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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臘臘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她喘著大氣說,「你知道嗎?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干這侍奉的活以後是絕不會升遷的。」
這時候武瞾和守候在門外的侍女們才能悄然離去。
臘臘看見屋裡亮起了燈光。然後武瞾打開門,她抓住臘臘被凍得冰涼的手。她覺得心裏有股熱浪滾過,很感動的那一種。然後她眼睛潮濕地對臘臘說,「臘臘你快回去睡吧,別冷著。」
「但我怎麼辦?我能違抗嗎?升遷不升遷我早就不在乎了,也許這樣能有些事情做,這總比悶在掖庭里強吧?」
「見他有什麼用?」
「臘臘你別吵了。吵有什麼用?明早我不去?」
「再有就是咱們在一起玩兒的時間少了。」
「臘臘你都看見了,這些衣服不是太短就是太瘦,胸前都系不上帶子……」
「聽說在大殿的影壁後面,一站就是七八個時辰,不敢說不敢動,連蒼蠅落在鼻子尖上,你都不敢伸手把它們轟走。」
這時候她聽到人聲鼎沸,雜碎的腳步聲聚攏在大殿的穹頂。然後她聽到了一種聲音,一個人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她知道她聽到過那聲音。那聲音慢慢回到了那個熱烈而殘酷的晚上。武瞾頓覺周身燥熱,一種不安的感覺。她要努力忘掉。她這樣提醒著自己,緊接著,皇上便被一些人簇擁著繞過屏風退到了後殿。他要在此休息,喝茶,整理朝服。然後再去政務殿處理朝政,接見朝臣。
即或是武瞾記住了父親的遺言,將天命看得很重,但那天命電是懸挂在遠而又遠的天空,令武瞾無法企及。她懷念父親,銘汜預言,但卻又無奈地生活在現實中。現實是什麼?是她已徹底遭到拋棄,而不斷升遷的是那個遠不如她聰明美麗的弱不經風的徐惠。這現實才是最最嚴酷也最最真實的。現實使武瞾不僅愧對父親,也無言以對那個曾預言她無限輝煌的袁大師。于足,現實戳穿了袁天綱的一派胡言和父親的虛幻夢想,這才是在苦痛中煎熬的武瞾最最悲哀的。
後來武瞾才知道她還要到甘露殿侍奉皇上。但那些夜晚不再會是她的,她在甘露殿只是為了侍奉皇上換去朝服、寬衣解帶,甚至要侍奉皇上洗澡,直到皇上選定的那個陪他睡覺的女人被宦官們帶來,最後,甘露殿熄滅了那溫暖的燈光……
她們靜立在一面巨大的屏風後面。那屏風上雕刻的飛舞的龍和飛舞的風糾纏著向上。武瞾覺得這裏的一切都那麼陌生。她從未走進過這空曠雄偉的大殿。她屏住呼吸,不敢四處張望。她只read.99csw.com能靜候在這屏風的後面,等待著侍奉早朝之後的皇上。
武瞾看著臘臘在灰濛濛的曙色中輕子輕腳地跑回她自己的屋裡。臘臘的頭髮披散著,在迷濛的霧雨中輕輕攜動,那黑髮中似已夾雜了縷縷白絲。
武瞾依照宮中的規矩,叩頭感謝皇上的恩詔。而就在那一剎那,她覺得她突然記起了皇上的樣子。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似乎已經把那個男人忘得死死的了。她既不怨恨他,也不傾慕他,而只是把他當作了可以主宰任何人命運的那個至高無上的存在。他已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種籠罩。
她是真心實意想幫助這個已磨難太多的小姑娘。同時她也確實從武瞾的身上感到了某種非凡的東西,她覺得武瞾是不同於一般的那種女人,想事做事的方式都很特殊,並且總是超乎常人。因此,臘臘對武瞾全心全意。她深愛著並依賴著這個不單單貌美的女孩子。她覺得同武瞾呆在一起時,心總是踏實的。可惜,臘臘並沒有活到幾十年後武瞾稱帝的那一天。她甚至都沒能親眼看到武瞾做皇后時那飛揚的神采。臘臘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中莫名其妙地結束了她自己,很安靜地也是很美麗地死去。臘臘很滿足。她認為結交了武瞾是她一生所做過的最偉大的一件事。她很怕連武瞾也失了光明,眼前只是漫長的黑暗。黑暗太可怕,像無邊的深谷。於是臘臘毅然離去。自然武瞾很傷痛。她不能忘記這個可憐的臘臘。臘臘是個不幸的女人。據說武瞾為臘臘寫過很多紀念的文字,她日後可能還為臘臘做了親題墓碑一類的事。但,畢竟臘臘這樣寂寞的慘遭遺棄的宮人太多也太微賤了,所以任何史書也都沒能記下臘臘這個與未來的女皇無比親近的女人。臘臘就是臘臘。她不可能青史留名。她不過就是在武瞾最最艱難的時期,給予了她同情與親近的那個平凡的女人罷了。但是,武瞾畢生沒有忘記她。
武瞾繼續—天天成長。她除了成為最稱職的侍女之外,還學會了騎馬,打馬球,以及定期騎馬隨皇室到秦峙去狩獵。武瞾覺得地儘管不再會被皇上恩寵,不可能升遷,但還是很喜歡這種宮中的生活。她覺得這比前些年被冷落在掖庭時豐富充實了許多。
在朦朦的拂曉中。
他們全都毅然忘卻了往事。或是,他們都決計不再提起往事。
「好了,別說了,我全都知道,你等著,我去拿。」
武瞾坐了起來。
武瞾開始認真地準備。她知道一旦真的要做一件九-九-藏-書事,便不可兒戲,不可掉以輕心。既然真的會見到皇上,那麼武瞾想她第一應當注意的,就應該是自己出入大殿時的儀錶。於是她開始翻箱倒櫃,想找出幾套既優雅得體又樸素大方的衣服來。從家裡帶來的那幾套看上去顯然小了,但武瞾還是懷著希望奮力穿在了身上,惹得守在一邊的臘臘捧著肚子大笑不止。
她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是因為一夜未能人睡。她不知她將要面對的是——種怎樣的情景。
臘臘說,「還是把你送我的那套拿來穿吧,那件還是挺寬大的。」
武瞾已經是生活在最底層的女人了,所以她既不再相信天命,也不再相信奇迹。儘管如此,她對生活還是抱定了一種積極進取、不自暴自棄的態度。
武瞾騎馬的姿態很飄逸很優雅。她就像後來在洛陽出上的唐三彩騎馬女俑—樣,穿著懸垂的絲綢衣裙,並用絲綢的紗巾裹住頭髮,而那紗巾的外面,則是一頂男人的深棕色的氈帽。這是當時騎馬的女人很時髦的一種裝束。在躍馬揚鞭之後,她會驟然停下來。她坦露的胸膛上下起伏著,而高高隆起的乳|房上邊遍布著細碎的汗珠。她迷濛的大眼睛向遠處望去,她看到了崇山峻岭看到了滿目的青綠。她的臉上是一種夢幻般的感覺。然後她微笑著,兩腿一夾,拉緊韁繩,那馬便又昂起頭顱嘶叫著朝遠方奔去,留下一路煙塵,一陣綢衣在風中飄動時發出的唿啦唿啦的響聲。
奇怪的是,武瞾這樣終日呆在皇上的身邊,事無巨細地侍奉他,但她從皇上的眼睛里,卻找不到一絲皇上還記得她的影子。她就像陌生的女人,在皇上的陌生的目光下走來走去。她無論怎樣直面皇上,似乎都無法引起皇上對那個夜晚對那個美麗女孩的記憶。
武瞾非常喜歡騎馬。她覺得在野外的草地上和叢林中賓士是人生最大的樂事。她終日被囚禁在皇家的太極宮中,唯有騎著馬到達野外才會感覺到,她是自由的,她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
「他是皇上啊。」
臘臘沒理會她,找來她的—大堆顏色樸素的衣裙任武瞾挑選。
她的心怦怦跳。
「至少比你我重要。」
「什麼新生活?新生活早被那幫侍女們過舊了,你還像是得了什麼好處似的……」
武瞾幾乎一夜未睡。她睜大眼睛盯著屋頂的黑暗。她想到很多很多但最終卻不知都想了些什麼。她第一天要值的是—個早班,所以她感到格外緊張。她悉心諦聽著門外的響動。她感覺著天色。直到她相信那大片的鳥群已開始從終南山啟九_九_藏_書程,嗚叫著向這座浩大的太極宮飛來。
武瞾在那個不期的瞬間抬起頭,於是她看到了迎面射來的那嚴厲的目光。如果不是根據服裝,武瞾幾乎不敢相信這個晨光里的男人,就是她在三年前第一次看到的那個唐太宗李世民。但是此時此刻,她知道這就是那個遙遠的暗夜中曾對她施以強|暴的男人。她不知到了今天她對他所懷的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她低下頭,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連脖頸都變得通紅。她覺出心裏陣陣發緊,那種疼痛的感覺便隨之而至。往事依稀。她不能忘掉那暗夜與那男人那確曾有過的肌膚之親。她從此便成了他的女人,活著是他的人,死了也是他的鬼。然而在一夜之間成了他的女人之後她又被他遺棄了。在漫漫三年掖庭的歲月中,她長大,她成熟,她本已忘記了皇上忘記了那可怕的夜晚和男人。但,為什麼又讓她重新接近了那一切,接近了那種昔日的親近與熟悉。她覺得就在那一刻,她心裏驟然有種非常溫柔的感情升起來並很快包裹了她,熏陶了她,使她從臉上的神情到目光,從走路的姿態到說話的語調,甚至連手勢連顧盼,都被這種溫情所操縱。她想,她至少從此又接近了皇上。她至少未來將沐浴在皇上的目光下。是不是再能得到那恩寵的夜晚,或是不是會因為皇上的撫愛而升遷,對武瞾來說已無關緊要。武瞾已不在乎這些,她只要,只要能接近並見到皇上,只要能竭盡全力照顧皇上,為這個偉大的男人沏茶倒水,讀書研墨,以及做哪怕最瑣碎的事情,她就覺得滿足了。
武瞾已成了另外的女人,她已不再是那個天真純潔又背負著沉重罪惡的女孩子。
武瞾梳洗更衣。她穿著臘臘那套樸素的長裙,化著淡淡的妝。她身上有種天然的幽香,那是種青春的氣息。走出門時,她依然覺得如夢幻般,她不相信這麼簡單,就結束了她將近三年的困頓閑散的生涯。
臘臘剛出門,就被屋裡的武瞾喊了回來。她說,「算了臘臘,別去拿了,我想了想那套不行,我不想穿那套衣服,永遠也不想穿了。那套衣服不好,再說也太艷麗了,我想還是普普通通的好,也不會招惹是非,臘臘你懂我的意思嗎?我真的已經很怕了。」
於是武瞾徹底根絕了她渴求皇上恩寵的念想。她開始領悟一個女人與其成為男人的寵物,還不如成為男人的幫手。她覺得那種關係也許才是靠得住的,於是她更加勤奮學習,特別是在政務方面將李世民侍候得無可挑剔。很快她成為眾侍女中的佼九九藏書佼者。她活動在政務殿中,顯得既優雅得體又聰明伶俐,終於很快成了一名李世民離不開的得力助手。他們之間的配合十分默契,以至於李世民一舉尹、一抬足,武瞾就知道他想做什麼,而她又該做什麼。
這樣年復一年。
「臘臘你笑什麼,你幫我看看呀。」
「只是,我真的心疼你,不過……不過有——點,這下你又能見到皇上了。」
「強什麼,會累死你。你沒見那些早出晚歸的侍女們一個個都面黃肌瘦的?」
宦官走後,武瞾獨自留在自己的小屋裡,不知道明天以後,等待著她的究竟是什麼。她始而心裏惶惶然,繼而又變得空落落。她用了那麼多時間調整自己,好不容易才從痛苦與絕望中找到了一種新生活,而皇上為什麼又要來改變它們。她知道今後不論好壞都不會再有今天這種乎和寧靜的生活了,但她也只能是接受並面對這個依然無法選擇的現實。
「我真是又長高廠這麼多?」武瞾面對著扔得到處都是的舊衣服,無町奈何地坐在床邊。她愁眉不展地問臘臘,「你說怎麼辦?這幾年我從沒做過衣服,誰想到還會有今天,再做也來不及了吧。」
這時候她聽到木門被輕輕地叩響。她原以為是值更的宦官,但她聽到的竟是臘臘的聲音。臘臘說,「你醒了嗎?該起床了。侍候皇上可不能遲了。」
「你還以為那是什麼好事。」
李世民要見到她,卻又絕對不會接近她。這便是李世民作為一個男人的意志和毅力。
慢慢地,武瞾終於懂了,她同這個神聖的君王應是一種怎樣的關係。當武瞾看清了這—點,她便平靜了下來。她於是開始盡心竭力地侍奉皇上。她在耳聞目睹李世民治理朝政時的英明與智慧后,便對這個君王產生了一種真正的欽佩與崇敬。那全然是另外的一種感覺。那是種強烈的精神愛慕,是超越了肉體乃至於情感的渴望的。武瞾覺得也許這才應該是一個女人對一個偉大男人的高尚的愛。她覺得比起那個蔚為大觀的貞觀之治來,甘露殿的男女之事,實在是算不上什麼。
「皇上就那麼重要?」
「不過,也算是一種新生活。」
「就是字要少寫,書要少讀了。」
不知道七歲的小女孩武瞾是不是記住了父親的臨終遺言。但顯然,她並沒有躺倒在袁大師的預言上,因為生活實在是太痛片太不幸了。她總是看母親的眼淚,聽哥哥的呵斥;她本以為進宮之後,就能改變自己不幸的生活,但沒想到她所陷入的竟是一重更加刺心的苦痛:遠離親人,而且在那陰冷潮濕的永https://read•99csw•com巷之中,只能看到那一小片可憐的天空。
武瞾沿著深邃的永巷向前走。那麼陰暗而狹長。她和其餘十幾名早班的侍女一道,走過掖庭的窄門,無聲無息地來到太極宮的後殿。
「我看不見得。臘臘,我們同皇上—一樣都是人,為什麼我們就不重要?那全要看你自己怎麼想。」
武瞾跪在那裡聽宦官向她宣讀詔書時,真不知自己的心裏是什麼滋味。她不知道皇上為什麼在遺棄了她之後,又偏偏要起用她為侍女,她不知這樣的一種變化究竟是禍是福。難道,她真能再得到皇上的寵幸嗎?而那又是不是她所企盼的呢?
臘臘端起銅鏡,對著修長的武瞾從頭照到腳,然後她笑著說,「皇上要是看見,肯定比我笑得還凶,說不定會把你當成戲班的小丑呢。」
武瞾不願意值晚班。她覺得那樣的夜晚太殘酷。她離皇上太近,離皇上的激|情太近,她甚至總是看到他赤|裸的胸膛和他的床。但她卻不再能接近那張床而只能在殿外凄涼的冷風中,眼看著另外的女人一步步地接近著皇上,接近著那個偉岸的男人。她有時甚至想哭,想儘快離開甘露殿回到她自己清靜的小屋中。她不想再重溫那些過於遙遠的往事。她閉亡眼睛,她企盼著黑夜過去,企盼著那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來到。
那不是她們的夜晚,永遠不是。
武士彟根本就無法想象武瞾後來的日子有多麼艱辛,武瞾的命運又是多麼不幸。父親一死,接踵而來的就是同父異母哥哥元慶、元爽以及同宗親屬對他們孤兒寡母的欺凌與侮辱。小小的武瞾不再有父親的疼愛和保護,跟著可憐的母親就像是一團無根的蓬草,隨風飄轉,任憑生活的蹂躪。武瞾畢生也沒有忘掉這些。據說武士彟在臨終之前,唯一的遺囑就是將袁天綱的預言留給武瞾,勉勵這個七歲的女孩子要展望未來,勤勉發奮。武士彟認為,唯有此才是最最重要的,是比萬貫家財、珠寶首飾重要得多的一種形而上的財富。只有時時銘記天命,才能事事肩負天命。武瞾唯有擁有了這一份財富,才能不論遇到怎樣的災難,都能咬緊牙關挺下來,不倒下。
大凡苦盡的時候必定甜來。所謂的樂極生悲、山重水複、枯木逢柞,其實講的都是這樣一種人生物極必反的規律。因此,現實生活中當然會有奇迹出現。結果就在那個早上,武瞾淡淡妝、天然樣,她正要去內文學館聽課,掖庭的宦官主事突然找到她,並要她跪下接受天子的詔令。那詔令的意思很簡單,即是她從第二天開始,專門侍奉皇上上朝以及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