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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或者是女皇想顧及朝廷朝政朝臣卻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
果然,還沒有等到女皇醒過味來沒有等到女皇的男妾們痛哭流涕,在女皇從興泰宮返京的第三天,張易之和張昌宗便先後被傳訊到御史台接受調查和審問。這便是女皇始料所不及的了。於是,年邁的女皇開始憂慮。她神不守舍,如坐針氈,她本能地預感到她可能再也抓不住昌宗的手了。她為此而肝腸欲裂,滿心傷痛,而又追悔莫及。她不知道她身邊的這兩個男人是不是也觸犯了朝廷的戒律。而事情來得又太急迫,她毫無準備,甚至來不及思考,來不及抵擋,來不及掀開姻膀,想出辦法來護衛她身邊的這兩隻活蹦亂跳可能也是無法無天的小公雞。
女皇確實已奄奄一息。當女皇踏上這片屬於她自己的根的土地,當她吸吮著這裏的空氣,感應著這裏的萬物,飲食著洛河的流水,俯看著中原的大地,女皇竟然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微弱的苟延殘喘的生命中注入一種令人驚異的活力。
反正這裏離洛陽不遠離朝廷不遠。
當晚,被關押數日的昌宗和易之誠惶誠恐屁滾尿流地回到了女皇的寢宮。此刻的張氏兄弟,已經全無了恃寵驕縱的那一份瀟洒。他們一見到坐在寢殿中等著他們的女皇,就即刻趴在了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頭。他們聲淚俱下,幾乎是爬到女皇身邊抱住了女皇不斷顫抖著的雙腿。他們依偎在孱弱的女皇懷中,向她哭訴著幾天來御史台官吏的逼迫經過。他們說他們沒有罪,他們希望女皇能救他們。他們說他們生是女皇的人,死也是女皇的鬼。特別是昌宗說得掏心掏肺。他說他其實看得很清楚,這世間真正需要他們的唯有女皇。而女皇年事已高,最終會有百年之後的那一天。而那一天也就是他張昌宗的忌日。他年輕的生命別無他求。他不吝惜他的青春,唯願能在女皇有生之年好好地侍候女皇,陪伴她最後時光。他不想走,不想被貶官更不想被流放。他不想離開後宮離開寢殿不忍丟下年邁的女皇。他不能想象一旦他們走了,還有誰每日照顧女皇的起居,還有誰從早到晚為女皇煎湯熬藥,還有誰徹夜在龍床邊陪著女皇。不,那還不如讓他現在就死,就死在這寢殿上,就死在女皇的龍床前。昌宗這樣說著便開始向龍床的木柱上撞去,一下又一下,他竟然撞得鮮血四濺。那情景看上去讓人心碎。
於是,這對於有志於干點什麼的朝臣們可謂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們九-九-藏-書按捺已久鬱積已久。他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於是他們團結起來串通起來,密室策劃聯絡奔走,緊緊抓住了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他們從對飛揚跋扈無法無天的張氏五兄弟的秘密調查人手。朝臣們的心裏都很明白,只要是有了這個機會,張氏兄弟的種種劣跡都會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不過女皇就是竭盡全力,也只能是保下她身邊的這兩位張氏兄弟。另外的三位罪大惡極者,卻只能是依照朝廷的規矩,被一一貶黜為小小的縣丞。而就是小小的縣丞他們也沒能做得很久,很快就在神龍革命的風暴中與他們禁宮中倍受寵愛的兩個張氏兄弟一道魂歸西天了。
剛剛從萬安山涼快回來的女皇還沒緩過神來。
昌宗和易之一去而不歸。女皇顯得更加孤單。地形影相弔,心急如焚地等待著御史台的消息。
女皇終於回到了家。
「昌宗,昌宗你不要這樣……」女皇話投有說完,便已泣不成聲。她死死摟住流著血的昌宗。她把他摟在懷中,她為他輕輕地擦去額頭上的血。她用沙啞而又微弱的聲音對昌宗說:「朕有了你,此生足矣。」
此次朝臣們利用女皇在萬安山避暑向張氏兄弟發起的討伐,攻勢不謂不猛烈,但畢竟女皇健在,朝臣們不得不小心謹慎且有所收斂。但他們還是取得了一些雖然是打了折扣的勝利。當然他們不可能就此罷休,他們日夜期盼著能把張氏兄弟斬盡殺絕的那一天。
如五雷轟頂。
於是緊鑼密鼓。
女皇等待著。
她覺得她此生還從未這樣感動過。
在從御史台接回昌宗易之兄弟的第二天,女皇便以昌宗易之對國家有功之由,徹底將張氏兄弟從御史台的調查中解脫了出來。女皇的詔令當然是壓倒一切的。她知道御史台的朝臣們會不解何謂有功,功在何方?於是女皇繼續下詔:功在他們兄弟曾為朕調製了長生不老的神丹,才使朕得以延年益壽。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功勞嗎?而朕的壽數難道不就是國家的壽數嗎?
有整整一個夏季的時間就足夠了。
她是誰?
女皇從來都覺得光陰很快,但唯獨這幾日,她真正體驗了什麼叫度日如年。
整整一個夏季。
琴聲幽咽地響起,像有人在哭泣。
其實此時女皇所關注的早已不是朝廷的政事,而是她弱不經風、萬般脆弱的龍體了。她只想活下去,活得更長久一點。只想能更多些時間和她美麗的昌宗和易之在一起。她已經無暇也無意他顧,當然也就忽略九-九-藏-書了留在洛陽城內的那些並非等閑之輩的朝,臣們。她那麼自信,堅信她的朝臣們對她都無比忠誠,所以,她才敢於整個的夏季都呆在萬安山上,在綠色的叢林中,在崇山峻岭間在寧靜的溪水旁,與她最最心愛的少年一道消磨她所余不多的最後時光。
朝臣們之所以再度發起對張氏兄弟的進攻,是因為此時被病痛和蒼老所折磨的女皇不但不再能操管國家大事,甚而連請求覲見的宰相們也一概拒之門外。此時能接近女皇的,唯有張氏兄弟,而女皇所唯一相信和依賴的,也只有張氏兄弟。宮庭中的這樣一種局面,無疑使朝臣及法定皇儲的李氏一族愈加憂心忡忡。他們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而以他們對女皇的了解,他們堅信什麼樣的結果都可能出現。女皇從來不按規矩行事。她總是天馬行空,我行我素,儘管她的腦子已經很遲鈍了,但是她依然會說不定哪一天就心血來潮地罷黜李顯的太子之位,而讓她那個心尖上的張昌宗做皇帝。於是,面對著如此並非杞人憂天的威脅,無論是李氏子嗣、武姓後代還是滿朝文武都空前一致地團結了起來,同仇敵愾地把鬥爭的矛頭共同指向了未來極可能篡奪皇權的張氏兄弟。
而很多天過去,張昌宗竟還是被關押在御史台。這一下女皇又慌了起來。她再度過問,而御史台卻總是以尚有問題待查而一天一天地搪塞她。
女皇下定了決心,就是拚上老命,也要把她身邊的這兩個年輕人救出來。我畢竟還是朕。朕是至高無上的。連整個王朝都是朕的,何況那些在朕的面前形同虛設的法律。於是,女皇開始行使特權。她首先向御史台下了一道十分嚴厲的敕令,要他們接旨后立刻放昌宗、易之回奉宸府。面對女皇的聖旨,御史台的官吏們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違抗。女皇已經清醒了過來,那贏家就只能是這個老女人了。
然後她等待著。
女皇不顧一切地抱住了鮮血直流的昌宗。她想阻止他,但是她連阻止的氣力也沒有,她被不斷撞擊著自己的張昌宗搖晃著……
昌宗與女皇同床共枕。
我是朕。
這一次和女皇開的玩笑實在是太大了。女皇措手不及。她頓時如熱鍋上的螞蟻。她突然很怕。她想不到張家五兄弟竟已荒淫無恥揮霍無度到如此境地。就像是她朝廷中的蛀蟲。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說。四千余緡!這換了誰也是死罪。可是,不,為什麼是他們為什麼是她最親最近的這些男人。她很https://read.99csw.com仇恨也很擔心,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不知道自己身為女皇是不是還能救他們。也許他們罪該萬死,誰讓他們如此地欺壓那些無辜的黎民百姓呢?可是,可是為什麼一定要牽連到她的昌宗和易之呢?不,她不能沒有他們。她也確實離不開他們。他們是她的生命,至少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免了他們的官,又將他們流放他鄉,那她孤零零的一個人怎麼辦?在這風燭殘年的長夜中,還有誰能來陪她呢?不,她不能失去他們。她不能想象失去他們青春的身體,失去久已熟悉的生活。不,那就等於是失去了她自己。那麼,還不如在流放了他們之前,先推翻了她的王朝。
一天又一天。
她聽著昌宗與她同生共死的那一番話,竟不由得想起了當年她初進掖庭宮時所認識的那個太宗李世民的婕妤徐惠。徐惠便是如昌宗般的忠誠。當年她儘管沒有聽到徐惠的誓言,但她卻是親眼看到自太宗駕崩以後,徐惠便滴水不進,絕食而死,終於做了太宗的殉葬,而在昭陵綿延起伏的山巒中,為自己的靈魂找到了一塊小小的棲息之地。那麼昌宗就是徐惠嗎?
後來在一個清晨,她突然聽到御史台傳出來張昌宗強買百姓土地的罪名,並處以罰銅二十斤的懲罰。於是女皇懸著的心立刻墜落下來。她長出了一口氣。她立刻批准御史台的這處罰。這就等於是罰她。她任罰任打,只要她的昌宗能活著回來,能早點回來。
女皇萬分感動。
女皇竟有如此大的自信和把握。
而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以女皇的高齡,她本已不適應這漫漫古道上的長途跋涉,而這跋涉又是在心情如此急切、身體如此衰弱的情形中。一路上每個人都捏著一把汗,連女皇自己也心存恐懼。她很怕自己會死在半道上,會無家可歸。每每從昏睡中清醒,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詔令車夫加快速度。於是,這一行浩浩蕩藹的皇家隊伍星夜兼程。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行走得很辛苦很疲憊。終於在不盡的折騰中把那個垂危的僅剩下半口氣的老女人送回了洛陽,送回了她晝思夜想的大周帝國不朽的神器旁。
很多很多這樣的長夜,但就是這長夜裡的當事者也十分明白,這樣的日子就要盡了。
女皇深情地凝視著昌宗,她用兩隻枯瘦的手捧著昌宗那滿是血水和淚水的臉。女皇無限感動。她撫摸著昌宗:「朕是不會失去你的。」
張氏兄弟犯眾怒、違天理的事罄竹難書。迄今,除了https://read.99csw•com女皇的床上之臣昌宗、易之兄弟分別被封為鄴國公和恆國公外,他們的哥哥張同休也被提升為司禮卿,弟弟張昌期充任汴州刺史,另一個弟弟張昌儀也作了尚方少監。真正的雞犬升天,這是何等地威風八面。而原本儘是無名小輩的張氏兄弟們,又屬於那種小人詐官詐富的得意忘形之徒,他們驟然之間不知天高地厚地惡性擴張起來,不僅在朝臣中耀武揚威橫衝直撞,而且貪贓枉法,瘋狂搜刮民脂民膏。僅年少的尚方少監張昌儀春天剛剛落成的官邸,其耗資之巨、建築之氣派,就足以使所有皇親國戚王公大臣們在洛河岸邊的住宅黯然失色。張氏兄弟如此的野蠻掠奪,可能還因為他們及時行樂的心理。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產量全力以赴地創造著罪惡。於是,他們的罪惡被憤怒的朝臣們很快地一條條羅列起來,編織起一份有理有據的奏摺。
於是女皇拍案而起,大發雷霆。而御史台卻依然不緊不慢。但很快又傳出張同休三兄弟索賄之巨竟高達四千余緡的罪狀。如此嚴重的貪贓枉法,依連罪之法,張昌宗、張易之兄弟均應免官受罰。
她要救他們免於滅頂之災。
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得如此之快。沒有迴旋餘地。女皇只能是默許了左右御史台繼續調查。她知道這裏的把戲,她心中雪亮。但這些官場上的遊戲,有時候是由不得她的。
女皇之所以敕許了調查,可能還因為她在那奏摺上沒讀到昌宗、易之的半條罪狀。她竟然看不出這是計謀是為她設下的陷阱。總之她就相信了她所鍾愛的不離她左右的昌宗和易之並沒有被卷進去。而此刻,他們也確實就站立在她的身邊,她並沒有失去他們。於是,她當時就伸出手去抓住了她左面的昌宗的手。那確確實實就是昌宗的手,那細膩的,柔軟而光滑的,那手也立刻回應,緊握住丁女皇枯瘦而僵硬的手。女皇便是在握住了昌宗的手時才同意了大臣們繼續調查那三個和她並沒有什麼關係的張氏兄弟的。她甚至沒能看出大臣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沒有聽出那朦朧的弦外之音。她許諾了他們。她許諾了他們事實上就是把她的寵臣們送進了虎口推進了火坑。她忽略了,按照朝廷的規矩,兄弟的罪惡是可以連坐的。
於是,這個狐魅一樣的男人在女皇的撫摸中就勢脫|光了他的衣服。儘管他的身體和他的心靈都很疼痛,但他還是裸|露出了他青春強健潤澤的身體。他知道此時此刻女皇需要的是什麼,也知道他能給予女皇的是什九*九*藏*書麼。他就像是一條被觀賞的魚,而當池水枯竭,他便也再不能閃出奪目的光彩了。
於是昌宗信誓旦旦,他指天指地地盟誓,他說他只想生活在女皇所余不多的生命里。他還說在女皇千秋之時,他唯願一死殉葬,與女皇一道長眠。
一份接著一份揭發張氏兄弟企圖陰謀推翻大周帝國的奏書如雪片般通過各種途徑送進了女皇的寢宮,送到了奄奄一息的女皇的病榻前。此時的女皇不僅不能下地,甚至連眼皮也抬不起來了。她只是終日躺著,任憑張氏兄弟喂湯喂葯。然而她的思緒還是清醒的。當面對著病榻旁高高摞起的奏摺,她當然知道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什麼。她儘管依然躺著,一言不發,但她的心裏卻是明白極了。
朝臣們的頑強英勇自然還因為他們已看出老女皇的壽數已盡。一切像是安排好了,就在炎熱的夏季過去,女皇從萬安山上返回洛陽的第—二天,她似乎還未來得及重新熟悉寢宮內的龍床,就有一紙十萬火急的奏文送達她手中。張氏三兄弟司禮卿張同休、汴州刺史張昌期、尚方少監張昌儀因索賄過巨,證據確鑿,當日即被逮捕入獄,等候女皇發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當中原的秋景還未褪盡,不曾偃旗息鼓的朝臣們向所剩的那兩位張氏兄弟的圍剿便又如暗流般地向女皇的寢宮襲來。很快就來臨的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天陰著,雨雪紛飛。整個洛陽城彷彿年久失修,在陰冷灰暗的天氣里顯出了一片衰敗凋零的景象,如同女皇的生命。這個風燭殘年的老女人,自然是很難抵擋這樣的風寒和蕭索。她身體的狀況每況愈下,一天不如一天,所以她只能終日依偎在龍床上,艱難無比地延續著她微弱的生命。
真正的一種回家的感覺。轉年正月,女皇便在武三思的倡議下,毫不猶豫地拆除了新建不久的三陽宮,用那些材料在洛陽東南的萬安山上,為自己重建了一座夏季避暑用的興泰宮。在國庫龐大預算的支撐下,在民工們夜以繼日的艱辛勞役中,這座美麗輝煌的殿宇竟然僅用了四個月的時間就在風景如畫的萬安山麓落成。興泰宮的氣勢之宏偉殿堂之豪華為世所罕見。此時為武瞾最最欣賞的人已是那個窮奢極欲的隋煬帝。特別是在宮殿的雄偉和華麗的追求上,她處處以隋煬帝為楷模,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於是當春風吹拂,萬物復生,焦灼的女皇就忙不迭地帶著她的張氏兄弟及侍從們來到興泰宮,並毅然住了下來,早早躲避暑熱,直到秋季到來才返回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