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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好說什麼,後來金槐出去買香煙了,只有馮老太一個人在那裡,金福便皺著眉和馮老太說:「自己養的叫沒有辦法——現在東西這樣漲,自己飯都要沒的吃了,還去領這樣一個小孩子來,一天到晚忙著小孩子,把一個人也絆住了,不然這時候毛病好了些,也可以出去做事了。」小艾在閣樓上,馮老太曉得她聽得見的、向金福遞了個眼色,金福也沒留神。
樓下孫家有一個小女孩子很是活潑可愛,金槐總喜歡逗著她玩,後來小艾和他說:「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勢利,看不起我們這些人的。」金槐聽了這話,就也留了個神,不大去逗那個孩子玩了。有一天他回家來,卻又笑著告訴小艾:
有一天晚上金福來了,聽見說領了個孩子,當著他夫婦的面。
自從金槐回來以後,金福的老婆因為叔嫂關係,要避一點嫌疑,不好再住在閣樓上,便帶著孩子們回鄉下去了。金福這時候仍舊在吳先生行里做出店,便和吳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寫字間里。金槐這裏只剩下馮老太和他們夫妻兩個,頓時覺得耳目一清。金福的幾個孩子在這裏的時候,一天到晚兒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煩了,不免嫌他們討厭,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了,不知為什麼倒又有點想念他們。
這一天早晨她就沒有起來做早飯,金槐自到外面去買了些點心吃。她生病本來也是常事,他匆匆地出去,只說「今天晚上我去把媽接回來吧,家裡沒人照應。」不料她這次的病不比尋常,竟像血崩似的,血流得不止。引弟到時候沒有早飯吃,餓得直哭,小艾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張零碎鈔票,聽見樓梯上有人走過,料是樓上那家的人出去買菜,便在枕上撐起半身,想喊住她,托她帶兩個燒餅給孩子吃。才欠起身來忽然眼前一黑,那身體好像有千斤重,昏昏沉沉的早又倒了下去。孩子還在那裡哭,那哭聲卻異常遙遠,有時候聽得見,有時候又聽不見。
從閣樓上望下去,可以看見金槐,他在窗口擱著張桌子,埋著頭在那裡拿著個鉗子揀錯字。一隻低垂的燈泡正對著他的臉,那強烈的電燈光靜靜地照在他臉上,窗外卻是黑沉沉的。旁邊幾架機器轟隆轟隆一刻不停,如同海濤似的響著。
到了醫院里,時間已經很晚了,住院的醫生特地把婦科主任找了來,婦科主任是一個程醫生,一面給她施急救,一面詢問得病的經過,問得非常仔細。說病情相當嚴重,但是可以用不著開刀,先給她把血止住了,然後施手術,要是經過良好,施手術后歇一兩天就可以出院。
金槐下午回來,她已經暈過去好幾回了。他非常著急,要馬上送她到醫院里去,現在他們工會裡有福利會的組織,工人家屬可以免費治病,他們那印刷所因為規模太小,自己沒有診所,包在一個醫院里。
阿秀有一天來探病,小艾因為阿秀曾經懷疑過,金槐或者在那邊也有了女人,現在她把金槐這封信拿出來給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但是後來說說又傷心起來,道:
他一回來就找事,沒有幾天,便到一個小印刷所去工作。
十月里他們鄉下要土改了。
小艾躺在床上笑道:「聞著倒挺香的。」馮老太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也開了,橫是就要好了。你今天也起來,下去吃一點吧。」
她到阿秀家裡去回看她,碰見從前一塊兒背米的一個女人,大家叫她陳家浜阿姐。她大著個肚子,說:「真是討厭,家裡已經有了四個,再養下來真養不活了,這一個我預備把他送掉了。」小艾道:「那總捨不得吧?」陳家浜阿姐道:「真的,我真在那兒打聽,有誰家要,養下來就給抱了去了,比跟著我餓死的好。」
小艾起初只是覺得那程醫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兩個看護也特別好,後來才發現那原來是個普遍的現象。她出院以後,天天去打營養針,不由得感到醫院里的九九藏書空氣真是和從前不同了,現在是真的為人民服務了。
她的病完全好了以後,也想出去做事,便由金槐介紹她到他們印刷所去摺紙。他們那印刷所很小,作場上面搭著個閣樓,在那上面,摺紙的女工圍著一張長桌坐著,在燈光下工作。小艾自己也覺得可笑,踏出家裡的一個閣樓,倒又走上一個閣樓。但是她知道她不會一輩子住在閣樓上的,也不會老在這局促的地方工作。新的設備完美的工廠就會建造起來。寬敞舒適的工人宿舍也會造起來,那美麗的遠景其實也不很遠了。她現在通過學習,把眼界也放大了,而且明白了許多事情。
金桃金海也來了,今天晚上這一頓飯彷彿有一種團圓飯的意義,小艾便也支撐著爬起來,把頭髮梳一梳通,下樓來預備在飯桌上坐一會。金福幾個小孩早在下首團團坐定,馮老太端上菜來,便向孩子們笑道:「不要看見肉就拚命地搶,現在我們都吃成『素肚子』了,等會吃不慣肉要拉稀的。」正說著,忽然好像聽見頭頂上簌的一聲,接著便是輕輕的「叭」一響,原來他們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到菜碗里。大家一時都呆住了。靜默了一會之後,金槐第一個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就中只有小艾笑得最響,因為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無論怎麼樣,金槐到底是回來了。
劉媽和她好幾年沒見面了,敘談起來,便告訴她說:「你可曉得,陶媽現在享福了,做老太太嘍!」小艾猜著她是說有根發財的事情,便裝作不知道。劉媽便從頭告訴她,有根那時候跑單幫發了財,後來生意做得很大。現在是沒有那樣好了,囤貨的生意也不能做了,但是劉媽說:「像他那樣,『窮雖窮,還有三擔銅。』」小艾聽了這話,不免又把自己的境況和他比較著,心裏想像金槐這樣一直從事於正當勞動,倒反而還不如他。那天回到家裡來,心裏不免有許多感慨的,這兩天金槐的印刷所里工作特別忙,晚上要做「加工」,夜深才回來,他們的二房東十點鐘就關電門,他摸黑爬到閣樓上來,把桌子椅子碰得一片聲響,把小艾也驚醒了。他因為太疲倦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一個身也沒翻,汗出得多了,生了一身痱子,小艾見他累得這樣,又覺得心疼。
「剛才在外頭碰見孫家那孩子,弄堂里有個狗,她嚇得不敢走過來。我叫她不要怕,我拉著她一起走,我說你看,它不是不咬你么,她說:「剛才我要走過來,它在那兒對我喊。』」他覺得非常發噱,她說那狗對她「喊」,告訴了小艾,又去告訴馮老太。又有一次他回來,告訴她們一個笑話,他們弄堂口有個擦皮鞋攤子,那擦皮鞋的看見孫家那孩子跑過,跟她鬧著玩,問她鞋子要擦吧,她把脖子一扭,臉一揚,說:「棉鞋怎麼好擦呢?」金槐彷彿認為她對答得非常聰明。小艾看他那樣子,心裏卻是很悵惘,她因為自己不能生小孩,總覺得對不起他。
「昨天好像看見引弟拿著團絨線在那兒扔著玩。」小艾去問引弟,也問不出什麼來。猜著一定是給她亂拖,拖到樓底下去,不知給什麼人拿去了。這麼點大的小孩子,又不懂事,不見得打她一頓。小艾氣得半死,跑出去配絨線,一口氣跑了好幾家,好容易有一個店裡有同樣的,但是價錢非常貴,一算錢不夠了,只得回到家裡來,預備趕著在這兩天內把另外一件打好了,拿到了工錢再去買這絨線。
不會的。」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好像從心裏叫喊出來。
小艾突然說道:「引弟你明天讓她學點本事,好讓她大了自己靠自己。雖然現在男女都是一樣的,到底一個女孩子太難看了也吃虧。」她向來不肯承認那孩子長得丑的,忽然這樣說著,金槐卻是一陣心酸。一時也答不出話來,默然了一會,方道:「你怎麼這時候想read.99csw.com起來說這些話?」小艾沒有做聲,眼淚卻流了下來。金槐給她靠在他身上。他看看她那棉被,是一條舊棉被,已經用了許多年了,但是他從來沒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紋,大紅花布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細碎的綠心小白花,看著眼暈,看得人心裏亂亂的。迎面一輛電車噹噹的開過來。
(一九五○年)
那年下半年,金桃結婚了,新立起一份家來,自然需要不少費用,金槐和小艾商量著,幫了他一筆錢,所以剛有一點積蓄,又貼掉了,過年的時候吃年夜飯,照例有一尾魚,取「富貴有餘」的意思,小艾背著馮老太悄悄和金槐笑著說:
慶祝勝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聽著的。勝利后不到半個月,金槐便有信來了。說他有一年多沒有收到家信了,聽見人家說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記,不知道家裡的情形怎麼樣。現在的船票非常難買,他一買到船票就要回來了。
自從小艾病倒以後,家中更是度日艱難,有飯吃已經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鹹菜下飯,這一天,卻做了一大碗紅燒肉,又燉了一鍋湯。金槐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裡去,他們留他吃飯,他就沒有回來吃午飯。家裡燒的菜就預備留到晚上吃,因為天氣熱,擱在一個通風的地方,又怕孩子們跑來跑去打碎了碗,馮老太不放心,把兩碗菜搬到櫃頂上去,又怕悶餿了,又去拿下來,一會擱到東,一會擱到西。
阿秀答應就去跟那陳家浜的阿姐說,她大概就在這個月里也就要生產了。小艾回到家裡,和家裡的人說了,金槐沒說有什麼意見,他心裏想領一個小孩也好,免得她老惦記著,成了一樁心事。馮老太卻很不以為然,當面沒好說什麼,背後就跟金槐叨叨:「其實你哥哥這麼些小孩子,你們就領他一個不好嗎,又要到外頭去領一個幹什麼?」說了不止一次了,金槐自然也沒去告訴小艾,卻被他們同住的一個女人聽見了,便把這話傳到小艾耳朵里去。其實小艾也並不是沒想到這一層,本來金福夫婦正嫌兒女太多,要是過繼一個給他們兄弟,正是求之不得的,可以減輕一點負擔。但是小艾總想著,既然要一個小孩,就不要讓他知道他不是她生的,不然現放著他親生父母在那裡,等會辛辛苦苦把他帶大了,孩子還是心向著別人。所以她哥嫂的小孩她決計不要,即使他們因此有點不樂意,她自己覺得沒什麼對不起他們的,這一家子從她婆婆起,這些年來全是她在那裡赤膽忠心的照應他們,就算她在這樁事情上是任性一點,彷彿也無愧於心。
年三十晚上,金福也到他們這裏來吃團圓飯。金福到上海來這些年,一直很不得意,在吳先生行里做出店,吳先生欺負他老實,過去生活程度那樣漲,老是不給他加工錢,他現在老婆兒女都在鄉下,晚上一個人在寫字間里打地鋪,很是凄涼。這一天在金槐這裏吃年夜飯,酒酣耳熱的,卻是十分高興,笑道:「現在我們算翻身了,昨天去送一封信,電梯一直坐到八層樓上,他媽的,從前哪裡坐得到——多走兩步路倒也不在乎此,我就恨他們狗眼看人低,那口氣實在咽不下,哪怕開一兩個人上去,電梯里空空的,叫他帶一帶你上去,開電梯的說:給大班看見他要吃排頭的!」
這一天她帶著孩子到劉媽那裡去,劉媽還是第一次看見引弟,便笑道:「喲,這孩子兩耳招風!」又笑道:「不是我說,自己養的長得丑是沒辦法,你領為什麼不領個好看點的。」小艾和劉媽究竟比較客氣,只得微笑道:「再大一點不知道可會好一點。人家說『女大十八變』嘛!」
金槐送她去,兩人坐著一部三輪車,小艾身上裹著一條棉被,把頭也矇著。是秋天了,洋梧桐上的黃葉成陣的沙沙落下來,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黃色的斜陽迎面照過來,三輪車在蕭蕭落葉中疾馳著,金槐幫她牽著被窩的一角,使它不往下溜。read.99csw•com
回到家裡,小艾在閣樓上躺著,大家在樓下吃晚飯,金槐一個人先吃完,便到閣樓上去,拿熱水瓶倒了杯開水喝,一面就在她對面坐下,捧著杯子,將手指甲敲著玻璃杯,的的作聲。半晌,方才自言自語道:「這怎麼辦呢,開刀費要這麼許多,到哪兒去想辦法呢?」小艾翻過身來望著他說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開刀。」金槐倒怔了怔,因道:「你不要害怕,許多人開刀,一點也沒有什麼危險的。」小艾道:「我不是怕,我不願意開刀。」金槐道:「為什麼呢?」問了這樣一聲以後,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她一定是想著,要是把子宮拿掉,那是絕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像這樣拖延下去,將來病要是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有小孩子。他便又說道:「還是自己身體要緊,醫生不是說不開刀很危險的?」
小艾現在摺紙也是個熟手了,不過這一向特別覺得吃力些,折起來不大順手,因為她坐得離桌子比較遠。因為——引弟引來的弟弟已經在途中,就快要到了,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小艾有時候想著,現在什麼事情都變得這樣塊,將來他長大的時候,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幸福的世界,要是聽見他母親從前悲慘的遭遇,簡直不大能想象了吧?
那天晚上金槐回來,她就沒有告訴他阿秀勸她到那地方去看病的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是不贊成的。後來馮老太卻當作一件新聞似的告訴了他,說有個什麼「小老爺」,是一個夭折的小孩,死後成了「仙」,給人治病非常靈驗,阿秀介紹小艾也去看。金槐聽了很生氣,說那些都是迷信騙錢的把戲。
「我這病恐怕也不會好了,不過無論怎樣我總要等他回來,跟他見一面再死。」說著便哭了。阿秀道:「年紀輕輕的,怎麼說這種話。你哪兒就會死了,多養息養息就好了。」
現在家裡一共這兩個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來,也覺得家裡冷清清的。金槐雖然說是沒有小孩子他一點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很想有個孩子。人到了中年,總不免有這種心情。
金桃結了婚以後,馮老太便輪流的這邊住住,那邊住住,這一向她住在金桃那裡。這一天小艾要想出去一趟,去看看劉媽,托托她可有什麼絨線生活介紹她做。她把引弟也帶了去,因為馮老太不在這裏,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裡不放心。引弟現在大了些,從前剛抱來的時候還看不出,現在卻越長越不好看了,冬瓜臉,剪著童化頭髮、分披在兩旁,她卻是兩隻招風耳,把頭髮戳開了,豎在外面。人家說她難看,小艾還不服氣,總是說一個小孩要那麼好看幹什麼,有許多孩子小時候長得好看,大了都變醜了。
物價已經漲成天文數字,到了天盡頭了,還是漲,還是漲。家裡一點現錢也不能留,一拿到工錢就要搶著買柴買米買大頭,一個措手不及,就等於白做了。小艾想法子去領了一點絨線生活來做,貼補家用。有時候她到馬路上去看看櫥窗里陳列著絨線衫式樣,滿街都是買賣銀元的小販,穿卡其短外套的,穿長袍的,斯文一脈地踱來踱去,五步一個,十步一個,都是把兩塊銀洋握在手心裏微微搖著,發出那極細微的清脆的唧唧之聲。在那春天的黃昏里,倒是像街頭一片蟲聲唧唧。
她那天到醫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勢倒又重了幾分。把那藥水買了一瓶來吃著,也沒有什麼效驗,當然也就法去複診了。
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陽里匆匆走著,也不知都忙些什麼。小艾咬著牙輕聲道:「我真恨死了席家他們,我這病都是他們害我的,這些年了,我這條命還送在他們手裡。」金槐道:「不會的,他們已經完了,現在是我們的世界了,不會讓你死的。
第二年秋天,金福辭掉了生意,很興奮地還鄉生產去了。
「巴巴結結做著,想多掙兩個錢,倒反而賠錢。」這時,電燈忽然黑了。照https://read•99csw•com例一到十點鐘,二房東就把電門關了。小艾喲了一聲,笑道:「話講得都忘了時候了,我還要把油燈點起來呢。」她擦了根洋火,把從前防空的時候用的一盞小油燈點了起來。金槐道:「怎麼,你還要打絨線呀?」小艾道:「我再打一會兒。」
她在那裡替人家打一件淺粉色兔子毛絨線衫,那絨線衫非常容易臟,常常要去洗手,肥皂倒費掉許多。這一天她打完了一團絨線,再去拿,卻沒有了。她非常詫異,在床上床下,抽屜里,桌子底下,箱子背後,到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又疑心或者是從閣樓的窗戶里掉下去了,到客堂里去找,也影蹤毫無。孫師母見了,問她找什麼,小艾道:「我打衣裳的絨線,不知可從上頭掉下來了。」孫師母的小女兒在旁邊說:
那是蔣匪幫在上海的最後一個春天,五月里就解放了。樓底下孫家上了國民黨的當,以為他們在上海可以守三個月,買了許多鹹魚來囤著。在解放后,孫家連吃了幾個月的鹹魚,吃得怨極了。解放后,金槐非常熱心的學習,又像從前小艾剛認識他那時候一樣,總拿著本書,到印刷所去也帶來帶去,在電車上看。在家裡也常常把新民主主義、社會發展史講給她們聽。小艾雖然很喜歡聽他發議論:她彷彿有一種觀念,認為理論是男子的一種裝飾品,所以他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得意的微笑靜靜聽著,卻不求甚解。她最切身地感到的還是現在物價平穩,生活安定,但是人是健忘的動物,幾天好日子一過,把從前那種噩夢似的經歷也就淡忘了。
金槐一回來了,她便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他一遍,臨睡的時候,她坐在床沿上織絨線,不覺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道:
沒有幾天的工夫,阿秀跑了來告訴小艾,陳家浜阿姐已經生了,是個女孩子。小艾便和她一同去,把孩子抱了來。馮老太起初雖然反對,等到看見了孩子,倒也十分疼愛,興興頭頭的幫著調代乳糕,縫小衣服,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引弟。
她有事先走了,小艾便向阿秀仔細打聽她家裡的情形,從前一同背米只曉得她人很好,卻連她的姓名都不清楚。聽阿秀說,她家裡也是很好的人家,不過苦一點。小艾沉吟了一會,便道:「她那孩子要是真想給人,不如給就給我吧。我可也沒有錢,不過我自己也沒有小孩子,總不會待錯他的。」阿秀笑道:「要是給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她更可以放心了。」又道:「要不你還是等她養下來再說。我勸你要領還是領個女的,明天你自己再養個兒子。」小艾只是苦笑,也沒有說什麼。
小艾沒有回答。金槐心裏也想著,這時候跟她辯些什麼,反正也沒有錢開刀,彷彿辯論得有些無謂,便沒有再說下去了。因見她臉色很凄楚的樣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兩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條手絹子上,便隨手揀起來,預備向她枕邊一拋,不料那手絹子一拿起來,竟是濕淋淋的,冰涼的一團。想必剛才她一個人在樓上哭,已經哭了很久的時間了。
小艾的病他看著很著急,一定逼著她要她好好的找個醫生看看。這一天他特為請了假陪她去,醫生給她檢查了一下,說是子宮炎,不但生育無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險,應當開刀,把子宮拿掉。開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筆錢。兩人聽了,都像轟雷擊頂一樣。還想多問兩句,看護已經把另一個病人引了進來,分明是一種逐客的意思,只得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他倒是主張小艾另外去找個醫生看看,因為上次那醫生說她不開刀非常危險,現在倒好了些了,似乎那醫生的診斷也不是一定正確。但是小艾非常不願意找醫生,而且病既然好些了,當然也不必去看了,家裡也沒有富裕的錢,所以說說也就作罷了。
她一直病在床上,讓她婆婆伺候著,心裏也覺得不安,而且馮老太有腳氣病,也不大能多走動,這一向小艾彷彿好了些,便照常起床操作https://read.99csw.com。阿秀有一天來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經從內地回來了,把另一個女人也帶到上海來,阿秀便和他離了婚,正式跟了她相與的那個男人。阿秀把她離婚的經過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來意,卻是因為惦記著小艾的病,她聽見說現在某處有個「小老爺」治病非常靈,勸小艾去求個方子,沒曉得她已經好了。小艾聽說那「小老爺」怎樣怎樣靈,心裏卻也一動,暗想她這病要是能夠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從前有一次,樓上二房東家裡有人生病、把一個看香頭的女人請了來,小艾在旁邊看著她作法。至少這種人不像醫生那樣的給她自卑感。這些人都是騙取窮人的血汗錢騙取慣了的,再小的數目他們也並不輕視,倒不像一般醫生,給窮人看病總像是施捨,一副施主的面孔。
小艾在上面聽見了,未免有些刺心,因為他說的這話也都是實情,在現在這種時候領個孩子來,也許是有一點瘋狂。
金槐回來的那天,是在一個晚上,在那昏黃的電燈光下,真是恍如夢寐。金槐身上穿著的也還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經襤褸不堪,顯得十分狼狽。馮老太看他瘦得那樣子,這一天因為時間已晚,也來不及買什麼吃的,預備第二天好好地做兩樣菜給他吃。次日一早,便和金福的老婆一起上街買菜。
她本來想把一個後身做好就睡了,但是因為心裏實在著急,後身做好了又去動手做一塊前襟。金槐早已睡熟了。那油燈漸漸暗了下去,她把那淡綠麻棱玻璃罩子拿掉,拿起一把剪刀來把燈芯挑了挑。在更深夜靜的時候,沒有小孩在旁邊攬擾,做事倒是痛快。她一口氣做到天亮,忽然覺得腰酸,酸溜溜的就像蛀蝕進去,腰都要斷了。她也知道是累著了,所以舊病複發,心裏也有些害怕,忙把那絨線衫連針捲成一卷,包起來收在箱子里,便吹燈脫衣上床。睡在床上,只覺得心中嘈雜得厲害,翻來複去的,漸漸的便又身上熱烘烘的,發起燒來,肚子也隱隱作痛。
小艾用錢雖然省儉,也常常喜歡省下錢來買一點不必要的東西。有時候到小菜場去,看見賣梔子花的,認為便宜,就帶兩枝回來插在玻璃杯里,有時候又去買兩朵白蘭花來掖在鬢髮裏面。又有一次她聽見鄰居在那裡紛紛談論筱丹桂自殺的事,說是被一個流氓逼死的,丟下多少箱衣服首飾,多少根金條。她很想看看筱丹桂生前是什麼樣子,走過報攤,便翻翻看報上可有筱丹桂的照片,買一張來看看。那報販隨便拿了一張報紙給她,指指上面一個漂亮女人的照片說是筱丹桂,她便買了回來,後來才知道並不是的。她對於紹興戲不大熟悉,比較更愛看申曲,因為申曲比較接近金槐他們的鄉音,句句都可以聽得懂。她自從到他們家裡來,口音也跟他們同化了。
金槐這次回來,卻是帶著一種黯淡的心情,到內地去了這幾年,看見許多事情都是使他灰心的,貪污腐敗,由上面領頭投機囤積,哪裡有一點「抗戰建國」的氣象,根本沒在那裡抗戰。現在糊裡糊塗的算是勝利了,倒又打起內戰來了,真覺得前途茫茫,不堪設想。這些話他也不對小艾說,小艾只覺得他不像從前那樣喜歡講時事了。
「去年不該吃白魚,賺了點錢都『白余』了。今年我們買條青魚。」
小艾再也沒想到,這船票這樣難買,金槐在重慶足足等了一年工夫,這最後的一年最是等得人心焦,因為覺得冤枉。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你不要還是想不開。。有小孩子沒小孩子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你身體好。」小艾一翻身朝里睡著,半晌沒有做聲。許久,方才哽咽著說道:「不是,我不是別的,我只恨我自己生了這病,你本來已經夠苦的了,我這樣不死不活的,一點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金槐伸過手去撫摸著她的頭髮,道:「你不要這樣想。」只說了這樣一句,聽見外面梯子格吱格吱響著,有人上樓來了,就也沒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