主人韋爾西洛夫,但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主要是你宣布自己是私生子,這本身就已經是誹謗了,你還以此揭示了你母親的隱私,出於某種虛假的驕傲,你竟把自己的母親拽出來,任人笑罵,而這些人有多骯髒啊!我的朋友,這很不高尚,何況你母親本人毫無過錯:這是一個非常純潔的人,如果說她為什麼不姓韋爾西洛娃,那唯一的原因是她在這以前已經嫁人了。」https://read.99csw.com
「那麼說,造過孽了。您剛才說,您錯看了他,他完全是另一種人;是什麼另一種人?」

「要留神,韋爾西洛夫,不要使我成為您的敵人!」
「到底怎樣,我至今也沒弄清楚。但是,反正是另一種,你知道嗎,甚至非常正派。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到頭來我三倍地有愧於他。第二天,他就同意去雲遊四方,一句話也沒說,當然也沒忘了我許給他的回報,一樣也沒忘。」
「波蘭女人,法國女人是嗎?或者義大利女人,熱情的義大利女人,這才足以吸引文明的上流社會的俄國人,像韋爾西洛夫這樣的俄國人,是嗎?」
「您知道嗎,」我打斷了他的話,「即使現在,在您說這話的時候,您心裏也充滿了嘲笑。總之,你在同我說話的所有時候,這整整一個月,您一直在嘲笑我。在同我說話的時候,您幹嗎要這樣呢?」
「母親說,她不知道該不該拿你的錢,這錢也就是你方才交給她的每月的生活費。有鑑於這樣一口棺材,不僅不應當拿你的錢,我們還應該貼補你一些才是!我從來沒有到這裏來過……我真無法想象這裏還能住人。」
「是嗎?你認為我是這麼一個假惺惺的變色龍嗎?我的朋友,我有點讓你太放肆了……把你給寵壞了……但是這回就這麼算了。」
我預感到明天還要走很多路,所以決定早點睡覺。除了租房子和搬家以外,我又作出了幾樣明天非完成不可的決定。但是,這天晚上卻非出幾件怪事不可,韋爾西洛夫的所作所為,竟然使我大吃一驚,他從來就不曾到我這閣樓上來過,可是突然,我在自己屋裡還沒待滿一小時,就聽見了他上樓的腳步聲;他喊我,讓我給他照個亮,我拿起蠟燭,向他伸出了一隻手,讓他抓住,幫他爬了上來。
「因此我來找你,就是想用話套你,促使你透露某些信息?」
我逐字逐句地記得他當時說的話;他開始津津樂道和津津有味地說下去。我心中太明白了,他來找我根本不是為了聊天,也根本不是為了使母親安心,肯定另有目的。
「全都說了。就是說,姑且假定,該說的都說了。」
「這對你不都一樣嗎?」
「噢,是的,你方才在樓下很粗暴,但是……我也另有自己的目的,過會兒我就向你說明,雖然,話又說回來,我此來並無任何不尋常之處,甚至方才在樓下發生的一切——也全在情理之中;但是請你向我解釋一下這件事,看在基督分上:也就是你在那裡,在樓下說的那事,對此,你還十分莊重地先讓我們作好了思想準備,才開始行動,難道這就是你打算公開或者宣布的一切嗎?此外,你就沒什麼別的話要說了?」
我並不顧惜自己,把所有這些場景全描寫出來,是想清楚地記起一切,恢復早先的印象。我上樓,回到自己屋子后,完全不知道,我應該引以為恥呢,還是應該像一個完成了自己天職的人一樣感到非常得意。如果我稍許有點經驗的話,就應該懂得,對這種事情稍有一點懷疑的話,就應該朝壞的方面想。但是我卻被另一個情況弄糊塗了:我不明白我到底高興什麼,但是我卻非常高興,儘管我也感到懷疑,而且清楚地意識到我在樓下方才栽了。甚至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方才那麼惡狠狠地罵我——我也只感到可笑和好玩,根本就沒有觸怒我。很可能,這一切是因為我終究扯斷了鎖鏈,頭一次感到自己自由了。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剛才說到我本該知道,可是在她說這話以前我卻始終弄不懂的一個道理:這就是您沒有把我送去當鞋匠,我本應對您千恩萬謝才是。因為不明白這道理,所以我才忘恩負義,甚至直到現在,甚至你們對我一直開導,我仍舊不開竅。該不是您那高傲的血統在起作用吧,安德烈·彼得羅維奇?」
「方才,我不經意地說漏了嘴,說到圖沙爾給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信,本來存放在安德羅尼科夫的文件夾里,可是他死後卻落到了莫斯科瑪麗亞·伊萬諾芙娜手中。我發現,您聽到這話后臉上忽然有什麼地方抽搐了一下,直到現在,同樣在臉上,您方才又有什麼地方再一次抽搐的時候,我才領悟到:當時在樓下,您肯定在想,既然安德羅尼科夫的一封信落到了瑪麗亞·伊萬諾芙娜手中,那為什麼另一封信不會落到她手裡呢?而在安德羅尼科夫死後,是很可能留下一些非常重要的信件的啊?不是嗎?」
「大概,這就是為什麼您想娶一個未嫁的女人為妻的緣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