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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稿

畫稿

我不理會他的做作,慢慢舉起手中的手機。陳維見狀不自覺地微微后縮,但仍竭力控制著自己。
這一幕給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很多年後,我依然會時常起,當然還有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畫。它們就像一群調皮古怪,讓人難以捉摸的小精靈,時不時地從我腦海深處倏一下竄出來,興奮地滿屋子到處亂竄。
「舒小姐,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保守的人。」我猶豫著,斟酌該如何措辭,「不過,我認為小艾還小,最好還是……」
終於,他吃逼不過,躊躇著從包中翻出一張宣傳畫。上面,一個美的令人窒息的女子橫卧在沙發上,秀髮散亂,眼神迷離,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誘惑。畫面是那樣美麗奪魄,卻又是那樣似曾相識……
小艾搖了搖頭,依舊專心致志畫她的畫。那上面雜亂繽紛,各種顏色縱橫交錯,活象個大拼盤。
我忍著苦澀灌下湯藥,重重吐出口氣,將碗遞還給丈夫。
「哦,你放心,我記著呢!」陳維洗好碗從廚房出來,在圍裙上搓搓雙手,「按我說,不如去飯店吃,乾淨省事,何苦自己弄?」
對方沉默了一下:「不,我是她阿姨。」
打那以後,小艾就被告知不許隨便畫畫,更不許隨便將畫送給別人,除非是經老師同意之後。於是,我便在正常工作之餘擔負起了另一項重要任務——監督小艾的畫。雖說是被人大鬧了一場,但對我來說卻未必真那麼糟糕,因為我從此有了個正當的理由去留意小艾和她的畫。說實在的,我很難準確形容小艾的畫。它們有時形象逼真,有時卻又零亂不堪,你很難知道她畫這些畫時在想什麼。我常常覺得如果我可以走進那些畫,也就能走進了她的心靈。那是一片茂密幽暗的森林,荊棘密布,舉步維艱。她的心彷彿被一把巨大的鎖封閉起來,而打開它的鑰匙就藏在那些稀奇古怪的畫中。
就在那一剎那,眼前突然銀光一閃,緊接著雙眼一陣錐心的刺痛。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推倒在地。我撐著堅硬粗糙的地面,雙眼劇烈刺痛,好似有繽紛奪目的色彩突然跳到眼前,緊接著那些斑斕的色彩迅速黯淡下來,彷彿有墨汁從中間暈染開來,迅速地朝四周蔓延出去。最後,一切歸於黑暗。那是一整片無窮無盡,徹徹底底的黑暗!
「哼!」母親冷笑一聲,睥睨著縮在一旁的小艾,「小小年紀懂得到不少,也不知家裡人是怎麼教你的。現在就這樣,長大以後還不知成什麼樣!」
一陣響亮的鈴聲將我從沉思中喚醒,我定下神,發現小艾已經在收拾紙筆。畫紙上是光禿禿的枝幹,還沒來得及畫上枝葉。
我還在遲疑,她已主動在我對面坐下:「我叫舒清,小艾父母出國時將她託付給我照看。」
小艾望了她一眼,順從地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舒清的目光一瞬間變得柔和起來,她抬頭望向我:「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我會好好教導她,不再讓她這麼做了。」
那一刻,我居然沒有感到驚恐,而是腦中有個念頭突然閃現:
一瞬間,我感到暈頭轉向,整個空間彷彿被時間的利刃無情撕裂。我跌跌撞撞,神情恍惚,幾乎不辨身在何處。不不不……不可能,這太荒唐了,一定是巧合!我對自己說。可畫面上的女子是如此嬌媚可人,只要見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何況還是第二次!
我從沙發中起身,幫著他換上衣服:「那你晚上早些回來。」
車猛烈地顛簸了一下,在一小塊空地上戛然而止。我心煩意亂地跨出車門,循著依稀的道路蹣跚前行。風揚起一陣灰濛濛的塵土,將一切都籠罩在其中,看不真切。
陳維苦苦哀求,九九藏書賭咒發誓說永遠不再見她,只求我原諒他,不再追問此事。我無力與他爭辯,但無論如何一定要見她。我實在不甘心,若是就這樣糊裡糊塗的,只怕連死都不會瞑目。
冷風吹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才發現已經來到小艾家樓下。那是一幢老式建築,市區的某些角落依舊殘留著這些上個世紀的宅邸,只是它們冷漠的外表無法掩飾其蕭瑟落寞。
我來不及反應,只是本能地向內拉扯著。對方沒能一下得手,彷彿突然間被激怒了。他惡狠狠地向我撲來,氣勢洶洶,口中呼喝連連。我想向後退,可背後堅硬的圍牆阻擋了我的退路。我想叫,可已經來不及了。我看到一張骯髒醜陋的臉孔幾乎撞到我鼻子上,我伸出雙手拚命揮舞,想要推開他。
「恐怕會挺晚的,你不用等我了。」他支吾著答道,對著鏡子整了整領帶。我送他到門口,他忽然回過身來,在我額頭深深一吻,轉身匆匆出門去了。
「子馨,來,快把葯喝了。」陳維端著一碗辛苦熬好的中藥小心翼翼來到我跟前。算起來,我們結婚已經整整十年了。如婚前所預料的那樣,他的確是個好丈夫。工作辛勞,善意體貼,特別是自兩年前我患病以來,更是著意地服侍我,生怕讓我受累。
可還沒等我說完,她握筆的手一抖,竟不小心將一旁的墨水瓶打翻。濃濃的墨水順著色彩斑斕的畫紙流淌開來,將原本好好的畫全給蓋住了。她驚叫一聲,想去搶救已經來不及了。瞧著逐漸被墨汁吞沒的畫稿,她咬著嘴唇,急得快要哭出來。
「子馨,對不起!」他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眼巴巴地瞧向我:「是我一時糊塗,我錯了,你原諒我吧——啊?」
天空中繁星點點,走出門口時迎面而來的寒風令我不寒而慄。
我想我終於明白了,那個沉默寡言的女孩是一個真正的,能夠看到未來的孩子。
我苦笑一聲:「你又不是不知道媽的脾氣,去年在外頭吃了一頓年夜飯,到現在還在嘮叨呢!上回見面就一個勁兒地叮囑我,生怕我們又去飯店訂位子。」
我沒有說話,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過了良久,我深深吸一口氣,表情木然地面向他:「她是誰?」
當年的幼兒園早已荒廢,留下的是一處無人打理的院子。這裏本就偏僻,此時更有一股說不出的荒涼。我繞著圍欄慢慢走,伸手觸摸一根根銹跡斑斑的欄杆,好似時間啃食的痕迹。我透過雜草叢生的院子向里張望,小小的教室依舊矗立在中央,帶著過往歲月的記憶,等待故人去重溫那些久遠的往事。
「嗯……」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望了她和小艾一眼,「我想見見她父母。」
「你本不該畫這樣的畫給別人的。」她眼神帶著責備,但沒有要懲罰她的意思,而是伸手撫摸著她頭頂,「你答應過阿姨的,是嗎?」
而對於她周圍的那些孩子,小艾其實並不排斥,她只是喜歡置身事外觀察他們,所以常給人以不合群的印象。但終究是孩子心性,免不了也有一塊兒玩鬧的時候,只是次數不多而已。也只有這個時候,她臉上才多少顯出一個孩子應有的天真笑容。讓你對自己說:瞧!她到底還是個孩子!
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面對對方兩人,我忽然感覺有些不大自在。
「請答應不要向別人說起這件事。」臨出門時,舒清的最後一句話不知怎麼的竟一直縈繞在我耳邊,久久不散……
「她長得什麼樣?」隔了半晌,我悠悠問道。此時我唯一想的就是見見這個女孩,這個能讓丈夫背叛妻子,背叛整整十年婚姻的女子究竟長得什麼樣!
每每想到這些,我心裏就有說不出的https://read.99csw.com甜蜜。陳維溫文爾雅,善解人意,是傳統意義上典型的好男人。況且他家境也不錯,大學畢業后就在一家法資企業任職,可以說是樣樣如意,這也就難怪乎會成為長輩眼中的理想女婿了。每回上我們家來,我媽就像見到自己兒子似的熱情招呼。在她眼中,只怕他早就是認定的夫婿了。
他閉上口,靜靜地沉默著,看得出內心在極力掙扎。過了良久,他終於妥協,頹喪地坐倒在椅子上:「去年選拔一款護膚品形象大使時認識的。藝校送來的照片,領導一眼就相中了她,安排我對候選人進行篩選。其實只是很平常的一次接觸,我也不知怎麼就……」他喉節上下滾動,彷彿極力忍耐著心中的痛苦。
「我也這麼想。回頭我去跟弟妹們商量一下,大家分擔著操些心也就是了。」
「不會的,不會的,這種事不會發生在陳維身上,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喃喃自語,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雖然儘力安慰自己,可怎奈越想越是不安。近來他常常深夜回家,說話時也心不在焉,一有電話總是特別緊張……一連串看似無關的事情此時都一件件清晰地呈現眼前。我不由自主跌進沙發,手足冰冷,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正說著,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陳維過去接起電話,沒說兩句就掛了,回過身來時神色有些為難。
我哦了一聲,既然如此,便將今天發生的事向她簡要敘述了一遍。舒清平靜地聽著,最後接過我遞給她的畫,看了一眼,便向小艾望去。
「子馨,我……」他局促不安地舔著嘴唇,「你聽我說,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
小艾的阿姨瞧著我:「她父母不在這兒,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
「呃……是的,是不錯,不過……」
我緩緩抬起頭,目光漸漸停留在他那張陰晴不定的臉上。
我無力地揮揮手,想要把他推開,但手才舉到一半就軟軟垂下來,一點力氣也使不出。
小艾垂著頭,聲音輕的像蚊子叫:「我什麼也沒說。」
「在畫什麼?」我一邊問一邊好奇地湊眼瞧過去。
「小艾?」我輕聲叫她,生怕打擾她作畫。她別過頭,眼睛彷彿在問什麼事?她很少說話,大多數時候用眼神和表情傳達意思。
「很感謝你來告訴我這些。」她送我到門口,忽然問,「我能留下這幅畫嗎?」她揚了揚手中的畫紙。
「我只想知道你們認識多久了?」我打斷他,重複了一遍,眼神渙散地注視他。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可舒清已準備結束這次談話。
自那天起,我就開始特別留意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希望能多了解她一些。可令我頗感失望的是,她上下學都是一個人,既不見有人來接她,也不見她和其他小朋友結伴而行。這使得我想要從家長或是熟人那裡了解她的想法落空了。但這並不是說她就一個人生活或是沒有朋友。我從學生登記表那裡查到小艾的父親叫方如,母親叫舒怡。兩個都是很文氣的名字,這引起了我更大的好奇,時常猜測這對夫婦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我驅車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兜著圈子。陰沉沉的天空壓在頭頂,令人喘不過氣來,彷彿劫難到來的前奏。車在陰霾的天地間搖晃前行,不辨方向,最後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之前那所幼兒園。就好似冥冥之中有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在牽引著我,引導我去探尋那樁深埋在時光底下的秘密。
我一瞬間屏住呼吸,為畫上女子的美貌所震懾,一時間竟忘了這幅畫出自一個年僅六歲的孩子之手。另一邊,母親鄙夷地瞟著畫,冷言冷語道:「居然好意思畫出來,我看了都嚇一跳,我先生他都……都不好意思多看。https://read.99csw.com」說完惡狠狠瞪了女兒一眼,似乎怪她把畫拿回家,白白便宜了自己丈夫。
但遺憾的是,我的探險之旅並沒能進行到底。一年後,我因為工作調動離開了幼兒園。那一年,也正是小艾上小學的時候。不知她在學校里的生活又會怎樣。
空下來的時候,她也會給小朋友們畫畫,然後當作禮物送給他們。娟娟所得到的畫就是其中之一,也正是這幅畫使得我終於有機會去拜訪她的家長。
「親愛的,天氣冷,別忘了戴條圍巾。」一個女子柔柔的聲音傳了過來,聲音還有些稚嫩,聽上去年紀不大。我連忙一手掩住話筒,一顆心怦怦亂跳,深吸一口氣后才重新將手機貼近耳邊。
我等了一會兒,還不死心,再次努力道:「老師明天就要走了,你不想給老師畫幅畫留個紀念嗎?」見她心有所動,我連忙加緊勸說,「就一幅!」
「怎麼?又要去公司?」我預見似的問道,自從他前些時候升為部門經理就越來越忙,難得有時間安安心心待在家裡。
「小艾,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嗎?」她自顧自地轉頭喚小艾,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請坐。」對方撫著小艾柔軟的頭髮,與我保持著一段距離。
我不知不覺間踱到院子左側。在那裡,我靠著斑駁的圍牆閉目沉思,想要將紛繁雜亂的思緒整理清楚。當我睜開眼睛,一棵蒼老乾枯的枯樹彷彿註定似的映入視野。我緩緩吸氣,側頭打量它——它們是多麼相像啊!我對自己說。那一刻,我電光火石間明白過來,那天在教室門口,小艾並非只畫到一半,而是已經畫完了!因為她畫的不是當時那棵蔥鬱茂盛的大樹,而是十年後這棵枯死的老樹!
「你,你……怎麼知道的?」他吞著口口水,努力想要使自己鎮定下來。怎奈極度的驚恐令手腳不聽使喚地陣陣發抖。
當我說出這句話時,看到的是一張被驚懼強行撐開的臉,陳維極度驚駭地後退數步,幾乎是跌出去的。
「你看看你看看……」她指手叉腰,將畫直摜到我臉上,「哪個不要臉的畫了這等髒東西出來!把我好端端一個女兒都帶壞了!」她怒氣沖沖,鼻孔連連噴氣,「我告訴你,我可是相信你們幼兒園才送孩子來這兒的,這件事要不給我個交待,我決不罷休!」
我本能的抗拒著,甩脫他的手,努力朝旁邊移過去,想要離他遠一些。
「不畫了?還沒完呢!」我問道,覺著有些可惜,沒想到時間過得這樣快,一轉眼就到了上音樂課的時間。小艾不置可否,站起身來又朝對面望了一眼,只一眼,又低下頭去,絲毫沒有繼續的意思。
我心神不定,恍恍惚惚,竟沒注意一陣嘈急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來過來。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陳維正站在跟前,目光一霎不霎地盯著我手中的手機。
那天放學回家后,娟娟拿著小艾給的畫給媽媽看,結果第二天,那位母親就氣勢洶洶地前來興師問罪了。
「夠了!」我突然狂吼一聲,毫無徵兆的,彷彿心中的苦悶全在那一瞬間爆發出來。我想要站起來,但眼前一陣陣地眩暈,不得不再次跌進沙發。
她總是畫稀奇古怪的畫送給小朋友們。
陳維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乾笑一聲:「她?什麼她?子馨……你說什麼呀?」
我好不容易才完成這一切,停下來喘氣。他想要靠近,卻又不敢,只能一動不動坐在原處。神色可憐,彷彿在乞求我的原諒。
我發現這個有趣的現象是在來這所幼兒園工作后的第二天。那天下午,別的小朋友都在院子里嬉鬧,只有她靜靜坐在門口全神貫注盯著手中的圖畫本。她腳踝邊放著各色彩鉛,以便隨時取用。
「是……是……小艾給我的。」半https://read.99csw.com晌,娟娟吃逼不過,囁嚅著吐出聲來,小臉兒漲得通紅,想是心中害怕極了。
我客氣了一句,在近手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你是小艾的母親?」我問。
「喂……喂?你在嗎?」對方嗲嗲的聲音變的有些急促,似乎察覺到了不對。我一把合上手機,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一時間竟渾沒了主意。
我發出一聲荒謬的笑,覺得整個世界彷彿是一個離奇玄妙的童話,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跑出了家門。
想到這裏,她愈發怒不可遏,一把拖過女兒,指著鼻子喝問:「你說!是誰給你的?」娟娟早嚇怕了,驚恐萬狀,哪裡還敢出聲,只抿嘴噙著眼淚。
正當我驚聳于這詭異離奇的想法時,一個身影突然從旁冒了出來。緊接著,我覺到手臂一緊,提包被一隻骯髒乾枯的手掌用力抓住,死命向外搶奪。
陳維出門沒多久,桌上的手機忽又響了起來。我疑惑地走過去,見上面是一個陌生號碼。不知怎麼的,我忽然間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鈴聲輕快地響著,彷彿在一個勁兒地催促,我既想卻又害怕去接,最終還是摁下了接聽鍵。
我眯著眼,透過迷濛的目光凝視著畫中人,記憶中某些久已逝去的畫面突然跳回眼前:午後的教室門口,腳踝邊成排的畫筆,天真的眼神,憤怒的母親……一個恐怖異常的念頭突然在腦中閃現。
小艾畏縮在牆角,低頭不語,也不知是認錯還是害怕。我使勁吸了兩口氣,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上班才幾天就遇上這樣一件棘手事,實在是令我手足無措。面對那位怒氣未消的母親,我只好陪著笑臉好言安撫,說是孩子間鬧著玩的,當不得真,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我是小艾的老師,有些事想和你們談談。」我鎮定地回答,一邊努力湊著門縫透出來的光線打量對方。
陳維沉默著,不敢拿眼睛瞧我。他囁嚅著站在一旁,我知道他在猶豫權衡,在坦白與隱瞞之間掙扎徘徊。可他錯了,徹底錯了!我並非想要打聽情敵的姓名好前去報復。不不不,我毫沒那個意思,我顧不上,我只為了求證一件事,一件可能是我生平所遇到過的最匪夷所思的事!
「她剛剛打電話來,叫你別忘了披圍巾。」我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們認識多久了?」
我緩緩吐出口氣,心中一片迷茫:「你愛她?」我也不知自己怎麼會問出這句話來。
經過冗長的過道,兩人來到客廳。我一眼就見到沙發中正全神貫注翻著畫冊的小艾。我微笑著叫了她一聲,她抬頭見是我,禮貌地起身,站到那位女士身旁。
——原來那一天,小艾並不是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而是已經替我畫了一幅畫,一幅描繪著無邊黑暗的畫稿!
而就在這天放學后,我奉了院長之命去小艾家家訪,將這件事情的始末告知其家長,要他們一起協助院方加強對孩子的早期教育,以免再出亂子。
「夢。」她簡短地回答。
「你找誰?」門後傳來謹慎的詢問。語調雖然清冷,聲音卻清脆悅耳。
「嗯,說有一個緊急會議,要我非去不可。」他內疚地躲閃著我的目光,一邊說一邊急急整理東西。
晚飯過後,我跨上提包出門。小艾家住的並不算近,騎車要二十多分鐘,真不知她父母平時怎麼放心讓她一個人上下學。
我還不得口,一上來就被罵懵了,還分不清東西南北呢!直至我從地上撿起那幅畫才算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畫中央一個妖嬈嫵媚的女子橫卧在沙發上,秀髮散亂,眼神迷離,光滑如緞的皮膚和成熟的胴體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誘惑!
「子馨,你沒事吧!」陳維不知什麼時候已挨到我身邊,關切地望著我,摟住我冰涼的手掌。
陳維也搖頭嘆息:「老人們就是read.99csw•com想不開,一頓飯能花幾個錢?得了,就順著你媽的意吧!免得她又不高興。」
「小艾,」我望著趴在桌子上專心作畫的她,心中依依不捨,「給老師畫幅畫吧!」
那天本來約了陳維一起看電影的,如今也只能作罷。陳維倒是很理解的並不見怪,只是叮囑我路上小心,到家后給他去個電話。看著他關心的模樣我心裏甜滋滋的。我們是中學認識的,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後來我進了師範,他則考取了外國語大學。但兩人的感情絲毫沒有因此淡化,反而越發牢固。用兩家大人的話來說——結婚也只是早晚的事。
「我,我忘了拿手機……」陳維結巴著蠕動嘴唇,手指微微顫動,想要拿回手機,卻又瑟縮不敢。
可對方偏偏不依不饒,就是不肯放過,說到氣處,直指著小艾的鼻子罵過去:「你個沒爹娘管教的賤骨頭!天生的下流胚子,你看看你畫得什麼東西,啊?你不要臉,我們娟娟還要臉呢!我們周家還要臉呢!恬不知恥東西……」她越罵越凶,話也越講越難聽,最後竟鬧著要去院長那兒評理,要我們對她孩子產生的不良影響負責。
可陳維並不知道,他心中悔恨焦急,生怕這件事越鬧越大,生怕我會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舉動,因此始終開不了口。
「你說話啊!啞巴啦?人家有膽子給你,你就沒膽子說?」母親凶神惡煞似地逼迫女兒,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使勁推搡著她幼小的身軀,直怪她不爭氣。
「她……姓什麼?」半晌,我強忍著一口氣問出這句話。
小艾沒有回答,而是轉頭望了一眼對面茂密的大樹,繼而低頭作畫。我饒有興趣地在一旁瞧著,看著她一筆一劃勾勒出大樹的枝幹脈絡。看得出她的基本功很紮實,注重形體把握,而不像大多數孩子那樣喜歡用色塊來填充視野。她把整棵樹的枝幹清晰地描繪出來,然後開始上明暗。我驚詫於她手法的純熟,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竟有這樣的技巧與功力?我開始懷疑她所生長的環境中必有人從小就指導她,而且那個人一定有著相當的素描水準。
「你畫的什麼?」我靠近她,好奇地問。
門鈴過後良久,才聽見裏面傳出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厚重的橡木門被拉開一線。
她在這兒鬧的天翻地覆早把整個幼兒園都驚動了。不用她去,院長已自己跑了來,背後還跟著其它班的一干老師。眾人又是一番勸慰,好說歹說總算是平息了事件。最後由院長出面向她賠禮道歉,說是沒有好好管教孩子,並且保證此類事件絕對不會再發生。一群老師也是諾諾連聲,好話說盡。這位母親才算是掙足面子,長吁一口氣,心滿意足地扭過身子,蹬蹬蹬揚長而去。
對面的他渾身一顫,頭頸猛地抬起,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感情:「不,我不知道……她,還只是個孩子,才17歲。可是……可是她是那麼年輕,那麼健康,渾身上下充滿了青春氣息,就好像……」
這就是我印象中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嗯。」我點點頭,忽然想起來道:「哎!下禮拜天是媽生日,別忘了去訂個蛋糕。」
「公司對面的商場昨天打出促銷廣告,各類家電降價銷售,我琢摸著去買個液晶電視。」陳維接過碗走向廚房,一邊後仰著身子對我說:「家裡這個用了十幾年了,也該淘汰了。」
「當然,當然。」我連忙點頭,「的確畫得很不錯,是你教的?」我試探道。對方只是搖搖頭,沒有回答。
對方平淡地哦了一聲,彷彿是在考慮。片刻后,她拉開門,側開身子讓我進去。
「畫得很不錯,你覺得呢?」舒清收回目光,再次注視手中的畫。
「算了。」我忽然開口,努力撐起身體,盯住他道:「她是不是叫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