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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人畜共居的村莊 一個人的村莊

第一輯 人畜共居的村莊

一個人的村莊

芥,我看見母親叫過你,低聲地問著什麼。你一臉羞紅,不時搖頭或點頭。早晨的陽光溫和地照著院子,我渾身燥熱,坐立不安,幾個兄弟放下碗筷,正收拾農具下地。其中一個有意碰了一下我立在牆根的鐵杴,杴倒了,我起身去扶。我是善用鐮刀的人,你們卻讓我使杴。
枯樹下面是一架只剩一隻軲轆的破馬車,一匹馬的骨架完整地堆在車轅中間。顯然,馬是套在車上死掉的,一副精緻的皮套具還搭在馬骨頭上。這堆骨架由一根皮韁繩通過歪倒的馬頭拴在樹榦上,韁繩勒進樹身好幾寸,看來趕車人把車馬拴在樹上去干另一件事,結果再沒回來——或者來得像我一樣晚。這期間榆樹長了一圈又一圈……
他撿出一把粗短的黃銅鑰匙,對準鎖孔塞了幾下,沒塞進去。又撿出另一把細長的,沒費勁就塞了進去,捅到底了,還露半截在外面,他故意扭了幾下又拔|出|來。捅進第三把鑰匙時,鎖打開了。他在院子里轉了一圈,然後又挨個地打開每一間房子。
「我給你做飯哩。」
人們總是把割草澆地這樣的事看得太隨便平常。出門時不做任何準備,不像出遠門那樣安頓好家裡的一切。往往是憑一個念頭,也不跟家裡人打聲招呼,提一把鐮刀或扛一把杴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見回來,一兩年過去了還沒有消息。許多人就是這樣被留在了遠處。他們太小看這些活計了,總認為三下五下就能應付掉,事實上隨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人的一輩子,隨便一片樹葉落下來都能蓋掉人的一輩子。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角落落里,我們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對著這樣那樣的一兩件小事,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輩子。連抬頭看一眼天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地久天長地想念一個人。
不過,我想是另一種情景:一場大雪后,荒野白茫茫一片,雪把所有界線和標識覆蓋得一片模糊。最先出門的人,搞不清道路的確切位置,但又不能不走,只好大概地瞄一個方向踏雪而去。晚出門的人、車馬也都不加考慮地循著這行腳印走去。這樣每一場雪后,道路總會偏離原來的軌跡,有時偏左,有時偏右。整個冬天沒有幾隻腳真正地踩在路上。只有到了春天——融雪之後,人們才驚訝地發現:把路走偏了。但又沒有誰會糾正這個錯誤,原回到老路上去。反正,咋走還是走到該去的地方,目的地不會錯的。
就在前半夜,我還一直擔心自己走錯了路。我記得以前的路是在沙梁頂上蜿蜒向西,繞過一道溝后直端端戳向村子。
「她澆地去了。」
我最終也一樣,只能剩一院破舊的空房子和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我讓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這些東西在黃沙梁,等待遙無歸期的你。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鐮刀,你知道的。
芥,我記得我才出去一天。
吃早飯時,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你,也不敢看我的幾個兄弟,他們眼巴巴望著我,想讓我回答什麼。母親只有你看出來了:事沒幹成。我的臉上依舊是幾年前從荒地回來時的那副表情。我想,我要開出那塊地,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結局。
我在這時候跑回家裡。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你回來晚了,狗老死在窩裡,它沒見過你的狗子狗孫們把守著院子。它們沒有主人,純粹是一群野狗,把你的家當狗窩,不讓你進去。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終於在一戶人家的窗台上找到了我的鐮刀,它被磨得只剩下一彎廢鐵。
你說著把一碗燒好的湯放在桌上。我看見發綠的湯里扔著幾根白骨。另幾盤也是些腐肉和陳菜,那些菜像是多少個季節以前摘的,發著陳舊的灰黑色。雖是剛炒出來,卻一點熱氣都沒有。倒像一桌供放多年的喪食。再看你,也像衰老了許多,衣袖有幾處已朽爛,銅手鐲綠銹斑斑,似乎這頓飯你做了很多年才做熟。爐膛里還是多年前的那灶火,盤子里是多年前的肉和蔬菜,我的胃裡蠕動著的也是多年前的一次飢餓。
村子里依舊刮著大風,我高晃晃地站在房頂朝四處望。風穿過空洞的門窗發出嗚嗚的鬼叫聲。已經多少年了,每次爬上房頂我都在想,有一天我一定提一把鐮刀出去,把村莊周圍的草全都割倒。至少,割出一個豁口,割開一條道。我父親走失的第五年,有一天,我在房頂上看見村西邊的沙溝里有一片草在搖動。我猛然想到是不是父親,我記得母親說過,你父親就喜歡扛一把杴在亂草中搗騰,他時不時地在一片草莽中翻出塊地來,胡亂地撒些種子,就再不管了。吃午飯時,母親又說:爬到房頂看看,哪片草動彈肯定是你父親。
那時候我們剛剛結婚,我整夜守著你,不知道村裡發生了啥事。幾個兄弟都離我遠遠的,夜裡他們睡在房頂和院子里。母親啥都不讓我干,頓頓給我吃雞蛋。
芥,我記得我們種過一塊地,離村莊很遠。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們趕車出去,繞過沙梁後走進一片白霧蒙蒙的草地,馬打著響鼻,偶爾也放兩個屁。在裝滿麥種的麻袋上我解開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記得有一股大風刮過你雙乳間那道白晳的溝槽,朝我臉上吹拂,我聞到一股熟悉的來自遙遠山谷的芬芳氣息,手不由自主往下滑去。馬車猛然間顛簸起來,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我忘掉了時間,忘掉了路。不知道車又拐了多少個彎,爬了幾道梁,過了幾條溝。後來車停了下來,我抬起頭,看見一望無際的一片野地。
村子里忽然響起哼哼唧唧的聲音。我聽出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發出的那種呻|吟。從路旁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飄出來,空氣被這種聲音搞得濕乎乎的。
芥,有些活是只有我能看見的,它們細小或宏大地擺在我的一生里,我為這些不同種類的活製造了不同式樣的專用農具,我不像父親,靠一把簡單的鐵杴就能對付一輩子。有些活通過我的勞動永遠不見了,或者變成另一種活等候在歲月中了。我埋掉的一些東西成為後人的挖掘物時,那種勞動又回來或重新開始了。我割倒垛在荒野中的乾草,多少年後肯定有人趕一輛車拉回村裡。這些深遠的東西一個過路人怎能看清看透呢。他只會驚嘆:這家男人長著怎樣有力的一雙手啊。他為自己準備了如此多而複雜的一庫房農具https://read.99csw•com,他到底想幹掉多少活干出多大的事業,這些農具中的哪一件真正被用過。
他想,先做頓飯吧。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感到了飢餓。
我把鑰匙壓在門口的土坯下面,我做了這個記號給你,走出很遠了又覺得不踏實。你想想,一頭愛管閑事的豬可能會將鑰匙拱到一邊,甚至吞進嘴中嚼幾下,咬得又彎又扁。一頭閑溜達的牛也會一蹄子下去,把鑰匙踩進土中。最可怕是被一個玩耍的孩子撿走,走得很遠,連同他的童年歲月被扔到一邊。多少年後,這把鑰匙被一個有賊心的人撿到,定會拿著它挨家挨戶地試探,在人們都不在的一天,從村子一頭開始,一把鎖一把鎖地亂捅。尤其沒開過的鎖,往裡捅時帶著點阻力,澀澀地,能勾起人的興緻。即使根本捅不進去,他也要硬塞幾下。一把好鑰匙就這樣被無端磨損,變細、變短,成為廢物。遭它亂捅的鎖孔,卻變得深大而鬆弛,這種反向的磨損使本來親密無間的東西日漸疏離。愛情也是這樣。這麼多年我循序漸進地深入你,是我把你造就得深遠又寬柔。我創造了一個我到達不了的遠方,挖了一口自己探不到底的深洞。在這個漫長過程中我自己被消損得短而細小,愛情的距離就這樣產生了。
多少年來村裡的男人女人雖是面對面、眼對眼、嘴對嘴、心對心地干那事,但都是黑燈瞎火,有天沒日地干。有時從窗戶門縫透進點星光月光,也是朦朦朧朧,不明不白。只覺得稀里糊塗就有了一炕兒女,金童玉女也好,歪瓜裂棗也罷,都是一種方式整出來的。先是一對男女在黑暗的大土炕上摸到一起,而後是一尾精|子和一尾卵子在更加黑暗的陰|道中摸索到一起。一個人從孕育到出生都是這麼荒唐和盲目。
你一直沒告訴我母親對你說的那句話。母親從沒有那樣神秘地對我說過什麼,她有很多兒女,不能單獨把某些話語告訴其中一個,她的每句話都是說給每個兒女聽的。她一定想通過你把一句隱秘的話悄悄傳給我,你卻把它隱藏了,不向我透露一個字。芥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年,我每夜每夜在你身上翻找,一遍又一遍,不放過一個隱秘處,每個地方我都想進去。我想象母親的那句話已作為秘典藏在你身體的某處,我要找到它。從那時起我就不再吻你的嘴唇,我把所有的熱情用在你的其他器官上,我想感動它們——我能感動它們。你的嘴不告訴我,我就問其他的器官,它們會說話,你的嘴說不出來的,無法表述的,它們會表達得生動而美麗。
芥,我一直把那一天當成一場夢,再想不起那片野地的方向和位置。我們做著身邊手邊的事,種著房前屋后的幾小塊地,多少個季節過去了,我似乎已經忘記我們曾無邊無際地播種過一片麥子。我只依稀記得我們卸下農具和種子時,有一麻袋種子漏光在路上了。
他轉過身,穿過滿是雜亂農具的庫房,牆上掛的,樑上吊的,地上堆的,各式各樣的農具。有些他從沒有見過,造型古古怪怪,不知是幹什麼活用的。
多少年前的一個下午,村子里刮著大風,我爬到房頂,看一天沒回家的父親,我個子太矮,站在房頂那截黑糊糊的煙囪上,抬高腳尖朝遠處望。當時我只看見村莊四周浩浩蕩蕩的一片草莽。風把村裡沒關好的門窗甩得啪啪直響,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滿天滿地都是風聲,我害怕得不敢下來。
從那時起,我停住手中的一切活計,吃著倉里的陳舊穀子,喝著井裡的隔年老水,拒絕和任何一個陌生人認識,也不參与村裡家裡的一切事務。唯一的外界活動是:當我回想不起來的時候,找幾個熟悉我的人聊聊往事。
我房前屋後轉了一圈,沒見一頭牲口,人也不知幹啥去了,門窗敞開著。我想喝口水,可是水缸是乾的,院子中間的一棵榆樹,也像枯死多年了,樹權上高高地吊著只破馬燈,足有兩個人那麼高。我想是樹很小的時候,這家人把馬燈掛在樹枝上,坐在樹下的燈影里一夜一夜地乾著一件事。後來樹長高了,馬燈跟著升到高處,在這個誰也夠不著的高度上馬燈熬干燈油,自己熄滅了。這家人的活幹完了沒有呢。
接著我聽見鋤頭和鐵杴輕碰的聲音、開門的聲音。
芥,你每次滿足我一點點,不讓我全部進去。我一急切你便聲聲地叫著疼。我是從這裏出來的。母親,我記住了這條路,遲早我會回到你那裡。我是不是進錯了門呢,芥,我是不是走在一條永遠的死胡同里,進來出去又進來,你讓我迷路,很多年走不出這個叫黃沙梁的村子。
你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躲不過去,現在不做,將來還會去做。
聽到腳步聲他慢騰騰地轉過身。
是什麼東西阻止或破滅了這家男人的雄偉夢想呢?他不知道。
我在荒草沒腰的野地偶一抬頭,看見我們家的煙囪青煙直冒,我馬上想到是你回來了,怎麼可能呢,都這麼多年了,都這麼多年了,我快過慣沒有你的日子。
我朝你指的路上追去,沒跑幾步又折回來。
這個男人去另一個村莊,路過院門口時,一腳踩翻土坯,看見我留給你的鑰匙。他小心翼翼撿起來,擦凈上面的銹和塵土,順手裝進口袋。走了幾步他又返回來。我一共留給你五把鑰匙,能打開五扇門。我們家能鎖住的地方我都上了鎖。
「都在哩。」
後來我們往回走時,路上密密麻麻長滿了麥子。我們漏在路上的麥種在一場雨後全都長了出來,沿路彎彎曲曲一直生長到家門口,我們一路收割著回去。芥,我一直不敢相信的一段經歷你卻把它當真了。你背著我暗暗記住了路。那個早晨,我在睡眼矇矓中聽見你說:那塊地長荒了。我竟沒想到你在說那一片麥地。現在,你肯定走進那片無邊無際的麥地中了。
全不像種地,先分清種子。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傳宗接代的事卻由不得你,到了興頭上一股子灑出去,五花八門,誰知是些啥貨色。光圖了快樂,管它飽子、秕子、病子、千萬粒種子最後只發一個芽,結一個果,卻不見得是最好的。
「你爹出去幾年了?」
他打開另一扇門,一股穀物腐爛的霉味撲鼻而來。這間房子沒有窗戶,光線很暗,九九藏書只有接近房頂的牆上有兩個很小的通風洞,房子中間突兀地立著一堵牆,牆的半腰處有個黑洞洞的豁口,他把頭探進豁口,看了半天,才看清裏面是黑糊糊的半倉糧食。他把手伸進去,抓了一把穀物走到院子里,在陽光下觀察了一陣,又用鼻子聞了聞。
我要在地上挖個洞。
要能吃的話,這半倉糧食夠一個人吃一年了。
芥,你沒看好我的母親,你讓她走了,帶著我的兩個不知名字的兄弟遠遠地走了。你指給我路,讓我去追。
親人們一個個走掉了,村裡人也都搬到別處,我的四周寂靜下來,遠遠近近,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走路聲。我在一個人的村莊進進出出,沒有誰為我敲響收工的晚鍾,告訴我:天黑了,你該歇息了。沒有誰通知我:那些地再不用種,播種和收穫都已結束。那個院子再不用去掃,塵土不會再飄起,樹葉不會再落下。更沒有誰暗示我:那個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場風中飄散。結束吧,世間還有另一些事情,等著發生呢。
有人為了種地往往會把道路擠到一邊,讓過往的人圍著他的地轉。有一年我穿過一片戈壁去胡家海子,去時路還好好的,路旁長滿了野草和灌木。幾天後當我回返時,這片戈壁已被人耕翻了,並澆了水,種上糧食。我費了大半天時間才繞過去。我想,倘若這個種地人心貪,把地耕種到天邊,那我就永遠被隔在地這邊的他鄉了。
我記得以前村裡沒這種聲音。那時的夜是多麼安靜,大人們悄無聲息地行著房事,孩子們悄無聲息地做著夢。
他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撿了些柴火放到鍋頭旁。他決定住下不走了。他想,這麼大一院房子,白白空著太可惜了。他本來去另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在哪他自己也說不清,每到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便隱約出現在前方,他只好沒完沒了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年,他忘記了家,忘記回去的路,也忘記了疲憊。
正是下午的時候,我扛著鐵杴回來,院門敞開著,我喊你的名字,又喊母親,院子里靜靜的沒有回應,對面牆上也看不見我那兩個兄弟的身影,往日這個時候他們玩得正歡,牆上的影子也就最清晰真實。
芥,你也是聽了你母親的話溫溫順順做了我的妻子。你老早就喜歡我,想嫁給我,你母親同意后這個意願便成了你母親的,你是個聽話的好女兒,照母親的意願做了你願意做的。我也一樣,從第一夜開始,我整夜整夜地折騰你,我蓄了二十多年的勁,磨了二十多年的刀,練了二十多年的功,我每個夜晚都渴望著和你做這件事,現在終於和你睡在一個炕上,鑽進一個被窩了,我卻突然意識到這是母親安排我做的一件事。母親沒說出之前我只是在夜裡偷偷地想你,母親說了,我就照她的意願去干。我沒幹過這活,笨手笨腳的,惹得你咯咯直笑。我不知道先從哪下手,父親沒教過我這活,又好像教過。我記得八歲那年,有一天,父親把我帶到地邊,讓我看著他種地。
沒有一朵雲,空蕩蕩的天空中只有我們家那股炊煙高高大大地擋住太陽,我在它的陰影中奔跑,家越來越近。
我扔下鐮刀往回跑。
挖個坑。
我坐在一架吱吱亂響的木椅上,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鐮刀,我真心疼啊。是怎樣的一個人把我的鐮刀使喚成這樣了。他用我的鐮刀幹完了本該由我去乾的這些活,要不是找這把鐮刀,我的草也會垛得跟這戶人家的一樣高。一把好鐮刀,在別人手中經歷了一切,變成一彎廢鐵,它干出的活成了別人的。我想了想,要幹掉多少活才能磨廢一把鐮刀呢。幹完這些活要花多少個年月。想著想著我驚愕了:這戶人早已不在人世。
「還不是都在干自己的活哩,你想想你到哪去了就該知道其他人的去處。」
我帶走了狗,我不知道你回來的日子,狗留在家裡,狗會因懷念而陷入無休止的回憶。跟了我二十年的一條狗,目睹一個人的變化,面目全非。二十年歲月把一個青年變成壯年,繼而老態龍鍾。狗對自己忠誠的懷疑將與年俱增。在狗眼裡,人一生中的不同時期是不同面孔的好幾個人。它忠心尾隨的那個面孔的人,隨著年月漸漸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副面孔另一番心境的一個人,還住在這個院子,還種著這塊地。狗永遠不能理解滄桑這回事。一個跟隨人一輩子的忠犬,在它的自我感覺中已幾易其主,它弄不清人一生中哪個時期的哪副面孔是它真正的主人。
他先走進一間寬大低矮的卧房,看見佔據了大半個房間的幾十米長的一張大土炕,他有點吃驚,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土炕。他想,這家男人肯定雄壯無比呢,他修了如此闊大的一個炕,一定想生養幾十個兒女。有這種雄心的男人一般都有一根了不起的粗壯陽物,又娶到一房樣樣能行的好媳婦,有了這些天賜的好條件,他就會像種瓜點豆一般,從大土炕的那頭開始,隔一尺種一個兒子,再隔一尺插花地播一個女兒。這是長達幾十年的辛勤勞作,要保質保量地種下去又不種出歪瓜裂棗也不容易。再能行的男人趕種到大土炕的另一頭也會老得啥也干不動,腰也彎了,腿也瘸了,甚至再沒力氣下炕。而從這個大土炕上齊刷刷站起來的一群兒女,在一個早晨像莊稼一樣密密麻麻立在地上,擋住從窗外照進來的那束陽光。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少年,也許我的一輩子早就完了,而我還渾然不覺地在世間遊盪,沒完沒了。做著早不該我做的事情,走著早就不屬於我的路。
芥,我灑給你的都是秕子嗎。都是存放經年的陳腐老子嗎。很多年間我不分季節地播種,我在一小塊地上灑了那麼多種子,竟沒一個發芽的。是飢餓的你把我的所有種子當口糧吞吃了,還是那一小塊地只長芳草。芥你記不記得那個夜晚我提一把鐮刀上炕,我讓你脫衣,你驚訝地望著我,還是脫了。我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鐮一鐮,小心翼翼割光那片芳草,還用鐮刃刮凈毛根。「這下就能種出糧食了。」我說著一口氣吹滅油燈。
「在哪裡?」
「你回來了?啥時?」
我最聽母親的話,父親離開后,母親的話語成了我們九*九*藏*書家裡唯一的長輩的聲音。她溫和舒緩地覆蓋著這個家庭,我們按她說的去做,或者當面答應,背後照自己的想法去幹活。無論聽從與否,我們都不能沒有這種聲音——從祖輩的高處貫穿下來的骨肉之音。父親母親,你們的聲音將最終成為兒女們的聲音在代與代的山谷間經久回應。不管我們年輕時怎樣不聽話,違背母語父令。最終還是回到父親母親的聲音中,用你們的話語表達我們自以為全新的人生,做著父母語言中的所有事情。
我站在村頭觀察了好一陣。月光下的黃沙梁,就像夢中的白天一樣。一切都在銀灰色的透明空氣中呈現出原來的樣子——樹還是那樣高,似乎我離開后樹再沒有生長過。房子還那樣低矮,只是不知住在裏面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一村莊人。我走了半夜的黑路,神情有些恍惚,記不清自己離開黃沙梁已有多久。我好像做了一場夢,恍恍惚惚醒來,看見自己生活多年的一個村莊,泊在月色里。
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芥,我扔下鐮刀往回跑,快下午的時候,一個過路人撿走我的鐮刀和一捆青草,往後很多年,我追趕這個人。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喧嘩或寂靜的村莊,穿過一片又一片蔥鬱或荒蕪的土地,沿途察看每一個勞動者手中的農具,我放下許多事,甚至忘記了家,忘記了等你……
誰把路朝北挪動了半里。我自言道。
「那我回來咋沒看見你。」
沒準還能吃呢。他想。
狗留在家裡,就像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心事。
都幾更了,還有這麼多男女在調情。
芥,我知道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走捷路,我等了二十年,這會兒就等不及了。你一直咯咯地笑。我是不是錯了,你教教我。我是個老實人,不會圖省事,直接在地中間挖一杴、灑一把種了事。我要翻過該翻的山,走過該走的平地,把邊邊角角溝溝凹凹都照管好,侍弄好。你誇我活幹得很細呢。我說來粗的了。你大叫一聲。院子里狗狂吠起來,它多少年沒聽到這種叫聲,有些陌生了。房頂上一根檁子也同時嘎巴一聲,像壓斷了似的。我不知道睡在房頂的是老幾,他一定在為我干著急呢。芥,我得再用點力氣,你讓我再試試。
「哪塊地?」我似醒非醒地問你。
我推開一扇門,又推開一扇門,家裡像是多少年沒有人住。我記得我才出去了一天,早晨我出門時,你正在鍋頭上收拾碗筷,母親拿一隻小小的條把在掃院子,我還想,這麼大的院子母親用一隻小條把啥時才掃完呢。我吩咐你幫幫母親,你答應著。樹上在落葉子,我出門時,一些樹葉落在母親掃過的地方。
你說:「那塊地都荒掉了。」
挖口深井。
「我不找誰。」他說著又往鍋頭裡塞了根柴火,我看見半鍋水已經開了,噗噗地冒著熱氣。
那年秋天家家戶戶大豐收,人人忙忙碌碌。倉滿了,麻袋也用完了,院子里、房頂、馬路上,到處堆放著糧食。人們被多年不遇的豐收喜昏了頭,沒誰願意跟我閑扯陳年舊事。他們乾著今年的活,手握著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卻滿含喜慶地望著來年。他們說,啊,要是再有幾個這樣的好年成,我們就能把一輩子的糧食全打夠,剩下的年月,就可以啥也不幹在家裡享福了。他們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個挨一個一直延伸到每個人的生命盡頭。照這樣的嚮往,我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幹呆在家裡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還顧不上吃幾口,另一年的更大豐收又接踵而來,大豐收排著大隊往家裡擁,人們忙於收穫,忙於喜慶,忙得連頓好飯都顧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輩子就這樣毫無餘地地完蛋了。
「剛走,她說不回來吃飯了,我才炒這麼多好菜。你母親太能吃飯了,一頓吃好幾個人的飯還不停地叫餓。她說她是給你的幾個兄弟吃飯的,她自己好多年前就不需要吃飯了,只喝點西北風就飽了。」
我醒來時不知是哪一個早晨,院子掃得乾乾淨淨,柴垛得整整齊齊,細繩上晾曬著洗乾淨的哪個冬天的厚重棉衣。你不在了。
「他割草去了。」
「那麼,村裡人都到哪去了?」
多少年後我在這片荒野上遊盪時,我又變成了一顆精|子或一粒卵子。盲目,無知。沒有明確的去處。我找到了你,在很多年間我有了一個安靜溫暖的歸宿。我日日夜夜地愛你,我渴望通過你回到我母親那裡去。父親走失后我目睹了母親長達半世的寂寞和孤獨。
母親,我面對的依舊是你幾年前讓我去開的那塊荒。我依舊像幾年前那樣慌亂無措。不是杴不行,你配給我的家什樣樣管用。可我好壞插不進第一杴,地太生,我一使勁芥便大聲地喊疼,母親你在隔壁的黑暗中一定聽到了。
芥,那時候家裡只剩了你。我的兄弟們都不知到哪裡去了,他們也和父親一樣,某個早晨扛一把杴出去,就再不回來了。我怎麼也找不到他們。黃沙梁附近新出現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們或許隱姓埋名生活在另一個村莊了。有些人就是喜歡把自己的一生像件寶貝似的藏起來不讓人看,藏得深而僻遠。
我母親說,父親是天剛亮時扛一把杴出去的。父親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出去。我們從來不知道他在侍弄哪塊地。只記得過不了多長時間,父親的那把杴就磨得不能使了。他在換另一把杴時,總是坐在牆根那塊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刮磨那根粗糙的新杴把,幹得認真而仔細。有時他抬頭看看玩耍的我們,也偶爾使喚我給他端碗水拿樣工具。我們還小,不知道堆在父親一生里的那些活,他啥時候才能幹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會把父親永遠留在一塊地里。
多少年來我總覺得父親並沒有走遠,他就在村莊附近的某一塊地里,某一片密不透風的草莽中,無聲地揮動著鐵杴。他幹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家和兒女,也忘記了累。多少年後我在這片荒野上遊盪,有一天,在草莽深處我看見翻得整整齊齊的一大片耕地,我一下認出這是父親乾的活。我跑過去,撲在地上大喊父親、父親……我聽見我的聲音被另一個我接過去,向荒野盡頭傳遞。我站起來,看見父親的那把鐵杴插在地頭上,木把已朽。我知道父親已經把活幹完了,他正在回https://read•99csw.com家的路上。我也該回家看看了。我記不清自己遊盪了多少年,只覺得我的身體在荒野上沒日沒夜地飄遊,沒有方向,沒有目的,也不知道累,若不是父親翻虛的這片地擋住我,若不是父親插在地頭的鐵杴提醒我,我就無邊無際地遊盪下去了。
「那我母親呢?」
我走出院子找你和母親,村子里空空的一個人也看不見。我一家一家地敲門,幾乎每戶人家的院門都虛掩或半開著,像是人剛出去沒走遠,就在鄰居家借個東西、去房后撒泡尿馬上就回來,所以門沒鎖,窗戶沒關。但院子里的破敗景象告訴我,這裏已很久沒人居住。我喊了幾個熟悉的人的名字。喊第三聲的時候,一堵土院牆轟然而倒。我返回到家裡,看見你正圍著鍋頭做飯,兩盤炒好的蔬菜擺在木桌上。
這戶人家看樣子是喂牲口的,房前屋后垛了從遠遠近近的野地里割來的荒草,我的那捆草肯定壓在這些高高的草垛中間,要是能翻出來,我會一眼認出它的。我捆草的方式跟誰都不一樣。每一捆草上我都作了只有我能看出的記號。我暗暗在我經手的每件事情上都留下我的痕迹,甚至在鞋底上刻上代表我名字的一個字,我走到哪,就把這個字印到哪,在某些關鍵地段,我有意把腳印踩得很深,我這樣做只是為了多年後當我重返這片荒野時,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生活過的痕迹。很早我就預感到我還會來到這片荒野上,還會住進黃沙梁,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大群,那時的我作為曾經人世的嚮導,走在浩浩蕩蕩的人群前面,扛一把鐵杴指指點點。我引他們走我走過的長短路途,經歷我經歷過的所有事物,他們不會比我做得更出色。
「五年了。」我說。
芥,我說不準離家的日子,活著活著就到了別處。我曾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黃沙梁等你,你知道的,我沒這個耐力,隨便一件小事都可能把我引向無法回來的遠處。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村裡人就是為一些小事情一個一個地走得不見了。以至多少年後有人問起走失的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舊是:
「活幹完了?」我聽見你問我。
正是中午,陽光暖暖地照著村子,有兩三個人影,說著話,走過村中間那條空寂的馬路。
什麼活?我在心裏想著這句話,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句:「剛才你到哪去了?」
他用一根指頭在布滿裂縫的桌面上抹了一下,劃出道清晰的印子,塵土足有銅錢厚。他是個流浪人,可能從沒安心在一個地方長年累月地體驗過一件事情。不像我,多少年來看著一棵樹從小往大地長。守著一個院子,從新住到舊。思念著一個人,從年輕到年老昏沉。他沒這種經歷,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塵才能在桌面上積到銅錢這麼厚。
早晨微明的天色透進窗戶,你坐起身,輕輕移開我壓在你腹部的一條腿。
我在地里乾著活還不時朝村裡望,快中午的時候,我還看見我們家的煙囪冒了一股煙,又不見了。我頭枕在埂子上睡了一覺,是不是這一覺把幾十年睡過去了。
以前只有牲口|交配時才發出這種快樂無比的呻|吟。牲口所以要呻|吟是因為,它們都是公的爬在母的背上行事。各自無法欣賞對方的面部表情,只好靠聲音傳遞信息:母的一哼唧,公的便知道整舒服了。公的一噢噢,母的便領會日高興了。
村裡人啥時也學會這樣叫了。是跟牲口學的。
我翻過沙梁,一頭鑽進密密麻麻的深草。草高過了頭頂,我感到每一株草都能把我擋到一邊,我只有一株草一株草地拔開它們。結果我找到了一頭驢。我認出是幾年前王五家丟掉的那頭,當時王五家為了這頭驢驚動了方圓幾百里,幾乎遠遠近近每一條路上都把守著王五家的親戚,村裡每一戶人家都被懷疑。沒想到驢就藏在離王五家不遠的一攤草中,幾年間它沒移動幾步,嘴邊就是青草,它卧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就能吃飽肚子,對驢來說這是多好的日子。它當然不願再回到村裡去受苦。可王五家卻慘了,本該驢做的事情都由王五家的人分擔去做了。才幾年工夫王五的腰就躬成驢背了。我出於好心把驢拉了回去送給王五家。王五的婆姨抱著驢脖子哭了好一陣,驢被感動了似的也吭吭地叫起來。王五的婆姨哭夠了轉過身來,用一雙泥糊糊的眼睛瞪著我說:
我十六歲那年,母親讓我去開一片荒地。放下這麼多熟地不種,開什麼荒呀。我心裏叨咕著,還是去了。那是片稀稀拉拉長著些蒿草的白皮地,看樣子沒人動過一杴一鋤。這叫處|女地,開起來費些勁,但你不能老在別人開過的地里搗騰。男人嘛,總要整幾塊處|女地。我在地上挖了幾杴,地太硬,杴怎麼也插不進去。母親我是不是勁太小了,沒到開荒的年齡。你父親十三歲就開始在荒地里舞杴弄鋤了。我懊喪地坐在地上,看著硬邦邦的生地愣了半天,快中午時,扛著杴回到家裡。
我就從這一夜開始回憶,從三十歲的這一夜起,我就往回走了,背對著你們——一村莊人,面朝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熄滅的油燈又亮起來,桔黃的亮光重新溫馨地照著這間房子,這面幾十米長的大土炕。我們睡在土炕的一頭,另一頭堆滿了玉米棒子,都是新鮮的剛收穫不久的棒子,夜裡我困頓時你順手拿過又粗又長的一個,搖醒我:猜猜它像什麼。你把玉米棒的小頭抓在手裡,大頭對著我的嘴唇撩來弄去。你知道怎樣弄醒我。一看到又粗又硬的東西我就會立馬粗硬起來。外面這時颳起了風。我聽見風把院子里的干樹葉刮起來,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緊接著一些很遠處的樹葉又被風刮到我們的房上和院子里。你不讓我吹燈,你不知道燈亮著我多心疼,家裡只有一小瓶燈油,我準備了好幾個大桶,並排放在庫房的牆根。我想年輕時多摸摸黑,節省點燈油,到我上了年紀,老眼昏花時就會有足夠的燈油,在我四圍點好多盞燈。當一個人視力漸衰時他擁有了好多盞燈,一盞一盞地,把他看不清的那些地方一一點亮,這是多麼巨大的補償啊。這種補償不會憑空而降,要靠自己在漫長一生中一點點地去積攢。你怨我性急,總是三下五除二了事,我咋能不急呢,燈亮著,燈油一絲絲耗盡時,我就覺得自己沒有了力氣https://read•99csw•com,只想早早和你幹完事,熄燈休息。油燈平放在炕上,燈光朝上直照在我的胸脯和臉上,你催我快點,再猛點,你充滿欲|火的雙眼仰望著我,又像在望著我身後的房頂和牆。許久以後的一個晚上,我躺在你身下,仰望你累累垂吊的雙乳,體味做女人的幸福感覺時,才恍然明白你為什麼要把燈放在炕上。那一刻,在搖曳的燈光中我看見你投在房頂和后牆上的巨大背影一下一下向我俯衝。我一把打翻了油燈。芥,多少個夜晚,你就是仰望著我黑熊一般巨大的影子和我做|愛。
「你找誰?」他問。
我想著有個東西就像杴把一樣粗硬起來。我回過頭,看見母親把嘴貼在你耳朵上很神秘地說了句什麼。
家是很容易丟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一幢空房子。鎖住的僅僅是一房子空氣,有腿的傢具不會等你,有軲轆的木車不會等你,你鎖住一扇門,到處都是路,一切都會走掉。門上的紅油漆沿斑駁的褪色之路,木樑沿坑坑窪窪的腐朽之路,泥牆沿深深淺淺的風化之路,箱子里的錢和票據沿發黃的作廢之路……無窮無盡地走啊。
記住,種地要先從地頭開始,一杴一杴往中間翻,不能圖省事。
炊煙一裊裊,一個家便活了。一個村莊頓時有了生機。
你最要緊的活,是讓你媳婦趕快把娃娃懷上。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會將鑰匙壓在門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塊土坯迷惑外人,東一塊,西一塊,南北各一塊。有一年你回來,搬開土坯,發現鑰匙銹跡斑斑,一場一場的雨浸透鑰匙,使你頓覺離家多年。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著院門,大聲喊我的名字。那時村裡已沒幾戶人家,到處是空房子,到處是無人耕種的荒地,你趴在院牆外,像個外人,張望我們生活多年的舊院子,淚眼涔涔。
芥,你不認識老四,你到我們家的時候,老四已走失多年。家裡只剩下母親,和兩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兄弟。他們小我很多歲,總是離我遠遠的——像在離我很多年那麼遠的地方各自地玩著遊戲。也不叫我二哥,也許叫過,只是太遠了我沒聽清楚。他們總喜歡在某個牆根玩耍,望過去像兩個投在牆上的影子。其實他們就是影子,只活在母親的世界里,父親離開后再沒人帶他們來到世上。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個姐妹兄弟。但一定很多,來世的,未來世的,不計其數。我父親的每一顆成熟的精|子,我母親的每粒飽滿的卵子,都是我的姐妹兄弟。他們流失在別處,就像我漂泊在黃沙梁。
「那就對了,」王五的婆姨一拍巴掌說,「我家的驢也丟掉整整五年了,肯定是你爹把我家的驢拉出去使喚了五年,使喚成老驢了,才讓你給送過來。你說,是不是?」
而這片荒野並沒有人耕種,好像路不小心從沙樑上滑了下來,要麼是向北的風一年一年地把路吹到這邊了,像吹一根繩子一樣。
「剛才。」
我坐在炕沿脫衣服時,還聽到村裡忙忙碌碌的人聲、狗和牲畜的叫聲。我忙碌的時候,不會清晰地聽到其他人忙碌的聲音,現在我不忙了,要忙另一件事了。你讓我早早閑下來,怕我累壞了身體幹不成正事。
一個在野外勞動的人,看見自己家的炊煙連天接地地裊裊上升,那種子孫連綿的感覺會油然而生。炊煙是家的根。生存在大地深處的人們,就是靠扎向夭空的縷縷炊煙與高遠陌生的外界保持著某種神秘的聯繫。
他想,這家男人在年輕力盛時一定很自負地算好了一生的精力和時間,才修了這樣巨大的一個土炕,他對自己太有信心了。多少年後的今天,顯然,他連半個兒子也沒種出來,大土炕上一片荒蕪,長著些弱小的沒咋見陽光的雜草。只有靠東頭的炕角上,鋪著張發黃的葦席和半條爛氈,一床陳舊的大花棉被胡亂地堆在上面。
我推開院門,一個陌生男人正往鍋頭裡塞柴火,我一下愣住了,才一會工夫,家就被別人佔了。我操了根木棍,朝那個男人蹲著的背影走去。
「剛才?」你說著又把炒好的一盤菜放在木桌上。
我慶幸自己早早剎住了車。芥,只有你理解我。在我滿屋滿院子翻找那些能夠證明我過去生活的舊農具、舊家什以及老帳單、破鞋帽時,你不動聲色地配合我,一邊收拾著滿院子的糧食,一邊找出你早年的衣飾,穿戴在身上,用你以往的眼神和微笑對著我,說著你對我說過的話,晚上重複著你對我做過的那些動作。芥,我就從前一天的晚上開始回想。我頂好院門,用一捆樹枝把院牆上的豁口堵住。天還沒有黑透,還不到睡覺的時候,你早早就喊我上炕,不教我出去轉,和屋后的韓三吹吹牛、聊聊天,乘機抽他的一根煙。韓三叫我偏高興時,就會遞過一大張煙紙,抓一大撮煙顆,讓我又粗又長地卷一根煙。這件便宜事我從沒告訴過你,即使告訴了,你也不會放我出去一個人過癮。我看得出,你從天一亮就開始盼著天早早黑,好早早上炕。那時你是多麼狂熱地依戀著我呵。多少年後的那些個晚上,當我閑著沒事想出去混根煙抽時,韓三早已不在村裡,他家裝修考究的窗戶門變成幾個怪模怪樣的黑洞,遇到風天便發出嗚嗚的怪叫。
我記得三弟曾對我說過,一個人就這麼可憐巴巴的一輩子,為啥活給別人看呢。三弟是在父親走失后不久說這句話的,那時我就料到,三弟遲早會把自己的一生藏起來。沒想到我的兄弟們都這樣小氣地把自己的一輩子藏在荒野中了。
我三十歲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這樣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來,回過頭把這半輩子認認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歲的話,我用三十年時間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這樣一輩子剛好夠用。
「你找誰?」我問。
一條沒有主人的狗,一條窮狗,會為一根干骨頭走村串巷,挨家乞討,備受人世冷暖,最後變得世故,低聲下氣,內心充滿怨恨與感激。感激給過它半嘴鎪饃的人,感激沒用土塊追打過它的人,感激垃圾堆中有一點飯渣的那戶人。感激到最後就沒有了狗性,沒有一丁點怨恨,有怨也再不吭聲,不汪不吠。遊盪一圈回到空蕩蕩的窩中,見物思人,主人的身影在狗腦子裡漸漸懷念成一個幻影,一個不真實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