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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家園荒蕪 家園荒蕪

第三輯 家園荒蕪

家園荒蕪

儘管我離開黃沙梁已有十多年,但在所有的夢中,我都回到這個偏遠的小村莊里,不是背一捆柴回到家,便是扛一把鐵杴站在地頭,看著我們家那塊地荒草萋萋,夾在其他人家鬱鬱蔥蔥的糧田中間。雖然我們家從黃沙梁搬走時,那塊地已分給別人去種,但在我的夢中它一直荒棄著。年復一年,別人家的地里長著高高的玉米和金黃的麥子,我們家的地中一棵苗都沒有。多少個夢中我就站在那塊荒地中,茫然無措,彷彿來晚了,錯過了季節,又彷彿沒有。我的幾個兄弟也都被類似的夢折磨著,似乎那片土地一直在招呼我們回去,我們成了它永遠的勞力,即使走得再遠,它也能喚回我們,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地去干那些沒幹完的活,收拾那個荒蕪已久的院子。
我邊吃邊環視伙房裡的一切,爐旁的煤、桌上的青菜和米,還有窗台上瓶瓶罐罐里的油鹽醬醋及各種調料。我不在的時候,家裡的生活依舊在繼續著,沒有因為我不在家而少生一次火,少做一頓飯,少洗一次碗。我忽然感到我在這個家裡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重要。也許這才是正常的。人不應該把自己看得過分重要,無論對一個家庭還是對社會。因為你一旦重要到不可缺少的地步,你的離開便會造成對別人對周圍環境的傷害。這樣多不好。

妻子熟睡在床上,從窗戶斜照進來的月光,正好落在她露在外面的一條腿上。我似乎多少次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樣的月光。妻子的臉在朦朧的月光中顯得更加美麗動人。我沒有開燈,有好一陣,我只是愣愣地站在床邊,神情恍惚,彷彿又扛著杴來到一片荒草萋萋的田地邊。
那時村子剛剛建立,沒誰約定他該圈多大的院子,佔多少畝地。他憑自己的能力蓋了幢房子,圍了一個不小的院子,又在他的院子東邊選好一塊地,量出足夠的畝數,把一塊石頭埋進去。
兩個身無分文的農民,靠借錢、貸款籌集了這筆錢,他們肯在一片不毛之地上花如此大的血本,冒如此大的風險真讓人無法理喻。
可我沒想到,家園荒蕪的陰影又一次蔓延到我的家裡。我追求並實現著這個家的興旺和繁榮,荒涼卻從背後步步逼近,它更強大,也更深遠地浸透在生活中、靈魂中。
多少個夜裡,父親眼睜睜看著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一個工地,那些橫七豎八的鋼筋、磚瓦和冷冰冰的水泥製品,全沒有他當年看守自家麥田時的那種溫馨感覺。
父親堅決不同意賣房,他說那個價錢太便宜,那麼大一個院子,大大小小十幾間房子,還有房前屋后的好幾百棵楊樹,都能當椽子了。
過不了一兩年,那些開荒時被連根挖除的鹼蒿子、紅柳和鈴鐺刺,又會捲土重來,一叢一叢地長滿這塊地。但打起的埂子不會很快消失,挖好的水渠多少年後還會清晰地穿過土地,通到地頭上那截樹樁一樣的銹鋼管旁。那就是耗資十萬元打歪的那口機井。
幾個月前,我辭掉從事多年的鄉農機站管理員的職務,孤身進入首府烏魯木齊,在一家報社做編輯。每隔一個星期,我回來一次,和家人團聚。
在大哥一生中的無數個夢中,他都會夢見自己扛一把鋤頭,回到一望無際的那四百畝荒地,看著密密九*九*藏*書麻麻的荒草中不見一顆糧食,他會沒命地揮動鋤頭,越鋤草越多,越鋤越荒涼。每次夢醒后他都要獃獃地回想一陣。
我辭掉安逸的工作,孤身進入烏魯木齊。我想,我若能在這個城市打好基礎,同樣會把全家從沙灣縣城搬進首府,就像當初把他們從元興宮村搬到縣城一樣。一戶農民,只能靠這種方式一步一步地走進城市,最後徹底扔掉土地變成城市人。

父親還是沒有留住這個院子,隨著兒女們的長大成人,父親的話已顯得無足輕重。我們家在農村的最後一座家園就這樣便宜賣掉了。地也租給了別人。我們一大家人成了沒有城市戶口的城裡人,沒有地和家園的農民。在縣城的邊緣,我們買了兩塊宅地,蓋起兩幢我們家歷史上迄今為止最高大漂亮的土磚木結構的房子,儘管房前也有一塊菜地,屋旁也栽了幾行楊樹,但在我心中它永遠無法和以前的那兩個宅院相比。
我脫掉鞋,輕輕走上樓梯,女兒睡在樓梯口的一間小屋裡,這是我的書房,背對著街道,有一扇面朝南的窗戶,既安靜又陽光明媚。後來女兒也看上了這間小房子,便搶去做了她的卧室和書房。女兒睡覺時喜歡把門從裏面扣住,她這麼小就懂得了戒備什麼,妻子卻向來是半掩著門睡覺,我一側身便進到卧室了。
這是我幾年來經常重複做的一個夢,夢中的家就在我十七歲以前生活過的一個叫黃沙梁的村莊。
大哥是個典型的知識型農民,他上學到高中,雖沒考上大學,但憑這點學歷在村裡一直從事記工員、會計之類的輕鬆活,這使他雖身在農村也多少脫離了日日下地幹活的苦差。
只有父親刻骨銘心地記著屬於我們家的那塊地,我看見他時常隔著院牆窺視。有一次他帶著我翻過那戶河南人的院牆,在院子的頂東邊挖出他三十年前埋在地里的一塊石頭,告訴我,這就是我們家的地界,狗日的硬給佔了。

我寧讓土地荒棄十年,也不願我心愛的妻子荒睡一晚。十多年前,我寫下的這些天真的詩句竟道出了一個深刻無比的哲理:人無法忍受人的荒蕪。
後來,經村長再三勸說,父親才勉強同意給一戶新來的河南人在那塊空地上劃了一角房基地。
幾輩人都沒看上沒動過一杴一鋤的一片荒地,大哥竟看上了,是因為這塊地一旦開出來,在承包期的六十年裡,他就是地主。也因為能墾種的好地早被人墾種了,輪到他時只剩下這些鹽鹼灘。大哥做夢都想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在地頭建一個屬於自己的莊園。多少年的農民生涯中他雖收過不少的糧食,但他總覺得,在種別人的地。一塊地種不了幾年又會落到別人手裡。
我找了幾塊磚墊在牆根,縱身翻進院子。在這樣寂靜的深夜,我想我的敲門聲和叫喊肯定驚動了半個縣城。明天半縣城人都會知道有個男人半夜進不了家門。但誰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我。這個小縣城進來十個、一百個人也不會覺得多誰。這個家裡缺了我一個便一下子顯得冷清。
這一次,是我兩手空空,站在荒睡已久的妻子身旁。
我常想,是我一手造成了read•99csw•com這個家園的荒蕪。我若不把全家從偏遠貧窮的黃沙梁村搬到離縣城較近的元興宮村,又進一步地搬進縣城,我的父母和兄弟們就會留在村裡,安安心心種好那塊地,收拾好那院房子,至少不會讓它荒蕪。
或許多少年之後,它一樣會瀰漫濃郁的家園氣息,在我們被生活擠到一邊,失去很多不敢奢望久遠的擁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懷念我們家曾經坐落在城市邊緣的這兩院房子。而現在,它只是一個小小的穴,一個僅供生存的窩。
況且,這很可能是父親一生中最後一個農家院子了。他在黃沙梁的院子賣給了光棍馮三。元興宮這個院子剛剛收拾得像個家了,我們又搬到了縣城。他再無力在另一片土地上重建一個這樣大、這樣溫馨的宅院。對於他,這就是最後的家園,儘管它破舊、低矮、牆院不整。
一年一年的種地生涯對他來說,就像一幕一幕的相同夢景。你眼巴巴地看著莊稼青了黃,黃了青。你的心境隨著季節轉了一圈原回到那種老嘆息、老欣喜、老失望之中。你跳不出這個圈子。儘管每個春天你都那樣滿懷憧憬,耕耘播種。每個夏天你都那樣鼓足幹勁,信心十足。每個秋天你都那樣充滿豐收的喜慶。但這一切只是一場徒勞。到了第二年春天,你的全部收穫又原原本本投入到土地中,你又變成了窮光蛋,兩手空空,擁有的只是那一年比一年遙遠的憧憬,一年不如一年的信心和幹勁,一年淡似一年的豐收喜慶。
父親告訴我,這段時間他經常夢見有人叫他回去。就在前兩天,他還夢見一個本村人給他捎信來,說我們家的地里長滿了草,讓他帶著兒子們回去鋤草。他告訴那個捎信人,我們家的地早給別人種了,我們家早就搬到城裡不種地了。那人卻說:地一直給你們家留著呢,那是你們家的地,你別想跑掉。
上個月,我再去看大哥時,他似乎已從那片荒地上回過神來。他又借了一筆錢,買了一套電焊設備,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了個棚,搞起電焊營生。他終於對土地徹底失望了。他那雙握慣鋤把的手開始適應著握焊槍時,他的農民生涯便從此結束了。給他打下手幫忙的是我最小的一個弟弟,不到一個月工夫,他們已經能焊出漂亮標準的鋼門鋼窗了。
我很感激妻子給我生了一個好女兒,我一點不想要兒子。我不像父親,希望母親給他生養幾個能傳宗接代的好勞力。我已經沒有土地。在我的生活中,不會再出現多重多累的活非要我有個兒子做幫手才行。我自己足夠對付了。
哪有好幾百棵樹。母親反駁說,別聽你爸瞎說,前幾天讓他去砍幾棵樹來搭葡萄架,他還說樹不成材,砍了可惜。才幾天工夫就都成椽子了。
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父親忍住腰疼腿疼,傾聽樹葉嘩嘩響動的聲音,浮想自己的平凡一生。那些樹葉漸漸在他心中變得巨大無比。
我想,父親最根本的意思是不想賣掉房子,對於他經營多年,每棵樹每堵牆每寸土都浸透著他的汗水的這個宅院,賣多貴他都會嫌便宜的。
按說,我們家搬到縣城后,大哥從此可以與土地徹底絕緣。憑他的聰明,在城裡隨便謀個差事也會掙到錢。可是,他卻一直沒在城裡找到一件稱心的工作。就在前年,他又回到我們生活多年的那個https://read.99csw.com鄉村,和另一個農民合夥承包了四百畝荒地,打井、開荒共投資十五萬元。
記憶中從未這樣晚回過家。在家時總是不等下班就回來,天一黑便鎖上院門,在家裡看書看電視,陪伴妻子女兒。
我們家東邊很早時有一塊十幾畝的空地,雖沒有打圍牆圈住,但父親一直認為那塊空地是我們家的。他一直佔著那塊地等著他的兒女們長大後去蓋房築院。
我敲了幾下院門,沒有人回應。妻子和女兒都已睡熟。我又跑到樓后,對著窗戶喊了幾聲,家裡依舊靜悄悄的。已經是凌晨三點,整個縣城都在睡眠中,街上偶爾急匆匆過去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影,不遠處一家酒店的燈亮著,好像還有人在喝酒。
今年秋天的一個深夜,我從長途客車下來,穿過黑暗寂靜的沙灣縣城,回到自己的家門口。
四弟搬家前已和一戶村民談好了房價。
一個又一個炎熱夏天,父親從地里回來,坐在那些樹葉的陰涼下,喝碗水喘口粗氣。
在廣大農村,像這樣成片成片荒棄的土地太多了,看到它的人也許不會在乎,頂多把它當一片荒野。
結果,因地開出得晚了,第一年只種了些葵花。甚至沒等到它們長熟,當幾百畝地中稀稀的幾乎可以數過來的葵花開花的時候,大哥便背負幾萬元的債回到縣城。
那是他一個人的荒涼。他獨自在內心承受著的四百畝地的一大片荒涼。儘管他最終可以不耕而食,在外面掙了大錢,干成了大事,但這種榮耀並不能一次性地抵消以往生活中的所有遺憾。他終生都會為當農民時沒種好的那塊地,沒收回的那茬糧食,沒制好的那件農具而遺憾,終生的奮鬥可能都是對以往缺憾的一種補償,但永遠都不會補全。
我渴望的是有兩個女人的溫馨家庭,一個叫我爸爸,一個叫我丈夫。更多時候我把她們當成兩個女兒去喜歡去愛護。我如願以償,擁有了這樣一個美好的家庭,而我卻又離開它,來到一個陌生城市,我到底在尋求什麼。
在碗櫃抽屜里我找到樓房門上的鑰匙,輕輕打開門進去。妻子和女兒都睡在樓上,我拉開客廳的燈,看見家裡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傢具的擺設、牆上的字畫。連我沒裝好的一截電線,依舊斜吊在牆上。只有電視柜上多了一個相架,裏面是我幾年前在承德拍的一張彩色照片,後來聽妻子說,是女兒整理書桌時翻出來的,她把它擺在了那裡。女兒已經知道思念爸爸了。
父親認為我們長大后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把原屬於我們家的那塊地搶回來。
這時,我又想起父親埋的那塊石頭。不用我們兄弟動一拳一腳,這塊地便誰的也不是了。它重新荒蕪了。我們家和那戶河南人家都搬到了縣城。那戶河南人在縣城開了家飯館,租的是別人的房子,他再不會與誰爭地、搶地了。整座縣城都是別人的。
那時我十四歲,正讀初中。我明白父親的用意。當他把那塊挖出來的石頭原原本本埋進土裡的時候,我便知道我再不能忘記這個位置,那塊石頭將從此埋在我心裏。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從小就不願當農民,他的瘦弱身體也不適合種地這種苦力活。
至今我還時常追想父親當年拿一把杴在長滿蒿草的荒地上埋一塊石頭時的情景。那時他或許還沒成家,但他想到了自己會兒女成群,https://read•99csw.com家族旺盛。他要給子孫們圈一塊地,他希望兒孫們的宅院連著他的宅院,一連一大片。
我外出打工前,已經把家從城郊村的大院子,搬到妻子單位的兩層庭院式小樓里。樓前有一個小院,院子里種了幾棵葡萄,現在已碩果累累了。
這些年我目睹了許許多多的荒蕪景象:家園荒涼、田地荒蕪……我卻不知道,真正的荒涼在這張鋪滿月光的床上。
四弟搬到縣城后,我們家留在元興宮的那院房子的賣與不賣在家裡引起爭執。

在院子的另一角,是四弟投資架設的一個小型煉鐵爐,在我們兄弟五個中,他在農村呆的時間最長,也是我們家唯一靠種地有了幾個錢的人。我們家從元興宮搬到縣城后,留下他,帶著媳婦和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守著那一大院房子。靠全家人留下的近百畝好地和牲口農具,他自然比村裡那些人多地少的人家收入要高些,但他還是種不下去了。

只有墾種過它,最終扔掉它遠走的那個人,把它當成一塊地,一塊種荒的土地。
我們卻讓父親徹底失望了。
甚至家裡的一草一木一土,都在父親心中變得珍貴無比,你若拿一塊赤金換他的一根舊杴把,他也未必願意。
我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從未這樣長久地離開她。自從有了妻子和女兒,我就從沒想到過要到別處去生活。我原打算在這個小鎮上過一輩子算了。我把父母和兄弟一個個從農村搬到縣城,我想讓這個家有個好的前景,讓父母兄弟們呆在一起有個照應。我做到這一點了,可我還是不滿足。
因為我不在家,女兒只好把鑰匙掛在脖子上,每天下午放學自己開門,自己進屋找水喝,找東西吃,颳風下雨天也沒有人接她。妻子每天下班只好一個人做飯,一個人乾著本是兩個人的家務活:洗衣、拖地、照管孩子……就連架上的葡萄,也只能等我回來摘,為了通風向陽,葡萄架搭得高過了房頂,每次離家前,我都給女兒摘好一籃葡萄放著。可是,每次都是不等我回來她就早早吃完,接下來只有眼巴巴看著頭頂一串一串的葡萄,盼著我回來給她摘。
在這間卧室,這張鋪滿月光的床上,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我的妻子在等我的時候獨自睡著。誰會懂得,她一個晚上荒掉的,是我一生都收不回來的,無法補償的。那些荒睡的夜晚將永遠寂寞地空在她的一生里,空在我充滿內疚的心中,成為我一個人的荒涼。
每次睡醒后,父親都會茫然無措地坐上好一陣。
假如我沒考學出來,家裡又會多一個幫手,一個不算強壯但絕對勤快務實的好勞力。若真那樣,我們家的地里每年都會有一個好收成,麥子會比哪一家的都長得飽滿整齊。那一地玉米會像一群壯實的大個子,每個秋天都高高壯壯地站在浩蕩的田野中。房子有可能翻新,瓦蓋頂,磚鋪地。宅院有可能擴大。
大哥花了一年多時間,開得好好的,整得平展展的四百畝地,從此將一年一年地荒蕪下去,再不會有人去種它,誰都清楚了:這塊地確實種不出糧食。
直接原因是那口投資十萬元的機井打歪了(也幸虧打歪了,後來靠打官司補償了一些損失),而最根本read.99csw.com的原因是,那是一片壓根種不出糧食的鹽鹼地。
我們永遠不會有父親那樣的經歷了,永遠不會有父親當年那樣的權力,隨便在土地上埋一塊石頭,打一個樁,築一段籬笆便認定這塊地是他的。我們再不會有屬於自己的土地和莊園,再不會有了。
我輕輕敲樓房的門。我想我跳進院子時的響聲足以驚醒家裡人,可屋子裡靜靜的沒有回應。我推開伙房的門,拉亮燈,在碗櫃里找到半盤剩菜和一個饃饃,自個吃了起來。我本打算趕回家吃晚飯,沒想到車在路上一壞再壞,把時間耽擱到這麼晚。本該是家人歡聚的一頓晚飯,現在卻只有我獨自吞咽了。畢竟是到了家裡,雖是殘湯剩飯,感覺卻跟坐在郊外某個冷清飯館大不一樣。
當我們兄弟幾個終於長到能掄杴舞棒地和那戶河南人抗爭的時候,由於已經成為的事實,也由於成長這個過程太漫長,以致使我們淡忘了許多陳怨舊事。再沒人提起那塊地的事。
十幾年後的一天,當我回到闊別已久的黃沙梁村,眼前的景象竟讓我不敢相信:無論我們家,還是那戶河南人家的宅院都一樣破敗地荒棄在那裡,院牆倒塌,殘牆斷壁間蘆葦叢生。我們家的房子搬遷時賣給光棍馮三,還勉強有兩間沒塌的破房子。只是房前屋后的樹已死的死,伐的伐,剩下孤零零幾棵了。那一園桃樹也不見蹤跡。只有我親手用土塊和木棒搭造的門樓,還孤挺在那裡,雖然門面已不見,門框也只剩半邊,但門樓挺立著,從下面看上去每根木棒每塊土坯都那麼親切熟悉。那戶河南人家的宅院則一片廢墟,連堵完整的牆都找不到了。
人對一片土地徹底失望時,會扔掉它去尋找另一片土地。對一個農民來說,只要有一絲希望,哪怕窮困潦倒地活下去,他也不願離鄉離土去尋找新居。因為他知道創家立業的艱辛,知道扔荒土地和家園的痛苦。
我好不容易在荒草和爛土塊中找到父親埋石頭的位置。我沒有挖出它,這塊石頭將沒意思地埋下去,不知道父親會不會時常想起它,但我相信他不會忘記。這塊石頭已作為父親生命中最堅硬的一塊骨頭提前埋進土地中。父親失去一個又一個家園後到了城裡,他現在給一個建築工地看大門,他晚上睡不著覺,便找了一個晚上不睡覺的差事。
我背著一捆柴禾回到家裡,院門敞開著,地上落滿了好幾個秋天的樹葉。我放下柴,喊了聲:「媽,我回來了。」又喊了聲:「大哥。」院子里靜靜的,沒有一個人答應。我推開房門,裏面空空的,像是多少年沒人居住。我走到村中間的馬路上,看見前後左右的鄰居都蓋了新房,紅磚碧瓦。我們家的房子又矮又破舊地夾在中間……
在他心中那一棵棵環家護院的楊樹是多麼高大、壯實啊。它在父親心中的地位,我們這些離家經年的兒女怎能輕易揣測呢。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和我們一家始終不是那戶河南人的對手。自從蓋好房子后,那戶河南人便得寸進尺,一點一點地佔地,今年蓋一個豬圈,明年圍一個羊圈,後年又開一塊菜園。兩三年工夫,那塊地差不多讓他們占完了。為此,我們全家出動與那戶河南人吵過幾架,也打過幾架,終未收回失地。那戶河南人有兩個壯實兒子,我父親雖有五個兒子卻都沒成人。父親只好咬牙切齒、忍辱負重地等待我們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