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喜歡天氣好的下午去神保町舊書街,書店的老闆會把一筐筐的舊書攤開在太陽下曬著。我有時真有幻覺,看到書中的舊靈魂跳出來,撣撣身上的灰塵,伸了個懶腰。

山手線的末班車,把人生浸泡在酒精里的上班族,不得不搭上這班車面對現實生活了。剛到日本時,我總是非常驚悚地在地鐵車廂的電子屏幕上看到因為有人跳地鐵自殺傷亡,某條線路不得不延誤的消息。直至這種事情幾乎每天都發生,我也就麻木了。

日枝神社,在寸土寸金的千代田區。東京密集的鋼筋水泥森林中,常常會出現一塊大得讓人慌張的綠地、一個神社、一塊墓地。它們出現得如此突兀,彷彿神怪故事里一回頭就會消失的幻境。

從我的住處望下去的屋頂。我住在《挪威的森林》里綠子家一帶。小說里,星期天的下午,渡邊在綠子家的陽台上看火災,他們彈吉他、唱歌、喝啤酒,看著瀰漫的黑煙。然後,他吻了她。

在島上迷了路。我有迷路的特長,總是準確地走向正確方向的反面。

大塚的一隻流浪貓。我從地鐵回到住處的路上,總能看到它灼灼地看著我,彷彿寄生著夏目漱石的靈魂。
2016年,我獨自一人在東京生活了一年,東京也拯救了我。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我愛讀作家的日記和信件——不僅僅是出於某種read.99csw•com窺私癖,更是因為那彷彿是一種反向的攝影。作品是藝術家生命的結晶和照片,我通過日記和信件,把那凝固一瞬的風景在時空上進行擴展,看到了他們完整的藝術生活。

這個cosplayer是個中國女孩。

從地鐵站步行回住處看到的月亮。我喜歡走一條貼著電車軌道的路,仰頭就可以看到車廂里的人奔赴在生生滅滅的每一天。某天夜晚出現的月色美得驚心動魄,車廂里沒有人注意到,月亮就兀自閃耀著,原始、純真而完整。
這幾年我很反感的一句話是: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
重獲新生的歌德其實並沒有變成一個新人,就像在東京度過的一年並沒有把我變成一個新人,我們只是更像自己本來該成為的樣子。
1786年11月4日,歌德在羅馬給自己的母親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我將變成一個新人回來。」

我真不懂日本人奇怪的恥感,在便利店買女性用品時,店員總是仔細地幫我用牛皮紙袋裝好,生怕讓我尷尬。而各種封面充滿了感官刺|激的雜誌,則這樣大大咧咧地伸展在每個路過的人面前。

東京漫長的梅雨季節和乾燥的北京截然不同。我和日本人相處,有時會覺得他們精神力弱——埋藏在溫柔表象下的優柔寡斷,不知道和潮濕的雨季有沒有關係。

用那句著名的話來說,「愛是想觸碰又縮回了手」。

町田某個小學的運動會。落了單的兒童在不被注視時,沒有羞澀,沒有諂媚,甚至沒有天真,只有一種不設防的複雜。
九*九*藏*書
我在東京的生活彷彿在一種看不見的屏障中,無論是走在擁擠的表參道或澀谷,還是被裹挾在人群中去看花火大會,我始終感到人群是幻覺,我在與自己單獨交談。

京都的遊客。我初次到日本時,喜歡京都的歷史與文藝,覺得東京不過是個國際化大都市。長久待下來,卻發覺京都的文藝是觀賞性的,讓遊客不住讚歎好山好水好樹好廟。就像在京都龍安寺看著名的枯山水,所有遊客靜心閉氣硬參生死,遊客也成了景觀的一部分。身處東京,卻感覺到了一種日常的豐富,那文藝像是魚身處水中,因為無處不在,所以讓人毫無知覺。
那時候的歌德在魏瑪已經生活了十幾年,身居要職。他出逃並非是因為走投無路,而是他發現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覺被套上了一個齒輪:白天忙於政務,業餘創作一些愛情詩,生活把創作熱情壓榨得乾癟枯竭。
所以我也保留了自己日記里那些絮叨的囈語和局促的社交,全部攤開來,有種「全暴露了」的快|感。
被迫的認真與被迫的隔離,把我從之前一直在被動加速的跑步機上的生活中解救了下來,重新獲得了觀察和思考的能力。

日本人喜歡看花。櫻花季,日本人早早就在上野公園的櫻樹下佔了位置,喝酒作樂,他們頭頂上卻連花苞都還沒有。據說櫻花陰氣重,要用酒宴上的陽氣來衝散。
他有樸素的直覺:這樣下去不行,因此拋棄了一切,逃到了他心目中的烏托邦——義大利。他在那裡生活了一年零九個月,足跡遍及整個義大利,從城市到農村,喜悅地目睹並且描述著岩石的硬度和空氣的彈性。
1786年9月3日凌晨三時,37歲的歌德提起行囊,獨自一人鑽進一輛郵車,逃往了義大利。

只有面對動物的時候才露出這樣母性大發的表情。
read.99csw•com

拍這張照片時我剛來日本,時常有「快樂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的哀怨。
「東京這個地方,聚集著從各個地方而來的人們。從前在鄉下時,從漫畫和電視劇里看見的東京,雖然燈火繁華,但人總是很冷漠。上京后我才明白了,那並不是冷漠,而是因為身為外來者的大家都心情緊張。外來者進入東京這個城市,一個個都表現出不要被吃掉的緊張狀態,終於成了一個集合體。」

小島上一隻曬太陽的昆蟲,如匍匐著的戰士。
歌德在義大利完成了《在陶里斯的伊菲格尼亞》,寫了《塔索》《浮士德》的部分。義大利拯救了他,把他從成為一個附庸風雅的公務員的命運齒輪上解救了下來。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度過了一段完全真空的生活,沒有目標與意義,每天一睜眼就是一大片需要填充的空白。任何一件事都需要把時間拉得很長遠,把濃度稀釋,才能填充過完一天,所以我必須認真凝視美術館里每一幅畫,認真咀嚼每一口食物,認真地把每一個念想變得綿長。

少男少女在鎌倉的海邊。國外的少男少女總會顯得更天真和幼稚,彷彿他們的快樂來得更容易一些。

我最不喜歡拍照時被攝影師指揮:「露出沉思的表情。」一是因為被強迫沉思,實在想不出什麼來;二是因為我喜歡嘲笑知識分子的裝腔作勢。結果被抓拍時,還是露出了憂國憂民的表情。

日本老齡化問題嚴重,老年人非常多。我在東京遇到過的計程車司機基本上沒有低於60歲的。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難見到衰老時,我們對衰老的適應能力便隨之下降,就像中國的城市中難見到墓地,所以我們對死亡格外驚駭。
https://read.99csw.com

直島的地中美術館。莊重的建築風格,讓遊客專心聆聽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

在大塚商業街偶遇的一個男人。他神情倨傲、走得很慢,彷彿在聽從腦海里一個不合時宜的節奏。他像是昭和時期的文人穿越而來,身著浴衣,踩著木屐,拿著拐杖,一邊漫步一邊哀嘆被現代化毀掉的江戶。
認真也是孤獨的結果。我幾乎不會日語,大多數時候面對別人都只能微笑點頭,無法建立任何情感聯繫,更無法在人際交往裡投入什麼熱情。說實話,即便會日語也無助於我緩解孤獨。東京是一個人情冷漠的城市,用獲得芥川獎的作家、搞笑藝人又吉直樹在《火花》里形容的:

東京遺留的唯一的市內電車——都電荒川線。電車行駛的時候會發出叮叮的聲音。我總坐這趟車去更便宜的巢鴨買日用品,電車緊貼著一家家的屋檐外前行,駛進一片鱗次櫛比的人情味里。

在永田町地鐵站找路。永田町是政治中心,每天最常見到的就是穿著黑色西服神色匆匆的中年政府官員。

瀨戶內海藝術祭。人煙稀少的小島上到處是裝置藝術,這個籃筐叫作「Nobody Wins(無人獲勝)」。

新宿街頭。我在新宿總是迷路,它像是時空被摺疊的迷宮,最時尚的百貨公司、最低俗的風俗店、破敗的酒吧街、浪漫的法式庭園、新奇的外國遊客、疲憊的上班族、看相的師傅,全都以不可思議的密度擁擠在同一個地區。
九-九-藏-書

東京有很多隻有一個人經營的小店,盈利僅僅夠維持基本經營。這家中野的餐館很小,而且無名,地圖上都找不到。它只賣烤雞肉串,從晚上八點經營到早上四點。沉默的老闆做菜很慢,做出的食物味覺驚艷程度不輸米其林大廚。
「眼前苟且」與「詩和遠方」是一對虛假的對立。我在東京一年的生活表面看是「詩和遠方」,生活在迷人的異域,雞毛蒜皮消失了,可東京的生活同樣存在著無奈的人性、瑣碎的溝通、窘迫的算計與虛偽的寒暄。另外,網路的發達讓「遠方」的概念消失了,我身在異國,卻時刻關注著國內的人與事,為我觸手而不可及的苦難感到悲傷。正是這些並不美好的細節,才構成了生活的全部。

下班晚高峰的地鐵站。日本是一個不鼓勵人實現個人價值的地方。它鼓勵人「做最好的自己」,以此來服務社會,但並不鼓勵人發展出對抗社會的精神力量。這或許是為什麼日本最偉大的藝術家們都是叛逆的黑羊。

小學里的夏祭,小朋友穿著浴衣看花火、撈金魚,無憂無慮。東京到了春夏,有各種名目的「祭」,人們在祭祀中都顯露出一種天真的本能、原始的狂喜。第二天再穿回西裝規規矩矩上班。

神保町的舊書攤,一個上班路上的白領駐足停留。第一次知道神保町時,我還在讀高中,看了侯孝賢的電影《咖啡時光》,男主角是神保町舊書店的老闆,總是在擁擠逼仄的舊書架間低頭微笑。男女主角在舊書店度過一個又一個下午,他們之間涌動的情愫和互動卻被導演刪去了,只剩下一種弦外的迴音,一種痕迹,就像飛機飛過天空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