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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沒有感應。
自乾封元年,武瞾隨高宗李治登臨泰山神岳封禪祭天,至今已經過了三十幾個年頭。而女皇依然記得當年她在泰山頂上,是怎樣地拖著華麗的裙裾,在女官們的陪伴下,緩緩地登上那個封天祭地的聖壇。她伸開雙臂,感應著那即刻將她包攏起來的天與地。在四野的靜謐中,她等待著。後來,她終於聽到了那個神秘的聲音。那聲音在呼喚著她。是的她聽到了。她無限感動,淚流滿面。她閉上眼睛,稟受著天命。那是只屬於她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她可能也在心裏盟誓。那誓言秘不可宜,那是她與天地之間神秘的契約。
女皇在眾朝臣、家人的簇擁下終於登上了嵩山的山頂。在清新的山野的空氣中,女皇抬起頭,她老人家不期然地看見了遠遠近近綿延起伏的山峰上依然還積存著皚皚的白雪。
女皇不想再看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們,也不想再看那些羽翼已然豐|滿的李姓或武姓的子嗣們。他們枉為她的朝臣,枉為她的親人。她要他們退下。她要只屬於她自己的安靜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中沒有塵世的煩擾,只有她的昌宗和易之。她便在這個只與他們相濡以沫的世界中了此殘生,完成她光輝偉大而又滿懷激|情的一生。
一想到王朝,這位王朝的所有者自然就情不自禁地迷戀起自己來。她認為自己實在是了不起,是古今中外空前絕後的最傑出的女性。她不僅僅是垂簾聽政的皇后,而且是名副其實的真正的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女皇帝。這是何等地偉大。而她的偉大之處還在於她的王朝不是她順理成章繼承下來的,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奮爭到手的。從一個卑微的宮女,到必將名垂千古的一代女皇……
武瞾在這個美麗初春的清晨當即決定了不日將赴神岳嵩山參拜天神。這一次她之所以選擇了嵩山,是因為她已無力再前往泰山了。那地方對她這把年紀的人來說過於遙遠。而嵩山很近。嵩山也是神岳。武瞾想,只要她虔誠地攀上山頂,上天就該能感應到她不辭年邁的真誠。
女皇病倒在嵩山的行宮中。她昏睡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終於從那黑暗的極地飄了回來。沒有人知道女皇在昏睡時都見到了什麼,更沒有人知道女皇是不是壽數已盡,正邁向黃泉之路。總之,彷彿很遙遠,但是她卻終於返回,終於睜開了她依舊明亮的眼睛。那是御醫們的靈丹妙藥所不能抵達的一個奇迹,在昏睡數天之後,女皇彷彿再生。
於是,女皇依然如日中天。
祭天九-九-藏-書的隊伍又浩浩蕩蕩地從嵩山返回。
祭祀上天的儀式很繁複,甚至比當年她與李治在泰山封禪的儀式更為講究。然而,被陷在儀式中的武瞾此刻卻無論如何找不到當年那種莊嚴神聖的與天地默契的感覺了。她只是機械地隨著司儀做著她該做的那些動作。沒有對話。她什麼也聽不到。沒有人召喚她,沒有感應。這才是武瞾最最害怕的。她於是儘力地做著。各種儀式。但怎麼會沒有感應,沒有她的心與天的勾連呢?她搞不清是因為她的年邁笨拙她的老眼昏花還是因為這裏並非雄偉的泰山。女皇只是虔誠地做著。然而這一次卻毫無把握,她不知道上天是不是會把她想要的那一切給予她。她要永恆地擁有她的大周帝國要自己能永恆的美麗和永恆地主宰萬物,她要這一切。然而……
女皇在積雪皚皚的山頂受風寒染疾,虛驚一場,但終於安然無恙地返回。這無論是對朝廷,還是對天下百姓都算是一件幸事。因為此時無論是黎民百姓還是滿朝文武,都還沒有帝國再度易世的精神準備。他們也都不曾認真地想過,女皇一旦過世,他們的生活又會有怎樣的變化。
往事依稀。
然而,畢竟她是女皇,畢竟宮幃的溫馨不能佔據她生活的所有。尤其是,她大病初愈之後那些朝臣和子嗣們缺乏熱度的目光,使她不得不關心起她大周王朝的統治。她是誰?只要她還活著她當然就是女皇。她的統治是不可動搖的,她的王朝也是不可動搖的。可日後呢?日後的情景便不可預知了。因為她總是在惡夢中,看到她的兒子與侄子們相互殘殺的血淋淋的景象。她知道,儘管她已經決定最終會把權柄再交回李家王朝,讓李顯繼承皇位;儘管她已經最終認識了大周王朝唯她一代,而武姓的皇帝也唯她一任,然而,無論如何,她愛她歷盡艱辛親手創立的這武周的王朝。她希望她的王朝能平平安安地世世代代地延續下去。她不希望她的帝國毀在子孫之間的爭戰中。
無論如何他完成了他自己的那一份。
女皇自然地又想到了天命。那是伴著她生命而來的一種賦與,是蒼天助我。那麼,她當然應該像歷代君王那樣去神岳的山頂答謝上蒼。何況她本來就是個有著濃烈報恩意識的女人。
突然如同受到致命的一擊。
很快,皇家祭祀嵩山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神都洛陽。洛陽城偌大的皇宮一時間空空如也。
然而令女皇欣慰的是,三年來,儘管張氏兄弟的https://read.99csw.com實際地位幾乎凌駕于百官之上了,但是他們對女皇的忠心卻始終不渝。其實這便就是張氏兄弟的聰明過人之處,也是他們能夠長久得到女皇寵愛的根本原因。他們不像那個高大偉岸曾給女皇帶來床上無限歡樂的薛懷義那樣,羽翼剛剛豐|滿便得意忘形了起來,膽敢另立山頭厲兵秣馬,甚至,膽敢一把火燒掉在女皇心目中無比重要無比神聖的輝煌的殿宇。他以為他是什麼人?他以為那殿宇是他建造的他就可以毀滅?他以為武瞾僅僅是個女人而不是握有生殺大權的女皇?薛懷義的榜樣從反面教育和提醒了張氏兄弟。一個十分簡樸的道理,那就是順女皇者昌,逆女皇者亡。當他們得知他們今天所處的位置已同當年的薛懷義一樣時,他們便開始反覆搜集這個花和尚的故事,並從中汲取薛懷義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經驗和教訓。可惜他自己不能受用了,他以生命所換取的血的教訓是留待教育張氏兄弟這樣的後人的。張氏兄弟在了悟了這後宮寢殿的一切之後,他們終於得出了決不能任情任性的結論。當然,他們本不是薛懷義那種敢愛敢恨的男人,也沒有薛懷義那樣的野心和作為。他們只堅守在後宮,堅守在他們的龍床上。他們顯得陰柔順從,溫良恭儉讓。這其實也許是他們的資質所致。他們也還算是小官吏出身,在他們的骨子裡畢竟還有著做官人的血統,不像薛懷義那樣來自底層,純屬闖蕩江湖的粗野放蕩的流氓。
那時候,正有燦爛的陽光從她寢殿的大門外照射進來。那光線很長,一直延伸到她的龍椅邊,彷彿在親吻著她的腳面。一種驟然而至的暖烘烘的感覺。女皇覺得她經歷了漫長冬季的身體變得舒服了起來,她當然進而也想到了她的王朝。
而後,便終於有了她登基的一幕。上天沒有欺騙她。是上天將大周帝國火紅的旗幟賜與了她,賜與她一個有著非凡才能的女人。然後她扛著那旗。武瞾想,她扛著這紅色的旗幟也將近十年了。漫長的十年。還有數不盡的艱辛,而她,怎麼就忘記了要感謝上天所給予的這一切呢?
京城的百姓們專門雲集到洛陽城外,夾道歡迎領受了天命的女皇勝利回駕。
洛陽漸漸有了春的跡象。先是幾枝迎春的黃花在枯硬的枝上悄然開放,緊接著,牡丹花便花團錦簇地鋪滿了中原大地。春的景象便是生命的景象。於是,整個洛陽城中無論男女都顯出了一種蠢蠢欲動的狀態,使春天顯得更加斑斕九*九*藏*書多彩了起來。
於是她不再遲疑。她堅信唯有她無比虔誠地攀山越嶺,到離天最近的那個地方感謝上蒼,上蒼才會把更好的東西——長生不老——賜給她。賜給她青春,賜給她無限的精力,以及,無盡的生命。還有,保佑她擁有使她年邁的身與心都無比歡快的張氏兄弟到永遠永遠。
再生的女皇回到塵世。在經歷了那冥冥中的一切之後,女皇好像能洞穿一切了。她用經歷過鬼府的眼睛看塵世間的一切。一切依然是那麼熟悉。左右是昌宗、易之的精心侍奉,而行宮的門外,是一直守候在那裡的親人和文武百官。他們在等待什麼呢?朕的死嗎?
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她在昌宗的懷抱中,那般的搖搖晃晃。她努力睜開眼睛,卻看不見昌宗美艷的臉龐。你們是不是很快樂?而朕此刻又身在何方?哪裡是朕的歸所?藍天變得刺眼。太陽很近。那麼晃眼的照耀。朕身在何方呢……
女皇在張氏兄弟的攙扶下離開了白雪皚皚的山頂離開了拜天的祭壇。後來,她幾乎寸步難行,只能被張昌宗抱著走向她華麗的馬車。
當年的武瞾相信了感應的那一刻。
當然,無論怎樣,以二十歲的青春每日于床榻上侍奉於一位老祖母般的七十歲的女人,畢竟是一件苦差事。這不同別的,他們日以繼夜所要奉獻的是他們生命中身體中的精華。而且,還不能有些微的反感,些微的厭倦。他們要做出樂此不疲的樣子。要時時刻刻激|情滿杯,心潮澎湃,永遠保持最旺盛的精力最充沛的熱情。在張氏兩兄弟間,要美艷絕倫的張昌宗做到這一點似乎還沒有什麼難度,因為他除了美艷除了陽器的偉岸之外,幾乎別無所長。在昌宗看來,他所爬上去的畢竟是龍床。這龍床天下只有一張,而單單這一點,就足以使這個外鄉來的小夥子亢奮和膨脹了。他於是在女皇昏花的眼前儘力暴露著他身體的各個部分。他在哥哥的樂曲聲中赤身裸體地舞蹈,直到接近那床上的女人併為她揉搓衰老而僵硬的身體。他輕易地便使自己同女皇建立起了一種情感一種默契一種獨特的身體的語言。世間可能唯有他才能使女皇變態的渴望獲得滿足。於是女皇無疑更偏愛他。就像當年她偏愛薛懷義。都是無知的不學無術的甚至認不得幾個字的粗野之人。女皇覺得每日在朝中與那些咬文嚼字的臣子們周旋就夠她煩的了,她不要在她的床上還有什麼之乎者也,她只要身體,只要能令她激動給她滿足的身體就足夠了。相形之read.99csw.com下,昌宗那個些微有些追求做過幾天小官在音律中成長起來的哥哥易之,距女皇對後宮男人的要求就稍稍有了些偏離。他於是不能那麼專心也無法那麼投入。他覺得他自從進入後宮進入女皇的寢殿所感受到的就只有苦痛。無限的青春的苦痛。而他卻無人可以訴說。他原以為他的生命不是這樣輝煌的。他畢竟奮鬥過。而如今他所奮鬥的一切卻被這可惡的寢殿毀於一旦。應該怪誰?他們兄弟的年輕美貌?還是太平公主,那個他曾經崇拜不已的貴婦人?她是那麼美麗誘人,周身都散發著動人的光彩。他一直迷戀她,願意到她的府上為她的宴會譜曲彈琴。而她為什麼要出賣了他?當然是她把他們兄弟賣到了這空曠凄冷毫無生氣的寢殿,毀了他一個男人的前程。如今他成了什麼?他做夢都想同太平公主那樣成熟的女人有肌膚之親。然而終於沒有。在那一切可能到來的前夜,他被那個美麗成熟的女人出賣了,儘管她是那麼不情願。張易之不忘他們最後的離別。他最後為她撫琴一曲,他流著眼淚,只想匍匐在地,去親吻那個也同樣傷痛的女人的腳。他後來在女皇的寢殿也曾多次見過來探望母親的太平公主。他們只能偶爾默默注視。他心痛如刀絞,甚至不能去拉一拉那個女人的手。於是有著自己心思的易之只能是更投入地化人他的古琴和音律中,更迷戀于用纏綿悱惻的琴聲,為赤|裸的昌宗與女皇纏綿的舞蹈伴奏,以此來表明對女皇的盡心儘力。他低垂著頭,只盯著琴弦和手指間每每會飄出的太平公主裊娜的身影。那將是他青春的永恆的遺憾,他為此會終生悔恨。然而,他畢竟是被女皇供養著。常常,透明的幃帳中那強烈的纏繞也會變成向他迎面襲來的某種刺|激。他畢竟只有二十歲。他畢竟會因了那刺|激而在身體中鼓脹起某種衝動和激|情。但是,一旦女皇在琴聲中聽出了他的渴求,並敕許他也脫|光衣服走進帳中,他便會在驟然之間萎頓了下來。陣陣噁心不斷向上翻湧著,而終不能如昌宗般勃發起令人眩惑的男性的雄姿。
而當他終於被授命為控鶴監,易之便只能是俯首稱臣,安於此職了。
他知道這需要一個過程。
女皇的祭天之意即刻博得了張氏兄弟的歡心。因為他們年紀輕輕地被關在後宮裡終日不見陽光的日子實在是太久了。女皇登山還要帶上她的兒子太子李顯。幾個月前,女皇剛剛恩賜李顯以武姓,這是因為女皇與兒子在最初的疏冷之後,關係巳不那麼緊read•99csw•com張了,而且女皇已慢慢親近起這個被放逐多年的太子丁。
一路上,女皇的心情一直很好。她坐在自己那駕豪華的馬車裡,由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們前呼後擁,又有昌宗和易之左右侍候,一派帝王氣勢。所以她心情很好,笑口常開。她甚至忘記了雖是早春,卻依然是春寒料峭。
慢慢地,女皇失去了知覺。在她失去知覺的那個瞬間她以為是上天在召喚著她。她迎著那聲音而去。那是唯有她才能聽到的。她飄飄欲仙,彷彿懸在了一塊黑洞洞的極地上。
所以張氏兄弟忠心耿耿地服侍女皇,並想盡一切辦法討得女皇的歡心。他們能這樣做也還並非虛情假意,他們可能也算得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之徒。他們一家從女皇那裡所得到的好處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她預感著她百年之後宮庭皇室中的血雨腥風。然而她竟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的這些相互虎視眈眈隨時可能劍拔弩張的後代們。她當然希望他們能彼此寬容,不要相互傷殘。她甚至希望他們兩姓之間能握手言和,如親兄弟一般,世世代代。她知道其實她並不在乎他們中究竟誰死誰活,她只是擔心她的王朝會在你死我活的殺戮中毀於一旦。
當女皇能夠慢慢地起床接受那些朝臣及子嗣的探望時,她覺得她在他們的臉上似乎並沒有看到什麼特別欣慰的神情。這便是世態炎涼。朕真的老了?真的使你們厭倦了?或者,你們根本就不憐惜朕的欠安的龍體,你們恨不能朕快點死掉。而朕死掉了,你們又能怎樣呢?這樣一比較,倒是張氏兄弟眼中那殷殷的喜悅讓女皇感到了幾分溫暖。她知道,大概唯有他們才最最需要她,也才最怕她會真的死去。她是他們唯一的靠山。她支撐著他們,就彷彿在用翅膀守護著他們,或者,就單單是為了他們,朕要堅持著活下去!
這一年的初春,女皇武瞾突然在一個神清氣爽的早晨突發奇想。
她終於為整個儀式中的沒有感應而驚恐萬狀。離開山頂的時候,她突然癱倒在張氏兄弟的臂腕中。她想哭。她害怕極了。但她竟連哭的能力都沒有了。沒有眼淚。她的眼睛已經枯竭,乾癟的眼眶彷彿乾涸的河床。她瑟縮地抖著,很細微的抽|動。她是那麼瘦小枯乾,一如冬季里殘存的一片可憐的枯葉。她的強大的帝國她的堅硬的鐵腕呢?她覺出了陰冷。亢奮與熱情過後的陰冷。她被消耗了。於是她才覺出了山頂積雪所散發著的寒氣正襲人她本已疏鬆的骨骼。她原來已是如此弱不經風,這令她內心更加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