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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外患內憂 第二節

第二章 外患內憂

第二節

明初重農抑商,對金銀礦藏的開採限制極嚴,明太祖朱元璋還下旨禁止民間以金銀易貨。同時,嚴格限制金銀礦藏的開採冶鍊,導致中原金銀與銅錢的比價偏高。按官價,一兩銀子換一貫錢。但實際上,市面上要想用錢換一兩銀,少說也得一貫加上二百文,金的比價比銀還要高些。瓦剌用官價折銀,這一下又憑空多出了好些利!再加上走私本身的高額利潤,這無疑是一筆回報驚人的買賣。想到滾滾而來的雪花銀子,紀綱終於坐不住了。
車中男子淡淡笑了笑,道:「這事先別提了!聚寶門快到了,先進城吧!」
「你回去吧,把你那邊的事操辦好!漢王那邊我自會去說!」紀綱揮揮手,下了逐客令,接著開始琢磨起說服高煦的辦法來。
「進來!」裏面傳出紀綱的聲音。沈文度一笑,挑簾入內。
鹽在明朝由官府壟斷,商賈要想販鹽,需遵循開中之法,先運糧至官府指定的邊塞要地,換取鹽引,再去鹽場憑引支鹽到指定處販賣。不過沈文度卻不守這規矩,他仗著紀綱的庇護,又成功買通了長蘆鹽運司都轉運鹽使,直接從河間府的長蘆鹽場取鹽,再根據行情運往各地販賣,所獲之利是普通鹽商的數倍之多!
蒙古是大明宿敵,他們要是盤問商人底細,明朝官吏就不敢庇護走私,那蒙古各部獲取中原貨物的路子就徹底絕了。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紀綱一想就懂。
大明江山取自蒙元,故從建國伊始,明朝便對北遁塞外的蒙元殘部實行嚴厲的封鎖政策,嚴禁中原漢民與塞外胡人互市貿易,而這其中對蒙古各部影響最大的,就是鹽鐵之禁。
「這叫偷得浮生半日閑!」紀綱一笑,隨即起身,命歌伎將紗幔掀起,隨後又讓她乘送沈文度前來的小舟離島,然後才轉身對沈文度隨意地道:「好久沒你消息,還以為你死了呢!說吧,此來所為何事?」
沈文度見小舟尚未駛遠,故不想談正事,轉而將周圍景色掃了一眼,對紀綱笑道:「老師這山水林間別館,倒讓學生想起王維的那首《山居秋瞑》。」說著又婉婉吟道,「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沈文度的臉色興奮得有些潮|紅:「老師或許不知,韃子們最缺的不是鹽,而是鐵!現在瓦剌一心想滅掉韃靼,急需精鐵制兵造甲。運鐵去瓦剌,利比販鹽高了一倍還有多!而且脫離迷失說了,如果學生能運鐵過去,全部用金銀立付……」
「逮住?」男子笑著用摺扇敲了敲小廝的腦袋道,「朝中有人,還怕官府抓?」read.99csw.com
「紀大人言,今天天色已晚,請老爺明日午後去別館相見!」
「你的意思是……」
三月的金陵,煙雨朦朧,暮春濃艷。這一日又是個陰雨天,聚寶門外的米行大街行人寥寥,一派蕭寂。傍晚,就在沿街商鋪都要關門打烊之際,一架裝飾華貴的馬車在幾名騎士的簇擁下從雨花台方向緩緩駛來。待過了菜市口,眼瞅著就要到護城河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車內的窗帘被挑開,一張尖細泛白的臉露了出來。這時,一個心腹小廝迎上前,道:「老爺,聚寶門到了!」
一進府中,景色就是一變。從外面看上去,這宅子雖佔地不小,但粉牆早已剝落,大門上的朱漆也都殘缺不全,就像一個破落許久的大戶人家。但進入院中,卻發現裏面煥然一新。不僅中庭內遍栽名木,各間房屋也都是雕欄玉徹,極盡奢華。男子進入花廳,裡間早已擺好一張八仙桌,上面擺著熱氣騰騰的精緻酒菜。男子見了食慾大開,立時大快朵頤。酒足飯飽,他又來到浴房,那裡澡具早已備齊。男子在兩個婢女的侍候下除去衣衫,抬腳進入裝滿熱水的木桶中,頓時全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來。這時婢女又走到桶跟前要侍候他沐浴,男子卻揮了揮手,命她們退出房外。待二人離去,男子便全身蜷入桶內,靠著桶壁想起心事來。
鐵乃軍國利器,鹽則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此二物均非塞外盛產,多需通過與中原互市方可得到。朝廷頒布禁令,這無疑是掐住了蒙古各部的命|根|子。經過四十多年的封鎖,當年元廷北遁時從中原帶走的鐵制軍器已在無數征戰中被折損了七七八八,鹽的情況雖然好些,但也捉襟見肘。
在確認了安全性之後,紀綱頓時放鬆下來。再回憶起剛才沈文度說的瓦剌用官價金銀換鹽的做法,紀綱的心更加蠢蠢欲動。
沈文度精神一振:「哦!他怎麼說?」
這間亭子不大,陳設也頗簡單,只是在亭中放置一張花楠小几,几上擺著一個官窯小膽瓶,瓶中插著水仙,顯出幾分幽人野客之致,紀綱悠然自得坐在幾后的小搖椅上來回晃蕩,身旁則有一個色藝雙佳的歌伎用象牙拍板輕輕拍著板眼,婉轉低唱著小曲。
「是!」小廝迎了個諾,旋又看了看男子身上那套綢布衫,小心地道,「老爺,這裡是京城,咱們不能穿絲綢的。還是找件粗布的換了吧?」
紀綱不容置疑地做出一個手勢:「六文!」
「可以!」紀綱下定決心,點了點頭,又道,「不過得每次的量不要太大,免得招人耳目,細水方可長流!」
「謝老爺!」老奴喜笑https://read.99csw.com顏開,趕緊上前欲扶男子。男子擺了擺手,直接提腳登階進府。
小廝在岸邊就止步,隨即道:「老爺就在亭中,請先生屈駕登舟!」沈文度點點頭,隨即抬腳上船,隨手又拋給船夫一串銅子。不一會兒,船到亭邊,沈文度離船上島,隨即上前幾步,走到亭前站定,欠身恭敬地道:「學生沈文度求見老師!」
「老爺英明!」
「學生明白!」沈文度當即點頭答應,隨即又微笑道,「如此勞煩老師,學生實在過意不去。若買賣順當,學生願將每斤多出來的十文拿出一半,孝敬老師!」
「你不要嫌多!」紀綱冷冷道,「販鹽出塞非同小可,不出事則已,一旦被人告發,光憑我是抹不平的。實話告訴你,這六文我只留一半,其餘一半得孝敬給漢王。有他老人家在背後撐腰,你這買賣才能做的踏實!」
不過雖然收穫不菲,但販賣私鹽的利潤尚需與紀綱以及長蘆鹽運司的官吏們分贓,這極大的降低了沈文度本身的收益,對此他一直不大滿意。去年年底時,沈文度運鹽至大同,在那裡結識了一個太原商人,一番交談下來,沈文度有了新的想法。
「六文!」沈文度臉色有些發白。以前在內地販鹽,他都是把一文差價的一半支付給紀綱和長蘆鹽運司。這次走私用不著打發鹽運司,但沈文度仍按老規矩拿出一半,本想應付紀綱已經綽綽有餘,孰料他卻獅子大開口。
紀綱聽說是向瓦剌走私,臉上頓時變了顏色,道:「爾膽子也忒大了!出塞可不比在內地!一旦被發現,漏子可就捅大了!」
二人接過寶鈔,見是五十兩的,頓時眼光一亮,其中一個忙滿臉堆笑地作了個揖,道:「先生且等片刻,我這就去稟報!」說著便一溜煙兒向內跑去,一盞茶功夫過後,他又跑了回來,做了個請的手勢,道:「請隨我來!」
「老師!」沈文度繼續道,「而且在瓦剌,鹽比茶、布都要緊俏,學生這次去瓦剌,見到了馬哈木手下的知院脫里迷失,他答應,只要學生能多販些鹽過去,其中四成可以直接用金銀來抵!而且是照我們大明的官價!」
見紀綱說得這麼嚴重,沈文度遂尷尬地笑道:「學生也就是一說,老師覺得不妥,那便罷了!」
「老爺是要……」
「漠北雖然遭罪,但有錢賺哪!」小廝眉開眼笑地道,「才一萬貫的本錢,遭一次罪,五萬貫輕輕鬆鬆就到手了!大明境內哪有這麼划算的買賣?」
男子眼中閃過一絲憤怒,但旋又微微一嘆,拉下窗帘更衣。他是商人,縱有萬貫家財,論身份卻仍是四民之末。明太祖朱元九*九*藏*書璋在世時曾下旨嚴禁商賈衣綢。儘管這道禁令從誕生之日起就沒有堅決執行下去,但至少在天子腳下的南京城,還是沒有哪個商人敢穿著錦衣綢衫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的。男子雖對朝廷這種賤視商賈的做法忿忿不平,但也無力抗拒,只能換上普通百姓的粗布衣,方才進城。
清涼山是南京的發源地。東漢建安十六年,吳主孫權遷都至秣陵,在石頭山金陵邑原址築城,取名石頭,這便是這座石頭城的由來。其後歷經六朝風雨,石頭城一直是金陵城西北的望江要塞。到唐朝後,江水改道西移,清涼山不再與長江相接,石頭城遂逐漸荒廢,轉而成為金陵士民踏青覓翠、發思古之幽情的好去處。到明初時,清涼山以石城霽雪、清涼問佛二景名聞天下,引得無數士人香客心向神往。不過沈文度此番前來絕非賞景拜佛。到山腳下后,他沿著一條青石小路向東側山林深處走去。左彎右拐了好一陣,一道木門出現在路中間,門口站著兩個家奴打扮的小廝。沈文度上前,笑道:「煩請二位通報一聲,說沈文度求見老師!」說完便掏出兩張寶鈔。
聽了紀綱的解釋,沈文度想想也覺有道理,便點頭道:「也是!花錢買個平安!」說到這裏,沈文度忽然又生出個念頭,隨機試探地道:「老師,既然漢王能出面,那咱們索性做得再大些?」
男子嘴裏浮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小廝又嘆口氣道:「可惜朝廷查得緊,這買賣做不大,也長不了。萬一哪天被逮住,抄家都是輕的!」
「當然!」男子點點頭,「這次只是探路,所以才冒了次險。既然已經證明是筆好買賣,那接下來當然是上貢了!」
在搞清了走私的收益后,沈文度便動起了心思。他先到長蘆鹽場買了一批海鹽,然後通過太原商人的路子,賣到塞外的瓦剌,一下賺了個盆滿盛滿。刨去給邊軍的賄賂和太原商人酬金,他仍有五六倍的純利!在見識了出塞走私的巨大利潤后,沈文度再也不甘在中原小打小鬧,他要打通出塞的路子,為自己攫取更大的收益,重現父親當年海內第一富豪的榮光!
沈家雖然敗落,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僅抄家遺漏下的各項財產,也足夠沈文度幾輩子吃喝不盡的了。不過身上流著鉅賈血液的沈文度並不打算坐吃山空。經歷了洪武、建文兩朝的蟄伏,到永樂即位后,他終於決定捲土重來。吸取父親的教訓,這次沈文度出山,首先要做的就是找一個堅固的靠山,而他選中的就是令世人聞名色變的錦衣衛都指揮使紀綱。沈文度摸准這位緹帥貪財好色的本性,首先收集各式奇珍異寶https://read.99csw.com奉上,成功拜入紀綱門下。隨後,其又親自到蘇杭搜羅江南美女獻上,成功討得紀綱歡心。而在賺錢的門道上沈文度把目光對準了販私鹽。
進入聚寶門,馬車直奔胭脂巷旁的仙鶴坊,最後在一座看上去有些破敗的宅院門口停了下來。男子下車,早已守在門口的一個老奴立時迎了上來,看看男子的臉,笑道:「老爺總算回來了,這一趟可瘦了好些!」
男子一笑,道:「這次我出外,也多虧了你操持家業。你的功勞我是記著的!回頭去賬房,支二十貫錢喝酒!」
這時小舟已走遠了,沈文度遂進入正題,道:「學生手頭有一筆大買賣,想請老師相助!」接著便將這次走私的事跟紀綱說了。
「住口!」沈文度說得眉飛色舞,紀綱卻已嚇得臉色煞白,趕緊打斷他道:「爾想錢想瘋了?鹽不過用於生計,鐵可是軍國利器!我大明和韃子是宿敵,要讓皇上得知走私鐵,那就是資敵的罪名!到時候別說你我肯定抄家殺頭,就是漢王都有可能奪爵下獄!這事你就不用提了,我要不要腦袋吃飯?」
沈文度趕緊解釋道:「老師放心,學生哪能有那麼傻?而且像咱們這種敢走私出塞的商人,和官府多少都有些關聯,瓦剌對此心知肚明,從來不問來歷!否則誰還敢幹這營生?」
「老師果真好興緻!」沈文度呵呵一笑道,「竟一個人躲在這山林美景中悠然聽曲!」
沈文度隨著小廝繼續往內走,剛開始時,路兩旁還都是竹林,涼風吹過,竹葉婆娑作響,讓人心曠神怡,待往裡走了十來丈,路往左邊一拐,一個人工開鑿的小湖出現在眼前,湖面上種滿蓮花,池中央有一個小島,上頭建著一個四方小亭,周圍用紗幔與外間隔開;在靠近路口的岸邊上,停著一艘小船,顯是用來載人進亭用的。
第二日中午,沈文度吃完飯,旋戴上頂萬字巾,換上一件天藍色直裰袍子出府。出仙鶴坊后,他沿著西城牆一路向北,一直走到清涼門內的清涼山下。
「什麼?」紀綱驀然警覺,「你見到了脫里迷失?你沒有泄露身份吧?」紀綱擔心一旦瓦剌頭領知道這個走私商人跟自己的淵源,會以此來要挾自己。
這名男子叫沈文度。是明初吳中鉅賈沈萬三的獨子。當年沈萬三家財億萬,號稱海內第一富豪。但正所謂樹大招風,坐擁如此巨富,沈萬三也引起了明太祖朱元璋的注意。後來朝廷重建南京城牆,沈萬三被勒令捐建其中三成,事畢后,朝廷仍不罷休,最終抄籍其家,沈萬三也被發配雲南,客死異鄉。
按照漠北千年流傳下來的老習俗,但凡草原上得不到的東西,就到中原的花花世界九-九-藏-書去搶。可是現在的大明王朝正如日中天,反觀蒙古自己,卻已四分五裂,無論是韃靼還是瓦剌,都無實力侵入中原。但鹽鐵又是漠北部落所急需的,在這種情況下,走私便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些明朝商人與邊軍勾結,將私貨偷運出塞,從牧民手中換回牛皮羊皮脫手,收益之豐令人瞠目結舌。當然,這也要承擔極大風險,萬一被官府查獲,按律輕則抄家,重則殺頭。不過在高額的利潤面前,仍有膽大的商人趨之若鶩。
「十三文!」紀綱倒吸了口涼氣。他長期庇護沈文度販賣私鹽,對鹽的價格自然十分清楚。由於鹽業乃官府專營,長蘆鹽運司向製鹽的灶戶收購食鹽,每四百斤才支付一貫錢,劃下來平均一斤不過兩文半,但經鹽運司一轉手,到鹽商手裡時就成了三文半,再到百姓手中時,一斤鹽的價格已經變成了五文還要多。由於紀綱的疏通,沈文度直接以兩文半的價錢提鹽,比普通鹽商省了一兩文。當然,這一兩文並非沈文度獨吞,紀綱和長蘆鹽運司在其中要分去五成,但饒是如此,各方所獲也十分驚人。僅紀綱而言,他當緹帥這十年一共攢了二百多萬貫的家財,其中有差不多一半來自沈文度的「孝敬」。而現在,沈文度將鹽販到瓦剌,竟能賣到十三文,這也就是說,他們可以憑空多出近十文的利潤!想到這麼大一筆收入,紀綱頓時心有所動。
「老爺!」窗外傳來一個聲音,將沈文度從遐想中拉回現實,「去紀大人府上的人已經回來了!」
紀綱笑罵道:「爾一介商賈,學那些儒生做甚?想法子賺錢才是正經!」
車內男子沒有應聲,他望了望窗外景色,頗有感慨地道:「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長安富貴繁華地,就是風雨也比那漠北清新許多!」
「你想怎麼辦?」紀綱望向沈文度,眼光中射出貪婪。
沈文度鎮靜地道:「學生明白!可這利潤之豐,也絕非內地可比!」他湊到紀綱耳邊,神秘地道:「一斤鹽,運到瓦剌,換回來的牛羊皮可以賣到十三文的價錢!」
「唔,知道了!」沈文度答應一聲,臉上浮出一絲淺淺的笑容。
紀綱開始盤算:錦衣衛本身就有偵刺韃子情報的職責,緹騎喬裝出塞更是家常便飯。只要將沈文度說成是錦衣衛的密派,邊關沒有哪個官吏膽敢阻攔。不過話說回來,紀綱也知道,既然沈文度找上自己,那肯定不會是小打小鬧,屆時隨他出塞的必然會是一支龐大的商隊。規模一大,難免引人注目,風險自然也就增加了。但想到這其中的巨大收益,紀綱還是覺得冒些險是值得的!
「只要緹帥能助學生通關,其餘一切都由學生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