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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人畜共居的村莊 別人的村莊

第一輯 人畜共居的村莊

別人的村莊

墓地看上去比村子大幾十倍,也就是說,這個村裡死掉的人遠比現在活著的人多得多。這是另一個村子,獨碑獨墓,一戶一戶排列著,活人為死人也下了大功夫,花了錢。裏面的棺材陪葬品自不用說,光這墓碑,我蹬了一腳,硬邦邦,全是上好的石料,收拾起來足夠蓋一大院好房子。我曾用四塊墓碑圍過一個狗窩。我把碑文朝里立成四方形,留一個角做門,上面蓋些樹枝雜草,真是極好的狗窩。墓碑是我從一個荒墳地挖來的,那片墳地也是多年沒人管,有些墳棺材半露在外面,死人的頭骨隨處可見。我至今記得墓碑上那四個人的名字。奇怪的是在我離開黃沙梁的幾年後,竟遇到和那四塊墓碑上的名字完全吻合的四個人,他們很快成了我的朋友。有一年,我帶他們回到黃沙梁。那時我的一院房子因多年無人住已顯得破敗,院牆有幾處已經倒塌,門鎖也銹得塞不進鑰匙,我費了很大勁才弄開它,那情景像一個離鄉多年的男人回到家裡,他的老婆又變成處|女。我那時候還沒娶上老婆,也怪我貪玩,村裡有好多漂亮女人,我竟傻傻地沒有反應。
這已是別人的村莊。
我也不打擾他們了。乘一點星光照著我,我早早走開,我想天亮的時候,沒準我會走進另一個村子。
他們說:留個紀念。
快進村子時,路旁出現了一大片墓地,我數了一下,有上千座墳吧,有些是新堆的,墳土新鮮,花圈雖爛猶存。有些墳頭已塌,墓碑傾倒。我斷定埋在這兒的,都是我將要去的這個村子里近百年來死掉的人。我停下來,撒了泡尿,是背對著墓地撒的,這是禮貌。尿水到地上很快就不見了,只留下一陣嘩嘩的水聲,在空氣中。
我拿著七八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打問,開始他們一口咬定村裡絕對沒有這幾個人,他們給我指了一個百裡外的村子,讓我到那兒去問問。這個村莊也太會打發人,我想在過去的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間,他們肯定像打發我一樣,給每位來到村裡的陌生人指一個百裡外的去處——遠遠打發走他們。這個村莊因此變得孤遠、孤僻了。
他們會承認自己一直借住在別人的村莊里嗎。
村子里只有一條路,路旁胡亂地排著些房子。
這片地方很久沒下雨了。
有一次我想把一個沒人住的破村子收拾出來自己住。我本來去另一個村子,途中錯聽了一個老漢的指引,他用一根當拐read.99csw.com棍用的榆木棒朝前一指,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兩天。到達后才知道是一座空村,也不知荒廢多少年了,空氣中散發著陳腐的爛木頭味兒。我想,反正我走到了,管它是不是要去的村子,我也再沒力氣往別處去。我花了半年工夫,把倒塌的牆一一扶起來,釘好破損的門窗,清理通被土塊和爛木頭堵住的大路小路。我還從不遠處引來一渠水,挨個地澆灌了村莊四周的地。等這一切都收拾好,就到秋天了。一戶一戶的人們從遠處回來,他們拿著鑰匙,徑直走進各自的家。沒有誰對村裡發生的這一切感到驚奇。他們好像出去了一會兒又回來似的,悠然自若地在我打掃乾淨的房子里開始了他們的生活。我躲在一個破羊圈裡,觀察了這一切,直到我堅信再沒有半間房子屬於我,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賊一般逃離了那個村子。以後每去一個村莊,我總要仔細眺望一陣,看到炊煙才敢放心走去。
我想在這個村裡過一夜,又不認識一個人。
當時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在為以後製造回味呢。我掀開狗窩頂蓋,看見我的狗老死在窩裡,剩下一堆白骨。它至死未離開這個窩,這座院子。它也活了一輩子。現在發生在這堆白骨周圍的一切是不是它的回憶呢。在一堆白骨的回憶中我流浪回來,帶了四個朋友,一個高個的,三個矮個的。下午的陽光照著這個破院子,往事中的人回憶著另一樁往事,五個人就這樣存在了一個下午。這段存在中我幹了件影響深遠的事——我掀開狗窩,讓四個朋友看多年前刻在墓碑上的他們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四個朋友驚愕了。那個下午的陽光一下從他們臉部的表情中走失。後來他們背著各自的墓碑回去了。
「胡扯,就幾十戶人的村子,有沒有誰我不清楚。」
我晚到了一會兒,他們的一生就完了,埋在路旁的這些人——男人、女人、孩子,他們比活在村裡的這些人更好呢,還是更冷漠。反正,前定在一生中的活他們幹完了,話說完了,愛完了,恨也完了。現在他們成了永遠的旁觀者。日日夜夜以墳頭眺望屋頂,用墓碑對視炊煙,村裡人幹了再好再壞的事他們也不插言、不鼓掌跺腳……這群死寂的不再吭聲的觀眾,這麼快被遺忘了。
我在這片荒野上第一次看到文字,有點欣喜若狂。我掏出本子,記下這個名字,又轉了幾座墳,read.99csw.com記下另幾個人的名字。當時沒想它的用處,後來進了村子,實在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才突然想到記下的這幾個人。
在我一生中經過的村莊中,有些是在大白天穿過的,那些村莊的形狀,村人的長相以及牲口的模樣都歷歷在目。至今我仍清晰地記著給過我一碗涼水的那個村婦,她黃中透黑的臉、粘著幾根草葉的蓬亂頭髮、粗糙的不曾洗乾淨的雙手和那只有一個豁口的大白瓷碗。我仍感激著一頭默默目送我走遠的黑母牛,我們是在一條窄窄的鄉道上相遇的。它見我過來,很禮貌地讓開小道,扭過頭,目光溫和地看著我遠去。這是它的道。我在經過別人的村莊和土地,我對如此厚重的恩遇終生感激。
等待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看玉米的人,在給誰看守也不清楚。我看著玉米一天天成熟,最後一片金黃了,也不見人來收。第一場雪都下過了,還不見人來。我有些著急。誰把這麼大一片玉米扔在大地上就不管了,真不像話。會不會是哪個人春天閑得沒事,便帶上犁頭和播種機,無邊無際地種了這片玉米。緊接著因為一件更重要的脫不開身的大事,他便把自己種的這塊玉米給忘了。我想是這樣的。很多人有這種毛病,種的時候圖痛快,四處撒種,好像他有多日能。種出來卻沒力氣照管,任其長荒,被草吃掉。或者乾脆一走了之,把偌大一片不像樣的莊稼扔在大地上。
我尤其感激那些農人,他們寧肯少收些糧食,在他們珍貴的土地中辟出一條又一條路,也要讓我這個流浪人過去。我相信他們不是怕別人留在村裡才這樣做的。這是人家的地,即使人家全種上糧食不讓你過,你也沒有辦法。一年夏天我就被一片玉米地擋住過。一望無際的一片玉米,長得密密麻麻。我走了幾個來回,怎麼也找不到穿過它的路。或許種地人原想:不會有人走到這麼遠,所以沒有留路。沒辦法,我只好在地邊搭了個草棚,我打算住一夏夭,等種地人收了玉米,把地騰開我再過去。反正我也沒太要緊的事。
我想,他們大概已弄不清是我找錯了地方,還是他們自己錯住在別人的村莊。
他們不打擾村裡人。
卒于、年二月×日
我說:有用儘管拿去吧,朋友嘛。
我黑黑地站了一會兒,又黑黑地走出村子。再沒人理我,說話聲也聽不見了。這https://read.99csw.com個夜晚肯定有許多人睡不著。但都會不聲不響地睡著。都要想辦法熬到天亮。天一亮,許多事情便亮堂了。
人一生中的某些年齡可能專為某個器官活著。十七歲之前我的手和腳忙忙碌碌全為了一張嘴——吃。三十歲左右的幾十年間,我的所有器官又都為那根性器服務,為它手舞足蹈或垂頭喪氣,為它費盡心機找女人、謀房事。它成了一根指揮棍,起落揚萎皆關全局。人生最後幾年,當所有器官懶得動了,便只有靠回味過日子。
村莊安靜得要命,我悄悄地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月光下每家每戶的門口都堆滿金燦燦的穀物。院門敞開著。拴在樹下的牛也睡著了,打著和人一樣的鼾聲。這時候,假若走進村裡的不是我,而是一個賊,他會套上牛車,把村裡所有的收成偷光,村裡人也不會覺醒的。人一睡著,村莊就不是他的了,身旁的女人、孩子也不屬於自己了。我躡手躡腳走進一戶人家的院子,院子里幾乎堆滿了糧食,只留出一條走人的小道兒。我想找個地方睡一覺,卻一點沒睡意。這戶人家有五六間房子,我推開一扇虛掩的門:是伙房。飯桌上放著半盤剩菜,還有一個被啃過一口的饃饃。我正好餓了,就坐下來吃光了這些食物。但沒吃飽。我揭開鍋蓋,裏面是半鍋水和幾個臟碗。出了伙房我又推另一個門,沒有推動,好像從裏面頂住了。門旁是一個很大的敞開的窗戶,我探頭進去,藉著月光看見頭朝外睡著的一炕人,右邊是男人,緊挨著是女人和幾個孩子,一個比一個睡得香甜。我真想翻窗戶進去,脫掉衣服在這個大炕上睡一覺,隨便睡在那個男人身旁,或者躺在那個女人身邊,有一塊被角兒蓋著就滿足了。第二天早晨我同他們一塊兒醒來,一塊兒吃早飯,他們不會驚訝這個在夜裡多出來的人,我也不會在意夜間被女人摟錯,渾身上下地撫摸。我沒這樣做,我還是照原路悄悄退出村子,在一堆稻草上躺了會兒,天沒亮便遠遠地離開了。至今我仍不知道那個村莊的名字。在我心中,那個村莊永遠在純純潔潔的月光下甜睡著,它是我心中的故鄉。
一種寂靜觸動著我,猛一抬頭,我看見村莊四周的田野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那些熟悉又陌生、親切又如隔世的——先人。他們個個面色蒼白、筋疲力盡。他們等著進村,他們的地和宅院全被人佔了。他們乞丐一樣靜悄悄九-九-藏-書地恭候在村外,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地等候著。
我自己說了一句話:即使一千年沒下雨這泡尿也解決不了問題。我系好褲子,一屁股坐在一個墳堆上。我感到累了。我屁股下面的這個人可能早不知道累了,不管他是累死的還是老死的,他都早休息好了。我看了看墓碑上的文字:
天很快暗下來,夜色使我先前看清的東西又變得模糊,房子和人,正一片一片從眼前消失。我站在暗處,聽見一大片慌亂的關門聲,接著又是一片開門的聲音。黑暗中有一群人走到一起,嘰嘰喳喳議論起這件事,言語黑糊糊地波動在空氣里。
我曾在半夜走進一個村莊,月光明朗地照著那片房子和樹,就像夢中的白天一樣。我先走過一片收割得乾乾淨淨的田野,接著看到路旁一垛一垛的草。我想這個村莊把所有的活都幹完了,播種和收穫都已經結束,我啥也沒趕上。即使趕上也插不上手,他們不會把自己都不夠乾的那點活讓給我一份。寧肯倒給幾塊錢也絕不讓我插手他們的事情。
馮富貴之墓——生於×年×月×日
我再一次問過來時,有人明顯動搖了。
當時這個村子就像一條恭候主人的狗,遠遠地高翹著一根炊煙的尾巴。還聽不到人聲。有個兩條腿的大東西在我之前穿過荒野,留下很深的兩道轍印,我走在其中一條轍印里。身後已經看不到一個村子。我踩起的一小溜塵土緩緩沉落下來,像曾經做過的、正在失去意義的一些事情。
「那麼馬二球呢,馬二球的房子是哪間?」
「馮富貴?我咋覺得有這麼個人呢。」
那個時候我有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我沒有守好它們,現在都成了別人的。
「我也覺得,咋這麼熟的名字,越聽越熟悉。」
我拿著七八個人的名字,悄無聲息地站在夜色中。我不認識你們,但我知道這個村莊曾經是你們的,你們留下耕種多年的土地,騰出裝修一新的房子,留下置辦不久的農具,留下所有財產……你們走了。現在沒一個人認得你們,他們沒動任何干戈便佔有了一切。他們是後人,哭喊著送走你們,把所有悲痛送給你們帶走。留下財富和歡樂,他們享用。
我打問一個叫馮富貴的人,我從村莊一頭問起,一戶挨一戶問,問到另一頭再問回來。天快黑了,最先看到這個村子是在中午,太陽明晃晃地跟著我不放,它好像終於找到一個值得一九-九-藏-書照的人。那些遍布荒野的矮蒿子枯枯榮榮多少年了,還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時光對這塊地方早就失望了。我四處望了望,也望不到什麼盡頭。除了前方隱約的一個村子——也可能是一片沒有人煙的破房子。以前我遇到過這種事,走了很遠的路去一個村莊,走到后才發現,是一片廢墟。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聽到狗吠時我已經快走出墓地,這個村子會不會留我過夜呢,我在心裏想,我只是睡一覺就走,既不跟村裡的女人睡,也不在他們乾乾淨淨的炕上睡,只要一捆草,攤開在哪個牆根,再找半截土塊頭底下一枕,這麼簡單的要求他們不會拒絕吧。萬一他們不信任我呢,怕我半夜牽走了他們的牛,帶走他們的女人,背走他們的糧食。一個陌生人睡在村裡,往往會讓一村人睡不安寧。
一條狗一叫,全村的狗都圍了上來,它們或許多少年沒見過生人,這下過過嘴癮。這種場面我見多了,只要裝個沒看見沒聽見,儘管走你的路,保管沒一條狗敢上來咬你。
走出很遠了,或者說事過多年,每當回頭我都看到那幢堆滿玉米的糧倉高高聳立在荒野上。我把它留給每一個走過這片遠地的人,我知道我再不能回去。
有一天你們從冥冥天路上回來,家園還能不能接受你們,他們會騰出房子讓你們住進去嗎。會讓出地、農具和道路嗎。
我蓋了間又高又大的糧倉,花了一冬天時間把埋在雪中的玉米全收進倉中。這時候我已忘了我要去的地方,雪把我的來路和去路全埋了。我封死糧倉的門,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又開始遊盪了。以後經過這裏的人們,看到如此巨大的一倉玉米聳在路旁,驚喜之餘,他們會不會想到是我乾的呢。
隨著狗叫,那些面目淡漠的村人一個一個地出現在門口,這種表情我也見多了。我想:他們不留我,我就返回去,在那片墓地上過夜。枕著墳頭睡也很舒服,若睡在一個女墳上,也算睡在女人身上了。你們不留我,你們的先人會留我。
半小時前,三個騎馬人迎面而過時,我就想,我走過的路上不會有我的腳印了。三匹馬,十二個釘了鐵掌的蹄子一路踏去,我那行本來就沒踩清楚的腳印會有幸剩下幾個呢。一兩天後,再過去一群羊或幾輛大車,我的行蹤便完全消失了。我的腳印不會比一頭牛的蹄印更深更長久地留在大地上,很快我將從我走過的路上徹底失蹤。一旦我走出去幾十里地,誰也別想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