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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顯然這是武瞾的肺腑之言。她一直為此而很痛苦。自從李賢來到東宮,她就被這痛苦困擾著,糾纏著。她覺得這些後宮長舌婦們的謠言真是可惡。她已無法抓到製造謠言的罪魁禍首,她只能任憑那謠言流傳,任憑那謠言毒害侵蝕著她的親兒子賢的心靈。這些謠言居然能夠如此成功地離間了他們母子,居然能使她的親兒子如此遠離她且仇視她,甚至根本就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她認為如果是事實,就沒有解釋不清的。李賢本來就是她的孩子。她在那個搖晃的馬車中生下李賢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她清楚記得是姐姐把生下來就很健壯的李賢抱給她看的,並告訴她,她生下來的又是一名小皇子。她記得她當時還有點遺憾。那時候小公主剛死,她非常希望這一次生下的仍然是個美麗的小姑娘。這明明是事實,無可顛倒的事實。如今二十多年過去,李賢怎麼突然懷疑起這個事實了呢?
病重的高宗得知此事,心如刀絞。不管李賢認為他是哪個母親的兒子,但他都是高宗李治的兒子。李治自幼偏愛這個聰明機智、身體又無比強壯的兒子。李賢能夠成為太子事實上李治是很滿意的。他覺得李賢是他這些兒子中最有才能也最有出息的,有李賢來接替他的皇位,他死也能瞑目了。但是,怎麼偏偏就出了這種事?這其中究竟有什麼恩怨?李治看出武瞾在處理這件事的整個過程中是並不想放過李賢的。但是,不能不放過李賢。於是,李治便拖著病重的身體,為了李賢來到武瞾的後殿。
為什麼李賢偏偏是自己的兒子?
為什麼李賢的血管里流著的竟是她武瞾的血?
很快,五百套兵器盡數從李賢的馬廄里翻查出來。這是武瞾沒想到的。她知道李賢會反叛她,但絕沒有料到他竟集結了這麼多的兵器,就像當初她想不到李弘會在朝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批評和羞辱她。「這就是我的兒子們。」武瞾氣憤極了,她說對這樣的逆子叛臣,她決不會放過,一個也不放過。
武瞾留在她的後宮。那一刻她的心裏很悲衰。她覺得她終於體會到了當年李世民派兵血洗承乾東宮時的心情,她也明白了為什麼在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個夜晚,他為什麼會是那麼粗暴那麼滿心的憂傷。畢竟,承乾是他的親兒子,是他的骨肉和心肝,就像是李賢也是她的親兒子是她的骨肉和心肝。
但是李賢沒有。李賢有些可惜了。他在太子的位置上沒呆多久便被廢為庶人,流放巴蜀,同樣是因為他同他的母九九藏書親結下了不解的冤讎。而在這冤讎的背後,又是後宮女人那無盡的爭風吃醋和浴血奮戰。李賢於是永遠不相信武瞾,他因此而成為了一個可憐的偏執狂。
武瞾即刻下令將李賢囚禁起來。
武瞾不想再等待了。她已等待了很久,已無須再對李賢抱任何的希望了。
如果李賢同母親多一些溝通,並能通過溝通得知武瞾的願望就好了。但是,李賢就是堅定地、偏執地不想聽武瞾的願望,他一直病態地把自己封閉在固定的思維體系中。結果,他倒反而應了明崇儼的話,最終毀了自己。
李賢已經走火人魔。
明崇儼跪在地上沉默了好一會兒,便開始拉開架式侃侃而談。他先是說:「臣對皇后的幾個兒子都無偏見,我只是從他們的臉上身上看出了些他們日後的端倪。皇后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一切的判斷都只能留待日後證明。」然後這個巫師便自鳴得意地公布了他評估的結果:現為太子的李賢終究是不可以繼承大位的,他滿面的憂怨之氣必然會毀掉他的前程,遲早罷了;英王顯則極像先皇太宗世民,但卻也不似有大作為的樣子;倒是相王旦嘛,相貌高貴,有堂堂天子之氣,日後很可能就……
此間,武瞾的後宮常出入一位名叫明崇儼的巫師,他來自洛陽城外的偃師縣。本來各類巫術,皇室早就列為被禁之列,王皇后蕭淑妃的被廢,也皆因她們崇尚巫術違反了朝規。但這個明崇儼卻憑藉著他正諫大夫的五品官職,打著所謂醫道的旗幟混進後宮呼風喚雨。在武瞾的鼎力推薦下,皇上李治竟也輕信了明崇儼,把治愈痼疾的希望寄托在這個類似氣功大師的巫士身上,並特令明崇儼人閣供奉。如果這個明崇儼只糾纏住皇上的病體也就罷了,關鍵是,他偏偏還要對嫡生的諸皇子進行評價和預言,積极參与確立接班人這個你死我活的嚴肅行動。
太子李賢在長安的所作所為,無疑很快傳到了武瞾的耳中。太子的這種自我封閉、自甘墮落,使武瞾不禁想到了那個也是被廢的太子承乾。李賢就住在承乾曾住過很多年的東宮裡。東宮裡的那場血腥清洗彷彿就在眼前。那個同性的戶奴稱心就被斬殺在承乾的面前,流著鮮血。承乾痛苦的喊叫聲遍及整個太極宮。而就在那個夜晚,武瞾第一次見到了那個絕望中的李世民。她後來才知道,就在那個晚上,李世民終於下定了廢承乾為庶人的決心。而李賢為什麼要步那個承乾的後塵呢?為什麼要驕奢淫逸玩女read.99csw.com人不夠還要玩男人呢?難道他真有承乾那麼痛苦嗎?承乾墮落,是因為有親弟弟李泰在陷害他,在爭搶他的王位。而現在又有誰在搶李賢的位子?沒有。陷害李賢的,不是李顯,不是李旦,她教育出的兒子們從不敢相互殘殺,是李賢自己在害自己,是他的那一份偏激,那一份猜忌,那一份莫名其妙不知道從何冒出的陰暗的心理。李賢的這一份自我陷害是不能原諒的。
後來,很快發生了明祟儼深夜離開後宮時,在回家路上遭人暗殺的事件,高宗李治追封這位巫師侍中的高官,足見這巫師在天子和天後心目中的位置。明崇儼究竟為何人所殺,朝廷始終未能調查出來。但鑒於東宮與後宮之間緊張的關係,朝臣們包括武瞾本人心裏都很明白,這隻能是東宮所為。
李賢總是推說修書的工程繁浩而拒絕同武瞾單獨見面、單獨談話。武瞾沒有辦法,便只好親自寫信,請李賢到後宮里同家人一道吃飯,可李賢從來就沒答應過。這使武瞾很生氣,便派人將北門學士們所著的《少陽正范》、《孝子傳》等送給李賢看,意思是要李賢了悟做太子的規範以及做孝子的德性。然而,這反而加深了母子之間的隔閡與距離。李賢敏感地認定,這是母親要對他也下毒手的前兆。
李賢從此更是每日戒備警惕,且憂心忡忡,情緒緊張。他心上的那一根弦索綳得很緊,緊到隨時會綳斷。他因此很累。他想他不能等死,必須反抗。
李賢便是帶著這樣一種戒備之心搬進東宮的。他始終不能同臨朝的母親搞好關係,其實也許責任並不該在武瞾,而是李賢始終戴著有色眼鏡看母親。他橫豎認定武瞾是殺害韓國夫人的兇手,他與這樣的兇手不共戴天。
李賢奉命從長安回到洛陽后,儘管表面上顯得非常自如,但他的內心卻越來越緊張。他不喜歡這裏。他覺得他住的東宮與母親居住的後宮僅有一牆之隔,母親隨時隨地都可能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將他殺死。這是非常可怕的也是非常可能的。李賢不能束手待斃,他必須有所準備。於是,他開始動員東宮的人馬,四處搜集盔甲和刀劍。他將搜集到的兵器,全部秘藏於東宮的馬廄,他覺得一旦皇後起事,這些兵器至少可以抵擋一陣。從此,李賢便稍有了一種安全感。李賢太需要這種安全感了。在最後的那段時間里,他最嚮往的境界,大概就是「高枕無憂」了。
此後,又發生的兩件事情終於徹底激怒了武瞾,從而也https://read•99csw•com就最後決定了李賢的無可擺脫的命運。
李賢住在越來越令他反感的母親身邊后,為了使自己緊張的神經徹底擺脫,便一不做二不休地寫出了一首《摘瓜歌》。歌詞大意是種下的瓜成熟了便開始被人採摘,一摘二摘三摘便只剩下瓜蔓了,望著剩下的瓜蔓,種瓜和摘瓜的人只能獨自傷悲。李賢這首歌的含意很明顯,他就是要以此象徵武瞾的殘忍,她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肯放過。李賢寫出這樣的歌詞后又親自譜曲,並且要求東宮裡的人們到處傳唱,使這對皇后滿懷敵意的《摘瓜歌》成為東宮的宮歌。他要這凄婉的歌聲一直傳到後宮,傳到母親的耳中。他的歌就是專門為母親寫的。他希望這是一柄利劍,能刺痛母親的心,他希望她的心也能流血。他想他看到母親的血一定會非常愉快的。
李賢當時最最不願見到的人就是武瞾。無論從心理上還是從生理上,他只要一想到這個女人就厭惡得想吐。他同他的哥哥李弘全然不同。李弘是在眾多的仇恨中依然深愛著母親,而李賢則是沒有愛,只有恨。
武瞾果然獨自坐在後殿,將她的這三個兒子想了很久。其實武瞾是個挺有主見的女人,她並沒有輕信明崇儼舌尖上的這些不著邊際的巫語。她只是經明崇儼的點撥提醒,才第一次把這三個兒子綜合起來比較。她最後的結論是,他們中未來可能最有出息的,還是當今的這位太子李賢。
武瞾聽說后,覺得真是荒唐之極。李賢明明是從她的肚子里生出來的,怎麼白的竟可以如此變成黑的,而且李賢這個孩子居然還會相信?
明崇儼說完之後,便大搖大擺走出後宮,將一個費解的大大的謎團丟給武瞾。
後來,李賢終於提供了任由母親處置他的那個機會。這其實也是必然的。
但不管怎樣,李賢還是住在東宮裡學習掌管政務。以他的才能和智慧,他本可以很快出道,並切實配合母后武瞾參朝議政。但是這個太子卻一反常態地對朝事不感興趣,對武瞾戒心十足。韓國夫人一家以及李弘一家的慘死,使李賢不願被卷進任何由武瞾設置的圈套中去。他堅信武瞾是個危險的女人,不能與之太近。他覺得對他來說,與其戰戰兢兢、朝不保夕地呆在武瞾身邊的東宮裡,還真不如聲色犬馬、放心大胆地住在他的沛王府。在這樣的心態支配下,李賢十分明智地選擇了一種他在東宮居住時的生存狀態:決不參与朝政,決不與母親接近。但他招攬學士,苦心經營整整六年,完成read.99csw.com了註釋范嘩所著《後漢書》的浩大工程。這也算是風流瀟洒的章懷太子李賢留給母親的一點安慰吧。但隨著《後漢書》註釋工程的完結,太子賢的使命也就完結了。這是有點可惜的。
太子賢儘管百般拖拉,最終還是無奈地返回了洛陽。武瞾看見李賢那副頹廢的樣子時,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那個英俊瀟洒、健康強壯的兒子。她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說:「我已經沒有這個兒子了。」
李賢是在皇室前往昭陵祭祀太宗李世民和長孫皇后的途中誕生的。李賢就出生在那個搖搖晃晃的皇家的車輦中。李賢呱呱落地時,那輛豪華的馬車中還坐著武瞾的姐姐韓國夫人。韓國夫人親眼目睹了李賢的誕生,她很興奮地緊摟著妹妹的第二個兒子。她並且覺得這個孩子長得很像她。本來,在一脈血統中的彼此相像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後宮的長舌婦們竟編造出李賢是韓國夫人的兒子的故事,因為她當時正得高宗李治的寵愛。而且這故事隱隱約約年深日久地始終流傳著:李賢雖為武瞾之子,其實是出於韓國夫人的腹中。無論這傳說怎樣荒誕不經,但它們還是不幸地傳到了李賢的耳中。於是,儘管李賢的身體依然很健康,但他的神經從此就不那麼健康了。此後,他像著了魔一般想問題辦事情,處處以韓國夫人之子為出發點。他甚至連武瞾對他的關切疼愛,也看做是這個女人因殺害了他母親,心中有鬼,才故意與他親近,以洗刷她心中的不安與罪惡。
這首歌顯然被武瞾聽到了,她並且聽懂了歌要表達的真正意思。聽到這首歌,武瞾才知道李賢有多麼恨她。李賢把她當做了殺人如麻的劊子手,當做了他永遠不能與之和解的敵人。武瞾再一次證實,她確實已經失去李賢了。她為此而很憤怒,很氣惱,而不像上一次李弘背叛她時那樣令她傷痛與絕望。她寧可不要這樣的兒子,這樣的兒子怎麼能繼承王位?
皇室中複雜的鬥爭,使密探業十分發達。到處隔牆有耳,後宮里幾乎沒有秘密和隱私可言。儘管武瞾在聽明崇儼大放厥辭之前已令左右退下,但此次秘談還是很快傳到了章懷太子李賢的耳中。他非常害怕,儘管他體魄強健。他相信母后殺他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了。他想到了韓國夫人一家的死,想到了哥哥李弘一家的死,於是他推想他的死期也到了。對武瞾那樣的女人來說,殺個把人就像捏死幾個螞蟻一樣易如反掌。
李賢在長安的生活,可謂是窮奢極欲到了頂點九-九-藏-書。他盡日縱情歡樂,歡樂到一種病態。他不是帶著人馬馳騁在秦嶺的林中狩獵,就是在太極宮的禁苑中與臣子們打馬球。他喝酒作樂,與東宮所有的女人一個不剩地盡享歡愉。如此還不夠,他還找來戶奴趙道生夜夜與他同床共枕,在同性的雲雨交歡中尋求刺|激。李賢便是這樣來打發他所剩不多的遠離母親的日子。他這樣糟蹋自己的時候,好像《後漢書》並不是他帶領學士們苦熬六年修撰出來的。李賢已經無所謂,無所謂他自己怎麼生,怎麼死。儘管這一段歡樂時光,同他在沛王府的生活沒有什麼區別,但這種生活的本質還是被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這是李賢死前的一種瘋狂變態的掙扎與反抗,這時李賢已覺出了他的無望。
後來,終於有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朝廷命皇太子由東宮洛陽前往長安處理事務。在八百華里以外的太極宮裡,太子李賢確實度過了一段非常無憂無慮,無須警惕、戒備的輕鬆生活。他很想在長安久住下去。他喜歡太極宮,他在這裡能如魚得水。他不知道這裏盛著他母親太多的苦難,他要是知道,可能會生活得更幸災樂禍。但很快東都的母親令他儘快返回洛陽東宮居位。李賢被一次又一次地催促著,他的心情也隨著歸期的接近而又重新沉重鬱悶起來。
為什麼一個一個兒子都要同她做對?為什麼這些孩子寧可放棄皇位,也不願同母親站在一邊?
在一次謁見皇后的時候,他突然煞有介事地對武瞾所剩的三個兒子提出了他的判斷和預言。他神秘兮兮地問著武瞾對這一類事情是不是感興趣,想不想知道她兒子們的未來和發展。武瞾說她當然町以聽一聽,她要明祟儼放心大胆地將他所看到的一切如實說出來。於是這個巫師做出面有難色、難於啟齒的樣子,並環顧左右。武瞾即令左右退下。
李賢終於還是毀於隔牆有耳。那時候洛陽宮中的每一堵牆、每一扇窗都像蜂窩似地布滿了看不見但透風的眼兒。這是人與人之間在權利的角逐中彼此戒備的產物,李賢在這樣的地方卻要追求安全感實在是一種痴心夢想。這裏的人誰都不安全,包括李賢那個獨攬一切的母親。於是,母親憑著她的直覺和嗅覺,很快在密探的協助下,察覺了李賢的戒備,但是她卻視此為叛逆的企圖。因為她確實不想再要李賢了。她認為李賢已無可救藥,當即派出劍拔弩張的禁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進了東宮府。
「如果他真是韓國夫人所生,我怎麼會讓他當太子?我也就不會讓他活到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