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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認知革命 第二章 知善惡樹

第一部分 認知革命

第二章 知善惡樹

當然,人類還是需要其他技能,像是製造和使用工具。然而,光是製造工具的影響力還不夠,製造工具之後還得結合眾人之力才行。究竟為什麼,我們現在有洲際彈道導彈,而3萬年前還只有頂頭帶有燧石的矛?從那時候到現在,人類生理上製作工具的能力並沒有顯著改變。如果要愛因斯坦模擬遠古人狩獵或採集的敏捷靈巧程度,前者還必定是遠遠不及。然而,我們和遠古人類的不同處就在於與大量陌生人合作的技術有了大幅提升。遠古要做出一把燧石矛,只要有一個人靠著幾位親近的朋友提供建議和協助,就能在幾分鐘內完成。但現代要做出導彈,需要全世界上百萬個互不相識的人互相合作,有的是礦工,得開採位於地底深處的鈾礦,還有的是理論物理學家,要寫出長串的數學公式來描述亞原子粒子的互動。
另一個例子來自南太平洋。在新幾內亞以北的新愛爾蘭島曾經住著一些智人,他們會使用一種叫作黑曜石的火山晶體,製造出特別堅硬且尖銳的工具。然而,新愛爾蘭島其實並不產黑曜石。化驗結果顯示,他們用的黑曜石來自超過400公里遠的新不列顛島。所以,這些島上一定有某些居民是老練的水手,能夠進行長距離的島對島交易。
以這種方式形成並維持的黑猩猩族群,大小有明確的限度。這種做法要能運作,族群里每隻黑猩猩都得十分了解彼此,如果都沒碰過面、沒打過架、沒互相理過毛,兩隻黑猩猩就不知道能不能互相信賴,對方值不值得幫助,也不知道誰的階層比較高。在自然情況下,黑猩猩族群一般是由20~50隻黑猩猩組成。而隨著黑猩猩成員數量漸增,社會秩序就會動搖,最後造成族群分裂,有些成員就會離開另組家園。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曾有動物學家觀察到超過100隻的黑猩猩族群。至於不同的族群之間,不僅很少合作,而且往往還會為了領地和食物打得死去活來。研究人員就曾記錄到,在不同族群之間可能有長時間的對抗,甚至還有一個「種族屠殺」的案例,一群黑猩猩有系統地幾乎殺光了鄰近的另一群黑猩猩。
至於對標緻公司來說,關鍵的故事就是由法國國會所編寫的法律制度。根據法國國會的說法,只要經過認證的律師遵守所有適當的禮儀和儀式,在一張裝飾得華華麗麗的紙上寫下種種必需的咒語和誓言,再在文件底端龍飛鳳舞簽上姓名,就在這一分這一秒,新公司註冊成立!在1896年,阿爾芒·標緻想開一家自己的公司,於是他雇了一位律師,好完成這些神聖的過程。等到律師正確執行了一切的儀式,宣告所有必要的咒語和誓言,千百萬奉公守法的法國好公民也就表現得好像標緻公司確實是個存在的實體一般。
事實上,智人與尼安德特人的史上第一次衝突,贏家還是尼安德特人。大約10萬年前,有幾群智人向北遷移到地中海東部、侵入了尼安德特人的領土,但沒能攻下這個領地。至於他們失敗的原因,可能是當地人過於強大,可能是氣候過於寒冷,也可能是他們對當地的寄生蟲無法適應。不論原因為何,總之智人最後就是黯然離去,而尼安德特人仍然是中東的霸主。
然而,也不是說標緻公司無堅不摧、不可能摧毀。只要有個法官下令強制公司解散,雖然公司的工廠仍然存在,員工、會計師、經理和股東也繼續活著,但標緻公司就這樣消失了。簡單說來,標緻公司與這個世界其實並沒有什麼實體的鏈接。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大約就是在距今7萬到3萬年前,出現了新的思維和溝通方式,這也正是所謂的認知革命。會發生認知革命的原因為何?我們無從得知。得到普遍認可的理論認為,某次偶然的基因突變,改變了智人的大腦內部連接方式,讓他們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來思考,用完全新式的語言來溝通。這次突變,幾乎就像是吃了《聖經》里那棵知善惡樹的果實一樣。為什麼這隻發生在智人的DNA里,而沒有發生在尼安德特人的DNA里?我們現在只能說這就是純粹的偶然。這裏比較重要的,並不是這種突變的原因,而是突變帶來的結果。智人的新語言究竟特別在哪,竟讓我們能夠征服世界?九-九-藏-書

最有可能的情況是,無論是八卦理論或是「河邊有隻獅子」的理論,都有部分屬於事實。然而,人類語言真正最獨特的功能,並不在於能夠傳達關於人或獅子的信息,而是能夠傳達關於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的信息。據我們所知,只有智人能夠表達關於從來沒有看過、碰過、耳聞過的事物,而且講得煞有其事。
正因為智人的外在表現實在乏善可陳,學者推測,這些智人的大腦內部結構很可能還是與我們不同。雖然看起來和我們一樣,但認知能力(學習、記憶、溝通)卻仍然十分受限。換句話說,想讓遠古智人說中文、接受馬克思主義信條,或是明白演化論,應該都是緣木求魚。但就算是我們想要學習他們的語言、理解他們的思維方式,可能也同樣困難無比。
於是,認知革命正是歷史從生物學中脫離而獨立存在的起點。在這之前,所有人類的行為都只稱得上是生物學的範疇,也有人喜歡稱為「史前史」(但我傾向避免用這個詞彙,因為這種說法暗示著即使在認知革命之前,人類也是自成一格,與其他動物不同)。認知革命之後,我們要解釋智人的發展,依賴的主要工具就不再是生物學理論,而改用歷史敘事。就像是如果要理解為何儒家或共產主義能在中國傳播,光知道基因、荷爾蒙和有機體這些還不夠,另外也得考慮到各種想法、圖像和幻想的互動才行。
這種「八卦理論」聽起來有點荒唐,但其實有大量的研究結果支持這種說法。即使到了今天,絕大多數的人際溝通(不論是電子郵件、電話還是報紙專欄)講的都還是八卦。這對我們來說真是再自然不過,就好像我們的語言天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生的。你認為一群歷史學教授碰面吃午餐的時候,聊的會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嗎?而核物理學家在研討會中場茶敘的時候,難道講的會是夸克?確實有時候是如此,但更多時候其實講的都是哪個教授逮到老公偷吃,哪些人想當上系主任或院長,或者說又有哪個同事拿研究經費買了一台雷克薩斯之類。八卦通常聊的都是壞事。這些嚼舌根的人,所掌握的正是最早的第四權力,就像是記者總在向社會爆料,從而保護大眾免遭欺詐和佔便宜。
然而,一旦突破了150人的門檻,事情就大不相同。如果是一個師的軍隊,兵數達到萬人,就不能再用帶排的方式來領導。而有許多成功的家族企業,也是因為規模越來越大,開始僱用更多人員的時候,就碰上危機,非得徹底重整,才能繼續成長下去。
乍看之下,可能覺得貿易這件事再實際不過,並不需要什麼虛構的故事當作基礎。然而,事實就是所有動物只有智人能夠進行貿易,而所有我們有詳細證據證明存在的貿易網路都明顯以虛構故事為基礎。例如,如果沒有信任,就不可能有貿易,而要相信陌生人又是件很困難的事。今天之所以能有全球貿易網路,正是因為我們相信著一些虛擬實體,像是美元、聯邦儲備銀行,還有企業的商標。而在部落社會裡,如果兩個陌生人想要交易,往往也得先藉助共同的神明、傳說中的祖先或圖騰動物建立信任。
類似的模式很有可能也主導了早期各種人類物種的社會生活,其中也包括遠古的智人。人類也像黑猩猩一樣有著社會本能,讓我們的祖先們能夠形成友誼和階層,共同打獵或戰鬥。然而,人類的社會本能也和黑猩猩沒有什麼不同,只適用於比較親近的小團體。等到這個團體過大,社交秩序就會崩壞,使團體分裂。就算有某個山谷特別豐饒,可以養活500個遠古的智人,但他們絕對沒辦法和這麼多不夠熟悉的人和平共處。他們要怎樣才能決定要由誰當首領,誰能在哪裡打獵,誰又能和誰交配呢?

智人發明出了許許多多的想象現實,也因而發展出許許多多的行為模式,而這正是我們所謂「文化」的主要成分。等到文化出現,就再也無法停止改變和發展,這些無法阻擋的變化,就成了我們說的「歷史」。
大多數研究人員相信,這些前所未有的重要成就,是因為智人的認知能力有了革命性的發展。學者認為,這些造成尼安德特人滅種、移居澳大利亞、雕出施泰德獅人雕像的智人,已經和你我同樣聰明、有創意、反應靈敏。如果我們遇到施泰德洞穴的藝術家,我們已經可以學習彼此的語言。我們能夠向他們解釋我們知道的一切事物,不管是《愛麗斯夢遊仙境》的冒險情節或是量子物理的複雜理論,而他們也能告訴我們,他們是如何看待、理解這個世界。
然而,要說出有效的故事,其實並不容易。難的點不在於講故事,而在於要讓人相信。於是,歷史上也就不斷圍繞著這個問題打轉:究竟某個人是如何說服數百萬人去相信神、民族或是有限公司這些故事?然而,只要把故事說得成功,就會讓智人擁有巨大的力量,因為這能使得數以百萬計的陌生人合力行事,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努力。想想看,如果我們的語言只能說些像是河流、樹林或獅子之類真正存在的事物,要建立國家、教會或是法律制度可不是難上加難?
在1896年的時候,法國的法律就已經是這麼認定。當時阿爾芒·標緻(Armand Peugeot)繼承了父母的鐵工廠,做的是彈簧、鋸子和腳踏車,但他決定要跨足汽車業。於是,他成立了一家有限公司。雖然公司的名字和他的姓一樣,但公司並不等於他本人。如果公司做的某台車出了意外,買家可以告標緻公司,但沒辦法告到阿爾芒·標緻本人。如果公司借了幾百萬而破產了,阿爾芒·標緻本人一毛也不用付給公司的債主。畢竟,那筆貸款給的對象是標緻公司,而不是阿爾芒·標緻這個人。也因為如此,雖然阿爾芒·標緻已經在1915年去世,但標緻公司至今仍然生氣勃勃。
從巴黎到悉尼,現在許多汽車、卡車、摩托車的車前蓋上都有著一個很類似施泰德獅人的「標緻」商標。標緻汽車是歐洲一個歷史悠久、規模宏大的汽車製造商,起源於法國的瓦朗蒂蓋伊村(Valentigney),距離施泰德洞穴只有300公里遠。標緻一開始只是個小型家族企業,現在卻是個跨國企業,全球員工達20萬人,而且多半完全互不相識。通過這些陌生人極有效率的合作,2008年標緻製造超過150萬輛汽車,營收約550億歐元。
就算只是幾十個人,想隨時知道他們之間不斷變動的關係狀況,所需要取得並儲存的相關信息量就已經十分驚人。(如果是個50人的部落,光是一對一的組合就可能有1225種,而更複雜的其他社會組合更是難以計數。)雖然所有猿類都對這種社會信息有濃厚興趣,但它們並沒有有效的八卦方式。尼安德特人與最早的智人很可能也有一段時間沒辦法在背後說彼此的壞話。然而,如果一大群人想合作共處,「說壞話」這件事可是十分重要。大約在7萬年前,現代智人發展出新的語言技能,讓他們能夠八卦達數小時之久。這下,他們能夠明確得知自己部落里誰比較可信可靠,於是部落的規模就能夠擴大,而智人也能夠發展出更緊密、更複雜的合作形式。九_九_藏_書
然而,等到大約7萬年前,智人彷彿脫胎換骨。大約在那個時候,智人第二次從非洲出擊。這一次,他們不只把尼安德特人和其他人類物種給趕出了中東,甚至還趕出了這個世界。沒多久,智人的領地就到了歐洲和東亞。大約45000年前,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他們越過了海洋,抵達了從未有人類居住的澳大利亞大陸。在大約7萬年前到3萬年前之間,智人發明了船、油燈、弓箭,還有想縫製禦寒衣物所不可缺少的針。第一項確實能稱為藝術或珠寶的物品,正是出現在這幾萬年裡;同時,也有了確切的證據證明已經出現宗教、商業和社會分層。
最常見的理論,認為人類語言最為靈活。雖然我們只能發出有限的聲音,但組合起來卻能產生無限多的句子,各有不同的含義。於是,我們就能吸收、儲存和溝通驚人的信息量,並了解我們周遭的世界。青猴能夠向同伴大叫「小心!有獅子!」,但現代人能夠告訴朋友,今天上午,在附近的河灣,她看到有一群獅子正在跟蹤一群野牛。而且,她還能確切地描述出位置,或是有哪幾條路能夠抵達。有了這些信息,她的部落成員就能一起討論,該怎麼逼近河邊,把獅子趕走,讓野牛成為自己的囊中物。
該以什麼標準,我們才能說標緻公司(Peugeot SA)確實存在?雖然路上有很多標緻製造的車輛,但顯然這些車輛並不代表公司。就算全世界所有的標緻汽車同時被回收打成廢鐵,標緻公司也不會消失。標緻公司還是能繼續製造新的汽車,繼續寫出新的年度報表。另外,雖然公司有工廠、機器、展示大廳,也雇了技工、會計師和秘書,但就算把這些全部加起來,也不等於就是標緻公司。即使來了一場災難,讓標緻公司所有員工全部罹難,毀了所有的裝配線和辦公室,公司還是可以借貸,重新僱用員工,重新蓋起工廠,重新購買機器。另外,雖然標緻也有經營團隊和股東,但這些人也不等於公司。就算解散經營團隊,股東也把所有股票售出,公司本身依然存在。
從認知革命以來,智人一直就生活在一種雙重的現實之中。一方面,我們有像是河流、樹木和獅子這種確實存在的客觀現實;而另一方面,我們也有像是神、國家和企業這種想象中的現實。隨著時間過去,想象現實也日益強大;時至今日,河流、樹木和獅子想要生存,有時候還得仰賴神、國家和企業這些想象現實行行好、放它們一馬。
如果活在那個時代,創業前可能都得思考再三。這種法律規定絕對沒有鼓勵創業的效果,只會讓人不敢投入新業務、承擔經濟風險。畢竟,如果可能搞得自己家破人亡、家徒四壁,哪能說划算?

圖4 從德國施泰德(Stadel)洞穴發現的象牙制「獅人」雕像

歷史和生物學

然而,「虛構」這件事的重點不只在於讓人類能夠擁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編織出種種共同的虛構故事,不管是《聖經》的《創世記》、澳大利亞原住民的「夢世記」(Dreamtime),甚至連現代所謂的國家其實也是種想象。這樣的虛構故事賦予智人前所未有的能力,讓我們得以集結大批人力、靈活合作。雖然一群螞蟻和蜜蜂也會合作,但方式死板,而且其實只限近親。至於狼或黑猩猩的合作方式,雖然已經比螞蟻靈活許多,但仍然只能和少數其他十分熟悉的個體合作。智人的合作則是不僅靈活,而且能和無數陌生人合作。正因如此,才會是智人統治世界,螞蟻只能吃我們的剩飯,而黑猩猩則被關在動物園和實驗室里。
與此相反的是,在認知革命之後,雖然智人的基因和環境都沒什麼改變,但智人還是能夠迅速改變行為,並將新的行為方式傳給下一代。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人類社會總會出現不生育的精英階層,像是天主教的神父、佛教的高僧,還有中國的太監。這些精英階層雖然手中握有權力,但卻自願放棄生育,於是他們的存在根本就直接抵觸了自然選擇的最大原則。看看黑猩猩,它們的雄性首領會無所不用其極,儘可能和所有母猩猩交配,這樣才能讓群體中多數的年輕猩猩都歸自己所有——但天主教的首領卻是選擇完全禁慾、無子無女。而且,他們禁慾並不是因為環境因素,像是嚴重缺乏食物、嚴重缺少對象等等,也不是因為有了什麼古怪的基因突變。天主教會至今已存在上千年,它靠的不是把什麼「禁慾基因」從這個教宗傳到下一個教宗,而是靠著把《聖經·新約》和教律所營造出的故事代代相傳。
如果兩頭公猩猩要爭奪首領地位,通常會在族群中不分公母各自尋求支持者、形成集團。集團成員的連接在於每天的親密接觸,像是擁抱、撫摸、接吻、理毛、相互幫助。就像人類在選舉的時候得到處握握手、親親小嬰兒,如果哪只黑猩猩想要爭奪首領寶座,也得花上許多時間擁抱、親吻黑猩猩寶寶,還要拍拍它們的背。很多時候,公猩猩能坐上首領寶座不是因為身體更強壯,而是因為領導的集團更龐大也更穩定。至於集團的作用除了爭奪首領位置,更幾乎滲透到日常活動的方方面面。同一集團的黑猩猩更常彼此相處、分享食物,並且在碰上麻煩的時候互相幫忙。
正因如此,人類才一起想出了「有限公司」這種概念。在法律上,這種公司是獨立的個體,而不等於設立者、投資者或管理者。在過去幾世紀間,這種公司已經成為經濟主流,我們太習慣於這種概念,而忘了這隻存在於我們的想象之中。「有限公司」的英https://read.99csw.com文稱為「corporation」,這點頗為諷刺,因為這個字的語源是「corpus」(拉丁文的「身體」),而這正是有限公司所沒有的。雖然公司並沒有真正的實體,但在法律上我們卻將它稱為「法人」,好像它真的是有血有肉的人一般。
認知革命有什麼影響
1.基本上,生物學為智人的行為和能力設下了基本限制,像是定出了一個活動範圍,而所有的歷史都在這個範圍之內發生。

相較之下,大部分人都會同意只有智人能夠談論並不真正存在的事物,相信一些不太可能的事情。如果你跟猴子說,只要它現在把香蕉給你,它死後就能到某個猴子天堂,有吃不完的香蕉,它還是不會放手。但這有什麼重要?畢竟,虛構的事物可能造成誤導或分心,帶來危險。某甲說要去森林里找仙女或獨角獸,某乙說要去森林里采蘑菇或獵鹿,聽起來似乎某甲就是活命機會渺茫。而且,我們都知道時間寶貴,拿來向根本不存在的守護神禱告豈不是一種浪費?何不把握時間吃飯、睡覺、親親抱抱?
所以,究竟智人是怎麼跨過這個門檻值,最後創造出了有數萬居民的城市、有上億人口的帝國?這裏的秘密很可能就在於虛構的故事。就算是大批互不相識的人,只要同樣相信某個故事,就能共同合作。
雖然我們沒辦法進到尼安德特人的腦子裡,搞清楚他們的思考方式,但我們還是有些間接證據,證明他們和競爭對手智人之間的認知能力差異與極限。考古學家在歐洲內陸挖掘3萬年前的智人遺址,有時候會發現來自地中海和大西洋沿岸的貝殼。幾乎可以確定,這些貝殼是因為不同智人部落之間的遠距貿易,才傳到了大陸內部。然而,尼安德特人的遺址就找不到任何此類貿易的證據,每個部落都只用自己當地的材料,製造出自己的工具。
如果相信這些事的遠古智人要交易貝殼和黑曜石,順道交易一些信息應該也十分合理;這樣一來,比起尼安德特人或其他遠古人類物種,智人就有了更深更廣的知識。
出於類似的原因,遠古人類也沒有什麼革命性的改變。據我們所知,過去想要改變社會結構、發明新科技或是移居到新的地點,多半是因為基因突變、環境壓力,而不常是因為文化的理由。正因如此,人類才得花上幾十萬年走到這一步。兩百萬年前,就是因為基因突變,才讓「直立人」這種新的人類物種出現。而直立人出現后,也發展出新的石器技術,現在公認為是這個物種的定義特徵。而只要直立人沒有進一步的基因改變,他們的石器也就維持不變,就這樣過了兩百萬年!

繞過基因組的快速道路

我們可以想象,尼安德特人看到自己過去的獵場成了受智人控制的屠宰場,心裏應該很不是滋味。然而,一旦這兩個物種發生衝突,尼安德特人的情勢可能不比野馬好到哪去。尼安德特人可能會用他們傳統的方式來合作,集結50人前往攻擊智人,但創新而又靈活的智人卻能集結起500人來同心協力,於是輸贏早已預定。而且,就算智人輸了第一戰,他們也會快速找出新的策略,在下一戰討回來。
多年來,人類已經編織出了一個極其複雜的故事網路。在這個網路中,像標緻公司這種虛構的故事不僅存在,而且力量強大。這種通過故事創造的東西,用學術術語來說就稱為「小說」、「社會建構」或者「想象的現實」。然而,所謂想象的現實並不是「謊話」。如果我知道附近的河裡沒有獅子,我卻說有,這叫作謊話。但謊話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像是青猴和黑猩猩也都會說謊。曾有科學家發現,有青猴在附近沒有獅子的時候發出了「小心!有獅子!」的叫聲,把附近另一隻猴子嚇跑,好獨享某根它看到的香蕉。
即使到了今天,人類的團體還是繼續受到這個神奇的數字影響。只要在150人以下,不論是社群、公司、社會網路還是軍事單位,只要靠著大家都認識、彼此互通消息,就能夠運作順暢,而不需要規定出正式的階層、職稱、規範。不管是30人的一個排,甚至是100人的一個連,幾乎不需要有什麼正式紀律,就能靠著人際關係而運作正常。正因如此,在某些小單位里,老兵的權力甚至要比士官更大。而如果是一個小的家族企業,就算沒有董事會、執行長或會計部門,也能經營得有聲有色。
黑猩猩可以說是人類的表親,而它們通常是幾十隻生活在一起,形成一個小族群。這些黑猩猩彼此十分親密,會一起打獵,攜手抵抗外面的狒狒、獵豹或是敵對的黑猩猩。它們有一種階層社會結構,掌權主導的幾乎一定是雄性的首領(alph九*九*藏*書a male)。首領出現時,其他黑猩猩無論公母都會低下頭、發出呼嚕聲,以展現服從;而這與人向皇帝叩首高呼萬歲倒也類似。首領會努力維持手下族群的社會和諧。兩隻黑猩猩吵架的時候,它會介入、制止暴力。而沒那麼仁慈的一面在於,特別好的食物全部為它所有,而且它還會看著不讓地位太低的公猩猩與母猩猩交配。
智人的語言並不是世界上的第一種語言。每種動物都有著某種語言。就算是蜜蜂或螞蟻這些昆蟲,也有極精密複雜的溝通方式,能夠告知彼此食物所在。甚至,智人的語言也不能說是第一種有聲的語言。因為許多動物(包括所有的猿類和猴類)都會使用有聲語言。例如,青猴(green monkey)就有各種不同的喊叫方式,傳達不同的信息。像是動物學家已經確定,青猴的某種叫聲代表著「小心!有老鷹!」,而只要稍微調整,就會變成「小心!有獅子!」。研究人員把第一種叫聲放給一群青猴聽的時候,青猴會立刻停下當時的動作,恐懼地望向天空。而同一群青猴聽到第二種叫聲(警告有獅子)的時候,它們則是立刻衝到樹上。雖然說智人能發出的聲音比青猴多,但鯨魚和大象也不遑多讓。愛因斯坦能說的聲音,鸚鵡都能說,而且鸚鵡還能模仿手機鈴聲、摔門聲還有警笛的尖嘯聲。當然,愛因斯坦可能有很多地方比鸚鵡強,但不論如何,語言這點可是遠遠不及。那麼,究竟人類的語言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無論是現代國家、中世紀的教堂、古老的城市,或者古老的部落,任何大規模人類合作的根基,都在於某種只存在於集體想象中的虛構故事。例如教會的根基就在於宗教故事。像是兩個天主教信徒,就算從未謀面,還是能夠一起參加十字軍東征或是一起籌措資金蓋起醫院,原因就在於他們同樣相信神化身為肉體、讓自己被釘在十字架上救贖我們的罪。所謂的國家,也是立基於國家故事。兩名互不認識的塞爾維亞人,只要都相信塞爾維亞國家主體、國土、國旗確實存在,就可能冒著生命危險拯救彼此。至於司法制度,也是立基於法律故事。從沒見過對方的兩位律師,還是能同心協力為另一位完全陌生的人辯護,只因為他們都相信法律、正義、人權確實存在。(當然,他們也相信付的律師費確實存在。)
2.然而,這個範圍非常大,能讓智人有各種驚人的發揮空間。因為他們有創造虛構故事的能力,就能創造出更多、更複雜的遊戲,代代相傳也就不斷發展精進。
名稱新能力更深遠的影響
河邊有隻獅子能夠傳達更大量關於智人身邊環境的信息規劃並執行複雜的計劃,像是躲開獅子、獵捕野牛
八卦能夠傳達更大量關於智人社會關係的信息組織更大、更有凝聚力的團體,規模可達150人
虛構故事能夠傳達關於虛構概念的信息,例如部落的守護神、國家、有限公司以及人權1.大量陌生人之間的合作
2.社會行為的快速創新
從狩獵技術也能夠看出尼安德特人和智人的差異。尼安德特人狩獵時通常是獨自出獵,或是只有一小群人合作。但另一方面,智人就發展出了需要幾十個人甚至不同部落合作的狩獵技巧。一種特別有效的方法,就是將野馬之類的整個動物群給圍起來,趕進某個狹窄的峽谷,這樣很容易一網打盡。如果一切計劃順利進行,只要合作一個下午,這幾個部落就能得到上噸的鮮肉、脂肪和獸皮,除了可以飽食一頓,也可以風乾、煙熏或冰凍,留待日後使用。考古學家已經發現多處遺址,都曾用這種方式屠殺了整個獸群。甚至還有遺址發現了柵欄和障礙物,作為陷阱和屠宰場之用。
標緻公司只是我們的一個集體想象,這種想象在法律上稱為「法律擬制」(legal fiction)。像是公司,我們沒辦法明確指著它,它不是一個實體對象,而是以一種法律實體的方式存在。這種法律實體就像你我,會受到所在國家法律的管轄,可以開立銀行賬戶,擁有自己的財產,要納稅,也可能獨立於所有擁有者或員工之外而遭到起訴。
所以,究竟阿爾芒·標緻這個人是怎麼創造出標緻公司的?其實,這和史上許多祭司和巫師創造神魔的方式殊無二致,而且就算到了現在,許多天主教的教堂每次周日禮拜也是用這一套來創造出基督的身體。說穿了,就是講故事,再說服聽眾相信這些故事。以神父主持禮拜為例,這裏關鍵的故事就是天主教會所傳頌的基督降生及死亡。根據這個故事,如果天主教神父穿著聖袍,莊重地在對的時間說出對的話語,再平凡不過的麵包和葡萄酒,就會變成神的身體和血。神父大聲宣告「Hoc est corpus meum!」(拉丁文的「這是我的身體」),一轉眼,麵包就成了基督的身體。而只要見到神父莊嚴神聖地遵守完成這些程序,數百萬的虔誠天主教徒也會行禮如儀,好像上帝真的現身於這些變得神聖的麵包和葡萄酒之中。
等到認知革命之後,智人有了八卦的能力,於是部落規模變得更大,也更穩定。然而,八卦也有限制。社會學研究指出,藉由八卦來維持的最大「自然」團體大約是150人。只要超過這個數字,大多數人就無法真正深入了解、八卦所有成員的生活情形。
然而,所謂「想象的現實」指的是某件事人人都相信,而且只要這項共同的信念仍然存在,力量就足以影響世界。施泰德洞穴的藝術家可能真的相信有獅人守護靈的存在。雖然也有些巫師是騙子,但多半都是真誠相信有神與惡魔的存在。至於百萬富翁,他們多數也是真誠地相信世界上有金錢和有限公司。而對於活躍的人權主義者來說,他們也多半真誠地相信人權的存在。雖然其實所謂聯合國、利比亞和人權都只是我們想象出的概念,但在2011年,我們說聯合國要求利比亞政府尊重其公民的人權,並沒有人會認為這句話是謊言。

圖5 標緻的獅子商標。

標緻汽車的傳說

然而,這並不代表智人從此就不再遵守生物法則。我們仍然是動物,我們的身體、情感和認知能力仍然是由DNA所形塑。而我們的社會建構其實也和尼安德特人或黑猩猩相同,我們越深入研究其中的成分(像是種種知覺、情感、家庭關係),就越會發現我們和其他猿https://read.99csw.com類並沒有太大的差異。
然而,比較時不能光從個體或家庭的層次來比較。像是如果一對一,甚至十對十的時候,人類還是比不過黑猩猩。我們和黑猩猩的不同,是要在超過了150人的門檻之後才開始顯現,而等這個數字到了一千或兩千,差異就已經是天壤之別。如果我們把幾千隻黑猩猩放到紐約股票交易所、職業棒球賽場、國會山或是聯合國總部,絕對會亂得一塌糊塗。但相較之下,我們智人在這些地方常常有數千人的集會。智人創造了秩序井然的模式,像是貿易網路、大規模慶祝活動、政治體制;而這些如果只有個人,是絕對做不到的。人類和黑猩猩之間真正不同的地方就在於那些虛構的故事,它像膠水一樣把千千萬萬的個人、家庭和群體結合在一起。這種膠水,讓我們成了萬物的主宰。
3.因此,想了解智人的行為,就必須描述人類行為的歷史演化。光是考慮人類在生物上的限制,就像是今天要去播報一場足球世界盃賽事,只不斷報道關於場地的信息,而對球員究竟做了什麼隻字不提。
所以,在這個歷史的活動場域中,我們在石器時代的祖先究竟做了什麼事?據我們所知,3萬年前刻出施泰德獅人的人類,無論身體、情感和智力能力都與我們類似。但他們一早起床先做什麼?他們的早餐和午餐吃什麼?他們的社會是怎樣?他們也是一夫一妻、核心家庭嗎?他們有沒有什麼慶典、道德準則、體育競賽和宗教儀式?他們有戰爭嗎?下一章就像是要從時間的簾幕後探頭偷看一眼,看看從認知革命後到農業革命之間這幾萬年的生活情況。
標緻屬於法律擬制的「有限公司」。而在這些公司背後的概念,可以說是人類一項巧妙無比的發明。在這之前,智人雖然已存在許久,卻一直沒想到這件事。歷史上大多數時候,必須是個有血有肉、有兩條腿還有個大腦的人類,才能擁有財產。假設在13世紀有個法國人尚恩,開了一個馬車製造工作室,那麼他本人就是工作室。如果他賣的馬車才跑了一個星期就壞了,買家心情不好,告的就是尚恩本人。而如果尚恩借了1000金幣成立工作室,而店倒了,他還得要賣掉自己的財產(包括他的房子、他的牛還有他的土地等等),以償還貸款。甚至孩子都可能會被賣去當奴隸。如果這樣還不足以償還債務,就有可能被國家關進牢里或被債主抓去當奴隸。只要是工作室造成的任何責任,他就得要無上限完全承擔。
換句話說,過去遠古人類的行為模式可能維持幾萬年不變,但對現代智人來說,只要十幾二十年,就可能改變整個社會結構、人際交往關係和經濟活動。像是有一位曾住在柏林的老太太,她出生於1900年,總共活了100歲。她童年的時候,是活在腓特烈·威廉二世的霍亨佐倫帝國(Hohenzollern Empire);等她成年,還經歷了魏瑪共和國、納粹德國,還有民主德國(東德);等到她過世的時候,則是統一后的德國的公民。雖然她的基因從未改變,她卻經歷過了五種非常不同的社會政治制度。
然而,以上這些東西,其實都只存在人類自己發明並互相講述的故事里。除了存在於人類共同的想象之外,這個宇宙中根本沒有神、沒有國家、沒有錢、沒有人權、沒有法律,也沒有正義。
講到認知革命之後生物學和歷史的關係,我們可以簡單整理成三點:
第二種理論,也同意人類語言是溝通關於世界的信息的方式。然而,最重要的信息不是關於獅子和野牛,而是關於人類自己。我們的語言發展成了一種八卦的工具。根據這一理論,智人主要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社會合作是我們得以生存和繁衍的關鍵。對於個人來說,光是知道獅子和野牛的下落還不夠。更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的部落里誰討厭誰,誰跟誰在交往,誰很誠實,誰又是騙子。
這正是智人成功的關鍵。如果是一對一單挑,尼安德特人應該能把智人揍扁。但如果是上百人的對立,尼安德特人就絕無獲勝的可能。尼安德特人雖然能夠分享關於獅子在哪的信息,卻大概沒辦法傳頌(和改寫)關於部落守護靈的故事。而一旦沒有這種建構虛幻故事的能力,尼安德特人就無法有效大規模合作,也就無法因應快速改變的挑戰,調整社會行為。

第一章提過,雖然智人早在10萬年前就已經出現在東非,但一直要到大約7萬年前才開始遷移到其他地區,造成其他人類物種的滅絕。而在先前的幾萬年間,雖然智人的外表已經與我們十分神似、大腦容量也差堪比擬,但他們與其他人類物種相比卻不佔任何優勢,沒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工具,甚至也沒什麼特殊表現。
如果我們說:原始人因為相信鬼神,每次月圓會一起聚在營火旁跳舞,於是也鞏固了他們的社會秩序;這件事人人都覺得不難理解。但我們沒看出來的是,其實現代社會運作的機制還是一模一樣。以現代商業領域為例,商人和律師其實就是法力強大的巫師。不同於過去部落巫師的地方是現代人的故事還更扯。例如標緻汽車(Peugeot)的故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在認知革命之後,傳說、神話、神以及宗教也應運而生。不論是人類還是許多動物,都能大喊:「小心!有獅子!」但在認知革命之後,智人就能夠說出:「獅子是我們部落的守護神。」「討論虛構的事物」正是智人語言最獨特的功能。
其他同樣具有社會行為的動物,它們的行為有相當程度都是出於基因。但DNA並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其他因素還包括環境影響以及個體的特殊之處。然而,在特定的環境中,同一物種的動物也傾向表現出類似的行為模式。一般來說,如果沒有發生基因突變,它們的社會行為就不會有顯著的改變。舉例來說,黑猩猩天生就會形成階層井然的團體,由某個雄性首領領導。然而,倭黑猩猩(bonobo,與黑猩猩極為相似)的團體就較為平等,而且通常由雌性擔任首領。雌黑猩猩無法向倭黑猩猩這種算是近親的物種學習,發動一場女權主義革命。相較之下,雄性黑猩猩也不可能召開猩民大會推翻首領,再宣布從現在起所有黑猩猩生而平等。像這樣的劇烈改變,對黑猩猩來說就只有DNA改變才可能發生。
通過文字創造出想象的現實,就能讓大批互不相識的人有效合作,而且效果還不只如此。正由於大規模的人類合作是以虛構的故事作為基礎,只要改變所講的故事,就能改變人類合作的方式。只要在對的情境之下,這些故事就能迅速改變。例如在1789年,法國人幾乎是在一夕之間,相信的故事就從「天賦君權」轉成「人民做主」。因此,自從認知革命之後,智人就能依據不斷變化的需求迅速調整行為。這等於開啟了一條採用「文化演化」的快速道路,而不再停留在「基因演化」這條總是堵車的道路上。走上這條快速道路之後,智人合作的能力一日千里,很快就遠遠甩掉了其他所有人類和動物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