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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人畜共居的村莊 剩下的事情

第一輯 人畜共居的村莊

剩下的事情

狼要是吃麥子,我會扔給它幾捆子。要是吃飯,我會為它做一頓。問題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臉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獨中,我看到它選擇唯一食物的孤獨。
不知那隻鳥最後找到知音了沒有。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卻從此默默無聲。多少年後,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聲音中。
人們干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
那天我扛著杴站在埂子上,一隻鳥飛過來,落在我的杴把上,我扭頭看著它,是只挺大的灰鳥。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沒伸手。灰鳥站穩后便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聲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講一件事,一種道理。我認真地聽著,一動不動。灰鳥不停地叫了半個小時,最後聲音沙啞地飛走了。
以後幾天我又在別處看見這隻鳥,依舊單單的一隻。有時落在土塊上,有時站在一個枯樹枝上,不住地叫。還是給我說過的那些鳥語。只是聲音更沙啞了。
這些匆忙的搶收者,讓人感到豐收和喜悅不僅僅是人的,也是萬物的。
一棵樹枯死了,提前進入了比生更漫長的無花無葉的枯木期。其他的樹還活著,枝繁葉茂。陽光照在綠葉上,也照在一棵枯樹上。我們看不見一棵枯樹在陽光中生長著什麼,它埋在地深處的根在向什麼地方延伸。死亡以後的事情,我們不知道。
野雞會從門縫鑽進來,在我們睡覺的草鋪上生幾枚蛋,留一地零亂羽毛。
在荒野上我遇到許多動物,有的頭頂尖角,有的嘴齜利牙,有的渾身帶刺,有的飛揚猛蹄,我肩扛鐵杴,互不相犯。
兔的路小心地繞過一些微小東西,一棵草、一截斷木、一個土塊就能讓它彎曲。有時兔的路從挨得很近的兩棵刺草間穿過,我只好繞過去。其實我無法看見野兔的生活,它們躲到這麼遠,就是害伯讓人看見。一旦讓人看見或許就沒命了。或許我的到來已經驚跑了野兔。反正,一隻野兔沒碰到,卻走到一片密麻麻的鈴鐺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無法過去。我蹲下身,看見野兔的路伸進刺叢,在那些刺條的根部繞來繞去不見了。

八、三隻蟲

我能想到這個剩下半壟麥子的人,肯定是最後一個離開地頭。在那個下午的斜陽里,沒割倒的半壟麥子,一直望著扔下它們的那個人,走到麥地另一頭,走進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認不出來。

七、對一朵花微笑

那一年村長是胡木,我太年輕,整日縮著頭,等待機會來臨。

五、野兔的路

六、等牛把這事幹完

另一場風中我聞見一群女人成熟的氣息,想到一個又一個的鮮美女子,在離我很遠處長大成熟,然後老去。我閑吊的家什朝著她們,舉起放下,鞭長莫及。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並不僅限於把草喂到嘴裏嚼幾下,嘗嘗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澆點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覺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並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裡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幹完,干好,人就漸漸出來了。
風是空氣在跑。一場風一過,一個地方原有的空氣便跑光了,有些氣味再聞不到,有些東西再看不到——昨天瀰漫村巷的誰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個人獨享的女人的體香。下午晾在樹上忘收的一塊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寫著幾句話的一張紙。風把一個村莊醞釀許久的、被一村人吸進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窩子空氣,整個地搬運到百里千裡外的另一個地方。
整個過程我幾乎沒幫上忙。老馬是個老屠夫,宰得十分順利。他先用繩把牛的一隻前蹄和一隻后蹄交叉拴在一起,用力一拉,牛便倒了,像一堵牆一樣倒了。

十、孤獨的聲音

去年,我在一場東風中,看見很久以前從我們家偷樹上颳走的一片樹葉,又從遠處刮回來。它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搖搖晃晃地落到窗台上。那場風剛好在我們村裡停住,像是猛然剎住了車。許多東西從天上往下掉,有紙片——寫字的和沒寫字的紙片、布條、頭髮和毛,更多的是樹葉。我在紛紛下落的東西中認出了我們家榆樹上的一片樹葉。我趕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這片葉的邊緣已有幾處損傷,原先背陰的一面被曬得有些發白——它在什麼地方經受了什麼樣的陽光。另一面粘著些褐黃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颳了多遠又被另一場風刮回來,一路上經過了多少地方,這些地方都是我從沒去過的。它飄回來了,這是極少數的一片葉子。
那隻連口氣都不喘,回過身又開始搬干蟲。我真看急了,一伸手,連干蟲帶螞蟻一起扔到土塊那邊。我想螞蟻肯定會感激這個天降的幫忙。沒想到它生氣了,一口咬住干蟲,拚命使著勁,硬要把它原搬到土塊那邊去。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雲,一隻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紮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這樣一想倒有了一點優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憐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讓我吃了吧。你就讓我吃了吧。我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那頭要宰的黑公牛正在爬高,壓在它身下的是頭年輕的花白母牛。我們走過去時,公牛剛剛爬上去,花白母牛半推半就地掙扎了幾下,好像不好意思,把頭轉了過去,卻正好把亮汪汪的水門對著我們。公牛細長細長的家什一舉一舉,校正了好幾次,終於找准地方。
我猜想這隻螞蟻一定是急於把干蟲搬回洞去。洞里read.99csw.com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著這條蟲呢。我要能幫幫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隻螞蟻幫忙,不就好辦多了嗎。正好附近有一隻閑轉的螞蟻,我把它抓住,放在那個土塊上,我想讓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螞蟻正拚命往上頂呢,一拉一頂,不就上去了嗎。
我沒有狼的孤獨。我的孤獨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們干出的事情放在這裏,即使最無助時我也不覺孤獨和恐懼。假若有一群猛獸飛奔而來,它會首先驚懾于荒野中的這片麥地,以及聳在地頭的高大麥垛,而後對站在麥垛旁手持鐵杴的我不敢輕視。一群野獸踏上人耕過的土地,踩在人種出的作物上,也會像人步入猛獸出沒的野林一樣驚恐。
我又搞錯了。也許螞蟻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把一條幹蟲搬過土塊,我卻認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條幹蟲,我會搬它回家嗎。
我出門時一般都扛著鐵杴。鐵杴是這個世界伸給我的一隻孤手,我必須牢牢握住它。
「慌啥。抽根煙再動手也不遲。」我說。
冒著熱氣的牛肉一塊塊卸下來,被人扛到草棚那邊。腸肚、牛蹄和牛頭扔在草地上,這是不要的東西。
在我們周圍,另一種動物,也在為這片麥子的豐收而歡慶,我們聽不見它們的笑聲,但能感覺到。
有一種鳥,對人懷有很深的敵意。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麼。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蟲子吃,在羊身上跳來跳去,一見人便遠遠飛開。
我一看,是牛的那東西。原扔給了老馬。
各種各樣的風經過了村莊。屋頂上的土,吹光幾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記不清楚。無論南牆北牆東牆西牆都被風吹舊,也都似乎為一戶戶的村人擋住了南來北往的風。有些人不見了,更多的人留下來。
曾經干過多少事情,刃磨短磨鈍的一把鐵杴,插在地上。
我曾在麥地中看見一隻當搬運工具的小老鼠,它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緊抱著兩支麥穗,另一隻大老鼠用嘴咬住它的尾巴,當車一樣拉著它走。我走近時,拉的那隻扔下它跑了,這隻不知道發生了啥事,抱著麥穗躺在地上發愣。我踢了它一腳,才反應過來,一軲轆爬起來,扔下麥穗便跑。我看見它的脊背上磨得紅兮兮的,沒有了毛。跑起來一歪一斜,很疼的樣子。
什麼留住了我?
我在野地只呆一個月(在村裡也就住幾十年),一個月後,村裡來一些人,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我們一走,不管活兒乾沒幹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我在一場南風中聞見濃濃的魚腥味。遙想某個海邊漁村,一張大網罩著海,所有的魚被網上岸,堆滿沙灘。海風吹走魚腥,魚被留下來。
如果下一年我們不來。下下一年還不來。
一個在枯黃田野上勞忙半世的人,終於等來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會不會等到我出人頭地的一天。
我或許能查出這個活兒沒幹完的人。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樣子呢。狼那樣認真地打量著我,從頭到腳,足足有半小時,最後狼悻悻地轉身走了。我似乎從狼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絲失望——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這絲失望的全部含義。我一直看著狼翻過一座沙梁后消失。我鬆了一口氣,放下肩上的鐵杴,才發現握杴的手已出汗。
這匹狼大概從沒見過扛杴的人,對我肩上多出來的這一截東西眼生,不敢貿然下口。狼放棄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杴刃將染上狼血,這是我不願看到的。
這些簡單地長几片葉,伸幾條枝,開幾瓣小花的草木,從沒長高長大,沒有茂盛過的草木,每年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採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
人的自以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這一步。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幾十年,什麼事都經過了,再呆下去,也不會有啥新鮮事。剩下的幾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過,在蟲鳥水土中度過。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或許村裡人會把我喊回去,讓我娶個女人生養孩子。讓我翻地,種下一年的麥子。他們不會讓我閑下來,他們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們不會知道,在我心中,這些事情早就結束了。
有幾個下午我注意到西邊的荒野中有一個黑影在不斷地變大。我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它孤孤地蹲在那裡,讓我幾個晚上沒睡好覺。若有個東西在你身旁越變越小最後消失了,你或許一點不會在意。有個東西在你身邊突然大起來,變得巨大無比,你便會感到驚慌和恐懼。
就像一拉蟲、一棵草,在它浩蕩的群落中孤單地面對自己的那份歡樂和痛苦。其他的蟲草不知道。
如果我還有什麼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雲的事情。
我一回頭,身後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
但老鼠的這個洞的確築在高處。以我的眼光,方圓幾十里內,這也是最好的地勢。再大的水災也不會威脅到它。
能讓一棵樹長得粗壯興旺的地方,也一定會讓一個人活得像模像樣。往回走時,我暗暗記住了這個地方。那時,我剛剛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我已經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樣去隨意生長。我的胳膊太細,腿也不粗,膽子也不大,需要長的東西很多。多少年來我似乎忘記了生長。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四、鐵杴是個好東西

什麼留住了風中的麥垛?
這片大野隱藏著許多東西。一個人,五垛麥子,也是其中的隱匿者,誰也不願讓誰發現。即使是樹,也都蹲著長,軀幹一曲再曲,枝丫匐著地伸展。我從沒在荒野上看見一棵像楊樹一樣高揚著頭,招搖而長的植物。有一種東西壓著萬物的頭,也壓抑著我。
一個人死了,我們把它擱過去——埋掉。九*九*藏*書
如果所有糧食在風中跑光,所有的村人,會不會在風停之後遠走他鄉,留一座空蕩蕩的村莊?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來望一眼麥垛。總共五大垛,一溜排開。整個白天可以不管它們。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無可疑的東西朝這邊移動。
我把頭伸出草棚,黑暗中隱約有幾件東西在地上滾動,滾得極快,一晃就不見了。是風把麥捆颳走了。我不清楚颳走了多少,也只能看著它颳走。我比一捆麥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見自己了。風朝著村子那邊刮。如果風不在中途拐彎,一捆一捆的麥子會在風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來,看見一捆捆麥子躲在牆根,像回來的家畜一樣。
每一場風后,都會有幾朵我們不認識的雲,停留在村莊上頭,模樣怪怪的,顏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內如果沒風,這幾朵雲就會一動不動賴在頭頂,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我們看順眼的雲,在風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見。
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或許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糞蛋滾到哪去。它只是做一個遊戲,用後腿把糞蛋滾到坡頂上,然後它轉過身,繞到另一邊,用兩隻前爪猛一推,糞蛋骨碌碌滾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滾多遠,以此來斷定是後腿勁大還是前腿勁大。誰知道呢。反正我沒搞清楚,還是少管閑事。我已經有過教訓。
那麼,我們幹完的事,將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我們無法等到牛把所有的事幹完。刀已磨快,水也燒開,等候吃肉的,坐在草棚外。宰牛是分給我們的事情,不能再拖延。
第二天,我在麥茬地走了一圈,發現好多活兒沒有幹完,麥子沒割完,麥捆沒有拉完。可是麥收結束了,人都回去了。
這下該我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沒看見指頭底下還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麥子快割完的那天下午,地頭上趕來一群牛,有三十來頭。先割完麥子的人,已陸陸續續從麥地那頭往回走。我和老馬走出草棚。老馬一手提刀,一手拿著根麻繩。我背著手跟在老馬後頭。我是打下手的。
我還碰到過一匹狼。幾乎是迎面遇到的。我們在相距約二十米遠處同時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兩匹低頭趕路的敵對動物猛一拾眼,發現彼此已經照面,繞過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我從頭到章節附註意著狼。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個窮叫花子,毛髮如秋草黃而雜亂,像是剛從刺叢中鑽出來,脊背上還少了一塊毛。肚子也癟癟的,活像一個沒支穩當的骨頭架子。
老鼠洞築在地頭一個土包上,有七八個洞口。不知老鼠憑什麼選擇了這個較高的地勢。也許是在洞穴被水淹多少次后,知道了把洞築在高處。但這個高它是怎樣確定的?靠老鼠的寸光之目,是怎樣對一片大地域的地勢作高低判斷的?它選擇一個土包,爬上去望望,自以為身居高處,卻不知這個小土包是在一個大坑裡。這種可笑短視行為連人都無法避免,何況老鼠。
離開野地后,我再沒見過和那隻灰鳥一樣的鳥。這種鳥可能就剩下那一隻了,它沒有了同類,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它曾經找到了我,在我耳邊說了那麼多動聽的鳥語。可我,只是個種地的農民,沒在天上飛過,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情呢。
每個人最後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和恐懼,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個人的。
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人遲早還會面對這匹狼,或者消滅它或者讓它活下去。
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舊扔掉的一隻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如果我們永遠地走了,從野地上的草棚,從村莊,從遠遠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結束了,或者人還有萬般未竟的事業但人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風一過,人忙起來,很少有空看天。偶爾看幾眼,也能看順眼,把它認成我們村的雲,天熱了盼它遮遮陽,地早了盼它下點雨。地果真就旱了,一兩個月沒水,莊稼一片片蔫了。頭頂的幾朵雲,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顏色由雪白變鉛灰再變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陣北風,這些飽含雨水的雲跌跌撞撞,飛速地離開村莊,在荒無人煙的南樑上,嘩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想大概是一個月前,澆灌麥地的人沒看好水,或許他把水放進麥田后睡覺去了。水漫過田埂,順這條幹溝漫流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終於等來一次生機。那種綠,是積攢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睡一覺,做一個夢,也是滿足。
我在野地上還有十幾天時間,也可能更長。我正好遠離村人,做點自己的事情。
以後我覺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曠敞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在努力進入時不經意已經走出來,成為外面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
隨著剩下的事情一點一點地幹完,莫名的空虛感開始籠罩草棚。活兒幹完了,鐮刀和鐵杴扔到一邊。孤單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俱成了一件大事情。
在麥地南邊,扔著一大捆麥子。顯然是拉麥捆的人故意漏裝的。地西頭則整齊地長著半壟麥子。即使割完的麥壟,也在最後剩下那麼一兩鐮,不好看地長在那裡。似乎人干到最後已沒有一絲耐心和力氣。
還有一種鳥喜歡親近人,對人說鳥語。
「拿著,這個有用,煮上吃了勁大得很。」
看來它活得不咋樣。
「不要?」老馬九-九-藏-書扭頭看著我。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他們都回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野地上,看守麥垛。得有一個月時間,他們才能忙完村裡的活兒,騰出手回來打麥子。野地離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能在一天內往返一次野地。這是大概兩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說不定你走到什麼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誰都不想走到最後,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早晨給我們安排活兒的人說,牛群快趕過來了,你們磨好刀等著。宰那頭鼻樑上有道白印子的小黑公牛。肉嫩,煮得快。
我用一個下午,觀察老鼠洞穴。我坐在一蓬白草下面,離鼠洞約二十米遠。這是老鼠允許我接近的最近距離。再逼近半步老鼠便會倉皇逃進洞穴,讓我什麼都看不見。
我們望著頭頂騰空的晴朗天空,罵著那些養不乖的野雲。第二天全村人開會,做了一個嚴厲的決定:以後不管南來北往的雲,一律不讓它在我們村莊上頭停,讓雲遠遠滾蛋。我們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們要挖一條穿越戈壁的長渠。
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並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剷平踩瓷實的院子。草根蟄伏在土裡,它沒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窺聽地面上的動靜。一年又一年,人的腳步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時緩時快,時輕時沉。終於有一天,再聽不見了。草根試探性地拱破地面,發一個芽,生兩片葉,迎風探望一季,確信再沒杴來鏟它,腳來踩它,草便一棵一棵從土裡鑽出來。這片曾經是它們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樣地聳著一間土房子。
可是這隻螞蟻不願幫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塊跑了。我又把它抓回來,這次是放在那隻忙碌的螞蟻的旁邊,我想是我強迫它幫忙,它生氣了。先讓兩隻螞蟻見見面,商量商量,那隻或許會求這隻幫忙,這隻先說忙,沒時間。那隻說,不白幫,過後給你一條蟲腿。這隻說不行,給兩條。一條半。那隻還價。
我們不清楚鈴鐺刺長在大地上有啥用處。它渾身的小小尖刺,讓企圖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踐它的蹄遠離之後,就閑閑地端扎著,刺天空,刺雲,刺空氣和風。現在它抱住了我們的麥捆,沒讓它在風中跑遠。我第一次對鈴鐺刺深懷感激。
我已經知道他是誰。
而房頂的大木樑中,幾隻蛀蟲正悄悄乾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用八十七年,把這根木樑蛀空。然後房頂塌下來。
一隻八條腿的小蟲,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慢極了,走走停停,八隻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時候,就把針尖大的小頭抬起往前望。然後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見前面沒路了嗎,竟然還走。再走一小會兒,就是指甲蓋,指甲蓋很光滑,到了盡頭,它若懸崖勒不住馬,肯定一頭栽下去。我正為這粒小蟲的短視和盲目好笑,它已過了我的指甲蓋,到了指尖,頭一低,沒掉下去,竟從指頭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
這些都是給下一年來到的人們留下的麻煩事情。下一年,一切會重新開始。剩下的事將被擱在一邊。
它們成群盤飛在人頭頂,發出悅耳的叫聲。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鳥屎落在頭上。人莫名其妙,抬頭看天上,沒等看清,又一泡鳥屎落在嘴上或鼻樑上。人生氣了,撿一個土塊往天上扔,鳥便一隻不見了。
厚實的牆基里,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築在牆基里,大螻蟻在牆裡死去,小螻蟻又在牆裡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歷,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牆根就徹底毀了。曾經從土裡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裡。
有幾次我扛著杴過去,忍不住想挖開老鼠的洞看看,它到底貯藏了多少麥子。但我還是沒有下手。
是誰最後要面對的事情。
這些一墩一墩長在地邊上的鈴鐺刺,多少次擋住我們的路,掛爛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們的钁頭連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燒掉。可是第二年它們又出現在那裡。
我正躺在土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個人頭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後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邊的兩朵,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

三、風把人刮歪

以前我在地頭見過好幾隻脊背上沒毛的死老鼠,我還以為是它們相互撕打致死的,現在明白了。
我們一直等到牛把這件事幹完。
我們村邊就有幾棵這樣的大樹,村裡也有幾個這樣的人。我太年輕,根扎得不深,軀幹也不結實,擔心自己會被一場大風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樹葉,隨風千里,飄落到一個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歡,願不願意,風把你一扔就不見了。你沒地方去找風的麻煩,颳風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風,風一停就只剩下空氣。天空若無其事,大地也像什麼都沒發生。只有你的命運被改變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個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場相反的風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沒有一場能颳起你的大風。你在等待飛翔的時間里不情願地長大,變得沉重無比。
我們在墳墓旁邊往下活。活著活著,就會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
我又想錯了。那隻忙碌的螞蟻好像感到身後有動靜,一回頭看見這隻,二話沒說,撲上去就打。這隻被打翻在地,爬起來倉皇而逃。也沒看清咋打的,好像兩https://read.99csw•com隻牽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著那隻騰出一隻前爪,淪開向這隻臉上扇去,這隻便倒地了。
時間再沒有時間。
別說一座鋼鐵空城、一個磚瓦村落,僅僅是我們棄在大地上的一間平常的土房子,就夠它們多少年收拾。
我沒看出這是匹公狼還是母狼。我沒敢把頭低下朝它的后襠里看,我怕它咬斷我的脖子。
過了幾天,我專程來看了看這條路,發現上面又有了新鮮的小爪印,看來野兔沒放棄它。只是我的深腳印給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都覺得不好意思。
與此同時,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衝掉牆上的一塊泥皮。
「你拿回去吃吧,」我說,「你老了,需要這個。」
鳥會把巢築在草棚上,在伸出來的那截木頭上,塗滿白色鳥糞。
那次是一隻螞蟻,背著一條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蟲,被一個土塊擋住。螞蟻先是自己爬上土塊,用嘴咬住干蟲往上拉,試了幾下不行,又下來鑽到干蟲下面用頭頂,竟然頂起來,搖搖晃晃,眼看頂上去了,卻掉了下來,正好把螞蟻碰了個仰面朝天。螞蟻一軲轆爬起來,想都沒想,又換了種姿勢,像那隻蜣螂那樣頭頂著地,用後腿往上舉。結果還是一樣。但它一刻不停,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沒效果。
每一項工作都有嚴格的分工,不知這種分工和內部管理是怎樣完成的。在一群匆忙的老鼠中,哪一個是它們的王,我不認識。我觀察了一下午,也沒有發現一隻背著手邁著方步閑轉的官鼠。
往回走時,看見自己的一行大腳印深嵌在窄窄的兔子的小路上,突然覺得好笑。我不去走自己的大道,跑到這條小動物的路上閑逛啥,把人家的路踩壞。野兔要來來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隻深腳印踩平。或許野兔一生氣,不要這條路了。氣再生得大點,不要這片草地了,翻過沙梁遠遠地遷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說我這麼大的人了,幹了件啥事。
鐵杴是個好東西。
任何一棵樹的天折都是人的夭折。
還愛欺負人,在人頭上拉鳥屎。
每年都有幾場大風經過村莊。風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風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場風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樹在各種各樣的風中變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幾乎可以看出它滄桑軀幹上的哪個彎是南風吹的,哪個拐是北風刮的。但它最終高大粗壯地立在土地上,無論南風北風都無力動搖它。
我還有多少要乾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別人干剩下的——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把所有的活兒幹完,我會把鐵杴插在空地上遠去。
以後幾天,我乾著許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麥地里轉來轉去。我想,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之後,都會有一個收尾的人,他遠遠地跟在人們後頭,乾著他們自以為幹完的事情。許多事情都一樣,開始乾的人很多,到了最後,便成了某一個人的。
卸牛後腿的時候,老馬遞給我一根軟綿綿的東西。
緊張的麥收結束了。同樣的勞動,又在其他什麼地方開始,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莊周圍有幾塊地。他們給我留下夠吃一個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夠炒兩頓菜的小半瓶清油。給我安排活兒的人,臨走時又追加了一句:別老閑著望天,看有沒有剩下的活兒,主動乾乾。
我和老馬在草地上坐下,開始捲煙抽。我們邊抽煙邊看著牛幹事情。
蟲子能走到哪裡,我除了知道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百米,走不出這片草灘以外,我確實不知道蟲走到了哪裡。

二、遠離村人

這個蜂窩狀的鼠洞里住著大約上百隻老鼠,每個洞口都有老鼠進進出出,有往外運麥殼和雜渣的,有往裡搬麥穗和麥粒的。那繁忙的景象讓人覺得它們才是真正的收穫者。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陣,幾杴就會剷出一塊平坦的床來。順手挖兩杴土,就壘一個不錯的枕頭。我睡著的時候,鐵杴直插在荒野上,不同於任何一棵樹、一桿枯木。有人找我,遠遠會看見一把杴。有野驢野牛飛奔過來,也會早早繞過鐵杴,免得踩著我。遇到難翻的梁,雖不能挖個洞鑽過去,碰到擋路的灌木,卻可以一杴鏟掉。這棵灌木也許永不會弄懂挨這一杴的緣故——它長錯了地方,擋了我的路。我的鐵杴毫不客氣地斷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卻從不去想是我走錯了路,來到野棘叢生的荒地。不過,第二年這棵灌木又會從老地方重長出一棵來,還會長到這麼高,長出這麼多枝權,把我鏟開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幾年後我從原路回來,還會被這一棵擋住。樹木不像人,在一個地方吃了虧下次會躲開。樹僅有一條向上的生路。我東走西走,可能越走越遠,再回不到這一步。
老鼠會在倉滿洞盈之後,重選一個地方打新洞。也許就選在草棚旁邊,或者草垛下面。草棚這兒地勢高,乾爽,適合人築屋鼠打洞。麥草垛下面隱蔽、安全,麥稈中少不了有一些剩餘的麥穗麥粒,足夠幾代老鼠吃。
它們和村人一樣期待了一個春天和一個漫長夏季。它們的期望沒有落空。我們也沒落空。它們用那隻每次只能拿一隻麥穗、捧兩顆麥粒的小爪子,從我們的大豐收中,拿走一點兒,就能過很好的日子。而我們,幾乎每年都差那麼一點兒,就能幸福美滿地吃飽肚子。
在麥地中,經常能碰到幾隻匆忙奔走的老鼠,它們讓我停住腳步,想想自己這隻忙碌的大老鼠,一天到晚又忙出了啥意思。我終生都不會走進老鼠深深的洞穴,像個客人,打量它堆滿底倉的乾淨麥粒。

九、老鼠應該有一個好收成

我的寂寞和恐懼是從村裡帶來的。
老鼠洞分上中下三層,老鼠把麥穗從田野里運回來,先貯存在最上層的洞穴。中層是加工作坊。老鼠九_九_藏_書把麥穗上的麥粒一粒粒剝下來,麥殼和渣子運出洞外,乾淨飽滿的麥粒從一個垂直洞口滾落到最下層的底倉。
接著牛的四蹄被牢牢綁在一起。老馬用手輕摸著牛的脖子,找下刀的地方。那輕柔勁就像摸一個女人。老馬摸牛脖子的時候,牛便舒服地閉上眼睛。刀很麻利地捅了進去。牛沒吭一聲,也沒掙扎一下。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而它們——成群地、連片地、成堆地對著我。我的群落在幾十裡外的黃沙梁村裡。此時此刻,我的村民幫不了我,朋友和親人幫不了我。
還有一次,我在麥地南邊的一片綠草中睡了一覺。我太喜歡這片綠草了,墨綠墨綠,和周圍的枯黃野地形成鮮明對比。
我們喜慶的日子,如果一隻老鼠在哭泣,一隻鳥在傷心流淚,我們的歡樂將是多麼地孤獨和尷尬。
我活得太嚴肅,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麻木,忘了對一朵花微笑,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
麥地太大。從一頭幾乎望不到另一頭。割麥的人一人把一壟,不抬頭地往前趕,一直割到天色漸晚,割到四周沒有了鐮聲,抬起頭,發現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壟。他有點急了,彎下腰猛割幾鐮,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沒一個人。乾沒幹完都沒人管了。沒人知道他沒幹完,也沒人知道他幹完了。驗收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氣,癱坐在麥茬上,愣了會兒神:不幹了。
「我吃過幾十個了,我現在比牛的還硬哩。」老馬說著用刀尖一挑,那東西便和腸肚扔在了一起。我們需要的只是牛肉,牛的清純目光,牛眸,牛的奔跑和走動、興奮和激|情,還有,剛才還在享受生活的一根牛鞭,都只有當雜碎扔掉了。
早晨天剛亮我便爬起來,看見那個黑影又長大了一些。再看麥垛,似乎一夜間矮了許多。我有點擔心,扛著杴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穿過麥地走了一陣,才看清楚,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老胡楊樹突然長出許多枝條和葉子。我圍著樹轉了一圈。許多葉子是昨晚上才長出來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枝枝葉葉還在長,而且會長得更加彭蓬勃勃。我想這棵老樹的某一條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處的一個旺水層。
草開始從牆縫往外長,往房頂上長。
我們等這群牛等了一個上午。
早晨我看見被風刮跑的麥捆,在半裡外,被幾棵鈴鐺刺攔住。
一隻奔波中的野兔,看見自己上午撒的糞蛋還在路上新鮮地冒著熱氣是不是很有意思。
颳了一夜大風。我在半夜被風喊醒。風在草棚和麥垛上發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不舒暢的哭喊。這些突兀地出現在荒野中的草棚麥垛,絆住了風的腿,扯住了風的衣裳,纏住了風的頭髮,讓它追不上前面的風。它撕扯,哭喊。喊得滿天地都是風聲。
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迹,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謂永恆,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這件事物還在。
「快死了還干這事。」老馬拿著繩要去套牛,被我攔住了。
結果牛群沒來,我們閑了一上午。
人們把許多大事情都幹完了。剩下些小事情。人能幹的事情也就這麼多了。
我們未開墾時,這片長滿苦豆和艾蒿的荒地上到處是鼠洞,老鼠靠草籽和草稈為生,過著富足安逸的日子。我們燒掉蒿草和灌木,毀掉老鼠洞,把地翻一翻,種上麥子。我們以為老鼠全被埋進地里了。當我們來割麥子的時候,發現地頭築滿了老鼠洞,它們已先我們開始了緊張忙碌的麥收。這些沒草籽可食的老鼠,只有靠麥粒為生。被我們稱為細糧的堅硬麥粒,不知合不合老鼠的口味。老鼠吃著它胃舒不舒服。

十一、最大的事情

一次我看見一隻蜣螂滾著一顆比它大好幾倍的糞蛋,滾到一個半坡上。蜣螂頭抵著地,用兩隻後腿使勁往上滾,費了很大勁才滾動了一點點。而且,只要蜣螂稍一鬆勁,糞蛋有可能原滾下去。我看得著急,真想伸手幫它一把,卻不知蜣螂要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沒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邊那棵草底下,還是右邊那幾塊土坷垃中間。假如弄明白的話,我一伸手就會把這個對蜣螂來說沉重無比的糞蛋輕鬆拿起來,放到它的家裡。我不清楚蜣螂在滾這個糞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朝這個方向滾去有啥好去處,上了這個小坡是一片平地,再過去是一個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從空中運,或者蜣螂先鏟草開一條路,否則糞蛋根本無法過去。
除了時間。
也許都不是。我這顆大腦袋,壓根不知道螞蟻那隻小腦袋裡的事情。
老鼠應該有這樣的好收成。這也是老鼠的土地。
上午我沿一條野兔的路向西走了近半小時,我想去看看野兔是咋生活的。野兔的路窄窄的,勉強能容下我的一隻腳。要是迎面走來一隻野兔,我只有讓到一旁,讓它先過去。可是一隻野兔也沒有。看得出,野兔在這條路上走了許多年,小路陷進地面有一拳深。路上撤滿了黑豆般大小的糞蛋。野兔喜歡把糞蛋撒在自己的路上,可能邊走邊撒,邊跑邊撒,它不會為排糞蛋這樣的小事停下來,像人一樣專門找個隱蔽處蹲半天。野兔的事可能不比人的少。它們一生下就跑,為一口草跑,為一條命跑,用四隻小蹄跑。結果呢,誰知道跑掉了多少。
不吃窩邊草的野兔,為一口草奔跑一夜回來,看見窩邊青草被別的野兔或野羊吃得精光又是什麼感觸。

一、剩下的事情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來,把剩下的麥子割完。這件事已經結束,更緊迫的勞動在別處開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什麼留住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