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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家園荒蕪 房子的主人回來了

第三輯 家園荒蕪

房子的主人回來了

可是二十年後的一天,原先主人的孫子拿著一張發黃的紙片來到宅院,進了裡屋,對著紙片打量半天,然後說,他爺爺在西邊這個牆角下埋了些東西,他要挖走它。這個牆角立著一個掃把,還堆著些早晨掃起來沒簸走的垃圾。垃圾旁放著水桶。他們找來一把杴,遞給那個人,然後獃獃地看著他在牆角往下挖,挖到一米多深,挖出來一壇金子。
若把房子賣給陳吉民,他肯定不會像馮三這樣,任這院房子一年年地破落下去,那是一大家閑不住的人。他們會今天在院子里修個豬圈,明天蓋一間小房子,後天又給牆上抹一層泥,甚至把院門堵掉重開個門。如果那樣,這個院子就徹底給毀掉了。我寧願時間把它夷為平地,也不想看到別人在它身上動手腳,最後將它改變得面目全非。房子有自己的命,我希望它能和我一樣最終在時間里安靜地死去。
兩個人成了仇人。
那是我們家房頂上最粗最直的一根木頭,蓋房時父親將它颳得光光溜溜,特意擔在裡屋的頂上,讓人一進門就能看見。
倉房是從來不讓外人進去的,裏面裝著我們家所有的糧食,還有農具、皮貨之類。這些東西都是不能讓外人看見的,尤其倉里的糧食,那是一個家庭最大的秘密,多多少少,都不能讓外人知道。倉房沒有天窗和窗戶,只在接近屋頂的高牆上,開著兩個通風小洞口。房子里黑得啥都看不見。我們小的時候,誰也不敢進去。門用很大的鐵鎖鎖著,鑰匙在母親那裡,有時她打開門,進去摸索半天,端出一盆苞米或麥子。倉房裡裝著我們家一年的糧食,有時是好幾年的糧食,糧堆頂到了房頂。個別的年成倉里所剩無幾,我們節省著吃,半飽半飢地熬到了又一年的麥子長熟。
「光屋頂這根檁條就能賣一百多塊錢,」父親說,「村裡誰不知道我這根梁,早先有人出過一百五十塊錢我都沒賣。要是拆下來,二百塊都讓人搶掉了。」
「數了多https://read.99csw.com少根?」我問。我們天天躺在屋頂下面也沒數過有幾根椽子。
「哪一年倒掉的?」我問。
他好像對自己沒能守好這個宅院,讓它破敗成現在這個樣子很不好意思。
「四五年前吧,在一個夜裡。雨倒下得不大,就是不停地下,下了一夜。早晨我起來看見牛圈倒掉了,倒了三面牆。幸虧我沒養牛,要不也壓死了。」
「他數了八十七根。」父親說。
兩個月後,我們全家搬出黃沙梁。光棍馮三住進了這個空蕩蕩的大院子。全部房子作價五百五十塊錢賣給了馮三。能成點材的樹,都被我們砍倒拉走了。房子前面和左右林帶僅剩下幾棵半大的小榆樹。那是留給馮三的。我們砍樹時馮三一直站在旁邊看。我們砍了一整天。我們每年都在房子周圍栽樹,栽了十幾年。我們走進這個家園時,只有房前屋后長著兩排樹,現在前後左右都已綠樹成蔭。
不知馮三一個人年復一年住在我們家舊房子里是什麼滋味。所有東西都是我們用舊的。桌子、炕、門窗、木樑,包括地上的土。可以看出馮三是多麼愛惜地將這些舊東西用到了更舊,他沒有粉刷它們。一件東西在人手中磨弄多年後,磨出一種顏色來——舊木桌邊緣上的那種顏色,老木椅扶手上的那種顏色。原先的漆色已磨凈,露出裏面的木頭來。那木頭在油漆下隱匿多年,也不似以前的木頭,但你熟悉、喜歡、認識。一塊經世多年的木頭和經世多年的一個人,終於互解互認。經年的相依中一些木質已進入掌紋和身體,人的氣息和心境也漸漸磨進木頭。到了那時候,你才能夠從心裏說一句:這些東西是我的了。
這個下午,我站在破敗的院子里,茫然地看著我們家的殘斷牆垣。馮三躬著腰站在旁邊,他很內疚地說了句:我一手沒動,都是自己倒掉的。
無論多少,糧食都黑黑地鎖在倉房裡,就像我們一家人黑黑九*九*藏*書地躺在那些長夜裡。我們的睡眠像糧食一樣沒有人知道。沒人知道我們夢見了什麼,也沒人知道我們沒夢見什麼。當這一家人秘密地睡著,誰敢說他們只是簡單地活著。他們像伐倒的樹一樣橫躺了一炕的長短身體,僅僅是為睡好了再起來幹活嗎。這場秘密深遠的睡眠中,他們中間的一個人,突然從土炕上坐起來,穿好衣服,夢幻般地飄走了。在外面,他看到月光將村莊和田野照亮得同白天一樣。
「菜窖是韓三家的牛踏塌的。還把一根牛腿別斷了。」
「另一面牆到去年秋天才倒。誰也沒碰它,連風都沒刮,站得好好的突然『撲騰』一聲就倒了,平平地躺在了地上,像是人推倒的似的。其實誰也沒碰它。」
那個人抱著一壇金子離開后,這戶人家突然覺得不安起來,開始懷疑房子的角角落落,他們在另外三個房角上各挖了一個坑,啥也沒挖到。又在房子中間正對天窗的地上挖了一個坑,依舊只挖出一堆黃土。他們開始懷疑牆壁,懷疑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樹。每當牆上脫落一塊泥皮,他們都會把臉湊上去,從土塊縫仔細往牆裡窺視,還會很衝動地挖掉一塊牆體,看看牆裡到底藏了啥東西。那棵老榆樹榦也被鑿了三個大洞。他們聽說早先有人把貴重東西藏在樹榦里,樹會慢慢將藏東西的洞長住,在洞口處結成一個樹疙瘩。結果兩個是早年砍掉的樹杈,樹體將它們包住了,包得很深,像是樹長到臉盆粗時被砍掉的,現在樹長到水缸粗了。
後來我們稍大些時,父親把這個坑填掉了。他已經不伯賊進屋了。他的五個兒子,大的十八九、二十歲,小的八九歲,齊排排躺在炕上,對付起盜賊來,總比那個坑管用和厲害。
父親愣了半天才回過神。
母親不喜歡那些男人們,說他們都是來混煙抽的。他們從來不帶煙,煙癮犯了就來找父親說書聊天。父親話越多他們越高興聽,反正沒事情,熬時間,時間越長越能多抽https://read.99csw.com幾根。
我們兄弟幾個在地下或院子里玩耍,有時也會坐在大人們身後,悄無聲息地聽一下午。有時聽到月高星稀。
很早前我們家屋裡也挖過一個坑,是父親挖的,在外屋門口處,一米多深。白天坑上擔著兩塊木板,到了晚上木板取掉。父親用這種方式防備盜賊。晚上盜賊開門進來,會一腳踩空,跌進坑裡,即便摔不死也會驚動屋裡人。
晚上一家人在油燈下吃飯時,父親說那個陳吉民太心細,把我們家房頂的椽子挨個數了一遍。
馮三緊跟在我後面,像個看守宅院的老房客,終於等來了主人。他不時給我指這說那。有點怯生生的樣子。他似乎完全忘了這個宅院是他掏錢買的。
第二天一早陳吉民來送定錢時,見我和父親正在砍房邊上的一棵柳樹,他不願意了。「已經說好把房子賣給我了。這樹就全是我的了,你要再砍我可不願意。我昨天已經數過了,大大小小一百八十七棵,交房子時少一棵我都不願意。」
「不過倉房裡的沒數上,房子太黑看不清,我說了二十根,陳吉民不信,出來數了屋檐下的椽子頭,只有十五個椽頭。其實兩個是假的,蓋房時壓上去的。幸虧倉房裡看不清,都是些爛椽子,要是看清楚了說不定他不出這個價呢。」
我們把房子賣給馮三也許賣對了。他並沒有糟踐它。儘管門前的菜地已經荒蕪,可以看出很多年沒種過東西。蘆葦和灰蒿子雜長在院子。我們走時一點沒拆的完整院牆如今只剩下西邊靠馬路的一截孤牆。房子東邊的牛圈不見了,菜窖塌陷成一個凹坑……這些都是自自然然發生的,跟馮三沒一點關係。就像一個人老了跟周圍的其他人沒多大關係一樣。歲月讓它變成這樣的。
我們搬走前陳吉民來過好幾次。但我還是把他的相貌忘記了。那段日子父親和母親常提起陳吉民這個人,說他想買我們家的房子。所以我記住了這個名字。好像記憶中也有這樣一個人,個子矮矮九_九_藏_書的,比父親低一個頭。一天下午我回來,見父親領著一個人在看我們的房子,前前後後里裡外外看了好長時間。連倉房都打開進去看了。
兩人說著說著吵罵起來。吵到後來父親一生氣不給陳吉民買了,再貴也不賣給他了。陳吉民也不買了,再便宜也不買了。
這戶人就這樣心神不定地又翻騰了七八年,宅院里到處是他們挖的坑、打的洞,後來房子終於被翻騰得住不成。他們原打算拆掉舊房子,在宅院里重起一幢新房子。可是他們還是不放心這塊地,不知道地下還埋著什麼東西。最後他們棄了這個宅院到別處安家去了。
父親生氣了,他從外面拿來一截木頭,對準大樑,狠勁地搗上去。只聽到空洞而沉悶的一聲巨響,我們全驚呆了。這幢房子從來沒發出過這種響聲。房樑上的塵土、草屑簌簌地落了一炕一地。
我聽說有一戶人家買了別人的舊宅子,已經住了二十年,爺爺輩死了,孫子輩在這個宅院里出生。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宅院是他們的。他們太熟悉它了,早就認定這個家了。
砍到剩下不多幾棵時,馮三走過來說話了。他說:「這幾棵留給我乘涼吧。別全砍光了。你們以後來黃沙梁,也有個乘涼的地方。」
這根木頭也確實為我們家長了不少面子。我聽到不少人坐在我們家炕上聊天時,不止一次地讚賞過這根木頭。他們圍坐成一圈,邊抽煙邊說些人和性口的事,說到沒話處,便有人揚起頭,對著木樑讚歎幾句。無非是讚歎過多少遍的那些話:
「牛圈是讓雨衝倒的。圈牆本來就薄,加上頂上沒有垛草,壓不住牆角,雨一泡牆根就軟了。」
我記得最清是父親和陳吉民站在外屋討價還價的情景。
「你盡滿嘴胡說,我還沒聽見誰說這根大樑不好呢。你說它空掉了,我讓你聽聽,是不是空掉了。」
可惜從來沒有一個盜賊晚上進過我們家門。倒是父親有一天黃昏背著半麻袋苞谷進屋,一腳踩斷木板,直直地掉了進去,半麻袋https://read.99csw.com苞谷壓在身上,動彈不得。我們費了很大勁才把父親從坑裡拉出來。父親的腰扭傷了,腿也受了點傷,在炕上躺了半個月才緩過來。
我們終於知道了這個坑的厲害,進門時總要先看看地下。直到現在我仍無法改掉這個習慣,不管進誰家的門,樓房還是平房,邁腳時總要看看門口處有沒有坑。
「我買房子就是看上了這些樹,要沒這些樹,五百塊錢我都不要呢。」
二十多年後的一個炎熱秋天,我果真站在了當時留下的一棵彎柳樹下面。那棵樹好像還是我們離開時的大小和樣子,這麼多年它似乎一點沒長,稀疏的枝條上稀落地綴著些葉子,沒多少樹蔭,卻已經足夠我乘涼了。
「啥,你說啥?我賣房子又沒賣樹。房前屋后的樹我都要砍掉帶走。」
另一個樹疙瘩裏面啥也沒有。樹無緣無故地長了個疙瘩,讓人納悶,所以這個洞鑿得很深,都快到樹心了。啥也沒有。
「這根梁真直。」
「你吹牛呢,」陳吉民不相信父親的話,「別看這個梁又粗又直,說不定裏面早空了。胡楊樹長到這麼粗一般裏面都長空了。要拆下來,沒準只能當劈柴。」
父親和陳吉民經過一下午的討價還價,終於在天黑后說定了。我們家五間大房子、兩間小耳房,加上牛圈總共賣七百八十塊錢。父親想爭到八百塊錢,費了很多口舌,沒爭上去。
「就是」「就是」,其他人也趕緊幫幾句嘴。話題自然就引到了木頭上。父親滿臉放光,腰也挺直了。他揚起臉把那根讓他引以為豪的木樑從大頭看到小頭,把他怎樣弄到這根木頭的經過再添油加醋地敘說一遍。人們邊抽煙邊聽著。因為父親每次說的都不太一樣,每次都會加一些新內容,所以每次都能讓人聽下去。只有母親不耐煩,她坐在炕的另一頭納鞋底,聽到父親吹牛便會奚落幾句。
「做啥都是根好材料呢。」
陳吉民家最終沒有福氣住進我們家的宅院。這或許是緣分。這院房子註定由光棍馮三孤守著,年復一年地破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