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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4月

1993年,4月

住在灰石的患者不能帶電話,所有的來電都被阻留在中心的交換機那兒,被人用鉛筆記錄在一張張白色的便簽上。查理對於908的區號和沃倫醫院的交換機編碼再熟悉不過了,而且他也猜到了,好吧,就是這個了。他確實想過他們會不會用這種方式辭退他,抑或這上面有什麼需要他知道的更重要的信息。
當然了,對於查理一直在殺人這件事,喬治確實一無所知,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查理過於頻繁地嘗試自殺,或是經常用這種方式裝腔作勢地鬧一場。喬治還從庫倫的文件中注意到自殺的行為是「最嚴重、最終極的虐待、放棄手段,此等行為所造成的不良影響有可能會作用於其子女」。過了幾天,阿德里安娜的律師就在家庭法庭上使用了這份報告,綜合查理酗酒的其他證據,以及阿德里安娜在因家庭暴力報警時所做的筆錄留下的證詞—「如果將他和我們的女兒單獨留在一起,很可能會對他本人及我們的孩子構成生命威脅」,查理沒有一點兒還擊的餘地。唯一還可以發揮自己的莊嚴的舞台,只剩下醫院一個地方了。

01

即便才8月份,地下室公寓卻出乎意料地冷,屋中唯一的聲響就是壁爐上那個座鐘指針走動時發出的沉悶的嘀嗒聲。米歇爾有電話,他也知道她的家在哪兒,但無論哪種方式都會讓他違反自己的禁止令。他試圖讓自己保持緘默,但終究還是需要開口說話的。他聽著座鐘的聲音,牙齒伴隨著時鐘的節奏上下磕碰,哐哐哐……兩隻眼睛盯著前方桌子上的酒瓶輪流地睜了閉、閉了睜,看著它在自己面前左右變換著跳起了舞。就在他開始奮筆疾書給法官寫一封長長的信件時,他的手肘在換行的過程中不停地敲擊著廚房的塑料貼面。
心電圖(ekg)所包含的信息量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血液從心髒的頂部流入,再從底部流出,通過心房、心室推送。每一次擠壓都會觸發一次電脈衝,心電圖就是將這些電脈衝翻譯到圖紙上,這一切都是由一根帶墨水的針滑來滑去完成的。
在掛上電話5分鐘以後,查理想笑—當然,不是哈哈大笑。在一個精神病院里偷偷跟自己笑顯然是不太應該的,但他還是覺得這事兒太滑稽了。電話確實是沃倫醫院打來的,他們想知道他什麼時候方便回去上班。就在灰石醫院的醫生對他進行了全面的檢查,並且確認他可以回去工作之後,查理立刻回到了沃倫醫院,重新上起了夜班。
如果說沃倫縣的家庭法院系統在這場離婚訴訟的過程中沒有讓查理佔上風,那北漢普頓的常規法院也沒偏向他。查理在那個法庭九_九_藏_書上被控跟蹤、破門而入、侵犯和騷擾。這是個犯罪的指控,比他離婚的局面複雜多了,面對的還是個非常激進、令人生畏的檢察官。查理本來打算像處理離婚事件那樣繼續為自己辯護,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已經遠遠超出自己的能力了。
天空開始變得晴朗起來,雲被陽光炙烤得無影無蹤,熱浪提早襲來。每天氣溫都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好像上帝不停地按著升溫的按鈕。5月的第二個星期,氣溫就躥到華氏90度(32攝氏度)了,宿舍熱得跟烤箱似的,窗戶成了散熱器。現在每次小組會議談論的第一個話題都是天氣,事實上,天氣的變化也確實值得一提,儘管每個人關注的焦點都不太一樣。在一個跟往常一樣炎熱難耐的日子,查理看見了那張躺在他小隔間床上的便簽。
灰石很陳舊,這裏過時的醫療設備再用幾年也就該淘汰了。油氈地大廳和漆面剝落的牆體使這個地方看起來格外蕭條。每個病房似乎都人手不足,通風不暢,那些曾經住著7000名病人的病床現在只零星地住著幾百名患者,幾個骨幹人員苦苦支撐著,維持著這裏的運作。不過這「老石頭」還是保留了早年間的些許威嚴,查理對這裏的安置感到很是受寵若驚。這裏的病房是在心理學理論的基礎下設計建造的特殊物理層結構,是維護病人心理健康的重要組成部分。灰石的田園風光與暴力的休克治療相得益彰,在病人們接受抑鬱症和自殺康復治療的過程中,起到了平復心情、讓他們倍感安靜與舒適的治療作用。
他在沃倫醫院還沒來得及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查理並不是很擔心那些死掉的患者會給他帶來什麼進一步的影響。他腦海中能想到兩個比較特殊的人,不過他們死得都還算安靜,貌似也沒對他造成什麼大的影響。查理自己心理上的崩潰確實很微妙,他的私密被大家知道得清清楚楚,所有跟蹤事件的細節都讓他們津津樂道,他們親眼看著他被自家孩子的保姆給推到急救室。查理很清楚自己在他們的眼中是個什麼樣的形象:米歇爾的尾隨者,自殺未遂,一腳跨在監獄的大門裡,一腳跨進精神病院的病房。不過,無論怎麼說,至少他還是得到他們的關注了,查理想著,得回一下這個電話。
在沃倫醫院,他偶爾會在即將關閉的電梯門裡或是在陽光照射的停車場上瞥見米歇爾的身影。每當查理看著她的頭髮飄動在風中,緩緩走向自己的車時,總是強忍住上前叫住她的衝動。無論是何種情況,米歇爾總是看不到他,或是假裝沒看到他。其實這無所謂,因為就算她確實看見他了,限制令還是會阻止他們一九九藏書同出現在重症監護病房裡—這一點,查理的新上司康妮·川普勒護士長也特意在他回來的時候叮囑過。查理不需要別人告訴他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下定決心做好自己。康妮一遍又一遍地向查理不停地叮囑著那些新規矩,每一次他都用面無表情的方式搪塞過去。他知道自己把同米歇爾的關係搞砸了,緘默不言是他能給出的最好的結果了。反正,康妮將他調到了隔壁一個很不錯的崗位當差,在遙測病房,那地方有著不為人知的好處。
查理需要開具財務狀況來證明自己只有能力請得起一位公共辯護律師。他將所有外部必需花銷統統列出來,諸如每月1460美元的撫養費、心理諮詢費用、信用卡最低還款額度。他好像忽略了每日最基本的個人花銷,單子上沒有房租和飯錢,對於他來說,這些滑稽的物質需求並不是必須滿足的。查理沒有將它們列在單子上,就是覺得這不是必須存在的。他算是徹底破產了,在法院看來他的生活水平在凈收入的支撐下維持得再健康不過了,所以公共辯護律師的申請被拒絕了。現在他不得不自己花錢找個代理律師來,這讓他過得更加窘迫。他從黃頁上翻找出一個律師,付了錢。但這段關係僅僅維持了三天,那律師就放棄了。他聲稱查爾斯·庫倫的性格讓他做這個案子太「艱難」了。由於無法在庭上發泄自己的怒火,查理將這一切怨憤轉嫁到自己的這位前任律師頭上。他給法庭寫了一封情緒暴躁的長篇信件,將自己與這個法律方面的專業人士做對比。「一個護士會中途放棄、離開自己的病人嗎?!不,他不會。為什麼不?因為這是不道德的!也是不專業的!」這封發泄的投訴信並沒有改善他的處境。從目前的狀況看來,除了代表自己出庭以外,他沒有別的選擇了。
通常情況下,查理都是一邊給那些發皺乾癟、長著稀鬆的灰白毛髮的乳|頭上夾電極,一邊解釋這些事兒。
在治療過程中,查理從來不抗拒會被識破或是被侵犯。他學會了控制自己已知的心底的那個惡魔,並將它用專業的心理學語言給描述出來。他們很鼓勵他談論自己的生活,事實上,他的個人生活是這裏唯一的主題。他喜歡4月,每天早晨,查理都會早早起床,看病房外的庭院,觀察那些瞬間變綠的草坪,欣賞原本光禿禿的樹木嬉鬧著冒出的第一茬新芽。在這裏的每一天都是潮濕慵懶舒適的天氣,細雨從天空中緩緩飄下,石頭大樓中透出的徹骨寒意被開襟羊毛衫阻擋在外面。在這裏沒有意外,沒有讓他爆發的導火索,沒有郵件,沒有電話,他感到了平靜。也許是因為那些治療,也許是九_九_藏_書因為那些會議,也許是因為這些藥物—反正4月就是美好的。緊接著,日曆翻到了下一頁,「假期」很快就結束了。
救護車在車道上駛過,帶起一片散落在地上的枯葉,停在了一個灰色的大石頭旁邊。新澤西州的精神病院在這150年的時間里幾乎沒什麼變化,只改了個名字。近年來,它被稱為莫里斯敦灰石精神病院,大多數人就簡單地管這兒叫「灰石」。這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築物,尖塔和階梯式圓頂下面是帝國時期的廊柱,作為19世紀70年代的經典設計,華麗得好像一個分層的婚禮蛋糕。它的名字來源於建築物本身,這個佔地面積多達700英畝的堡壘是由一片片直接開採的片麻岩板堆砌而成的,建築內部被均勻地分成了一個個足夠每個病人活動的單間。就在1993年納稅日的第二天,查理被送到這裏進行重症看護治療。通過一個上面布滿尖釘的橡木門,他被送進了一個普通的現代化辦公室,準備接受治療。
查理的房間在其中一個分區里,作為主建築的一個分支,所有的病房就好像車輪的輻條一樣分散在大樓的四周。每個房間都有一個鐵欄焊絲的窗口,可以望到窗外平靜的山丘、樹木和美麗的田園風光。在這種原始自然的環境中,一條略顯莊嚴肅穆的大道緩緩伸向遠處,連接著現實世界的繁榮。這樣的環境構造和充足的陽光、適當的運動,都可以讓一隻心懷鬼胎雙手緊攥的猴子慢慢放鬆警惕。人們在這裏可以重新思考人生,緩解日益工業化的世界所帶來的心靈上的不適及對人類脆弱的靈魂所加註的傷害。心靈上病痛的緩解在於環境而不是個人的改變,改變環境,你就可以改變一個人。至少,理論上是這樣的。
查理非常想留孩子們在身邊,尤其是現在。這些小孩兒無疑會成為查理最真誠的粉絲。他們是需要照顧的,是有依賴性的,正如那些在重症監護病房中被護理的病人一般。他堅信自己有一天真的會成為孩子們期待的那種人:一個慈愛的父親,一個很好的朋友,一個富有同情心、能照顧他們的人。確實在某些人眼中他就是這樣的。比如一些同為護士的同事,比如他的母親,比如曾經的阿德里安娜以及米歇爾。也許,他思忖著,如果能把孩子們留在身邊,他是可以讓他們愛上自己的,他們也會用那樣的眼光看自己。如果查理得到了他們的關注,獲取了滿足感,他也許就不會做什麼傻事而冒險失去他們了,也許他就沒有什麼理由再給醫院那些像納托麗女士那種無辜的病患下藥了。查理會成為一個好父親,一名好護士,一個喬治和家庭法院都樂於看見的好男人。喬治最後給出的建九-九-藏-書議將會是成就這種潛在未來的關鍵,所以每次在進行這些強制性訪談的時候,查理都會警告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精神狀態良好。
當然,在病人看來,「煉獄」的生活還是格外令人厭惡的。他們被各種各樣的導線和輸液袋困擾著,好像牽線木偶,不得自由。順著那些各式各樣的導線看去,連接的不是嗶嗶作響的機器就是閃爍著亮光的測量儀,有些時候是一抽一拉的呼吸系統,就是那種在電視劇里看到的玩意兒,顯得特別誇張,充滿了戲劇性。遙測病房的病人們沒有幾個需要用鎮靜劑的,所以往往這樣的場景或多或少會讓他們覺得有些緊張,緊張得稍微過頭一些,血壓就會飆升,而對應的儀器便會響得比之前還誇張。一般這種時候,就該查理登場了。他的主要技能就是教育病患,他對這種一對一的教學還是很津津樂道的。對於這些技術方面的細節,查理可以進行百科全書式的全方位介紹,對這些各式各樣的儀器,他有一套專業的說辭。他解釋說:「是的,你們這些嚇壞了的傢伙,比如你們迷上了測謊方面的儀器,至少對其中的某個方面感興趣,當你們認真去了解它的工作原理后,測謊儀一點兒都不可怕。插在你們身上的這些玩意兒也一樣,當你們知道它到底是如何運作的,你們也就不這麼害怕了。」話說回來,查理確實對測謊儀有很深的了解,其實在這一點上,他甚至比大多數警察還要了解。
遙測病房在整個病區的中部,有點類似於處在「地獄」般需要緊密觀測的重症監護病房和「天堂」般酒店式管理的正規普通病房之間的「煉獄」。這些病房主要住的是心臟病較為嚴重但已經趨於好轉的人,是為了防止狀況穩定的病人突然發生急轉直下的情況。這裏的病人都是需要仔細照顧、用心觀察的。
查理對法庭幾乎一無所知,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8月10日那天,他放棄了,承認了自己騷擾和侵害的罪行。法庭給出的判決是罰款和緩刑,沒有送他進監獄。他可以自由地回家去了。到家之後,他又一次嘗試了自殺,這次在藥片和酒的作用下,他開車跑到了沃倫醫院的急診室。這种放任自己的行為和再熟悉不過的無助戲碼或多或少幫他緩解了一些壓力,就好像打噴嚏或是其他的一些日常舉動一樣,雖然有效,不過持續的時間很短。第二天晚上醫院就讓查理在霧氣蒙蒙的天空下自己驅車回家了。
「米歇爾·湯姆林森和我之間發生過性關係。」他如此寫道。法官沒有真正看清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起碼沒有像他所預期的那樣了解他。但是查理卻將這些法官看得很透徹。他在信中繼續寫道,那些人曾經是自https://read.99csw.com己的病人。就在聖巴拿巴燒傷病房中心,為了減少感染的概率,這些脆弱的人在他的面前被脫去了長袍,每日只能靠呼吸機維持著氧氣的獲取。他一直寫著,寫到天空被清晨的朝陽浸染了一抹亮色。他刷著牙,往池子里吐了一口鮮紅的口水。然後他去見喬治,那個法官任命的家庭服務顧問,那個決定著庫倫和他的孩子們未來的人。
很顯然,在這兒的這段日子里,查理明顯感覺壓力小了很多,他或多或少變得開心起來。不管這次短暫的「休假」對他來說是脫離了原來的自己,還是發現了真實的自我,反正沒什麼新的問題出現。幸福就好像是飄在空中的一個肥皂泡,稍微粗糙一點兒的現實就能將它輕易戳破。灰石厚厚的石牆好像是在地面上建了一個地下室,將他從原本的工作和愛情生活中隔離出來,暫時讓他躲開了生活強加于他的壓力,遠離了可能摧毀一切的導火索。

02

查理這次準備離婚的過程已經為他在這個春天帶來了兩次測謊儀的檢查。頭一次是來自阿德里安娜的指控,她說查理是一個酒鬼,甚至在看孩子的時候都不忘喝酒。除此以外,還有她向警方申請的禁止令,是在她報警申訴家庭暴力之後發生的,這成了她爭取孩子全部監護權的核心論證。用測謊儀是查理的主意。測試被安排在6月18日,正好是查理從灰石出院兩個月以後。根據機器顯示,他說的話都是實話,查理順利地通過了測試。但這隻是他在法庭上需要經歷的所有奇怪的戰爭中最微小的一次勝利。就在12天之後,阿德里安娜最終成功地獲得了針對自己丈夫的禁止令。
在健康的心臟里,肌肉的運動會形成有規律的波浪,血液通過心臟就好像農民用手從奶牛的乳|頭裡規則地擠出新鮮的牛奶一樣。從心電圖上看,一個正常的脈衝看起來像是山峰。所有有關心髒的信息就藏在這些山峰中。有些看起來格外尖,或是在峰頂很鬆散,抑或有缺口,有些看起來則跟地震后似的。看著這些圖紙,護士可以看出很多東西,在皮肉的下面、肋骨的後面,心臟像一袋子被抓起來的老鼠,興奮地顫動著。
地下室的那間公寓,查理不在的時候被關閉了。現在他重新回到這個屬於他的小天地,從那個老舊的病房搬回了自己的私人治療室,門前的那片草地很明顯地表現出這個地方長期無人居住的樣子。查理將每班輪崗之間的那點兒時間都用在呵護自家土地、將雜草變成花園的工作上了。他跟那些埋在土裡的種子一同沐浴在驕陽之下,那些花朵需要他的照顧,在那些灌木花草之間,查理掌握著生殺大權,他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