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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她試圖撫平傷口 1、求生的頓悟

第九章 她試圖撫平傷口

1、求生的頓悟

星辰看了屈重一眼,回道:「回大王,屈大人所言屬實。」
「是什麼人讓你不再想死了呢?」星辰問。
「夫人病著呢,沒有氣力多言,請嬤嬤不要憂懼,且起身說話吧。」星辰起身攙起丑嬤,卻被丑嬤的一張臉嚇得花容失色。
鄧夫人嘆道:「你這話當真有理。想之前那些女子,哪一個不是大方之家,窈窕姝麗,一個個早早撒手塵寰。咱們這宮裡女眷並不多,老身也見不得些齷齪事,沒想到……還是她們福薄。要說這丹姬也是恩寵已久,也沒有個動靜,倒是這嬌嬌弱弱的病秧苗瓜熟蒂落了。這就是命啊!」
媯翟接過黝黑的陶瓶,思索了一番,這才拈起糕點吃了幾塊,星辰又歡喜又傷感。
鄧夫人雖然抱怨,但極為寵愛長孫,不肯撒手,道:「這會子還抱得動呢。你去內廷看了沒有,艱兒他娘情勢如何?」
「老奴的故事有些長,夫人恐怕沒有好氣力聽那麼久,不妨再賞一點薄面,多吃兩口。」丑嬤又將糕點端來送到媯翟口邊,但是媯翟不想吃,質疑地看著她。
丑嬤這才盤坐到軟墊上,高興地說道:「老奴還有個不情之請。」
這天日上三竿,媯翟倚在床邊,星辰正在給她喂湯,一個下人打扮的老奴僕進來,跪在床下給媯翟請安。
「我寫下了信,告訴他,我不想失去自由,失去自己,不想周旋在妻妾的爭風之中,在他母親的幫助下,悄悄離開了他。」丑嬤眼角滑過淚,喝了一杯酒低頭自語,「其實,我是害怕他看到我的樣子,會憐憫我,會可憐我,直到最後厭棄我。當你真正喜歡過一個人,當你真正珍視心中的一段感情,你就不希望它變成一場鬧劇,永遠不要見到他,唯有如此,你才能永遠愛他。所以我跨出了門,沒有回到義父的地方,而是往更遠的地方去,往人煙稀少的荒野走。我往狼群多的地方走,尋求最慘烈的死亡方式,我想自己怯懦的求生貪念被嗜血的牲畜們吞沒,從此,世上再沒有我,我也再沒有牽念。當我餓昏倒之後,以為就死去了,但是終究沒有死成,我被一個救命恩人喚醒了,它讓我決定活下去,要好好享受生活,想死,哈哈,那可真是太傻不過了。」說完,丑嬤停下來,不再言語。
到了第二日,太陽升得老高了,但丑嬤沒有來。
媯翟閉眼一想,輕鬆笑了起來,道:「嬤嬤說的有理,人生短暫,何須自苦,總歸一死,不如痛快。難得遇上至情至性的人,星辰,你且去弄吧。咱們也像是在蘆館時一樣,放膽喝一回。」
媯翟聽著熊貲這些溫情的言語,想起了星辰說的,息侯臨死前對媯翟的念九_九_藏_書念不忘,又禁不住潸然淚下。
「星辰,賜座。」
鄧夫人頗為頭疼道:「若非顧忌大王,老身真不想理會她!這孩子也未免太過倔強了。」
星辰看著主子定定地望著長天,似乎是在想著前世今生的種種事情。
丑嬤的故事的確很長,講到了第十天,才算是有了結尾的意思。
丑嬤彷彿已經習慣外人的驚嚇,心平氣和地將隨身的面罩帶在臉上,開門見山道:「夫人心如明鏡。老夫人想讓老奴來勸您,但老奴並不想這樣做。」
鄧夫人抱著孩子逡巡了大半夜,手臂酸痛不已:「這孩子日夜啼哭,真難伺候啊。」
星辰忙不迭照做。熊貲又吩咐蒍呂臣:「你快出去,叫屈重把最好的世醫給寡人找來!救不活人,寡人唯他是問!」
星辰搬來蒲團給丑嬤,但丑嬤卻一直低頭不肯抬起頭來說話。
丑嬤卻見怪不怪,從懷裡掏出一方面巾給夫人擦擦手,說:「人們常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卻不知草木也知愁,更有烈性。漆樹是非常烈的,凡是不適應它的人,都會起反應出疹子,甚而會有性命之憂,漆樹是不會把烈性放在無用之人和無用之事上的,一旦有人適應它,它能給人們帶來很大的用處,所漆器具歷經千年而不褪色。它們與人不同,它們願意掌握自己的命運,愈割愈旺。」
「奴婢丑嬤,老夫人貼身侍衛,今日奉旨來侍奉元妃,特此拜見。」丑嬤回話。
世醫進了石室內,立刻研磨草藥為傷口止血。忙了大半刻后,滿頭大汗地向熊貲稟報:「回稟大王,夫人此時脈息平穩,已無大礙。」
熊貲見著殉情的媯翟,心碎了一地,這個女人,簡直要把他給折磨瘋!
熊貲聽罷這話,怒氣又湧上心頭,放下湯碗,道:「寡人這麼多年來,既是做過的事便無後悔二字。寡人什麼都可以應你,獨不能應你求死之念,所以只要你敢死,寡人便敢教息縣民眾一個不剩。你說這是威脅也好強權也罷,你自己想清楚,你已經錯過一回,再不能錯第二回。」
屈重聽說夫人割腕,差點沒嚇癱,快馬往縣府狂奔。接來世醫,一下就跪在陵寢門外請罪:「微臣護駕不力,請大王降罪!」
「你把夫人的腳抬起來,醫官沒有來之前,一刻也不能放下。」
星辰道:「正是奴婢。」
郢都宮內,燈火闌珊。
「奴婢參見夫人。」
丑嬤笑道:「它們就長在野地山林的灌木叢里,樊縣、申縣、息縣、權縣裡均有,生於平常之地,卻不是平常之物。當初老奴在絕望之際,瞧見了漆樹的傷口,豁然開朗,頓覺死不過是最容易之事,活著才九*九*藏*書不簡單,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怎麼會還不如草木呢?」
「你過來!」熊貲指著星辰。
星辰懷著複雜的心情將吃食捧來,丑嬤絲毫沒有尊卑之分,而是自斟自飲開來,說開了:「其實在我十七八歲的年紀,也是光彩照人的俊俏模樣,呵呵,與夫人應該有得一比吧。我的母親是狄族女子,父親是戎族男子。他們自由相愛,生下了我,卻為族人所不容,只能逃離部落,四處流浪。我父母原以為躲在高山峽谷之中,永遠也不會有人找到,這樣我們一家三口人就可以永遠過著快樂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長,我們還是被部落的人發現了。因我母親堅決不肯離開父親,被族人強行擄了回去。我父親跨上良駒,手持長劍,帶著我去尋找母親。他一人單槍匹馬闖入陣中,寡不敵眾,很快身中數箭,倒地不起。母親獲悉,哭喊著廝殺出來,抱著父親殉情了。那一年,我只有八歲,他們故去的那一天,我記得很是清楚,也是像今日這樣艷陽高照,天高雲淡。我母親一支一支拔下父親身上的箭,牢牢攥著父親的手,怎麼也不肯鬆開。我抱著她,眼睜睜看著鮮血從她的下腹流出來,直到流干為止。然而,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看著她痛苦死去。到了臨終的那一刻,母親哭了,她說她後悔拋下我一個人,後悔沒有先葬好父親,現在只能要我自己堅強些,一個人好好生活下去。我沿途流浪,風餐露宿,幾乎沒有吃過熟食,最後氣息奄奄被人販子偷偷撿回去,在市集販賣。幾經易手,換過數家僱主,什麼辛苦的事情都做盡,依然無葛無衣……」
「這——」媯翟見著丑嬤的臉也驚悸不已,旋即凄然笑道,「老夫人之苦心,蒼天可鑒。」
就在媯翟沉思的時刻,丑嬤來了,她身後跟著幾個小廝抬著一樣什麼東西。丑嬤叫人把東西放在庭院中,道:「夫人,這便是老奴的救命恩人。」
「我不去,嬤嬤就這樣說罷!」星辰瞪了丑嬤一眼,意思是責備丑嬤:都什麼時候了,還這樣胡鬧,存心讓夫人早死。
熊貲深呼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情緒,然後把頭伏在媯翟的胸前,認認真真地聽著媯翟的生命跡象。石室里一片寂靜,星辰與蒍呂臣連呼吸都不敢用力,熊貲心跳得很快,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如擂鼓,因為眼前的媯翟,她身體裏面是一片靜寂。
熊貲又問屈重:「縣師可立?」
丑嬤的故事沒有說完,媯翟居然睡著了,因為她太疲累了。丑嬤放下酒壺,將吃食收好,才起身離開。星辰看媯翟沉睡了,心裏竟有些許的高興:翟兒平靜了許多呢。
九-九-藏-書二日,丑嬤又來了,一如昨日喝酒飲食,講自己的故事。曲折離奇的故事讓媯翟與星辰聽得入了迷,時不時為丑嬤坎坷的命運連連嗟嘆,往往聽了小半天,媯翟便支撐不住又睡了。
媯翟吃了食物精力好了許多,說話氣力也大起來,道:「嬤嬤請說。」
星辰眼淚汪汪抱著媯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媯翟就離開人世。她輕輕地撫摸著媯翟的手說:「翟兒,為何咱們就再也回不到蘆館的日子?那時候的你,不讓鬚眉,天崩地裂亦不能壓垮。我死活勸不了他,如今也勸不了你,我該如何是好?如果你們都去了,我留在世上何用?」
媯翟與星辰都被丑嬤這樣的坦率驚住了,一時不知問什麼話。
「明日老奴會將救命恩人帶來,我相信,夫人見了也會讚嘆不已。」丑嬤起身,將東西收拾好,躬身退出去。媯翟沒有說話,但是眼睛里已經有了不一樣的東西。
熊貲哀嘆道:「逝者已矣,難道活著的人只剩自我折磨了嗎?你若心愛息侯,就要體諒他的心,他何嘗願意見到你為他受煎熬?你當日有成全他的心,難道他沒有嗎?」
媯翟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是一張五官疤痕丘壑萬千的臉,猩紅色的疤痕深淺不一,嘴唇豁口漏著風,讓人質疑這個人是如何能將一句話說完整。
「夫人,這是漆樹,它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日常用到的木器,都要用生漆塗抹,這樣才能使器具塵封千年曆久彌新,生漆就是從漆樹上來的,您看這棵樹上的月牙疤痕,就是割漆的傷痕,只有劃破它身體,漆才會流出來,過一段時間,疤痕恢復平整后可以再劃開割漆。」丑嬤用手中的小刀割開一條口子,用器皿接好,果然樹榦上沁出一股白色液體。
「你是何人?」媯翟輕輕地問道。
熊貲問道:「屈重所言是否屬實?」
丑嬤豪邁道:「人生苦樂幾十年,故事雖然不一定快樂,但是這樣愁雲慘淡實在沒有必要。不妨請姑娘斟幾壺酒,弄幾個精緻小菜,咱們陪著夫人痛痛快快走完人間的最後一遭。」
媯翟凝視著丑嬤那張怪異猙獰的臉,沒有恐懼,反倒被丑嬤眼睛里晶瑩的光亮吸引。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老婦人,彷彿眼神里藏著許多故事與感慨。在那一瞬間,媯翟的好奇心被勾起,竟張開嘴將那一碗羹湯喝了下去。
星辰張了張嘴,想問又不敢問,看著熊貲凝重的臉,心裏怕極了。
「她沒死!寡人要救活她!」熊貲興奮地叫嚷,撩開衣襟,將裡衣撕了一長條布巾,將媯翟手腕傷口的手臂上方箍緊,取下息侯陵寢頭部的木枕墊到腰下。
媯翟微弱說道:「事到read.99csw•com如今,你我恩怨再多也無濟於事了。我縱然殺了你,他再也活不過來,我恨你又有何用?熊貲,我為你誕下後嗣,也算對得住你了,你放過息縣民眾,我倆恩怨相抵,不如讓我安心去吧。」
丑嬤讓開身,媯翟沒見到什麼「人」,只見到一棵綠油油的樹。
鄧夫人哄著長孫,暗自思索,喃喃道:「若要讓受苦的人回心轉意,只有找受苦的人才行。她或許可以一試。」
丑嬤一笑,不動聲色從懷裡摸出一個瓶子,道:「夫人是不信老奴了。這裡有一劑失魂散,夫人只要想好了,隨時可以做個飽死鬼,老奴絕不阻攔。」
屈重回道:「回大王,頗具雛形,尚缺得力領將。」
「到了這個時辰,丑嬤怎麼還沒來呢?」星辰很是焦急,不時出門看情況,「主子,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熊貲深吸一口氣,再次貼在了媯翟胸膛上,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他不敢分神,拿出了戰場對敵的態勢來聽媯翟的心跳。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聲微微的「嘭嘭」。他大氣也不敢喘,繼續聆聽,終於等來了第二聲、第三聲的聲音,極為微弱,但連貫有序。
星辰一愣,趕緊跑上前。
熊貲又看了一眼星辰,問道:「寡人若沒記錯,你便是夫人原來的貼身侍婢。」
熊貲摸了摸湯碗又放下了,氣氣鼓鼓地離去。
媯翟起身,讓星辰扶著走到院外。媯翟站在夏日的庭院中,看著一樹又一樹燦爛的花樹奼紫嫣紅。火紅的石榴,粉白的紫薇,香甜雪白的槐花。初夏的微風拂過媯翟的發梢,陽光正好,生機勃勃。媯翟有些睜不開眼,卻也有些移不開腳步。
老宮女道:「老奴去看了,唉,自打從息縣回來便一蹶不振,日夜不食。」
老宮女道:「可不是。不過老奴也要多句嘴,這媯氏能死而復生為大王生下後嗣,恐怕也是有福之人。」
「諾!」蒍呂臣急忙把火把舉高,為熊貲照亮。
熊貲點頭,道:「申、息為我楚國北邊門戶,乃抵禦外侮之強盾,務要用心。觀丁父是難得將才,改日寡人命他入息縣,協同你操練兵馬。只是務必謹記,兵卒雖為要務,城防亦不可不建,一舉一動皆不可有違農時。」
丑嬤接起星辰手裡的熱湯送到媯翟面前,道:「夫人,命是您自己的,生與死都在您一念之間,旁人如何能夠干涉。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乎稍遲一步?不妨喝了這碗湯,給老奴片刻,聽老奴說點故事也好。」
丑嬤說:「夫人,您知道這漆樹長在哪裡嗎?」
老宮女道:「如今只有一個王嗣未免叫人懸心,若是有人能使媯氏回心轉意,再開枝散葉便好了。」
熊貲欣慰不已九-九-藏-書,道:「幸虧及時察覺啊。今日之事,你可要看管好自己的舌頭,泄露半個字,寡人摘了你的腦袋。屈重,寡人問你,息侯姬允你可曾怠慢?」
媯翟轉過眼來,對熊貲再沒有之前的恨意,可眼下只有酸楚與凄涼。熊貲替媯翟擦著嘴角,道:「你不要這樣,叫寡人看了心裏如何不難受?你若不想與寡人同床共枕,寡人以後也不強人所難。只是你這樣放棄自己,不值當啊!寡人喜歡你,並非只是貪圖你的美貌,最主要的是為你在殿堂上不怯懦不慌張的勇氣吸引,被你對諸侯形勢的明斷所收服。寡人對於丹姬是寵愛,但對你是多了一份惜才之心。寡人當初之所以要不惜一切讓你強從於楚,也是為你的才氣見識埋沒于息國而可惜,雖然我楚國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國家,但至少比息國強,寡人自認也是一條漢子,願意為你打開做你真正自己的一扇門。你以為世間只有你一人懂情嗎?寡人在你之前有過四任妻室,皆橫死早逝。寡人的心也痛過,恨過,哀傷過,那些為你付出性命的人,臨終所願,都不過是望生者安好而已。」
「不要哭了,救人要緊!孟林你是死了嗎,把火把舉高一點!」熊貲對杵在一旁舉著火把的蒍呂臣咆哮,嚎啕大哭的星辰被這怒吼嚇得噤聲。
星辰驚覺自己的異想,覺得自己太過「無情」,竟然無恨人之心,趕緊低頭不想。
月懸中天,熊貲拖著疲倦的身軀來到了媯翟的寢室中,端過星辰手裡的碗為媯翟喂著稀粥。可是媯翟不肯張嘴,熊貲強行灌進去之後,依舊順著嘴角流下來。
老宮女道:「早產的孩兒胎里不足,自然羸弱些的,過些時日就好了的。夫人歇著去吧,老奴來照看。」
熊貲擺手道:「此事與你無關,且先起身,叫世醫救人要緊。」
「每一次制漆,便要在它身上下刀子嗎?」媯翟忍不住用手蘸了容器里的一點白色液體,手指瞬間紅腫起了疹子。
屈重連連稱是,不敢多言。星辰第一回看著正常態勢下的熊貲,被熊貲臨危不懼的男人氣魄震懾住。她心裏感慨萬千:難怪那時陳完要讓主子嫁給熊貲,這與息侯的柔弱、蔡獻舞的自詡風流太不同了。這才像是一個國主,有容人之量,有警惕之心啊。
屈重好容易起了身,只得又跪下,道:「大王明鑒,微臣謹遵您的吩咐,讓姬允原地休養,不曾怠慢半分,連同姬允舊部亦是如常安置並選賢者錄用。」
「這是……」媯翟不解何意。
「奴婢面貌醜陋,不敢驚嚇夫人。」
媯翟看著床下一人躬身在地,一身烏黑的衣裳,髮髻似團丸斜在右邊,分明武士打扮,為何聽聲音又是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