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伸手去按鈴，女佣人來替我開門。
我說："不必裝佯了，還在生氣？我明天要回來了。"
"她姓寧。"
"你此刻問大姊姊還是來得及的。"
我問，"她是怎麼會嫁給一個老頭的？"
"她說香港會拍女人的，只你一人。"
回程那一日，我終於打了電話給婀娜。
我跟阿琅說："你看婀娜，她多能幹，一個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頁的雜誌，管十多個職員，還打算寫一本小說，天天忙得透不過氣來，雜誌去印刷房的時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紀錄，真不容易啊，她對這社會有參預，所以她有滿足感。你有什麼？這不是錢的問題，坐在家久了就坐懶了。"
"多謝教訓，多謝指點。"我笑道。
"瞎說。"
女佣人囑我坐，遞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龍井，淡綠色嫩葉清香撲鼻，盛茶的是一隻宜興舊茶盅。我詫異了。
我冷笑一聲，"為了一個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為感情，還為了什麼？
"婀娜，算了吧，你想想，要是你不在乎我，你也不會打這個電話。"
她把車子駛進我那條街，"到了。"她說。
"她叫什麼名字，你說她叫什麼？"
"婀娜，你還上哪兒去找這麼個老朋友？"
慕容琅說："我有三個母親，不知有沒有同父異母，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
婀娜說："神經病！"掛了電話。
"你可以問阿馨。"我又說。
"隨時都可以。"教授說。
我對教授說："本來我是有話要說的，但是現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吧。"
"可是她人頂可親。"我搶著說。
我將行車放在車子後面座位。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語。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當心。"我說。
"不來了，明天見吧。"她掛斷電話。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阿琅說，"以前我試過與她斗，沒可能的事，現在早已放棄。"
我到銀行去將款項存好，帶著阿琅去選看照相機，因發了一筆小財，非常意氣風發。
教授說："不是，他念科學管理，回來后央求我收他讀文學，後來又愛上了攝影機，是個非常多心的傢伙，太不專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當心。"
我聚精會神盯著熒幕，真為她的外型傾倒。
"現在連笑也不讓笑了。"
啊。
她手中拿著一隻黃紙袋。
才稱讚她有多能幹，卻一般的蠻不講理，我氣鼓鼓的開車回家，將自己大力地擲在床上。
我靠牆坐了下來，對牢小露台外一隻藍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張望，卻是茂盛的水草內映著十來對金魚，其中一條水泡嗒嗒的浮上來，以為有熟人來餵食物。
女人，你不把她們當男人看待，她們說你歧視，你當她們是男人，她們又傷心至死。我不知道她們到底想要什麼？我放棄。
阿琅微笑，"那你是答應了？"
她眨眨眼睛。
她的頭髮仍然攏在腦後梳一隻墮髻，一襲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無汗，身上並無首飾。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決定今夜動身。
"天呵，"我立刻說，"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後？"
走到客廳，阿琅叫住我，"喬——"
我瞪著她，仍然不覺得她是慕容琅，婀娜太會糟蹋天生的麗質，非把手下所有的美女都變成庸脂俗粉不可，大概是出於妒忌吧。
"為了什麼？"我問。
那就很高明了，我頷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難為她那麼年輕就懂得這個道理。
我說："這是繼風扇之後最大發明。"
我轉過頭去，看見慕容太太，連忙要自地上爬起來。
我只好為他們介紹。慕容琅這樣濃妝奇服，難保教授不會誤會。
"謝謝你。"
"你拍照太馬虎。"
"不是的。"
"別這麼說，牙齒……牙齒很美，在尼泊爾用什麼牙膏？居然維持那麼好的齒質，奇迹，頭髮也不錯……琅，你最大的損失是毫無缺陷美，怎麼搞的，連雀斑也沒有。"
"過去的事算了，你不愛提，我也不會問，將來呢？你要是情願自怨自艾地坐在豪華住宅里悲秋，誰也不能救你。"
"就這麼簡單？"
阿琅橫我一眼，"婀娜說你輕佻，果然不錯，一切天大的事一經你的嘴巴，就變得弔兒郎當。"
阿琅不答。
"這我相信。"
"很辛苦，我原以為裝模作樣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輕鬆的事，現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喬先生，阿琅本來要見你，但是她乍聞父母去世的消息，有點不好過，故此由我與你說話，也是一樣。"她的談吐比她年紀大得多。
"這口氣跟婀娜一模一樣。"
我說："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每個人對於舒適的觀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賺錢，汗流浹背，別人看他個苦，他自己挺滿足。也有小家庭主婦，這裏掃掃，那裡抹抹，樂趣無窮，並不覺得悶氣。
我怕她疑心我在盤問她，略略移轉話題："如果我約她拍一輯照片，你猜她會不會答應？"ｒｅaｄ.９９ｃｓw•ｃoｍ
琅說："吃苦的總是孩子們。"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實是想見一見寧馨兒——呵，這樣的名字配這樣的女人。
"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說，"將來才是重要的。"
琅不響。
女佣人跟我說："太太請你到圖畫室。"
不多久我帶著琅離開，梁家的孩子揮著胖胖的小手臂歡送我倆。
我攤攤手，"我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罵我是個卑鄙小人。"
我收好相機。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從來沒提過。我發覺我們家沒人抱怨，沒人解釋，相處數十年也沒有對話，就凈說今天天氣哈哈哈。"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複雜得不得了。
"婀娜已經給過我一份工作。"她報告說。
她嗚咽著說："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見到你。"
我伸個懶腰，許久沒見他們了，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訪也好。
"她？"我指著阿琅問道。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師母很認真，"兼有男兒氣概，單說外貌，已是上上之姿，工作能力強，有獨立精神，配你正好，喬穆，這樣的人才，你夫復何求呢？"
"不錯，我們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說，"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我遞手帕給她抹眼淚。
"太太呢？孩子呢？"我問，"好吃的食物呢？"
阿琅眼睛閃著淚光，楚楚動人，並不言語。我看得出她有許多內疚，心中矛盾。
至理名言。
"瞧，惱羞成怒了。"
我將她的頭髮噴濕。
阿琅笑，"算了，你沒理由跟婀娜斤斤計較。"
"為什麼不是？"
"你怎麼老損我。"阿琅可憐巴巴的。
阿琅讓我罵得狗血淋頭，暫時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我恨恨的說："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晚上見了婀娜，她卻大發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將寫字檯上所有紙張都掃到地上。
"天！"
"現在每個人都有英文名字。"
"怕什麼？我一日不愛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我生母排第二，母親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她是否填房，父親頭一個妻子無端失蹤，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皺眉頭，好，我暗暗告訴自己，追幾個出色的妞來出口氣。
"不大好吧？"她猶豫。
"你這小子！"師母說。
我如看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趨向前，"阿琅，你也不必傷感，從來歲月不饒人，年事老了總要去的。"
"叫馨兒？"我幾乎喝起彩來。
圖畫室中有一架鑲螺甸的小風琴，一張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絲絨沙發，一張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隻水晶碟子，裏面浸滿了一朵朵的白蘭花，香氣襲人。牆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牆上化開，我看得呆了。
阿琅答得很乾脆，"你問她好了，"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錢才娶寧馨兒，有錢又不是他的錯，一般人一聽見誰有錢，誰就像是犯了彌天大罪似的。"
我被她送到門口，我說："你們很懂得生活情趣。"
我回到牆角坐下。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紹如何？"我試探她。
"榴鏈。"我反問，"你是誰呀？"
她猶自在那裡使小性子，"找我幹什麼？"
"是，我承認我們生活得很舒適。"她很客氣。
"我才沒有這樣的女朋友。"
一星期過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並沒有想念婀娜。坐在熱帶的街頭吃大牌擋不知多滋味，我喜歡一種叫蚝烙的食物，簡直巴不得連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我累了。"
"可是我並沒有到處去把阿琅找回來呀。"心中一邊盤算著可以買多少部萊加與哈蘇，我的面孔發赤。
"早畢業了，"我說，"他是我的好友。"
"現在已給我找到了竅門。"我很有把握。
"告訴我關於你繼母的事。"
比起她來，我略為幸福一點。但是我又多久沒見哥哥們了，又多久沒與父母好好的坐下來訴說心中之事了？這一幢幢厚厚的無形的牆，到底是什麼時候築起來的？
她被我喝得失神，沒精打采起來，我連忙捕捉這種難得的神情，按下快門。
"好，那麼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辦公室之後，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她伏在咖啡廳的茶座上哭了許久時間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乾面孔，卻都全吃下去了。
我於是又坐下。
"你稱呼她為什麼？"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驚狀，"噫，我沒有注意到，對不起，對不起。"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轉頭走。
也許我應該去度假，巴西的風光應當很好，或者可以更遠一點，到冰島去拍攝極光。
她不肯說。
她年輕的繼母輕輕地說："要不要出去跟喬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裡無益的。"
我把她罵哭了。
"你這個潑辣九九藏書的婦人，我告訴你，那是因為沒有人要我的身體。"
"沒可能。"我說，"下午沒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慕容琅，這問題你在尼泊爾的時候已經問過了，我不想再回答一次。"
"你們看起來很像一對戀人。"
琅呻|吟一聲："我沒聽懂。"
她嘆口氣。
"你太挑剔了。"
女郎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台上走來走去，我心不在焉地觀賞著，當鏡頭落到評判席上的時候，我呆住了，我甚至張大嘴巴站起來。
她沒好氣，"人家沒欠我錢，你支《婀娜》雜誌的薪水，已支到一九八三年了。"
"哭寶寶。"我咕噥，"哭出來心裏寬敞點。"
"你繼母可知道你的事？"
"你認為你的消失對我會有益處？"她問我。
"我為什麼不損你？世人都把你寵壞了。"我說，"你覺得我說得沒道理嗎？若不是那名族長拿著彎刀逼你嫁他為妾，你還在尼泊爾不事生產呢！五年了！"
"對不起。"我說。
"敏敏哲特兒，英文名字叫亞方素。"
因為我喜歡溜達，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團開始不喜歡我，後來聽到我老爹的姓名，就忙不迭的要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們的電話、地址。
"因為她是女人，是不是？"我納悶地說，"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權，真受不了。"
"婀娜。"
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與繼母間始終有芥蒂。
"我其實什麼也明白，"婀娜道，"但只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繼母，若果姿色略差，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
她也笑。
"喬穆你這個人是要落拔舌地獄的。"
我提了行李進屋子，婀娜的電話接著來了。
她點點頭。
阿琅跟我下樓，她很沮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明天出來見一見婀娜，看她能介紹什麼工作給你消磨時間——最好是不必動腦筋的那種，噯？"我拍拍她的頭，"明天下午三點，我在樓下接你。"
"對呀，"我附和她打蛇隨棍上，"出去走走。"
"婀娜！"我說，"她又不是女人。"
"她沒有兒女？"
我太息："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獵頭族怎麼還有英文名字？"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門不聞不問的藝術，無人能及。"阿琅說，"就拿這一次來說，雖然我失蹤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這五年內到過哪裡，做過些什麼，她根本若無其事。"
我說："婀娜從來沒有給我一個女人的感覺。"
阿琅羡慕起來，"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這麼一個家庭。"
"當然還有你，喬穆，我簡直愛你呢。"她搖動一頭鬈髮。
我問："你是第幾個母親所生的？"
我一骨碌起身，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機票，進行得不很順利，因為我的荷包乾涸，而機票一天比一天貴，如果不願動用別人的饋贈，就只能夠到新加坡去。
"你繼母有嗎？"我移動著燈光。
"是否她太強？"我試探地問。
阿琅見了他們大樂，呼嘯一聲，叫孩子們到她身邊去，立刻玩成一團，我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我跟她走入內堂，光線漸漸暗下，別有洞天。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無限俏皮。
"你需要休息。"阿琅說。
我苦笑，"他有錢，關我什麼事？"
只要離開這塊地方，離開啰嗦的婀娜，到哪裡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賭氣，並沒有告訴誰我上新加坡，挽起一隻輕便的包包就走。
我說："工作原是辛苦的，你以前不懂得而已。"
"但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我們在世上有許多責任，我們不只為感情活著。"
"喂，你到底要我怎麼辦？"我著惱了。
"你把這筆款項收下吧，這是先夫的意思。"她說。
"阿琅，這叫我怎麼回答？"我服了。
阿琅抱著梁家最小的孩子走過來說："喬穆才不寂寞，終年累月有美女圍著他。"
師母笑著說："那還不容易，僅夠溫飽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她目定口呆的看著我，想哭想哭的樣子。
第二天，阿琅一早就來報到。
"你到家了？"她淡淡說。
進到屋子，才略為看到一點的氣派。
"喂，喂。"完了。
作為一個攝影模特兒，阿琅的臉大甜太美，缺乏表情及性感，換句話說，她沒有靈魂。真奇怪，這個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有著這麼奇異的經歷，可是卻仍像一張白紙一般。我有點生氣，太難拍了，我喝道："瞪起眼睛，眨眼你不會嗎？真笨。努嘴作一個性感狀，來，引誘我——喂，振作點。"
"那麼休息一會兒。"我與她並排坐下，"假如亞方索敏敏哲特兒追到香港來，你怕不怕？"
我只好提了兩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車。"她說。
"你不該接受人家的錢。&quoｒeａd•９９csｗ.ｃomt;她指著我。
剛要上計程車，就聽見身後響起車號，我轉頭，一個滿頭長鬈髮的女郎在車上向我招手，我猶疑了一刻，計程車司機已經對我破口大罵了。
我轉頭，她已重新打扮過了，長發修剪到齊肩，穿一身運動裝，神情很倦，臉上只抹一層潤膚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你這麼快就會走天橋？"
我心痛，"婀娜暴殄天物，你皮膚本來像羊奶般白美，現在怎麼變巧克力了？"
"阿馨。"
他看到我身後的阿琅，"咦，這位小姐是誰？"
我老老實實地說："看來沒我的事了，我想我該走了。"
"我不會打字速記。"她簡單的說。
她笑起來沒有不笑的時候好看，因笑容牽動，精緻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雙眼睛眯在一起，與我看慣的冰冷有太大的對比，這雙眼睛充滿了媚態，真能夠使男人神魂顛倒。
幸福有什麼標準呢，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只好帶著她往教授家。
阿琅說："將來我的家也要這麼美滿。"
"你為什麼不為一套哈蘇鏡頭去賣身？"婀娜越說越難聽。
"那麼這位慕容小姐呢？"
這裡是這麼恬靜，完全與世無爭，城市之聲遠遠傳來，交通聲、修路聲、叫賣聲，但卻完全與這屋子裡的人沒有關係，這裏的一切都已經停頓了。
"真莫名其妙。"
我說："總有煞風景的智者來提醒我們，世界上沒有愛情這回事，什麼要互相了解體貼，感情可以培養之類，我最不要聽。"
這樣"普通"的幾件常見的傢具，"無意"地擱在一起，竟有如此驚人的效果。室內很大，有很多的空間，大方怡人。
師母悄悄問我："你女朋友？"
她抱怨，"都喜歡落湯雞款。"
她忽然笑了。
"真是難懂，一言難盡。"
我既好氣又好笑，"為什麼不能？"
"不，我不做天橋，我光做攝影。"她說："婀娜說，要請你替我拍一輯照片印成我個人的宣傳冊子。"
"父親有錢，多多少少與兒子有關，家父生前對我們最慷慨。"說到她的父親，慕容琅的臉上罩上一層灰色，那頭鬈髮的波浪也彷彿沒有那麼活潑了。
琅說："一屋子擠滿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長大，但卻無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熱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兒，便是婀娜。"
"難怪你會驚艷，老喬，能叫你看得目定口呆，念念不忘的女人還真不多。"
"什麼感覺？大地震動，仙女散花？"師母笑眯眯的問。
"我識錯了你。"她說道。
"沒有用，"她說，"一聲對不起後面隱瞞了多少眼淚。"
"不，來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我說："所以難得之處就在這裏。"
我喜出望外，不敢怠慢，"婀娜，是你嗎？我還以為你一輩子也不理我了，嚇死我。"
"喬穆，你別再臭美了。"
誰不怕寂寞呢，我最耐不住在家獨個兒耽著，一個周末下來，思想到生老病死的問題，立即萬念俱灰，再也提不起勁來做人。
"久候了。"
教授的三個孩子跑出來，齊齊掛在我脖子與肩膀上，我算是樹，他們權充猢猻。梁教授遲婚，五十歲了，孩子們才十歲八歲，精靈可愛，一點也不像教授那麼木訥。
"你又不去調查調查，就口出大言，慕容氏是香江電視台的股東之一，是他們家賺錢的生意，她怎麼能不擔這一層關係？"
我少不得婀娜，離開家庭之後，就數她對我最好，當然，我尚有其他的朋友，譬如說梁教授與他的夫人，實在要有重頭事商量，我會找他們。
"曬的，又用紫光燈補照。"
至此我們算得是重修舊好。
滿心以為至少是金碧輝煌的獨門獨戶洋房，卻是再普通沒有的大廈公寓，連大門鐵閘都是最普通的一種。為什麼不是余氏古堡那樣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說的題材了。
我說："漂亮的女孩子永遠不愁寂寞，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貳之臣。"
"我爹想法不一樣，他還年輕，才五十多歲，他才不肯輕易放過我。"我搖頭晃腦逗她開心，"我註定完蛋，享不到他的餘蔭。"
"評判席中那個慕容夫人，便是阿琅的繼母。"
"她需要太多的呵護——咦，怎麼搞的？我不想結婚。"我說，"太早了，我樂得自在。"
"我有什麼辦法？我為了生活，什麼沒做過？"
"我替慕容琅拍完照，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輯？"
她央求："帶我去。"
我一開口就說："怎麼，有沒有很擔心？有沒有想念我？"
"沒有，"我笑，"我尚未戀愛過。"
我送她回家，送到門口，看著她進去。
"不容易，現代男女之間的事複雜得很，我的一個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帶著現任丈夫與這人跟前妻生的兒子來賀他，而與前妻生的兒子則做他與新婚太太的花童。"
自尼泊爾回來尚未好好休息過，這班女人將我搞得頭昏腦漲。
我不服，"你不是掛著我，為什麼不找尊尼古辛？為
九-九-藏-書什麼不找梁家泰？嚇，你甚至可以找史嘉孚路呢！"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從來不給我那樣的感覺。"
我怪叫："我做錯了什麼？只要你願意，她可以成為《婀娜》雜誌的基本模特兒，我不是替你約了她明天下午出來嗎？"
師母端出點心，我們吃將起來。
嘩，我又坐下來，好一個美女，濃妝，頭髮仍梳在腦後，黑色喬其紗旗袍，耳垂與脖子上戴著精光燦爛數百卡拉的鑽石。
我沒精打采，看樣子我是完全沒希望在短期內與她恢復邦交，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
我夷然，"那揚凡呢，他頭一個不服。"
慕容太太！她是評判的一分子。
真要命。
"穆兄，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她冷笑，"你以為你賈老二賈二爺？""砰"一聲摔了電話。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煩。"
"你們是愛人嗎？"阿琅問。
我詫異，"如果紙袋中盛著的全是一千元鈔票，可真是一筆巨款，足夠買一輛勞斯萊斯跑車，但我不能接受，這太像綁票的贖金。"
我笑出來。阿琅的天真。
"我能做什麼呢？"她彷徨地問，"我不能到寫字樓去找一份秘書工作呀。"
"別再提了。"
阿琅還是低著頭。
"那倒還不必，雖然慕容家已給了我酬勞，但我對你，可真是沒話講的。"
"照片衝出來以後，我會通知婀娜。"
"也好，你失蹤好了，我不要看見你。"
我的眼光隨而落在客廳中的幾張字畫上，暗暗吃驚，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我架好了燈光、布景，替她拍照。
"謝謝你把阿琅送回來，當年他父親懸過賞，為了盡一點心意，我現在把這筆款項交給你。"
她默默忍受我的責備。"但是，當時一股濁氣湧上心頭，逼得我離家出走……"
"我是來跟你約時間，純粹公事，明天早上，替慕容琅拍一輯造型照。"
我說："多謝你來接我。"
她用毛巾擦乾頭髮。
"正是。"婀娜像是已經忘記要跟我作對，"是她，我明白了。"
她的臉頰胖鼓鼓，作生氣狀。
"有什麼不好？"我又生氣，"職業無分貴賤，總比在西藏流浪好一點。"
我忸怩地說："我沒有戶口。"
阿琅哭起來。
我說："既然我與她已經勢不兩立，何必再找我拍照？香港會拿相機的，又不止我一個人。"
"我們不過是聽聽音樂之類，你別煩好不好？"我怪叫起來，"跑到街上去吹聲口哨，包管男人一籮筐一籮筐的湧上來，幹嗎要纏住我？"
我仍然覺得慕容太太很客氣，我暗暗嘆口氣，也許我錯了。
公寓起碼是四幢打通的，並沒有刻意裝修，長窗面海，風景怡人，地方很寬闊，半新舊傢具，放置得很隨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樣，凌亂中明顯地看到主人生活習慣，這是一幢活生生住著人的房子，不是電影布景。
"你還在念書？"她詫異。
"那酋長叫什麼名字？"我問。
我不服："你倒像是她的發言人。"
我說："我做了愛爾蘭咖啡，你過來喝可好？要不我來接你。"
我立刻像泄氣的氣球，一言不發了。
"我知道你很忙，這且按下不談，有沒有看香江小姐選舉。"
我隨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婀娜，我簡直跟你半斤八兩嘛，太可怕了。"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認識別的女人了。"
"什麼事呢，如果我幫得上忙，我會努力。"
"不，不是她。"師母微微笑。
我聳聳肩，"誰知道，在這之前是一瓶花，一隻瓷貓，手指放在臉頰上。"
"你做夢了，"她冷笑，"人家從不接受訪問，《紐約時報》在內。"
我恐嚇她："當心我將你自十二樓扔下去，你膽敢說這樣的話。"
"喬，你沒有失過戀吧？"她有點生氣。
"因為我不是一個男人。"她捶著寫字檯。
阿琅看著我說："你學的是文學？"
"我能做什麼？"
"婀娜說她跟你是耗上了。"阿琅說，"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針對她。"
"婀娜，也許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會對我這樣的安排表示滿意，我實在不明白我錯在哪裡。"
阿琅解嘲地說："我父親的名聲。"
爹爹老說媽媽不懂享受，身家全掛在身上，看來年輕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見真功夫。像露台上停著的一輛"銀豹"腳踏車，沒想到真有人肯花兩千多美金買一輛腳車，又不能招搖，簡直如錦衣夜行。
"沒遇到好的女孩。"
她嘴角微微向下垂，算是微笑，仍然冷冰冰神態，但我心中卻有一絲喜悅：啊，畢竟是凡人，連這種場合也去了。
"別多事，孩子們那麼好玩，多與他們調笑。"
"她？"婀娜失聲，"我怎麼沒想到？慕容寧馨兒，那自然是她九九藏書，還有多少人姓慕容？"
她吼叫："那是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錢，不得不為她出點力，你由頭到尾只曉得利用四周圍的人，你這個卑鄙的小人。"
她問："什麼東西那麼臭？"
"不上來坐坐嗎？"我問。
"咦，我怎麼又跟你聊上了？"她大吃一驚，非常替自己不值。
我問："我呢？豈有此理，我竟然沒有份？"
她更加落寞，頭越垂越低。
這種引誘。"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兒，你長得那麼漂亮。"
我終於收下了錢。
"難怪你不讀文學學攝影。"教授看著我笑。
阿琅不出聲，我拉拉她的客發，"告訴我關於你的工作。"
"有。"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很欣賞你，喬先生，你有真性情。"
她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杏眼圓睜，拉扁了嘴唇，整張臉都歪了，為了這樣的小事！女人的潛質真不容忽視，我整個人慌了。
她氣結，跌坐在椅子中。
"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機用膩了，我受不了
"你明白什麼？"我問她。
"你糊塗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慕容太太說："阿琅認為父母的逝世與她有直接關係。"
"真的，沒遇到。"
"孩子們看得很開呢，只是將來每人都可能有曖昧的親戚，不可亂談戀愛，免得亂|倫。"
我嘆口氣，"不得了，不得了，說話那個款兒，都已經開始像婀娜。"
她長長的嘆口氣。
"噯，看樣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我問，"想開了？"
她咭咭獎："是誰發明用風扇吹得模特兒頭都掉下來的？"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誰呢？"
琅說："喬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我覺得滑稽，想張大嘴笑，但隨即悲哀又襲上了我的心，可憐的阿琅。
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為什麼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貴，弔兒郎當也是值得的。
"下午帶我去游泳？"她試探的問。
大家都笑了。
那夜我很寂寞，拿了啤酒坐電視機前，扭亮了熒光幕，沒想到播放的倒是個熱鬧的節目？香江小姐選舉。
"聽說你父親很有錢。"她把車開得模沖直撞。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啟德機場，往日婀娜會開一輛小車子出來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計程車就四十分鐘。
"婀娜把我改造了，時裝模特兒要有個流行款的。"
所以盡往外跑。
"照阿琅對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說，"我替你存入戶口罷。"
我站起來，"好了，現在讓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裡。"
"老實說，喬穆，我留意這位女士，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她是城裡最有神秘色彩的一個女人。"
阿琅說："對於你，喬，我總應該仁至義盡。"
"我的天，你像橫濱的吧女。"我驚呼。
"你少氣我。"婀娜雙眼都紅了。
我跟著旅行團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團成員多數是中年女太太與女教師，非常愛熱鬧的普羅大眾，嘻嘻哈哈玩成一團，開頭我覺得她們無聊，後來認為真正的幸福屬於她們，就開始拍攝旅行團眾生相，收穫不淺。
"我可以走了嗎？"她氣餒。
婀娜不平，"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不能把上了五十歲的男人以一聲老頭就否定了他們的存在價值，慕容琅的父親是一個具才幹具魄力的男人，他的優點斷不止有錢那麼簡單。"
"你幾時才肯安定下來？"
我責備她，"你離家出走那一日，就該知道回家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難道失去了女兒，他們還能照常吃喝玩樂不成？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你笑起來好看，"我說，"不妨笑。"但她繼母笑起來不好看。
待節目完畢，我找到婀娜。
"沒到利害關頭，她幹嗎要得罪你？人家是見過世面的人，誰一天到晚嚕哩八嗦像個賭氣的孩子？"
"她連香江小姐的評判員都去做，為什麼不讓我拍照？"
"你是阿琅？你的頭髮怎麼了？"只見連綿不盡的波浪，"還有你的臉，怎麼那麼濃妝？"
"不，她完全不還手，也不閃避——也許你說得對，是太強了，大勇著怯，大智若愚。"
"你請便，"她說，"不要緊。"
我眯著眼睛看鏡頭，"你離家出走，不是為了她吧。"
教授在家等我，打開大門，伸開雙手，"我的天才學生，今天又是什麼風把你吹來？"
師母說："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你是那麼寂寞。"
"什麼？婀娜不是女人？"師母既好氣又好笑。
我補充說："我們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無銀三百兩。
"能不能帶我去？"她問。
那邊先是一怔，大概有點意外，然後冷冷的聲音，"你是誰？"
"沒有。"
"你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我沒有死掉已屬萬幸。"這樣激烈的話由溫婉的人說出來，已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