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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於是,在這茫茫秦嶺的木屋中,承乾忘了朝廷忘了寒冷而只是緊抱著稱心。他把稱心凍紅的小手緊貼在自己火熱的胸膛上,並不停地去親吻他細嫩的臉頰。一天的勞累奔跑使稱心很快就在承乾的懷裡睡著了。承乾在幽暗的燈光下凝視著稱心,他完全陷入了一種非常古怪奇異的迷戀之中,而從他眼中閃出的光輝也是極為溫暖極為柔和的。他知道他自己對稱心的愛是發自內心、是超越一切的,也是無論誰也都不可能改變的。在稱心的面前,王位已不再重要,那個陰險謀位的李泰也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這個天使般的男孩,他才是承乾生活和生命中的一切。父皇可以丟棄他廢黜他,但稱心不會。稱心是會永遠同他在一起的。幸虧在王位之外他還有稱心,這是承乾深深為自己慶幸的。
後來臘臘聽說了這一番對話,她認為這是徐惠故意在武瞾面前炫耀。她帶著長達十多年的偏見,總是妒火中燒地仇恨一切能與皇帝親近的女人。而且,她也是看準了徐惠的善良單純,才敢放開膽子欺侮她的。
誰都看出了皇帝在徹夜與女人交歡。
臘臘所代表的,幾乎是掖庭里所有被遺棄的女人的看法。所以徐惠儘管在皇上那裡受寵,但在掖庭中卻顯得很孤單。她儘管屢受皇恩,卻還役到能搬出掖庭住進後宮的份上。於是,她反而成為了這些宮人們發泄仇恨的目標。無論她走到哪兒,都有利箭般仇恨的目光射在她身上,好像她得到恩寵,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她因此而得罪了那所有長年得不到恩寵的美麗的女人們。她們是一個因怨恨而憤怒的美麗的群體。她們中每個人都像一隻被困在籠中的兇狠而美麗的母獸。她們先是明爭暗鬥耍盡手腕地去爭奪那唯一的男人,而一旦她們再也不可能獲得那個男人,她們便扭轉身,隨時準備著去撕扯能獲得那個男人的女人。徐惠此刻就是這樣的女人。她正被那些女獸們撕扯著,咬嚙著,並承受著她小小年紀本無力抵禦的攻擊與壓力。但是皇上不知道這些。徐惠不是那種歹毒張狂的女人,她也無意對皇上提起這些。她更無意利用皇上舶恩寵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她知道,要躋身於後宮寵妃的位置還有漫長的路,而她決不是那種會為這條路而奮鬥不已的女人。那是她的心智和她的精力所達不到的,她的身體也太瘦弱了。所以,她才能自進宮起就淡淡泊泊,清清靜靜。皇上要她去時,她便盡全力侍奉皇上;皇上不需要她了,她便留在院中潛心九_九_藏_書讀書,將一切看得很超然。因而她才能默默承受那些女人強加給她的所有壓力。
「為什麼?我怎麼就不能當皇后?」
但武瞾的天性是爭強好勝,這又使她不肯敗下陣來。她覺得只要有機會她就一定能打敗這個徐惠。所以她心裏儘管很拿徐惠當回事,表面上卻儘力做出極不屑一顧的樣子,就是與徐惠擦肩而過的時候,她也從不對徐惠微笑。她不理睬徐惠投過來的任何友善的、平和的、親切的乃至於懇求的目光。結果,這—次徐惠就停在了她的對面,並且對她溫和地微笑著。
徐惠又說:「你看,在掖庭的東北角上,有個內文學館,書很多。我常去那裡,有空你也可以去讀讀書。」
承乾對稱心變態的寵愛,在東宮已成為盡人皆知的公開秘密。但沒有人敢把這一層說出去,就是皇上親自派來教育太子的太子太傅和近臣們,也沒有誰敢把承乾的這種不光彩的隱私泄露給皇上。而承乾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變本加厲。他不再迴避,也不再克制自己,他就是喜歡這個稱心,喜歡看著他,喜歡與之同床共枕,喜歡與之交歡。他身為太子,有巨大的權利,他何以就不能擁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少年呢?承乾的傾心於稱心,其實最初只是為了消遣。那時候他很苦悶,任何女人都不再能使他興奮。於是,有人對他說何不找個美少年來試試?於是稱心來到了他的寢殿,並睜大了那雙天真無邪又迷茫夢幻的眼睛看著他。他覺得那種感覺奇妙極了。那是任何女人的嫵媚所不能比擬的。相比之下,女人反倒令承乾反感了。很快這刺|激變成了一種感情,一種肌膚之親之後難捨難分的那種感情。他要每口母夜每分每秒地看到稱心。他要感覺到稱心的呼吸,他要伸出手就能觸到這個男孩的身體。從此稱心不離左右,同行同止。而承乾的這種變態的行為,很快引起了太子太傅以及身邊官宦的警覺。他們認為,承乾作為皇位的繼承人,無論怎樣縱慾貪歡,只要是同女人,便都不是問題。但關鍵是,太子竟與一個男人陷在這種荒唐的情感糾葛中,那就真是大逆不道了。於是他們反覆委婉地向承乾進言,但都被承乾粗暴地駁回。此時承乾對稱心的寵愛,已經一發而不可收,進入了一種幾近瘋狂的狀態,已經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擋的了。
「她現在只是個才人,慢慢還町以升為美人、婕妤、昭儀、貴妃,說不定還能當皇后呢。這才是後宮女人最高的位置,是你我這輩子也不https://read.99csw.com要做的夢。」
「往上爬?」
「老臣不敢欺君,昨日太子便已離開東宮到秦嶺狩獵去了,老臣阻攔不住。」
她總是睜大好奇的眼睛。
臘臘告訴她,「那個女人名叫徐惠。她比你進宮早不了多少,—開始也住在你這樣的鴿子籠一樣的房子里,陰暗潮濕,不見天日。但很快她就受到恩寵,不停地和皇帝睡覺。然後沒有多久,就搬到那個小院去了。還有專門的侍女伺候。聽說皇上常送來禮物,就是說,徐惠還有繼續往上爬的町能……」
於是武瞾滿懷激|情與熱望。她本以為青春和美貌是可以戰勝一切的,但是慢慢地,她發現後宮的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而與徐惠這樣的女人比個高低,又談何容易。
武瞾說:「我不會去的。」說完就繞開了擋在面前的徐惠。武瞾大步離去時把頭顱昂得很高。
徐惠有點難堪,但她想了想還是平和地問:「想家嗎?」
「你瘋了吧?」臘臘認真地看了看武瞾的臉。「哦,說不定你行。不過要等等。哎,你看,那個風一吹就會倒的妖精來了。」「誰?」
於是—種在掖庭後宮抬不起頭來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還僅僅是開始。
「那些書我全都讀過了。」
徐惠是因其才華被召進宮裡並封為才人的,而她武瞾則是以其美貌來到掖庭。她們進宮的時間儘管相差不多,但徐惠不僅已屢受恩寵,而且還搬進了別院。而武瞾則連皇上的樣子還沒有見過,可見這個皇上對女人的美貌已不感興趣。他此刻更欣賞的,可能是知書達理、多才多藝、出自名門的女人。武瞾雖也生在官宦之家,父親武士彟又是高祖李淵的朋友,但父親在做官之前,畢竟只是靠著個人奮鬥,以木材生意發達的商人,沒有世襲的爵位。而商人是被人看不起的。儘管父親娶了有貴族血統的隋煬帝的近親為妻,但依然無法提高身份和地位。母親的血統是無法改變武瞾卑微的門第和出身的。所以,儘管她也從小讀書,聰慧過人,且美麗絕倫,卻依然無法真正跨人上流社會的大門。就是被召進宮內,也仍是比出身高貴的徐惠低一等,這一重無法選擇也無法改變的家庭背景,以及那個時代頑固的門閥觀念,無疑會給武瞾的未來蒙上痛苦的陰影。這與生俱來的卑微,使武瞾在徐惠這樣高貴的女孩子面前,第一次感到了自卑,感到了被歧視,同時也感到了回天無力,感到了這是命運對她的殘酷捉弄。
武瞾說;「這也是我自己的事。」
九_九_藏_書從心底對身邊這個熟睡的男孩湧起無限的感激之情。他覺得畢生有稱心陪伴,真好。
承乾在恣意賓士之中,想到了此番不辭而別來秦嶺狩獵會在朝中引起的震動。他可以想見父親的那一番憤怒,還有那個親兄弟李泰暗中得意的竊笑。承乾兇狠殘暴地射殺一切從他眼前穿過的動物,包括那些寧靜善良的小鹿。他眼看著它們抽搐而死,他早巳不相信這世間還有什麼善良的事物。連自己的親兄弟都已不顧手足之情,決心將他從東宮太子的位置上趕下去,並且陰險狡詐費盡心機,他承乾還有什麼可顧忌的?此刻,他與那個夜夜與之同床共枕的十四歲的樂童稱心一道前來狩獵,這才是他作為太子生活中最大的樂趣。那是種幸福,是比未來獲取王位還重要的一種幸福。
「你叫什麼名字?」
另一個不為朝廷上任何事件所動的就是武瞾。她依然懵懵倔懂,在掖庭的永巷裡走來走去。她試圖找到一扇門,找到能走山這陰暗、通向光明的門。
武瞾說:「我知道就是你沒消耗青春,就是你不是非,那你幹嗎要來找我?」
武瞾認真地望著走來的徐惠。她承認無論如何,這些天來,在眾多的宮人中,最引起她注意的,還是這個女人。她儘管並不十分美麗,但看上去卻亭亭玉立,彬彬有禮,瘦削的肩與瘦削的臉頰使她氣質非凡,格外與眾不同。其實她同武瞾的年齡差不多,但她卻顯得端莊文靜,儀態萬千,一派大家閨秀的氣度,這是武瞾不得不嘆服的。徐惠走起路來溫文爾雅,說起話來也是輕言細語,而月,對掖庭的所有女人都會報以永恆、燦爛的微笑。但這更引起臘臘她們這些老宮人的憤怒。她們每每見到徐惠,不是吐唾沫,就是大罵—聲妖精,很明目張胆地欺侮這個女人。而就是面對這些,徐惠也依然是一團和氣地面對著每—個女人。唯有掖庭中一向蠻橫的宦官們對徐惠另眼相看。他們除了對她很客氣之外,還竭盡巴結、阿諛之能事,盡量為徐惠的生活提供便利。
臘臘說:「這個妖精不過是憑著會寫幾個臭字就騙住了皇上,你看她就像一根木棍,你比她可漂亮多了,你幹嗎不跟她爭一爭呢?你不該坐著等死,就像我們這樣。」
「為什麼?」李世民怒目而視。
「這和你有關係嗎?」
而朝廷是什麼?不過是一個屠宰場。承乾儘管讀書不多,但他對此還是看得清的。本來他自懂事就已牢牢坐在了太子的位子上,出生的時間使他幸運地成為當然的王位繼承人。所以九九藏書,他有恃無恐,放蕩不羈,而這些明明都不該威脅到他儲君的地位,可那個親兄弟李泰竟不顧一切地見縫插針,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頃刻便獲得了父皇李世民的讚賞與寵愛。承乾並不否認他這個一母同胞的兄弟才華超眾、智謀過人,他精通經書,修史研志,但問題是李泰把這些全當作了取悅于父皇的資本,他最終的也是最險惡的目的,則是踏進東宮,要取代他承乾。而父皇竟然會被李泰的這些權術與計謀所蒙蔽,甚至也流露出要廢掉自己的意思,這才是使承乾最最憤怒和苦惱的。他怨恨父親。所以他不顧朝廷的規矩,不辭而別,把那個盛怒中的皇帝尷尬地丟在滿朝文武中間。承乾想到這些,心裏便有了種幸災樂禍的快意,他於是兩腿一夾,在浩莽的秦嶺中更快地奔跑起來。
徐惠依然和顏悅色,她說:「這後宮的是非很多,許多人就把青春全浪費在這是非中了……」
「我只是覺得你剛來肯定很多事情不習慣。再有,我真的是一見你就很喜歡你,我希望你來我的屋裡玩兒。」
徐惠說:「你剛來吧,你比她們講的還美麗。」
「徐惠唄。呸!」臘臘以她年深日久所積累下來的對後宮受寵女人的仇恨與忌憤,狠狠地朝徐惠走來的那個方向吐了口唾沫,便昂起頭揚長而去。
李世民在倦怠中乾脆不去想國家的大事。他覺得在不疼不癢中上朝的時辰已經夠長了,於是,他把他倦怠的目光轉向他的兒子們。他即刻敏銳地發現在他一長串的十四個兒子的隊伍中,唯獨沒有由長孫皇后所生的那個已冊立為東宮太子的皇位繼承人,他的長子承乾。於是,他立刻警覺起來,並聲色嚴厲地詢問:「太子的病難道還沒有好?」
每當承乾射中了空中的鳥或是林中的獸,都是那個俊美的稱心飛快地跑過去,把插著利箭的那些獵物拖回來。他在山林中追逐著承乾。他奔跑著,笑著,高聲呼喊著,他那童稚清脆的嗓音在山谷里引出陣陣回聲。他盡情地奔跑之後,總是喘著大氣,兩頰被山野的風吹得通紅。然後,他仰起頭,用一種迷茫的夢幻般的目光去看那個馬上的男人李承乾,那麼清純可愛,就像大自然——樣使人賞心悅目。承乾無法抵禦稱心的誘惑,於是他一把將這美少年拉上馬背,然後躍馬揚鞭,在賓士中把稱心緊緊地緊緊地貼在胸前。在無限的溫熱中,承乾直抵林中皇室狩獵休息的那片木屋,並急不可待地在滾燙碳火的烘烤中與稱心親近。
皇帝為什麼倦怠?這在滿朝文武九九藏書心中是個不言而喻的忌諱。特別是作為外戚的長孫無忌,更是深知其中的奧秘。長孫無忌不僅是朝廷的重臣,還是一年前撒手人寰的長孫皇后的親哥哥。他深知唐皇李世民是怎樣地深愛著逝去的皇后。儘管後宮美女如雲,皇后的離去還是使他感到了孤單和失落。那是一種失去了親人的疼痛,那疼痛是深入骨髓的。李世民從此意志消沉。他甚至也有了那種尋尋覓覓、無所事事,又總是慨嘆春花秋月、物是人非的心情。他總是憑欄遠眺皇后長睡的昭陵,並大聲悲嘆不能長久與之相伴。從此他便消沉下去,甚至不再關心他所開創的「貞觀之治」。為了消除孤獨寂寞,他開始在龍床上同各種不同風調的女人做|愛。後來,後宮的女人也不再能使他滿足,他便派出宦官,到民間招募美女,而武瞾就是為使他獲得更新鮮的刺|激而被召進後宮的。但無論怎樣荒淫無度,都不能抵銷太宗李世民對長孫皇后的懷念。這懷念很深而且很久遠,因而變得扭曲,變得使他痛苦不堪。
滿朝文武面面相覷,大殿上鴉雀無聲。這時候,專門負責輔佐太子的太子太傅一路小跑地走上來,猛然跪倒在大殿前,叩頭不已。
那個承乾與稱心同住的山嶺上的小屋搖搖欲墜,在北風的狂暴中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直到天明。
朝臣們開始無精打采地退出大殿,唯有太子太傅依然跪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此刻既得罪了皇上,也得罪了太子。但作為朝臣他既不可以不忠,也不可以不諫,哪怕他自身的安全會受到威脅。
秦嶺峽谷間的風吼叫著。夜越來越深,遠處是野獸的哀號。
李世民憤怒已極,將牙齒咬得咯咯響。他的臉由嚴厲變得蒼白而又無望,他的心則如澆了一盆涼水般變得冰涼。承乾的舉動已經越來越不像話了,他身為長子、身為儲君,卻沒有對王朝—絲一毫的責任感。他的所作所為、一舉一動都令李世民失望。李世民在憤怒之中將目光依次落在同是長孫皇后所生的另外兩個兒子李泰和李治的身上。在皇嗣的問題上他長期無法做出決斷。但,承乾肯定是靠不住的了。李世民突然從他的龍椅上站起,並氣憤地將手一揮,宣布退朝。
武瞾說:「這我知道。」
太極宮儘管恢宏威嚴,但卻陰冷潮濕,不見天日。而此時冬日的陽光,已透過枯硬的枝杈,斑斑駁駁地照射在了殿外庭院中的石板路上。巍峨壯麗的秦嶺確實使太子承乾心曠神怡,他覺得唯有騎著馬在崇山峻岭中奔跑,他的心才能寧靜,他緊張的神經也才能鬆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