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小艾突然說道:「我進去了。」便轉過身來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會再進去,然而他趕上去想阻止她,她卻奔跑起來,很快地跑了進去。金槐站在那裡倒呆住了,他這時候才覺得他剛才對她的態度不大好,她把這樣的話告訴他,他應當怎樣的安慰她才對,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倒好像冷冷的,她當然要誤會了。她回去一定覺得非常難過。
劉媽因為住得遠,平日也難得到五太太那裡去的。在這以後總有兩年多了,陶媽有一天忽然又來找她,說五太太病勢十分沉重,看樣子就在這兩天了,家裡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劉媽去幫忙。當下劉媽就跟著她一同回去,來到席家,卻見他們客室里坐滿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親戚,席家這一邊,三太太也來了,還有些侄兒侄女和侄媳婦,寅少爺是去年結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邊陪著。這兩天他們天天來,五太太心裏也還明白,看著這情形也猜著一定是醫生說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來了。獨有景藩,她病了這些年,他始終一次也沒有來過,彼此夫妻一場,連這一點情分都沒有,她就要死了,都不來看看她。
她後天就要結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媽說過:「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讓她在我家出嫁。」因為有這樣一種忌諱,丫頭嫁人,如果從主人家裡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願意,認為不吉利。所以小艾頭一天就辭別了五太太,搬到劉媽家裡去住著。劉媽自己在席家幫忙沒有回來,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婦做了送親的人。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沒有什麼變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劉媽在他們家幫了幾天忙,入殮以後就回去了,因為順路,便彎到小艾那裡去,想告訴她一聲五太太死了。
寅少爺只得另外去想法子,這一天大家忙亂了一天,送到殯儀館里去殯殄。寅少爺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裡來。
「哪,這是你的名字,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訴你我沒有姓嗎?」金槐笑道:「一個人怎麼能沒有姓呢?」小艾本來早就有點疑惑,看他這神氣,更加相信這一定是個「馮」字,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把那鉛字團在裏面,笑著向他手裡亂塞。
六孫小姐出嫁以後一直住在漢口,這次回來是因為聽見景藩的噩耗,回上海來奔喪。這樁事情他們現在仍舊是瞞著五太太,寅少爺已經問過她娘家的兄嫂,他們一致主張不要告訴她,說她恐怕禁不起刺|激。所以六孫小姐對五太太說,就不好說是來奔喪的,只好說是因五太太病了,到上海來看她的。
有根走進去,來到席家,他母親照例陪著他在廚房裡坐著,便把前天老爺被刺的事情詳細地說給他聽。有根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裡,把頭低著,俯著身子把兩肘擱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小艾進來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頭低得更低了一點。
有根接過來便向地下狠命一摜,道:「我才不要吃呢!」馬上站起來就走了。劉媽在旁邊倒怔住了,也沒好說什麼,陶媽也只嘟囔了一聲:「這東西!」此外也沒有說什麼。
第二天他來得特別早些。她到了時候也出來了,但是看見了他卻彷彿稍微有點意外似的,臉色還是很凄惶。金槐老遠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氣了?」小艾笑了笑,道:「沒生氣。」金槐頓了頓,方笑道:「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小艾笑道:「什麼東西?」
劉媽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馮老太搬過一隻竹梯倚在閣樓上,劉媽便從梯子上爬上去,馮老太在下面扶著梯子,仰看臉只管叫著「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面也帶笑連聲招呼著「當心!當心頭!」裏面黑赳赳的像個船艙似的,劉媽彎著腰進了門,進了門也仍舊直不起腰來。小艾忙把電燈捻開了,讓她在對面一張床上坐下。劉媽問候她的病,問她是不是有喜了。小艾彷彿有點難為情,但是劉媽聽她說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說是不能起床,一起來就腰酸頭暈。其實小艾自己也疑心,這恐怕還是從前小產後留下的毛病,不過她當然不會對她婆婆說這些,這時候九*九*藏*書她婆婆雖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劉媽會提起從前事情,忙岔開來說了些別的話。劉媽便告訴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聽了,也覺得有些愴然。雖然五太太過去待她並不好,她總覺得五太太其實也很可憐。
然而今天她是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她好像是自己家裡有這樣一個哥哥,找到這裏來了,她要把她過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訴給他聽。她又彷彿是告訴整個的世界,因為金槐也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小艾聽見了覺得非常激動。一方面覺得快意,同時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死了。世界上少了他這一個人,彷彿天地間忽然空闊了許多。
「大概不見得有這個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點曉得,也不會告訴她的。
那包南棗摜在地下,紙包震破了,棗子滾了一地,陶媽後來一隻只拾了起來。第二天早上小艾掃地,卻又掃出兩隻棗子來,她便笑道:「咦,這兒怎麼掉了兩個棗子。」劉媽在灶上煮粥,忙回過頭來向她擺了擺手,又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輕聲說道:「昨天都把我嚇一跳——有根也不知道為什麼跟他媽鬧彆扭,他媽包了一包棗子叫他帶回去吃,他一摜摜了一地。」小艾聽了,她自然心裏明白,一定是因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禮,所以這樣生氣。她不免有些悵觸,因為她對於有根,雖說是沒有什麼感情,總也有一種知己之感。
到了樓上,劉媽進房去叫了一聲「太太」。五太太躺在床上只是一聲一聲低低地哼著,眼睛似睜非睜,看那樣子已經不認識人了。陶媽向她望著,不由得掉下淚來,掀起衣襟來擦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劉媽輕聲道:「再不告訴她來不及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其實你就告訴她好了。」陶媽又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劉媽站在門口望風,陶媽便俯下身去壓低了喉嚨連叫了幾聲「太太」,說道:「老爺三年前頭已經不在了,一直瞞著你的,不敢告訴你。」
景藩這時候已經回到上海來了,一直深居簡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漸漸的就有一種傳說,說他在北邊的時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說不定他這次回來竟是負著一種使命。外面說得沸沸揚揚的,都說席老五要做漢奸了。五太太從她娘家的親戚那裡也聽到這話。她問寅少爺,寅少爺說:
他們這閣樓的板壁上挖了一個相當大的方洞,從這窗戶里可以看見下面的客堂。劉媽偶一回頭,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你們金槐回來了。」金槐端了一張長板凳坐在他母親斜對面,兩人在那裡說話,臉色都很沉鬱。隔了一會,金槐便上來了,劉媽直讓他坐,在這低矮的屋頂下,不坐也是不行。他在對面的一張床上坐了下來,便微笑著問小艾:「你今天怎麼樣?可好了點沒有?」小艾笑道:「還是那樣。」金槐微皺著眉毛向她臉上望去,他坐在那裡,身子向前探著一點,兩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著,顯出那一種焦慮的樣子。小艾倒覺得有點窘,心裏想他今天怎麼回事,當著人就是這樣。金槐默然地坐了一會,便又下樓去了。他一走,劉媽便取笑小艾道:「你看金槐待你多好,為你的病他那麼著急。」小艾只是笑。劉媽又坐了一會,便說要走了,小艾也沒有十分挽留,她並不怎麼歡迎劉媽常來,因為劉媽雖然人還不壞,但是有點快嘴,來得多了,說話中間不免要把她的底細都泄露出來,小艾很不願意她同住的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為一般人對於婢等女總有點看不起,而她是一個最要強的人。
有根雖然學壞了,看見小艾卻仍舊是訥訥的。他也並不覺得她是躲著他,他以為全是他母親在那裡作梗,急起來也曾經和他母親大鬧過兩回,說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寧可一輩子不娶老婆。陶媽都氣破了肚子。她因為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這些話也不願意告訴人,一直也沒跟五太太說,所以鬧得這樣厲害,五太太在樓上一點也不知道。
然而眼看著她這樣痛苦,就又有人提起來說:或者還是告訴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樓下客read.99csw•com室里悄悄商議著,只是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陶媽這天帶著劉媽一同上樓,便皺著眉輕聲和她說:「他們真是的,其實明知道太太這病也不會好了,就告訴了她有什麼要緊呢,告訴了她還讓她心裏痛快一點。」
陶媽一時摸不著頭腦,道:「什麼?」有根哼了一聲道:「一天到晚在一塊兒,你都不知道。」陶媽便追問道:「你怎麼知道的,你看見的呀?」有根氣憤憤的沒有回答,隔了一會,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見的那一幕敘述了一遍。陶媽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閑事做什麼。」沉吟了一會,又道:「你看見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什麼樣子呢!——還叫我不要多管閑事!」
那是一雙青布袢帶鞋,卻仿照著當時流行的皮鞋式樣,鞋底分三層,一層青布包的,上面襯著一層紅布包的,又是一層淡灰色的。這雙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陶媽本來想著,只要給他娶個媳婦,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鄉下去一趟。憑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揀一個,但是因為五太太病得這樣,一直也走不開。託人寫信回家去,叫他們的親戚給做媒,人家提的幾個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對。
小艾因為那天住在那裡打攬了他們,覺得很不過意,結了婚以後,過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們,五太太那裡她卻一直沒有過去。後來劉媽有一次到五太太那裡去拜年,就告訴陶媽聽,說得花團錦簇,道:「看不出小艾還有這點福氣,她嫁的這男人真不壞,上回到我家裡來的,夫妻兩個,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絨線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樣。說她婆婆也從鄉下出來了,鄉下苦,她年紀大了,也做不動,現在娶了媳婦了,所以出來跟他們一塊兒過了。」
那寅少爺也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裏想五太太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這消息要是給她知道了,萬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還是等明天問過她的兄嫂,假使他們主張告訴她,也就與他無幹了。當晚他就把陶媽和小艾都叫了來,說道:「老爺不在了。太太現在病著,你們暫時先不要告訴她。明天的報不要給她看,要是問起來就說沒有送來。」此外他也分頭知照了幾家近親,告訴他們這樁事情是瞞著五太太的,免得他們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舊有些親戚到他們這裏來致慰問之意,一半也是出於一種好奇心,見了五太太,當然也不說什麼,只說是來看看她。陶媽背著五太太便向他們打聽,從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實的真相,寅少爺昨天並沒有告訴她們,原來景藩是被暗殺的。
小艾他們現在住著一間前樓閣,同時有半間客堂他們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劉媽來的時候便在客堂里坐著,沒有上去。那是個石庫門房子,這一天劉媽一推門進去,他們天井裡晾著些青菜,大概預備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陽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過來。劉媽笑著叫了聲「馮老太」。馮老太一抬頭看見是她,忙點頭招呼,笑道:「玉珍病了。」劉媽道:「怎麼病啦?」馮老太道:「是呀,有十幾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說著,便站起身來把客人往裡讓,又向閣樓上嚷了一聲:「劉大媽來了。」
「這時候她要走了,她這一份事沒有人做了,你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再要叫我添個人,我用不起!」陶媽笑道:「不要緊的,我就多做一點好了,太太也用不著添人了。小艾也有這樣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陶媽既然是這樣一力主張著,五太太也就不說什麼了。依允了以後,卻又放下臉子說道:「可是你跟她說,是她自己願意的,將來好歹我可不管呵!」
五太太在枕上微側著臉躺著,像她那樣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來,臉上的皮肉都松垂著,所以經常的有一種凄黯的神情。陶媽湊在她跟前向她望著,隔了一會,又喊了幾聲「太太」,見她的眼皮彷彿微微一動,陶媽便把剛才那幾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但是依舊看不出她有什麼反應。到底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
陶媽直起九九藏書身子來,和劉媽面面相覷了一會。房間里靜靜的。在這種陰陰的天氣,雖然也並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間里就像在一個大水缸的缸底。陶媽給五太太把被窩牽了一牽,覺得這棉被不夠厚,想拿出兩件衣服來蓋在腳頭,便去開抽屜,一開抽屜,卻看見五太太那隻貓睡在裏面,這貓現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櫃里去鑽在衣服堆里睡著。陶媽輕輕地罵了一聲,把它趕了出來,拿出衣服來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給五太太蓋在床上。
陶媽當天就對五太太說了。五太太聽了這話,半天沒言語。其實五太太生平最贊成自由戀愛,不但贊成,而且鼓勵,也是因為自己被舊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對於下一代的青年總是希望他們「有情人都成眷屬」。她的侄兒侄女和內侄們遇到有戀愛糾紛的時候,五太太雖然膽小,在不開罪他們父母的範圍內,總是處於贊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總彷彿談戀愛是少爺小姐們的事情,像那些僕役、大姐,那還是安分一點憑媒說合,要是也談起戀愛來,那就近於軋姘頭。尤其因為是小艾,五太太心裏恨她,所以只要是與她有關的事情,都覺得有些憎惡。當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媽說道:
六孫小姐難得到上海來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這裏,便有許多親戚到這裏來探望她,所以這兩天人來人往,陶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媽便想起那個辭歇了的劉媽。劉媽從這裏出去以後,因為年紀相當大了,就也沒有另外找事,跟著她兒子媳婦住著,吃一口閑飯,也有時候帶著一隻水壺,幾隻玻璃杯,坐在馬路邊上賣茶。陶媽便和五太太說了,把她叫了來幫幾天忙。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裡一塞就跑了,但是這鉛字這樣小,萬一掉到地下去,滾到水門汀的隙縫裡,這又是個晚上,簡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覺得十分捨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輕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著,鬧了半天。他們平常總是站在黑影里,今天也是因為要辨認那細小的鉛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盞燈底下,把兩人的面目照得異常清楚,剛巧被有根看見了。不然有根這時候也不會來的,是他們店裡派他去進貨,他覷空就彎到這裏來一趟,卻沒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馬路上和一個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邊走過,她都沒有看見。
他說的話很少,他太憤怒了,態度顯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還活著,他真能夠殺了他。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這種話說了也顯得不真實,所以他也沒有說。他們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小艾怕給熟人認出來,總是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在兩家店鋪中間,卸下來的排門好幾扇疊在一起倚在牆上,小艾便挨著那旁邊站著。兩邊的店家都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吃晚飯。
劉媽坐到她床上來,嘁嘁喳喳告訴她五太太臨終的情景。
向來一個後母與前頭的女兒總是感情很壞的,她們當然也不是例外,想不到這時候倒還是六孫小姐惦記著她,千里迢迢的跑來看她,而她病到這樣,景藩卻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相形之下,可見他對她真是比路人還不如了。她對著六孫小姐,也不說什麼,只是流淚。六孫小姐只當她是想著她這病不會好了,不免勸慰了一番。
他又微笑著:「剛才我跟媽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塊兒去,她回鄉下去。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好像不能走,怎麼辦呢?」小艾怔了一會,便道:「我想不要緊的,又不是什麼大病。」金槐向她望著,半天沒有做聲,然後說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硬撐著,路上一定要辛苦點的。還是我先去,你隨後再來吧。」
她也曾經問過寅少爺:「你這兩天看見你爸爸沒有?」這句話本來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後,終於還是說了。寅少爺回說:「沒看見,我沒上那邊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爺其實也知道。為這樁事情,他們家裡這些人一直也在那裡討論著,究竟是不是應當告訴她。要是索性瞞到底,豈不使她抱恨終天,心https://read.99csw.com裏想她臨死景藩都不來跟她見一面。但是現在這時候要是告訴她,突然受這樣一個刺|激,無異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娘家的人給終認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場,她婆家這些人當然誰也不肯有什麼切實的主張。寅少爺更是不肯負擔這個責任,他要是贊成告訴她,反而給人家說一句,因為是他的後母,到底隔一層了,所以他能夠這樣冷酷,置她的生命于不顧。
陶媽轉念一想,他到上海來了這些時候,鄉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託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薦到那南貨店裡去的那個表親。那人和那南貨店老闆是親戚,沒事常到他們店裡去坐坐。他背地裡告訴陶媽,聽見說有根剛來的時候倒還老實,近來常常和同事一塊兒出去玩,整夜的不回來。陶媽聽了非常著急,要想給他娶親的心更切了。
這一天她見到金槐的時候,就把她從前那樁事情講給他聽。她一直也沒有告訴他,一來也是因為他們總是那樣匆匆一面,這些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她又對自己說,既然金槐也還沒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過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訴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來,她是一定要告訴他的。至於他一直沒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總是因為經濟的關係,據她所知。他拿到的一點工資總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過得非常刻苦,當然一時也談不到成家的話。在小艾的心裏,也彷彿是寧願這樣延宕下去,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用不著告訴他那些話。因為她實在是不想說。
金槐拿出一個小紙包來,走到弄口的窗燈光下,很小心地打開來,小艾遠遠地看著,彷彿裡面包著幾粒丸藥,走到跟前接過來一看,卻是金屬品鑄的灰黑色的小方塊,尖端刻著字像個圖章似的。金槐笑道:「這就是印書印報的鉛字,這是有一點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道:「怎麼這樣小,倒好玩!」金槐道:「這是六號字。」他把那三隻鉛字比在一起成為一行,笑道:「這兩個字你認識吧?」小艾念出一個「玉」字一個「珍」字,自己咦了一聲,不由得笑了起來。再看上面的一個字筆劃比較複雜,便道:「這是個什麼字?」金槐道:
劉媽從梯子上下去的時候卻有點害怕,先上來的時候還不很費事,現在站在門口低頭一看,那條梯子筆直的下去,簡直沒法下腳,只得一坐坐在門檻上,然後一步一步的往下挨,馮老太在下面攙扶著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著替她在背後拍打了兩下,原來剛才那一坐,褲子上坐了一大塊黑跡子。劉媽也笑了起來,自己也拍打了一陣子,便告辭出門,馮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劉媽走了,馮老太便彎腰把地下晾著的青菜拾起來,卻嘆了口氣,道:「早曉得少腌點菜了——又不能帶走。」金槐道:「送給別人腌好了。」說著,便轉身進去,匆匆地跑到閣樓上,向小艾說道:「我們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願意跟著去,就在這兩天裡頭就要動身。」小艾「噯呀」了一聲,在枕上撐起半身向他望著。金槐是很興奮,自從上海成了孤島,雖然許多人還存著苟安的心理,有志氣些的人都到內地去了,金槐也未嘗不想去,不過在他的地位,當然是不可能的。到香港去,那邊的環境總比這裏要好些。
景藩回上海以後,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個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個朋友家裡設著一個乩壇,他現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離他家裡也不遠,他常常戴著一副黑眼鏡,扶著手杖,曬著太陽,悠然的緩步前往。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壇,跟他們唱和了幾道詩,對於時局也發表了一些議論。但是它雖然有問必答,似乎對於要緊些的事情卻抱定了天機不可泄漏的宗旨,一點消息也不肯透露。因為那天景藩從那裡回去,一出大門沒走幾步路,就有兩個人向他開槍,他那朋友家裡忽然聽見砰砰的幾聲槍響,從陽台上望下去,只看見景藩倒卧在血泊里,兇手已經跑了。這裏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又通知他家裡。他姨太太秋老四趕到他朋友家裡,卻已經送到醫院去了九_九_藏_書。又趕到醫院里。已經傷重身亡。秋老四隻是掩面痛哭,對於辦理身後的事情卻不肯怎樣拿主意,因為這是花錢的事情。她叫傭人打了個電話給寅少爺,等寅少爺來了,一應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爺跟她要錢,她便哭著說他還不知道他父親背了這許多債,哪兒還有錢。
他走了以後,陶媽心裏忖度著,想著這倒也是一個機會,讓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會死心的。她乘著做飯的時候便盤問小艾,說道:「小艾,你也有這麼大歲數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個人可對你說過什麼沒有,可說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什麼人?」陶媽笑道:「你還當我不知道呢,不是有個男人常常跟你在外頭說話嗎?」小艾微笑道:「哦,那是從前住在對過的,看見了隨便說兩句話,那有什麼。」陶媽便做出十分關切的神氣,道:「外頭壞人多,你可是得當心點。你可知道這人的底細?」小艾便道:「這人倒不壞,他在印刷所里做事的。」陶媽眉花眼笑地說:「那不是很好嗎?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說,我就替你說去。這也是正經的事情。」小艾微笑著沒有做聲。她和金槐本來已經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對五太太說,現在陶媽忽然這樣熱心起來,她總有點疑心她是不懷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說,當然也沒法攔她,也只好聽其自然了。
小艾因為心裏高興,所以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見她一理也不理,有一點特別。她很快地走了過去,自上樓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親說道:「怎麼,小艾在外頭軋朋友啊?」
她自從出嫁以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彷彿新發現了這個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覺得非常有興味。她現在做菜也做得不壞,不過因為對於一切都有試驗的興趣,常常弄出很奇異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金槐起初也有點吃不慣,還是喜歡他母親做的菜,但是馮老太因為有腳氣病,在灶前站久了就要腳腫。
五太太聽她這樣說,于感動之餘,倒反而覺得傷心起來。
這時候孤島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雖然國家觀念比較薄弱,究竟也覺得這是一樁不名譽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層憂悶。
有根自從上次生了氣以後,好些天也沒來,但是這一天晚上他又來了,剛巧劉媽一個人在廚房裡沖熱水瓶,見他來了,她衝著樓上喊了陶媽一聲,告訴她她兒子來了。灶上有開水,劉媽順手倒了杯茶給他,談話中間,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講給他聽。那天金槐到這裏來,她也看見的,便絮絮的告訴有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又說他還那樣周到,送了荔枝、桂圓、南棗、白糖四色茶禮。正好這兩天他們這裏常常來客,便把那桂圓、荔枝拿出來待客。陶媽聽見說有根來了,下樓的時候就帶了些下來,又想起南棗是最滋補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棗,拿到樓底下來,有根心裏正是十分憤懣,他母親卻抓了一把桂圓、荔枝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道:「哪,你吃點。」又把一包棗子遞到他手裡,道:「看你這一向瘦得這樣,把這個帶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時候吃幾個,補的。」
小艾的床前擱著一雙鞋,劉媽坐過來的時候一腳踩在上面,便拿起來撣了撣灰,笑道:「喲!你自己做的呀?越來越能幹了!」
他這一天回到家裡,心裏老這樣想著,也覺得非常難過。
陶媽把這消息告訴小艾,說好容易勸得太太肯了,她又勸他們馬上把事情辦起來。金槐寫信回去告訴他家裡,他家裡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他本來在一個朋友家裡搭住,現在想法子籌了一點錢,便去租下一間房間,添置了一些傢具,預備月底結婚。在結婚前幾天,他買了四色茶禮,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見見五太太。他本來不願意去的,因為實在恨他們家,便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說不過去,他也不願意叫小艾為難。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會下來見他的。結果由陶媽代表五太太,出來周旋了一會,小艾也出來了,大家在客廳里坐著,金槐沒坐一會就走了。
這兩天他們這裏剛巧亂得很,因為六孫小姐回娘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