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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不祥的雲騰繞著,看不見的籠罩。
當家人在第二天看見李顯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們的一家之長。太子妃韋氏走過去,她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她被李顯冷酷地推開了。李顯用更加冷酷的聲音發號施令,要全家人一個不落地立即彙集到東宮來。
一個年近八十的任情任性的老女人真的憤怒起來……
於是,李重潤、李仙蕙、武延基的議論被添油加醋濃墨重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呈現於女皇的面前。如同剜去了女皇心上的一塊肉,鮮血淋淋的疼痛立刻包攏了夏夜中那個蒼老衰弱的女人。暗夜無涯。張易之在那哀婉的濕淋淋的哭泣中想要告訴女皇的是,他是因為對女皇的百般忠誠才遭到那些飛揚跋扈的宗室子嗣們如此惡毒的攻擊和傷害的。
「她知道了?」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不允許我有男人?為什麼總是欺侮我的男人?
無論是對誰。
李顯等著,等了很久。
永泰公主癱倒了下去,她蒼白的臉上滲出了大顆的汗珠。
這便是女皇的引而不發的威嚴。這也是她一貫的伎倆。她終於把這可怕的千古罪人,讓兒子李顯去當。她想看看她的兒子對她是不是忠誠,看看他是怎樣大義滅親,名垂青史的。
僅僅是一個「她知道了」就可以了結的嗎?可是她知道李顯一個父親將要經歷怎樣的生離死別嗎?她知道李顯的心從此要經受怎樣的討伐和折磨嗎?知道他又將怎樣地被罪惡感糾纏著,永生永世不得解脫嗎?
「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朕只想告訴你,這事非同小可。你可以退下去了。」
李顯跪了下來。
陛下雖居正統,實唐氏舊基。當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貪其寶位,而忘母子深恩。將何聖顏以見唐家宗廟,將何誥命以謁大帝墳陵?陛下何故日夜積憂,不知鐘鳴漏盡?臣愚以天意人事,還歸李家。陛下雖安天位,殊不知物極則反,器滿則傾。
如此殘酷。你還是父親嗎?不,你枉為人父,你是個唯唯諾諾的劊子手。李顯聽到了心中的斥責。
陛下年德既尊,寶位將倦,機務殷重,浩蕩心神,何不禪位東宮,自怡聖體。
重潤及永泰公主的墓地,就凄凄涼涼散落在祖母的乾陵的附近。他們不小心丟失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死得無辜而又毫無價值。他們的犧牲不過是祖母獻給張氏兄弟的一份籌碼、一份禮物。其實他們只要稍稍謹慎從事,便可以欣慰地看到不久后發生的那場推翻女皇的政變。但是他們命定等不到這一天,能有一個什麼奇迹,能儘早地結束這苟延殘九-九-藏-書喘的日子。所以,他們雖然無奈地觀望和等待,他們的心裏其實也希冀著能有一個什麼勇敢的人跳出來,力勸女皇早日退位。但是他們自己卻並不想做這個跳出來的勇敢的人。他們只是想想而已,只是苟且地袖手旁觀著,靜觀朝中的風雲變幻。
女皇的聲音彷彿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敲擊在李顯的耳廓上。
既然有很多人共同地期待著,那麼期待就必然應該有個結果。
武瞾真的很恨。但是她恨的方式卻是引而不發。其實她心裏早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幾個狂妄之徒。她要叫他們知道天有多高,水有多深;而生存在她的大周帝國中該怎樣才能保住性命。她不管他們是誰,不管他們是不是她的親人,是不是她的孫兒孫女,是不是她無比疼愛的那早巳逝去的武承嗣的長子。她不管他們是誰,只要是傷害了她。她是至高無上的,不可妄加評論更不可以惡意攻擊。她要讓天下從此知道這樣的一個道理。一條鐵訓。於是女皇在心中盟下血誓。在這個可怕的不眠的夏夜之後,一清早她就把兒子李顯召進了寢宮。
「朕也不想再說什麼了。朕一夜未睡,朕累了。既然他們是你的兒女,既然這是你的家事,那麼,朕就只有請你來處置了。」
她惱羞成怒。
這是女皇武瞾萬萬沒有想到的。
臣聞見過不諫,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臣何惜一朝之命,而不安萬乘之國哉!故日:苟利國家,雖死可矣。
李顯依然戰戰兢兢。他等在那裡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母親要這麼早就召見他。因為太早,他於是恐懼,他本能地覺出必然有災難將要來臨。
她仇恨滿腔。
他兇狠地說:「這就是下場!是你們自掘墳墓!是你們活該!」
那麼風度翩翩的皇太子孫李重潤。他恭恭敬敬地向父親請安。他愛父親,也愛他們的家。然後是武延基攜著已行動不便的永泰公主。仙蕙,他從小最最疼愛的女兒。她就要臨產了。她的臉色那麼蒼白,卻依然是那麼傾城傾國的美麗……「不,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不,他們是我的孩子,我愛他們。」李顯不禁扭轉頭熱淚滿面。他不忍再看他們。他們是那麼天真無邪。他們是那麼年輕美麗。他們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沒有準備。他們不知道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他們更不知道父親對他們要做的是什麼。「不!為什麼?」李顯在心裏詛咒著母親,「你為什麼要讓我殺了我的孩子,為什麼要讓我當兇手?罪過呀,你為九-九-藏-書什麼不先殺了我?」
李顯等候在母親的寢宮外。他不再怯懦,也不再緊張。彷彿覺得他已經成為了一個有著錚錚鐵骨的漢子。
她被震驚了。她目瞪口呆,很久不知道她所讀到的到底是什麼。一篇討伐的檄文,一個將耿直視為操守的宦官。他要幹什麼?他好大的膽子竟敢勸朕將皇位禪讓于太子?他還說了什麼?朕的王位是李唐的舊基?是朕在貪圖寶位,而剝奪了李家後嗣繼承李唐江山的權利?那麼朕該幹嗎?將皇位歸還於李家。那麼朕還能幹嗎?自怡聖體,怡養天年?好一個蘇安恆!
孩子們走進來。
既然她坐在了那高高的皇椅上。
女皇果然一觸即發。她蹦了起來,她丟下了那個依然哭泣不已的張易之。女皇臉色鐵青,在漫漫的暗夜中,以她年邁蒼勁的步履在寢殿里走來走去。熱風吹進來,她周身浸著濕汗。她覺得疲憊不堪。她知道無論對什麼,無論是在床上,還是在朝堂,她都已到了力不從心的時代。美人遲暮。但是不。她不單單是美人,她手裡還握著權杖。她不僅想愛誰就愛誰,而且想殺誰就能殺了誰。
李顯終於獨立做出廠最後的決斷。
她想不到那個上奏者竟是後宮習藝館內的一名宦官。因為是宦官,武瞾才決定要格外細心地層讀。上奏者名蘇安恆,是一位博學多才的儒雅之士。只是因為他去過勢,便只能服務於後宮之中。而武瞾當年被太宗拋棄之後,便曾得益於後宮文學館的教育。於是,自從她當上皇后,特別是成為史無前例的女皇帝后,她便對後宮習藝館內的宦官學士格外關照和尊重。這個蘇安恆武墊是知道的,他的博學多才她也是知道的。她只是不知道這個後宮的內官為什麼要上疏。
史書上還無限感慨地說,太子李顯的親生骨肉慘遭母后之難,身為人父的李顯不僅不能據理力爭地保護自己的親生兒女,反而親自將他們推進火坑,實在是天下之大愚。
她原本就怕被別人私下裡說三道四。儘管她是女皇,儘管她活在此世間想怎樣就怎樣,想愛誰就愛誰,想和誰上床就和誰上床,但是,畢竟這就是女皇一觸即發的痛處……
韋妃沖了上去,她抓住了李顯的長袍,她撕扯著,她捶打著他並不堅硬的胸膛。「那是我的兒子。你不能搶走我的兒子。多少年來我們跟著你吃盡苦頭,如今你卻又來兇狠地殺戮他們,那我們今後還依靠誰?不,你不能……」
這是個痛處。
「他們是為了朕。」武瞾抬眼看看張氏兄弟。
結果,就在重潤永泰事件發生不久https://read.99csw.com,突然便有一紙奏文呈在了則天大帝的手上。
他永遠是母親的兒子,是女皇的臣子。
李顯神色威嚴而又冷酷麻木地坐在大殿的中央。他等待著。他瞪大眼睛看著他的兒女們一個一個地走進來。
「他們為什麼因為朕要蒙受如此羞辱如此傷害呢?」
重潤及永泰公主一家,連同她未曾出生便遭遇殺身之難的腹中嬰兒,被誅于與祖母的對抗中。史書上說,天下聞之,人皆流涕。
最後,他們只漫不經心地對李顯說:「你可以回去了,陛下說,她知道了。」
李顯掙脫了韋妃的糾纏。
張氏兄弟很輕蔑地看著跪在那裡急於向女皇表功的李顯,他們的臉上飄浮著一抹幸災樂禍的微笑。他們欣賞著太子心上臉上的創傷,他們當然也看見了血,但那血恰恰是他們所需要所渴望的,他們是噬血的魔鬼。
女皇把張易之更緊地抱在胸前。她覺出了那個男人的熱淚正透過她的衣服濕潤著她的肌膚。一種似曾相識的情景。她突然想到了那個滿臉是血滿身是傷的薛懷義當年也就是這樣委屈地躺在她的懷中……
李顯閉上眼睛,任憑他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然後,李顯用顫抖的手舉起了他用了整整一個夜晚親手擬定的那一份太子的判決。到了此刻,他只剩下照本宜科的氣力了。
「他們不是你的兒女嗎?」
武瞾從寢殿的影壁後面走出來。她走得很緩慢。她的頭彷彿在抖。她的臉色十分難看,憔悴而焦灼,眼圈是濃郁的黑色。她坐在椅子上,放在扶手上的那雙枯瘦的手也在抖。她的蒼蒼白髮,稀少而蓬鬆,在早晨的光中顯得很輕很飄逸。她看著太子李顯。她的目光如刀鋒。她很冷漠很平靜地對她的兒子描述了重潤以及永泰公主夫婦的罪行。她在描述著那一切的時候,那美奐美輪的張氏兄弟就站在她的身旁,彷彿滿腹委屈。
願陛下稍輟萬機,詳臣愚見。陛下若以臣為忠,則從諫如流,擇是而用;若以臣為不忠,則斬取臣頭,以令天下。
李顯讀著,一個字一個字地,麻木而緩慢。終有了一個結果,那就是賜死。重潤,仙蕙,還有武延基,一個不留地。「連那個腹中未出生的嬰兒嗎?」「是的。」李顯說,「一個不留!」
李顯當然是不能依靠的。他哪怕是有著堅硬的胸膛,他終究徒為人夫徒為人父。他只有一個人生的角色可以扮演,那就是,永不可以改變的他是母親的兒子。
李顯不管一家大小是怎樣地傷心絕望哭天搶地,他也不忍再看重潤那善良而無助的眼睛,不忍聽仙蕙是read•99csw.com怎樣輕聲呼喚著父親。他抹于了眼淚,他站了起來。他臉上的神情變得更加冷酷而麻木。他徑直走出大殿,他走著,踩著一路青春而絕望的哭聲。他走著,堅定地踐踏著自己的骨肉們。他踩出了一路的鮮血,徑直走進女皇武瞾的後宮。
然而,從影壁後走出的竟不是李顯此時此刻急切想見到的母親,而是那兩個妖狐一樣濃妝艷抹、人不入鬼不鬼的張氏兄弟。如吃了蒼蠅一般,這是個多大的諷刺。李顯頓覺受了欺騙和耍弄。他這樣處死自己的兒女們是為了誰呢?
大殿里死一樣寂靜。
李顯垂著頭站在那裡聽著母親的呵斥。是的,「朕」又是誰呢?李顯無言以對。他早已渾身大汗彷彿水裡浸過一般。他的長袍濕透了,驚恐的汗水順著他的頭髮一滴一滴地流下來。為什麼是我的兒女?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他們遇到災禍了,他們已在劫難逃。不,為什麼?李顯被嚇壞了。他覺得他就要倒下了。他已不能再支撐自己。他跪了下來,跪在了他滿地的汗水中。還有眼淚。他神情恍惚,他知道他就要保不住他的孩子了。自從他返回洛陽,並被立為太子,住進與母親只一牆之隔的東宮,但卻依然心有餘悸,沒過上一天的太平日子。他如驚弓之鳥般惶惶不可終日。他格外地小心從事,生怕哪一天不知道為了哪句話,引來比上一次流放還要可怕的滅頂之災。
連小孩子也不哭不鬧。
然而,最終還是難逃厄運。而這一天終於到來了。當李顯在母親和耀武揚威的張氏兄弟面前聽完了母親的指控,他馬上便意識到他的家庭又要大難臨頭了。十四年了,母親為什麼直到今天才來殺他們。大汗過後便是徹骨的寒冷。李顯周身顫抖著,彷彿母親手中那把多少年來一直懸在他頭頂上的長劍,此刻已經橫在了他的脖子上。那麼冰涼的,冒著閃閃的寒光。現在,他想要殺要剮,都由著那柄劍了,只是,他一直費心保護的家,他的天真可愛的兒女們……
一個父親的決斷。
他們對李顯在經歷了一夜的痛苦煎熬所做出來的殘酷決擇不屑一顧。
一個月後,李重潤及永泰公主夫婦被賜死在各自的家中。那凄慘的場面令人齒寒。青春未冷的屍體被埋葬在洛陽械外凄凄的邙山上。那可憐的冤魂一直在邙山上飄零,直到李唐王室光復,朝廷又重返長安,再度稱帝的中宗李顯才把他這一雙無辜兒女的陵墓一道遷到了長安的乾陵附近。神龍之初,重潤也被重新追贈為皇太子,但這對早已化為泥土的重潤又有什麼意義呢?
李顯在炎熱的太陽中、在九*九*藏*書極度的恐懼絕望中回到了他的太子宮。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中,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人也不見。從清晨,到深夜。當第二天清晨,李顯推開門從書房走出的時候,他已形容枯槁,彷彿大病一場,滿頭黑髮在一夜之間驟然白了一片。
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他不知道他還該做些什麼。
原來這就是蘇安恆!
李顯老淚縱橫。多少年來,他處處注意,事事小心,一直夾著尾巴小心翼翼地活著,不就是為了保住這一家人的性命,不就是想保住這祥和平靜的天倫之樂嗎?可你們何以要這樣得意忘形?何以要破壞了這個祥和美好的家呢?
不!那樣的時代結束了。怎麼能讓易之和昌宗也受到如此傷害呢?那她的生命和生活里還有誰呢?誰肯在這清冷的寢殿中日夜陪伴和侍候著她這個老女人呢?而這個老女人又是誰呢?難道她不是這大周帝國萬人之上的女皇帝嗎?
「是的母皇,是兒臣之過是……」
她讀著,她震驚了。她不得不承認這是篇字字珠璣的好文章,因為是好文章,她才不能不心生恐懼。那諫言驚醒了她。
「可是母皇……」
李顯可能是把他的裁決親自稟告母親,也可能是想向母親邀功,想讓母親知道他是怎樣地忠誠怎樣地披肝瀝膽,為了母親,他已經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女。
一個如此的蘇安恆!
那麼她的私事她的宮幃風流就該是一個禁區,是任何的他人摸不得碰不得的。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誹謗她與她的寶貝二張,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怎麼就敢於如此放肆呢?
「是的,母皇,他們是我的兒女他們罪該萬死他們不該……」
沒有人知道家中發生了什麼。
太子殿的深處已傳出衷婉的幽咽。那是不祥的雲飄浮著。
而大義滅親倘是為了某種崇高的理想……
很久以後,才終於有人從影壁後走了出來。李顯以為那是年邁的但依然威風八面的母親,他怕她,一生都怕她,也一生都想取悅於她,一生都想向她證明他自己。
武瞾緩緩地把那奏文拿到眼前。
大殿中的嗚咽驟然間明亮了起來,歇斯底里地。
不。李顯沒有理想。在母親陰影的籠罩下,他怎麼能有理想呢?他也同他的那個既做過皇帝也做過太子的弟弟相王李旦一樣,生命中只剩下了一個十分可憐的願望,那就是活著。活著就是人生的最高目標了。然而,從今天起,他竟連這樣的目標也無法達到了,他還追求什麼?
於是女皇展開奏摺。
「行了。你也不必在朕的面前這樣詛咒他們了。子不孝,你當然知道是誰之過……」
「那麼朕又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