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區怎麼樣？"
"這樣吧，我同你先聯合起來，把香寶珊踢走，然後再撇徐可立，這樣夠精彩了吧？"
屏風"格"地響了一聲，連環開頭以為是香寶珊顫抖的身子不著意推動了它，然而發覺顫抖的不是她，而是他。
連環靜靜說："我何嘗相信，我比你更以為這是一生一世的事，但事實如此，香紫珊，自此你歸你，我歸我，我倆再不會走在一道。"
香寶珊見連環粗眉大眼，瞪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會做出一些什麼驚人的事來，不由得退後兩步，自小到大，她都覺得他是一個粗人，有求於他，才不得不與虎謀皮。
"那麼你要的是什麼。"
阿紫！
想了很久，連環才說："父親，結婚與離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湘芹耳朵非常受用，感情不比做新聞，後者才需要百分之百可靠，百分之百真實。
他不能想像她會胖，似她那樣性格的人，因不住燃燒，因那樣精靈，怎麼可能在短期內屯積脂肪。
連環揮動雙手，"這裏，阿紫，這裏。"
連環又過了一關。
她發了一會子呆，重新回到書房。
她低下頭，細細咀嚼連環那番話。
終於找上門來了。
香紫珊一站起來，連環才發覺她胖了好多。
她同他記憶中的香紫珊完全不一樣，保存在他腦海中的香紫珊才是真正的香紫珊。
連環輕輕拍打她的背脊。
女孩坐在地上呼痛，分明扭傷足踝。
連環幾經轉折，才回到宿舍，換上乾淨衣褲，趕去上課。
"我在此地，"連環出現，"一轉背就說我壞話，真不像個長輩。"
他怔怔地看著湘芹。奇怪，這個時候，她怎麼會回家來，她不可能是回來干涉他的夢。
香紫珊冷冷訕笑，"原來她是為我們好，我還以為我們這一套都自她處學來。"
"還能抵賴嗎，明天要簽合約了。"
老區不住頷首。
湘芹曾訝異問："論文水準稍差何妨？"
連環把鞋子交到她手中，"合穿，就是你的。"
"兩位都到齊了。"
湘芹沒有等他，獨自先去醫院。
連環鼓其餘力，大著舌頭，含糊地說："明天我們即去註冊結婚。"
湘芹穿得好不臃腫，驟看可愛得像無錫大阿福。連環十分滿意，她將會是一張最堅固的錨。
另外一個答："你不同我玩，我怎麼推你。"
但是這一刻，連環雙目碧清，一點雜質都沒有，如兩汪潭水。在他瞳孔中，她可以照得見自己影像，沒有火，那朵小小火焰不知在幾時已經熄滅。
多年他都生活在兩個世界里，有時候界限模糊了，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活在香紫珊的世界里抑或是連環的世界。
一日，伏在打字機前小憩，忽覺頸后麻癢，連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聽得身後有白鴿那般咕咕笑聲。
連環這才完全清醒過來。
連環回過神來，"許久不見，是有點意外，找我有事嗎？"
連環點點頭，"這兩天就去看醫生。"
"大小姐同徐少爺分開了，滿市都謠傳徐少爺會同二小姐結婚，這成什麼體統。"
"連環，不要離開我。"小小雙臂箍住他脖子。
"我們一有空就來看你。"
連環搖搖頭，"你的壞習慣是你的事，與人無尤。"
"我怕你還不明白。"
"你好像不打算長大。"連環語氣中並無責怪意思。
"他自覺病殆，想見兩位遠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連環點點頭。
連環低著頭，即使聽到自己的名字，也已無意外。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癒。"
她為她所得到的高興。
連氏夫歸興奮過後，又似有點心事，欲語還休，老連終於趁湘芹在廚房幫忙，悄悄把連環拉至一角，低聲說："香家又有大新聞你可知道？"
連環回到房內，發覺湘芹已經醒來，她當然聽清楚適才每一句對白。
連環在屏風後面，忽然抬起了頭，誰說不是，在阿紫面前，他幾時都似一隻哈巴狗。
連環語氣平和，"十分鐘后我有課，你要說話就得快。"
連環忽然回頭，看著香家的大小姐。
連環並不覺得累，睡眠不足，理應急躁不安，他卻異常平和。
"我同醫生商量，希望他不會罵我們。"
連環掙扎一下。
這與當年的香權賜有什麼不同？若干年前，香寶珊的父親也是這樣自虐虐人，毀滅整個家庭。
連環的心境異常平靜。
過許久許久，連環又問："你呢，你好嗎？"
"為什麼？"
"阿紫，你有沒有去過大宅舊址？一整幢新大廈已經蓋好，起碼百多個單位，保證你認不出來。"連環無限惆悵。
連環張開嘴，想說幾句客套的語，不知如何開口，施太太見他沉默寡言，知趣地告退。
連環放下書本，"讓我聽聽，你有什麼話要說。"
"我累了，湘芹，讓我眠一眠，醒來去市區吃晚飯。"
連環對她說："別怕，我馬上去甲座找你父母。"
連環忙不迭點頭。
他走到房中，打開書桌一格抽屜，取出那隻盒子，打開它，看著盒內一雙小小鞋子。
他急急問對方："你是區律師的醫生，告訴我應當怎麼辦。"
他深深吸一口氣，跟醫生進去。
連環舉起雙手，"我完全中立。"
"像你們這種玩法，贏了也是輸了，不會有勝利者。"
車子駛到地車站停下來。
貨車搖搖晃晃駛往市區，女司機看他一眼，關心地問："你沒有事吧，臉色那麼差，像生病。"
"我並沒有生氣。阿紫，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應該看得出來，你的魔術已經消失。&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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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律師請你來一趟，由他付飛機票。"
他溫和地喚："阿紫。"
他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層雪，湘芹穿著厚厚男裝長大衣，圍著條手織圍巾，臉容哀傷，比往日又小樣一點。
"湘芹，與你說話漸漸不易，動輒得罪。"
湘芹喃喃說："是。"
剛才一幕多麼像話劇中那種精彩的獨幕劇，男女主角鮮明的扮相，加上玲瓏剔透的說白，暴露出駭人的陰謀。
連環微笑，"媽媽，我去把她接回來可好？"
"你要什麼代價，是我的靈魂嗎？"
"司機還沒有來，你很難步行回市區。"
連環低頭不語。
連環笑了一笑。
連環只簡單地答："香家不搞這種新聞過不了日子。"
"好的，我在書房等你。"
說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資質略差的學生重複向他提問題，他都可以不嫌其煩，細細作答，舉了一個又一個例題。
"那多好。"連環由衷地說。
連嫂在他臉上搜索半晌，不見破綻，便歡喜地說："好極了，怎麼不好。"
女孩抬起小小面孔，"求求你，背我回家。"
這次純屬運氣，本來哪裡有這樣容易瞞過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經累了，又為老區傷心，根本不設防，聽到連環的陳辭，忽然願意相信。
多月緊繃著的神經忽然松下來，湘芹一時無法控制自己，沒停過哭泣。
可見什麼都會過去，什麼都會淡忘。
"不送，好走。"
連環反而放下心來，湘芹什麼都不知道，他微笑，她毋需知道。
連環笑笑，他不相信。
"請跟我來。"
她轉身離去，身形變得很小很小，連環沒有追去，他知道她會再來。
湘芹沒有出聲，中國女子三千年來的習俗：不說不，就是說好。
連環淡然答："老朋友路過進來說幾句話而已，下次吧，下次請她來吃飯。"
連環不再言語。
老區笑一笑，張嘴說話，連環把耳朵趨過去，只聽得老區輕不可聞地說："茶摩架……"
湘芹躡足走近，只見連環已經熟睡，嘴角帶一個微笑，像正在做一個好夢，她沒有打擾連環，人有做夢的權利吧。
"你不是以為有兒有女就有人推著輪椅服侍我壽終正寢吧，荒謬。"
他們如置身一座自給自足的荒島，生活無憂，但乏人問津。
那小女孩輕輕地走進客廳，挑一張小小的矮凳坐下。
周末他們在園子散步，湘芹看到施家的小女孩，不禁注視良久。
他自斟自飲，過了一會兒，才說："連環那一份，你取到手沒有？"
客人一怔，笑說"沒有特權了嗎？"她仍背著他。
急急淋浴梳洗颳了鬍鬚清清爽爽趕到醫院邀老區做證婚人。
連他自己都奇怪，講話會這樣斬釘截鐵，充滿說服力。
他一直躊躇，沒有去尋訪湘芹。
香紫珊看著他，連環仍然是沉鬱結實的連環。她說："像你這樣的好人，活該過這樣幸福的生活。"連環笑笑，"你呢？"
"我也打算在沙發里躺一躺。"
湘芹亦忍不住落下淚來，"連環，我也是剛剛接到消息，老區已經不在了。"
老區躺病床上，連環過去，握住他的右手。
連環一時分不出真幻。
朦朧中有人叫他："連環，連環。"
"是我。"香紫珊自他身後轉出來。
"不會，永遠不會。"
香紫珊在石階上絆了一下，要扶住欄杆，才能跌撞地站穩，匆匆上車而去。
"那麼，我與你做一宗交易。"
徐可立沒有言語。
連環忽然以過來人的身份回答："分開也不要緊，永遠是段美好的回憶，"他存心討好湘芹，"不是每個人可以像我同你這樣，自幼結識，又獲善終。"
連嫂把兒子肩膀扳過來一看，嚇一跳，"連環，你怎麼瘦得又黑又于，工作忙嗎？"
湘芹說對了，心底深處，連環的確有點怕湘芹，怕她拆穿他，怕她點破他。
香紫珊見連環反應獃滯，有點失望，"不認得我了？"
那天下午，回去取講義的時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發里，背著他，一頭長望發落在椅背上。
其中一位女同學感激得淚盈于睫。
連環見她如此可愛，雙目儒濕。
她的表情十分安詳舒適，顯然完全放下心事。
"即使暫時無恙也要坐輪椅。"
"賣力就可以，不必賣命。要是湘芹在，她恐怕勸得動你。"
一位年輕太太已經急急跑來。
連環搖頭，"不行，我一定會輸給你。"
徐可立沒有回答，他走到一角斟酒。
女司機同情地對他說："你要看醫生呵。"
其間，湘芹發表多篇引人注目的報道。其間，連環要求停薪留職一年，專修博士課程。
"你不忘記她，她就一直跟著你。"
她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舉起雙手，伸一個懶腰。
那股特有的煙味尚未散盡。
老區淚盈于睫。
"別擔心，我有節蓄，可聘請特別看護照顧餘生。"
連環坦然無懼，雙手插在口袋裡，"那份遺產已經以鄧玉貞女士名義捐到大學作為獎學金。"
醫生說，世上有兩種病人，一種想痊癒，另一種不想，努力想好起來的不一定成功，但放棄的必然能夠得償所願。
她從來沒曾想過他會離去，她滿以為生生世世，他是她家生的奴隸，他自幼便已屬於她。
屋內，連環獃獃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坐下來。
她興奮地奔出去，一不小心，摔一跤。
連環沒有回答。
"林湘芹永無必要知道我同你之間的事。"
"你不覺得其中蹺蹊嗎？&qu九_九_藏_書ot;
"連環，你哭過，你已經知道了。"
他對湘芹說："現在你可認識一個半邊人了。"
在他記憶中，阿紫早已成精，生生世世與他同在，永不分離。
"林湘芹在紐約。"
醫生過來，"你倆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鮮空氣。"
她語氣一點不似說笑，"這是所有為人|妻者之法寶，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護身。"
"你現在不能退出！"
日子自動會過，並不難過。
香紫珊又說："我都戒掉了，所以體重增加，這是枝普通香煙。"
生活非常非常靜，連環心知不對，暗懷隱憂，世上沒有多少人有此福氣長享安寧生活。
連環靜靜看著她，不出聲。
"那當然，她永遠不會明白，亦毋需明白。"
終於回到家了。
徐可立放下杯子，冷冷地說："既然你已掃盡所有的興，可以走了嗎？"
徐可立不耐煩地拉開門，香紫珊跟著走出去，順手關了燈。
香紫珊仰一仰頭走出去，連環關上門。
湘芹抬起頭想半天，"或許她已找到替身，或許她已完全忘記我們。"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沒有醒來，錯過探訪老區的時間。
院方開頭不肯應允，終於在五天之後，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鐘，讓他完成心愿。
"當然，當然。"
湘芹的心一動，"她像一個我們認識的人。"
司機居然是一位中年婦女。
其間，他們去探訪老區，陪他釣魚，聊天，下棋。老區並不寂寞，許多老朋友都跟著移民，都樂意抽空陪他。
"你的餘生，你所有的時間，你的一切回憶，你說怎麼樣。"
"多年老朋友，沒事也能見見面吧。"
與老區道別時，湘芹蹲在他的輪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來同我們住。"
湘芹抬起頭來，不置信地看著連環，連環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我需要肯定呀。"香紫珊"格格"笑起來。
"我們已經通知她。"
他倆獨處時，湘芹問："你是幾時決定的？"
"你即使得到了也不會珍惜。"
第二天，他照常上課。
他們離開之後，連環與香寶珊動都沒有動。
"我等你回來好了。"她沒有猶疑。
"你呢？連環。"她不捨得離開他。
"我自由了，經過那些年，我終於自由了。"
她笑一笑，"連環，我終於破壞了香寶珊的生日會。"
連環一聽，馬上嚇得退後兩步，鎮定下來，才柔聲說："不，我不能背你，這生這世，我都不會再背任何人。"
連環急了，跑出去看。
"我不相信！"
他們拂開長凳上積雪，雙雙坐下。
湘芹說："你也並沒有浪費時間呀，大概天天都得對著鏡子練這些俏皮話。"
"只要派得上用場，練壞了氣也是值得的。"
"請進來。"
下課之後回到房間，他斟出冰凍啤酒，靜靜坐在大沙發內聽音樂。長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戲聲，哈哈哈哈，可愛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門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記了吧？"
"要人忘記我們，倒是有一個很簡易的方法。"
"有什麼分別，"她恢復一貫狐惑的姿態，"我同你是我同你。"
連環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施家的小女孩，他開始迷茫，原來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勢與表情都有相似之處，足以控制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
"他卻有東西給我。"
連環伸出手臂，把湘芹摟在懷中。
他把小鞋捧在手內，不相信這許多年已經過去，不相信他與鞋主人已有這樣遠的距離。
"連環，別裝糊塗，你認為那個人真會放過我們？"她臉上閃過一絲懼色。
"連小子呢，他是比較沒心肝的那個。"本來有，給妖女掏空了。
他任由她看個足夠。
連環並沒有移動腳步。
連環靜靜回到室內，仍然窩在大沙發內喝啤酒聽音樂，他不復記憶，已有多久沒睡過覺。
"呵？"湘芹動容。
"區先生沒有子女妻室……"說到這裏，連最慣於說這一套的醫生都覺詞窮，嘆口氣，去斟蒸餾水喝，真正沒有一項容易的職業。
"有話請在這裏說好了。"
"我馬上來，細節容后討論，區律師還說了什麼嗎？"
"我住在甲座，我姓施，我們新搬來。"
連環點點頭，"我們決定在此地結婚，省時省力，簡單莊嚴。"
連環問："老區會痊癒嗎？"
"是，是我多疑了，我不該有這種想法。"
他把鞋子放在窗台上。
"為什麼不叫我出來招呼客人。"
"但是你想念我。"
"你覺得生活上少了我，睏倦一如沙漠。"
她找到一隻精緻的銀相架，把結婚證書鑲好，小心翼翼放進手提行李里。
"我會常常來看你。"
"你拿著我母親一半財產預備怎麼樣？"香紫珊聲音已變。
湘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心平氣和的連環，連本來最最突出嘴角那絲若隱若現的不羈都消失無蹤，湘芹獃獃地看著他良久，放下心來，輕嘆一聲，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連環與湘芹神情萎靡地靠著坐。
足足三小時后他才回到宿舍，香紫珊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動都沒有動過。
很快地下便囤積了一大堆啤酒罐。
她竟失去了他。
老區說："我，我與他講。&quhttps://read.99csw.comot;
四周圍的鄰居都認識了林湘芹，也都喜歡她。
"連環，你想想看，香先生同太太待我們多好，我們人微力薄，竟一點幫不上忙。"
有人坐在大沙發里抽煙，一絲青煙裊裊上升，那人說："大門沒有關緊，我自己進來了。"
連環一直在等待。漸漸，等待變成盼望，他心中焦慮，努力壓抑，無奈無效，午夜起床踱步。
但忽然連環對著香寶珊笑了。
"回去同徐可立與香寶珊言和，大家仍是朋友。"
"你在說誰呀。"
當日他們把好消息通知雙方家長，並由他們出面，在報上刊登一段小小啟事。
"我絲毫沒有損失，毋須補償。"
他換上乾淨衣服，周而復始，再踏進演講廳。
太簡化了他們的過去了。
連環嘆口氣，站起來去推開窗，孩子們見大人出來，紛紛跑開。
他牽動嘴角，無奈凄然地笑起來，演技好得連香紫珊都瞞過去了，幾時可以瞞過自身？
"你且聽聽是否公平。"
又騙過了母親，沒想到那麼容易。
回到鏡子面前，自覺面具顏色又添深了，更像一隻殼子，幾乎敲下去會有"咯咯"聲。
連環連忙補充，"對他們來說，不玩這種遊戲，時間無法消磨。"
她穿著玫瑰紫顏色的衣裳，仰起臉，只覺得相映之下，皮膚更如雪一樣白。
香紫珊當下回答："連環那邊絕無問題。"
阿紫才七八歲模樣，小小面孔充滿哀傷，哭泣，"連環，我乏力。"
連嫂轉過頭來，審視兒子的臉，這小子雖然怪怪的，卻不擅說謊，一向一是一，二是二。
徐可立鄭重地說："一貫以來，我們的錯誤是低估了連環。"
引擎聲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們仍然站在屏風之後。
"有什麼不對，我去擺平它。"
"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下次來，會先掛個電話給你。"她按熄香煙。
連環再問："你的條件是什麼？"
婚後生活尚算愉快，見面的時間並不很多，即使早回來，兩人都有工夫要做，湘芹寫新聞往往到深夜，電動打字機輕輕地軋軋軋，有時連環替湘芹做咖啡，有時湘芹幫連環調杯威士忌。
他跳上車去，道謝，坐穩。
連環不由自主抬起頭望向倒後鏡，看到自己的臉，非常訝異，怎麼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面孔，似戴著一隻鐵灰色的面具，他嘗試去將面具剝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臉皮。
連環看著她，"你的條件是什麼？"
"我也是這樣同自己說，但是身不由己。"
香紫珊過來，雙臂搭在連環肩上，她喜歡對異性採取這個有利姿勢，連環輕輕推開她，她趁勢看到連環雙目里去。
"你還要問多少次？"
一時連環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實在太多，面孔擱在湘芹肩上，不願抬起頭來。
往日連環只要聽到他們的笑聲，便覺得快活鬆弛，安然盹著。
香紫珊過來，雙臂輕輕擱在他肩膀上，"當你來見我的時候，記得開那輛紅色的車，那輛車就是要來這樣用的。"
"你都明白了吧，如果你願意，你們三個人就可聯合起來對付我，把我驅逐出香氏。你是香紫珊手上的一張王牌。"
天已經蒙蒙亮，走了一段路，寒風撲面而來，反而使他清醒。有一輛載滿蔬果的貨車徐徐而來，連環向之招手，它停下來義載陌生人。
他進浴室掬起冷水洗一把瞼，然後進卧室去看湘芹，平日長期睡眠不足的她已沉沉入睡。
香寶珊追上去說："她不愛你，她從來沒有愛過你。"
連環真想找個牆角蹲下痛哭，這個好人為何受此折磨。
連環扶她起來，"回去吧。"
白天獨自在家，坐在長窗前寫報告，窗帘拂動，都使他心悸，既渴望是她，又恐懼是她。
他坐在大沙發里，看著天空轉為魚肚白，連環真不相信有人可以從此戒卻睡眠。
"那多好，從此以後，每個人都可以高高興興，你要見我，隨時隨地都能夠安排。"
湘芹搖搖頭，"他有親戚。"
門外小孩爭吵起來，一個說："你為什麼推我？"
人家站起來尷尬地打呵欠，"夜了夜了，該休息了。"
真的香紫珊同他的想像很有點出人，她成熟了，胖一點，曲線比從前明顯，黑眼圈，日光下某些角度略見憔悴，頭髮也剪短了。
湘芹微笑。
"怎麼了，還沒有消氣？"
香紫珊蹲在連環面前，逼他轉過頭來，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燃燒的那一點火從來都瞞不過她，無論他裝得多麼冷酷，無論他如何心灰意冷，那點火從來沒有熄滅過，他會聽她的。
老區想笑，但是笑這個表情十分複雜，由七十多條以上臉部肌肉組成，他力不從心，連環與湘芹只看見他歪了歪一邊嘴角。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麼會是這樣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開玩笑，連環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層土色抹掉。
湘芹慚愧地看著連環，"你說得對，我不應對她念念不忘。"
他在那一秒鐘決定求婚。
連環不住點頭，另一隻手掩住臉，怕病人看見他的眼淚。
"我直到最近才發覺你不是我想像中那麼高不可攀十全十美的人，原來你同我、我同她都沒有分別，我們活該糾纏在一起。"
連環找到他要的講義，"你若不講，就要等三小時之後。"
湘芹伏在他膝頭上飲泣。
連環舉起雙手，笑道："我已退出這個遊戲。"
連環答："那已經很好。"
她問連環，"去哪裡？我只開到地車總站。"
在飛機上，他忽然覺得眼澀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覺一一恢復，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間。
"他沒叫我們去。"
徐可立說："這一下你應該滿意了，我出賣了九-九-藏-書至親的人，來換取你的歡心。"
"你喜歡怎麼樣儘管告訴我，我設法替你辦到。"
老連想一想，雖尚覺不妥，卻不再說什麼。
香紫珊退後一步，坐到地上。
連環心酸酸地笑笑。
連環想起來，"你與徐可立怎麼樣了？"
連環點點頭。
連環暗地裡數著。
湘芹無言。
香紫珊笑，過一會兒，她低低說："我一早同你說過，徐可立，你終於會屬於我。"
"你去休息一會兒吧，醒來會平靜些。"
"你要我戒掉壞習慣是不是，沒問題，都依你。"
那天晚上，他仍然沒有睡，學生來探訪，一聊便三兩個小時。
"我也是。"
"我們會一起來。"連環簡單地應允病人。
"走，怎麼不走，"香紫珊站起來，"姐姐當年怎樣把我自大屋趕出去，瞧我的，我也照樣地趕她走。"
天色暗下來，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過去下國際象棋，他並沒有推辭，坐在人家客廳，一連贏了三局，殺得英文科教授面目無光。
香紫珊打開門走了。
湘芹總算低下頭，"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我們可需要趕過去幫忙？"
回到酒店房間，連環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來，和衣連鞋倒在床上，眼皮膠著，頂不開，湘芹在他身邊說些什麼，只餘一連串模糊響音，真的精疲力盡，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夢鄉。
醫生叫連環到休息室坐下。
"醒醒，連環。"
與醫生談了一個下午，了解到老區餘生，不論還有多久，都得坐在輪椅上度過。他們約好第二天再來探訪。
"能不能約你出去喝杯咖啡？"
"……目多點時間給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尋煩惱。"
醫生示意他出去。
"當然喜歡。"
她斟出酒來，遞給連環。
窗外紅日炎炎，原來他做了一場白日夢。
湘芹在他耳畔說："他能說話，腦血管栓塞，中風，左邊身子癱瘓。"
連環輕輕拍拍老區的手，只見老區滿意地閉上雙目。
"說吧。"
連環打開了門，恭敬送客。
湘芹已被觸動心事，猛地轉過頭，全神貫注地看著連環。
"不不不，"香紫珊大笑，"你的靈魂早已是我囊中物，我只要叫它一聲，它便會過來。"
老區的情況比前一天有很大的進步。
連環以為跌在草地上無妨，誰知她半晌沒爬起來。
連環不以為動，"我去叫你母親。"
是滿臉笑容的施太太，她手中捧著一鍋食物，分明是特地過來結識新鄰居新同事。
"今日。"
連環背起她，願意走盡一生的路。
"送給我？"女孩綻開天使般的笑容。
連環頹然低頭，沒有人幫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湘芹比連環早一日到，老區還不能說話，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寫：湘芹，聰明人，無謂爭意氣。
"我會保持它留為紀念，令堂有深意，少了我這一份，你們三人斗不起來。"
連環喝乾杯中的酒，站起來，向香寶珊欠欠身，"我不是撲克牌，我是一個人，對不起，我要走了，謝謝你今晚招待我。"
"休息一下，湘芹。"
"我好似失去一個親人。連環，得到有時不算歡喜，失去往往最痛苦，真不能想像失去你會怎麼樣。"
香紫珊說："長大后，就生分，以前我們無話不談。"
一閉上眼，便看見融融的火光燒上來，先是他雙手著火，眼看著十隻手指頭似蠟燭般融化，但一點不覺得痛，接著是他雙目，除了紅光，什麼都看不見，他逃都沒有辦法逃，烈火終於包圍他全身。
香紫珊走過去，"你已經站在我這邊了，是不是？"
下飛機出海關立刻叫部車子直赴醫院。
"此刻已經到了要緊關頭，即分勝負，你必須堅持到底。"
咎由自取，連環不抱怨任何人。
湘芹連忙介紹："這位是主診醫生。"
休息室中只見湘芹雙目紅腫獃獃地坐著。不見多時，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實了。
香紫珊不相信連環會說出這樣清醒的話來，她雙臂抱在自己胸前，不知道失卻連環會使她覺得如此冷。
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
女孩皺起眉頭，楚楚可憐。
"湘芹從來都聰明懂事。"
連環答："那麼，就請你等等我。"
連環蹲下來，"你還是休息吧，明天要勞駕你呢。"
"好久不見，連環，還好嗎？"
湘芹答："還過得去，我升了職，你呢？"
食物熱騰騰香噴噴地擱桌子上，連嫂一進門，誤會了，歡呼說："湘芹回來了。"
湘芹對於她所得到的，已經足夠高興。
香紫珊變色，她打開煙包，抽出一支香煙，點著它，深深吸一口，連環已經注意到廳堂間已經充滿這種煙味，他聞了有點眩暈。
"我們回去聽醫生說什麼，對，我有間酒店房間，你可以來休息，多久沒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紀。"
連環看著她，"我的生命也被你打亂。"
徐可立僵立一旁。
連環想一想，"差不多，你不聲不響離開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你管我呢。"她扁一扁嘴。
連環不出聲，他一向遷就忍耐女性，這次香寶珊受的傷最重，他不忍落井下石。
"不，"香紫珊聲音很溫柔，"你出賣香寶珊，是為著你自己的地位。徐可立，近年來你同她的關係已經很動搖，與其她聯合我對付你，不如你聯合我對付她。"
而連環小時候所遇見的那朵玫瑰，原來與整個花圃里成千上萬的玫瑰，沒有什麼不同。
連
九*九*藏*書環哀告地看著湘芹，不敢走進病房。小女孩正與比她大若干歲的男孩玩耍，忽然間被開罪了，生氣地要男孩向她道歉，男孩堅持半晌，終於讓步，俯首低聲下氣，哄得她回心轉意，那女孩才嫣然一笑，去拉男伴的手。
"我低估了你，我願意補償。"
"什麼話。"老連雙眼瞪得似銀鈴。
過數日湘芹得到上司批准，予她衣錦還鄉。
"連環，我說過我會補償你。"
只見香紫珊仰起雪白的臉笑，"那麼久了，你還記得大宅的事。"
連環好不容易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他妻子的臉。
起床時才記起一件替換衣裳都不曾帶來，剛在躊躇，發覺床頭整整齊齊放著新簇簇的內衣襯衫襪子，分明是湘芹上街買的。
"有了小孩就難有空閑。"
然後就睡著了，奇怪，一個夢都沒有，靜寂之至。
他獨自開步向市區走去。
他與湘芹足足過了兩百個平靜無事的日子。
老區顫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證婚人。"
禮服與指環都是現買的，但是一點不馬虎。湘芹的辦事能力高，談笑間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連環連忙過去蹲下，"讓我來背你走。"
"我覺得很感動，老區病得這樣厲害了，還記住我們兩個小朋友。"
連環仍然一聲不響。
只聽得湘芹說："這一對大了不曉得會不會在一起。"
連環轉過頭去，窗外站著一個小小的女孩，穿水手服，長髮結成一條大辮子，垂在胸前，正艷羡地看著那雙鞋子。
連環注視她，"我們得先忘記人家。"
"你是什麼意思？"香紫珊大驚失色。
學生也在課室等他。
只見樓下的香紫珊伸出她的雙臂，熟膩地搭在徐可立的肩上，抬起臉，凝視他，用輕化的語氣說："這上下你該抵達倫敦了。"
香寶珊先推開屏風，這次，由她開亮了燈。
他安慰她，"不要難過。"
連環不語，湘芹與老區一直有聯絡，老區自然知道他們分開的事。
香寶珊才不會震驚，這一幕她肯定已經看過多次，連環才害怕驚惶，感覺猶如胸中刺進一把利刀，一時不覺痛，但心房即死。
湘芹看了，用臉伏在他胸前痛哭，看護把她拉開。
他去推開長窗，順手搶下阿紫手上煙捲，用力扔出園子。
湘芹笑著笑著又落下淚來，"你為什麼沒生子女？"
連環似乎一閉上眼睛就墮入五里霧中。
香紫珊終於奪到一切：家庭，地位，還有徐可立。
他挽起湘芹的手，貼在臉頰上一會兒，才起身替她掩上門。
"是。"連環並不打算否認。
連環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可是偏偏說："像你是不是，看，把我治得妥妥帖帖。"
連環點點頭，扶起湘芹。
連環一點不困，他的時間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來，平日來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趕出，他自嘲地說，那多好，羡煞旁人。
忽然之間，他聽到一個雲雀似動聽的聲音說："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新鞋。"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我們終於達成協議了。"
剛出客廳就呆住。
"這是我剛剛燉好的五香牛肉豆腐乾雞蛋，味道還不錯，請你笑納。連先生是獨身吧，難得那麼喜歡小孩，我家小妹說連叔叔送她一雙新鞋。"
他猛地驚醒，只見夜涼如水，滿天寒星。
挪揄他："你還會不會聽香紫珊的話？"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連環因接到一個電話，心頭一驚，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老區是前者，他們盼望他成功。
她輕輕說："你喜歡做什麼都可以，連環，讓我們放一把火把老屋燒掉，我們不住，也不要給別人住。"
連環立即趕著上路。
她輕輕說："我有一個做法庭新聞的朋友，他說，香寶珊已入稟法庭單方面申請離婚。"
今日他沉默地喝著啤酒，一點睡意都沒有。
連環一顆心忽然落實，握住她小小的溫暖的手，"我真正想念你。"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連環維持緘默。
"爸呢，爸可喜歡？"
檀香木的幽香越來越濃。
他只希望能夠快快騙過自己。
她連忙試穿，踏進去，剛剛一腳，站起來，轉個圈，顧盼一番，向連環說："謝謝你，謝謝你。"
"小妹，小妹，你沒有事吧，"她一把抱起女兒，"這位叔叔，多虧你看住她。"連環還來不及說什麼，施太太已經抱著女兒回家。
不，不是為著功課。
連環異常鎮靜，把門關得大聲點，好讓不速之客聽見。
連環搖著頭笑。
"你才不會失去我。"
連環不禁問："你是哪家的孩子？"
活下來了。
"怕，你為什麼要怕？"
"湘芹現在是個很出名的記者了，不同從前那個黃毛丫頭。"連環微笑。
香紫珊像是知道連環會拒絕她，苦笑一下，"老區那邊，你去不去？"
她失去了他，這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向擁有他，他的身體他的思想他的時間他的靈魂。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在門口問："連先生在嗎？"
香紫珊轉過頭來，"我會好好地報答你。"
一見連環，她忙不迭站起來，渾忘前嫌，眼淚直流下來，連環前去擁抱她。
湘芹緊緊擁抱他一下，回到房內，和衣睡下，感慨萬千，只想靜靜休息。
"我，我還要同他們糾纏下去呢——不祝我勝利？"
連環一驚，伸手去摸雙頰，果然，一片濡濕，他的確哭過。
"連環，連環。"
她伏到他背上，輕綿綿，一點重量都沒有。
香紫珊轉過頭來，"連環不礙事，連環會聽我的話。"